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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诛心局(1)

    穆谦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他心中五味杂陈, 有小孩子偷吃了心爱的糖果的窃喜, 有将绝世瑰宝放在地上践踏后的快感, 有对自己酒后乱性趁人之危的唾弃, 有对自己难舍旧情忘却仇恨的鄙夷, 还有挥斥不去的空虚感,以及一点若有似无的愧疚感。

    “正初, 请个大夫去给他瞧瞧。”穆谦机械地吩咐着。

    正初为难地挠了挠头,“早上银粟去请了,奈何黎先生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死活不让大夫把脉, 大夫观察气色, 多瞧了他两眼, 他就直接冷脸给人赶出去了。从前可没见他这么讳疾忌医。”

    穆谦听了这话, 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蛋。

    “反正是瞧病,要不您和先生再上山得了。”

    穆谦用瞅了瞅身上的纱布, 然后又瞅了瞅正初, 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本王这样能爬山?那小祸秧子病成那样能爬山?

    正初倒是乖觉, “要不然, 派人去请?”

    “也不是单为着瞧病才上山的。”话脱口而出后穆谦一顿, 突然觉得这话现在说没意思了,话锋一转, “活血化瘀的药呢?”

    “在行李里,您身上都是红伤, 用不着吧。”正初上上下下瞅了穆谦一眼,眼神里写满了对自家王爷没常识的嫌弃。

    穆谦一瞪眼,佯怒道:“费什么话!本王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青了,也没见你们管,还不快去找药!”

    “啊?先时怎么没瞧见呢?”正初疑惑地嘟囔一声,涉及穆谦身体,他不敢马虎,赶忙去找,一番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从京畿带出来的良药——一个通体莹白的小瓷瓶。

    到了下午,等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小瓷瓶出现在了卧房床头上。

    翌日,不顾黎豫身体发着高热,穆谦遣了银粟带了一队晋王府亲卫,半押半护送地把黎豫送上了清虚观,不为别的,黎豫能对着别的大夫耍脾气,但绝不敢对着智慧道长犯浑。而穆谦自己,则以伤重不宜行动为由,猫在客栈里当缩头乌龟。

    黎豫如今再无初到穆谦帐下的恃才傲物,上清虚观正和他心意,虽然知道智慧道长极可能云游未归,但他还想去见一见先生,索性强撑着病躯上了山。

    黎豫所料不差,一行人果然扑了个空,智慧道长归期未定,倒是观中主持见黎豫面色潮红,高热未退,赠了他几副平日里义诊施药时的退热草药。

    黎豫对生死早已看淡,未见到智慧道长也不遗憾,上天既不肯再垂怜他也不愿强求,只想着有生之年,能尽人事,做到问心无愧,于是与银粟打起商量,“银粟小哥,黎某还有一故人在这观中,可否再耽搁片刻,容黎某去叙叙旧。”

    银粟从前侍候过黎豫一段时日,一直对黎豫十分礼待,如今回到穆谦身边,也不敢托大,忙拱手道:

    “先生有事尽管去忙,咱们一切以先生为上。”

    黎豫点头示意后,随着小道士来到了成仁居士的院落外,银粟带人驻足在院门处,非常有分寸的不肯入内分毫。

    这次黎豫非常顺利地进入了正屋,屋内一个年逾不惑,身着素袍,清瘦儒雅中年人,正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之上。

    黎豫入内,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恪守着先生从前教授的礼仪,一板一眼地俯身行礼,唤了一声“先生”。

    成仁缓缓睁开双目,那双充满褶皱的眼皮下一双深邃而幽深的眸子,让人一望却看不到底。

    “坐。”成仁言辞干净利落,一如他处事。

    黎豫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落座后,稍显紧张地紧了紧领口,又掩了掩大袖,这才寒暄起来,“先生近来可好?”

    成仁打量了黎豫一眼,并未接话,“看来这些日子是累着你了,这精神相较于一年前差远了。”

    黎豫温和一笑,“从前在北境,敌人虽得高人点拨,但到底没得真传,学生尚能应付,可到了京畿,这盘子太大,局势太复杂,学生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说到下棋,咱们师徒久未对弈,来一局如何?”成仁不待黎豫反应,自顾拿过身侧的棋盘摆在两人中间,然后将两盒棋子盖着盖子摆在两人中间,“挑一盒。”

    黎豫与成仁下棋执白,与穆谦下棋执黑,如今面对盲选的局面,直接挑了一盒,打开盒盖,乃是黑棋,黎豫微微一笑,抬手就要将黑棋放在成仁手边。

    “先生就让让学生吧。”

    成仁抬手拦下棋盒,“京畿的棋你下得不错,执黑没问题的。”

    说完自顾拿将剩下那盒白子拿到自己跟前,然后率先落下一子。黎豫也不气馁,将黑子放回手边,开始落子。

    “学生在京畿哪里是下棋,看似是大杀四方,实则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子。”

    成仁面上难免喜怒,只淡淡道:“通敌之人一十七人,再加上一个国公世家,你这手笔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两人一句接一句,一子接一子,不消片刻,棋盘上已经被黑白子占据了大半。

    “先生以为,学生与师兄比,如何?”黎豫自从拜入成仁门下,一直被与肖瑜作比较,如今终于将积年疑问,问出了口。

    成仁叹息一声,落下一子,“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稍微做出点成绩,就开始翘尾巴了。不过,做这事的魄力,瑜儿不如你。”

    黎豫听了这话,心中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正在此刻,白子自堵生路,瞬间白色江山丢失一片。黎豫抬头瞧了一眼,纵使白子式微,成仁面色依旧,无悲无喜。黎豫执黑落子,乘胜追击,以为即将迎来胜利之时,却是落入彀中,损失更重。

    黎豫看了看惨淡的棋局,又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的先生,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压了压心中的痛意,问道:

    “先生,是不是为了赢,什么都可以牺牲,就如同这棋局一般?”

    第182章 诛心局(2)

    白色棋子已经占据了棋盘的大半江山, 黑色棋子已经没了招架之力,成仁棋力非凡,平生未逢敌手, 也就黎豫这些年棋力见长, 偶尔能与他下个有来有回。没想到这次黎豫在顷刻之内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成仁顿觉兴致缺缺, 把棋子往盒子里一丢, 不肯再下了。

    “不下了,下棋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活该你赢不了。”

    黎豫心中悲凉,他今日所来,为求一个真相,也着实无心下棋, 随着成仁一道弃了子, 却仍锲而不舍道:

    “先生为何避而不答?”

    成仁眼皮轻抬, “阿豫啊, 这样的问题, 若是瑜儿那种性子问出来,老夫不觉得奇怪, 由你来问, 就显得太天真了些。”

    黎豫自知在先生心中, 自己永远难与一片赤子之心的师兄肖瑜比肩, 这些年在恩师门下, 先生从不吝惜对师兄的夸赞和对自己的鄙薄,黎豫为求治世之学, 忍辱负重,将这些不公照单全收。如今, 又被当面点破自己相较于肖瑜心狠,黎豫极力虽劝慰着自己莫要计较,可心中还是忍不住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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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自艾自怜,也无暇与肖瑜在恩师面前争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黎豫顿感悲切:

    “先生以朝局为棋盘,以大成、胡旗众臣为棋子,枉顾千万百姓性命,岂不是与心怀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放肆!”成仁重重在手边几案上一拍,虽然盛怒,却哑口无言。

    成仁自视甚高,在他眼中天下皆庸才,他从未给黎豫好脸色,还动辄苛责,时至今日,虽黎豫对他心怀孺慕之情,但畏惧之心更甚。

    黎豫极少见成仁发怒,他虽心中怯懦,但不肯后退半步,强忍着浑身异常痛苦的高热,继续道:

    “先生一直教导学生,要以社稷为先、以百姓为先,可先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使大成国势日陵月替,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先生对得起御赐‘国士无双’的称号么?”

    成仁是黎豫的授业恩师,对黎豫十分了解,相较于肖瑜,黎豫不如肖瑜出身清贵,不如肖瑜心思纯澈、才思敏捷,但他比肖瑜心性坚定、果决善断,比肖瑜更加离经叛道、不守规矩。如今这番话,若是肖瑜,是肯定说不出的口的,甚至肖瑜都不敢往自己恩师身上怀疑,可黎豫不会,他不似肖瑜瞻前顾后委曲求全,他敢为求真相搅动风云,也敢在怀疑时,当堂与他奉若神明的恩师对峙。

    成仁知道,黎豫敢当面说出这话,定然有了七成把握,他不着急回应,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跟自己交锋时,到底有几斤几两。

    成仁深谙敌动我不动的道理,看着眼前因着激动眼尾已经泛红的小徒弟,方才被戳破心思的怒气逐渐平复下来,不徐不疾道:

    “看来这些年,北境和京畿没白待,都敢来当面质问老夫了!”

    黎豫知道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之间的师生情分还能维系,可自从他知道命不久矣,他将穆诀之死归咎于自己、并告知穆谦之后,他已经心如死灰,他已经没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兄嫂,没了对自己有成就之情的老侯爷,更丢了那个本来与他相知相守的穆谦,他再不想在世上徒劳挣扎。

    他就想在最后日子,求个明白,问一问,他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授业恩师,为何要做蠹国害民之事。

    面对着云淡风轻的成仁,黎豫原本沸腾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嘴唇微微张了张,轻启贝齿道:

    “学生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恩师,但是这个人花近十年布一个局,能将大成皇族、京畿世家、地方官员乃至胡旗贵族当作棋子,又上通天文历法、下晓山河地理,中间还能谋算人心,除了先生,大成上下,学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成仁眉骨的穴位微微跳动,“那这个局,你看懂了多少?”

    “恕学生驽钝,只看懂了三五成。若这局学生解读的不好,还望先生赐教。”黎豫抿了抿嘴,如同往日接受恩师考校一般,将这些日子的推测娓娓道来:

    “起局要从北境说起,当时晋王殿下生擒胡旗首领阿克善,学生与阿克善博弈,在他的有意泄密之下,学生得知胡旗军在安新城想利用泺河水涨、堤坝决堤的天时之祸来对北境守军下手,胡旗乃游牧民族,对大成历法和地理知之甚少,当时学生便猜到胡旗背后有来自大成的高人指点。”

    成仁不怒不喜,“大成之内,兼顾历法和地理者多了。”

    黎豫摇了摇头,“从北境回京畿的路上,闲来无事,学生得空就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忍不住将胡旗南侵之战的细节串联起来,在脑中过了几遍,发现胡旗的南下之机未免太过巧合。胡旗刚一南侵,闵州就决了堤,北境的粮草就出了问题。学生觉得十八年的这场雨,未免下得太巧了些,前前后后给胡旗数次机会。”

    成仁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黎豫也不气馁,顿了顿,又道:“后来学生入东府彻查通敌之事,托若素师兄的照拂,有机会翻阅东府典藏,在翻得一本历法之书后,才得知祯盈十八年,乃是近三十年来,大成降雨量最高的一年,而且据书中记载,这样的降雨量实属罕见,往后再二十年未必能有。而那本书作者乃是先生,成稿于祯盈三年,先生加封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大成懂历法者不少,但大多是皮毛,能向后推演者寥寥无几,能向后推演三、五十年者,唯先生一人。”

    “就凭一本历法之书,未免武断。”成仁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位置身事外的先生,在给学生提点课业的疏漏。

    “是,仅凭这些,的确不能够说明胡旗背后的高人就是先生。”黎豫说罢,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缓缓铺在了两人面前的棋盘上。

    图纸所画,乃是京畿地下水道分布图!

    第183章 诛心局(3)

    正是这张图纸, 让穆谦带着黎豫从京畿逃了出来,也正是危急时刻救了他们性命的图纸,让黎豫对穆谦疑窦更甚, 甚至不惜想要穆谦的性命。

    黎豫眼神轻轻略过图纸, 心中暗忖, 或许时至今日, 穆谦都没发现, 当时在京畿外,自己离去时顺走了他的这张京畿地下水道勘测图。

    “学生在京畿时, 曾机缘巧合之下破获了一桩栽赃嫁祸案,胡旗使团在冰天雪地中,将他们的贡品藏在了已经冻透的水池之下。若是无人发觉,待到天气回暖, 他们便可悄无声息地将贡品打捞出来带回去。这心思极巧, 若无准确消息, 水池早已冰封, 定然没人能想到东西竟藏在那里。”

    成仁面上晦暗不明, 眼皮微微一颤,“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黎豫轻笑, “多亏了襄国公府的二公子, 精通六爻占卜之术, 否则学生可真要折在这个案子上了。”

    黎豫说着, 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掌, 微微将图纸向成仁面前推了推,“京畿地下暗河遍布, 胡旗使臣能够在一两日内,悄无声息就从厢房挖到了水池, 若提前对地下情况一无所知,学生是不信的。而这张图纸,就是胡旗人获得京畿地下暗河最快捷的途径。而图纸,乃是出自先生之手。”

    “简直笑话!”成仁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轻蔑地扫了一眼图纸,“这张勘测图是老夫所绘,被胡旗人瞧见了,你就将源头栽到老夫身上,未免武断。更何况,了解京畿情况,难道就只有图纸这一条路么?”

    黎豫静静地瞧着成仁,这还是进门以来,成仁第一次开口辩解,黎豫心中五味杂陈,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先生所言甚是,胡旗人想要得知京畿情况,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但当日晋王捉了那藏贡品之人,遣他从晋王府开始挖地道,那人取了图纸,只是稍稍关注了起始位置,便未再瞧那地图一眼,想来已经烂熟于心。”

    “那又如何?”成仁说着,把头转向了窗户,目光投向了窗外,不肯再跟黎豫对视。

    “先生不妨仔细瞧瞧这图纸。”黎豫说着,又把勘测图向成仁面前推了推。

    成仁迫不得已将目光收回,仔细打量过后,眼神中浸染了几分阴郁。

    “学生早年跟随先生学习水文地理,有幸得知先生在拜相前,曾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绘制了勘测图纸,存于京畿禁军巡城司的案卷库内。先生于祯盈二年拜相,那图纸肯定绘制于祯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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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之前,甚至有可能是今上还未践祚之时,算到现下快就算没有二十年,也有个十七八年。”

    黎豫说到此处,稍作停顿,见成仁已经将眼皮阖上,将情绪极好的掩盖起来,眉间只透露出几分疲态。

    黎豫突然生出些愧疚之意,虽然骨子里视宗法昭穆为无物,但到底是被成仁按照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培养的,如今身为学生,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枉为人徒。但他不似肖瑜软弱,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不会退缩,只能为闭目养神的先生赶忙斟了一杯茶,稍稍安抚自己忐忑的内心,略作平复后,黎豫又道:

    “而禁军在晋王殿下掌管前,巡城司两位副都指挥使整日里忙着互相使绊子,心思根本不在巡城司公务,更别说一个无人问津的案卷库,是以那个案卷库虽阴冷潮湿,却从不见人将其中资料防虫及翻晒,相应的同时段的案卷早已泛黄做旧,唯独这张图纸,却有七八成新。”黎豫将茶杯放在成仁手边,“先生,喝茶。”

    成仁终于眼皮微微张开,瞥了一眼茶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黎豫见状,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继续道:

    “说来也巧,学生与巡城司一位指挥使有旧,这位指挥使又是纨绔出身,颇有几分别样手段,在他协助下,那案卷库管事的被学生套出了话,这张图纸的确并非先生的初稿,而是源于巡城司缴获所得。当年那管事的也算有几分眼力,一眼就瞧出该是案卷库之物,因着怕上头问罪图纸丢失,只将其昧下,当作最初那版。”

    成仁自诩惊才绝艳,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如今黎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再行诡辩之术,坦率一笑。

    “不错,就得多出来历练,比起从前在东境强多了。既然如此,在京畿你对那一十七人动手时,怎么不把老夫也一并收拾了?”

    黎豫没想到成仁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将事情认了下来,心中生出无限悲凉,他不敢相信,那个教他诗书、授他礼仪,引导他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先的先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还带这点调笑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先生,没听到您亲口承认,学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黎豫心中难掩悲痛,痛里夹杂着信仰大厦的轰然倾塌,夹杂着对至亲至重之人背叛的难以置信。

    成仁嗤笑一声,“阿豫啊,如果老夫没记错,明年就能唤你一声‘至清’了,你还记得老夫为何给你取‘至清’为字么?”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此乃先生平生所求,亦是学生毕生所望,学生不敢忘。”黎豫正色拱手道

    “好!”成仁突然起身,来到窗边,指着窗外碧空,“因为这就是成就这至治之世的绝佳之策!”

    黎豫眉头紧蹙,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乃当世大才,文采风流,才华横溢,谋略上奇招顿出,可拿着通敌当作治世之策,黎豫实在无法理解。

    “先生,我不懂……”

    “阿豫啊,老夫没想到,你能在出师之后以这样的契机再与老夫相见,比起老夫的另外两个徒弟,的确是更适合继承老夫衣钵。”成仁闲庭信步地踱回蒲团旁,“如今老夫就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一桩你的若素师兄不肯学,你这里,老夫从前吝啬教你,如今是时候了。”

    黎豫没有即将获得恩师不传之秘的欣喜,他心中泛起一阵恐惧,他突然觉得接下来先生所讲,他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这次轮到黎豫不发一言,神情凝重的听着,成仁问道:“阿豫,若你是并州城守军将领,有朝一日胡旗南侵,需用你一人性命,换整个并州安安危,你换是不换?”

    “换!”黎豫没有丝毫迟疑。

    成仁没有丝毫意外,然后捋了捋唇下的长须,又问道:“若胡旗将领恨你入骨,但不要你的命,而是要你全家性命来换整个并州安危,你换是不换?”

    “这……”黎豫现下虽然孑然一人,但他自问,若是能与穆谦共结连理,若是阿衍承欢膝下,若是兄嫂还在,他绝对做不到枉顾穆谦、阿衍及兄嫂的性命,可另一边又是整个并州城,黎豫迟疑起来。

    成仁没有给黎豫思考的时间,又问道:“若是胡旗胃口更大,想要拿整个平陵城来换并州,你换是不换?”

    “当然不!”黎豫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平陵城有着数万百姓,还有十万边防军,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说弃就弃了!若是如此,学生还有何面目当这个将领,学生绝不放弃一个百姓!”

    “跟你师兄一样,愚不可及!”成仁很铁不成钢地骂道。

    三个问题成仁问出口简单,但到了黎豫这里,却将他从内到外折腾了个遍,让他从思想和情感都受到了严厉的拷问,如今还没从中缓过劲来,就被骂了一句,当即不服气道:

    “就算学生愚不可及,可这又与先生通敌何干?”

    成仁被黎豫气笑了,“那老夫再问你,大成现下危机在何处?”

    这个问题相较于前面两个可谓小菜一碟,黎豫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前有三境虎视眈眈,后有文臣弄权排挤武将,内有世家嫡庶倾轧,外有诸州各自为政。”

    这样的答案,成仁显然不满,又劈头盖脸斥道:“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东西,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东西,用你说!”

    黎豫顿觉汗颜,仿佛又回到出师前那般战战兢兢,赶忙在脑中将话过了一遍,又道:

    “现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帅压得喘不过气,可能的隐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无战事,算起来南蛮已经有了再与大成一战之力。而大成内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权,选官用人以出身论,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导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满意之色,又板着脸问道:“那何为心头之患,何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轻轻蹭了蹭额头的薄汗,“现下南蛮未有异动,倒是社稷在乱局之下呈现出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态。”

    成仁面色这才软了下来,“若你在相位,对世家乱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没想过,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实回道:“暂无良策,学生曾想过分权制衡,逐个击破。”

    成仁点了点头,“那依你的主意,分权制衡、逐个击破,要多久?”

    第184章 诛心局(4)

    这可难住了黎豫, 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才只堪堪除了一个林弘济, 虽然林氏式微, 但余威仍在, 门生故旧仍在, 保不齐三五年后死灰复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红叶寺内禅房的肖瑜有着相同的考量,大成风雨飘摇, 禁不住大的动作,必得徐徐图之。

    成仁见他不做声,“你不敢说,老夫来说, 少则几十载, 多则要历经几代君主, 关键这事还得穆家拿得定主意, 对不对?”

    黎豫没敢答话, 但显然他对这个说法是默认的,若为君者对世家压根无根除之心, 那为相的再鞠躬尽瘁费尽心力的谋篇布局也是徒劳。

    “阿豫啊, 人生只有几个几十载?又能遇到几个愿意成就你抱负的君主?”成仁语带怅惘, 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 短期内大成上层权贵内的矛盾是根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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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调和的,想要达到奇效, 只能祸水外引,将内部矛盾转换成外部矛盾。”

    “然后, 靠着胡旗之力,将大成的世家一点点消磨殆尽?”黎豫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战场,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现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这样的胸怀?”

    成仁对黎豫的猜测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点点的消磨,何苦要谋划上这么多年,一战定胜负,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白,胡旗相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广人稀,子民稀少,本无与大成一战之力,只能动辄扰边,抢掠些粮食财物,但是在高人指点之下,借着降雨的天时,两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内叛变的“人和”,就能挥师四十万南下,差点让大成覆灭!他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会这么疯狂,竟想着引番邦之力整肃内乱,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问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与以世家弄权的大成朝廷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残局?可先生想过,万一这其中有变数、万一大成败得一派涂地、万一山河沦丧,这天下的百姓该怎么办?岂不白白成了胡旗铁骑下的亡魂。退一步讲,就算先生谋算万无一失,那也有无数百姓要面临灭顶之灾,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发着高热,浑身难受得紧,如今更被成仁的话引得异常难受,眼尾因着病痛和激动已经微微泛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仁不理会黎豫的诘问,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绪,“只不过,老夫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王爷,能一夫当关,守得下摇摇欲坠的平陵城,老夫也没想到,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够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搅浑。”

    虽然成仁的后半句话中难掩对黎豫的欣赏之情,可黎豫这次却没有往日里难得得到恩师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阵阵恶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节?在先生心中国土沦丧是小节?百姓朝不保夕是小节?江山血染是小节?将士马革裹尸是小节?难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义么?”

    成仁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将来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也为了以后无战且武将与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现在能为国牺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应该觉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所要守护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为牺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他所信奉的、仰视的、崇敬的轰然倾塌,而眼前的恩师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见着成仁眼中放着难掩的光,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将人说服,只能苍白无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恕学生不敢苟同,学生以为并非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可以默认过程和手段都是正义的。还有,学生从不觉得百姓的性命是小节!”

    成仁对这样的局面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看着黎豫额前的那块疤痕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黎豫摆了摆手,作送客状,“本以为你是个受教的,没想到跟你师兄一样榆木脑袋,看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你去罢。回头把额上处理一下,这般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平日里,聊到半晌被先生赶走乃是常事,可这次黎豫像是被抽了力气一般浑身疲软,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刚将手臂放在门闩上,又不死心地转身,张了张嘴唇,无力的问出一句:

    “在先生心中,到底是按照您的路重布政治格局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您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成就您举世无双谋国之才的美名,还是真想带大成走向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成仁没有被黎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反倒很是平静的叹息一声,“阿豫啊,这不冲突!”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煞白,苦笑一声,“方才先生问得第三个问题,学生现在有了答案,不换!”

    成仁看着黎豫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甚为遗憾,“刀锋虽韧,但无刀柄,不堪用啊。”

    黎豫从屋内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刚走到院门口,银粟立马迎了上来,面上惊魂未定,似是发生了大事。

    “先生,出大事了,圣上驾崩,太子灵前继位,殿下派人上山传令,让先生忙完即刻下山。”

    “哦。”黎豫已经听不进银粟在说什么了,只大略听清事态紧急,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随着银粟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还没出清虚观,众人便听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先时还不真切,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这次为着防止遇刺,他们选了上山的大路,自然离开时也要从山门下山,随着距离山门越来越近,山呼海啸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远远地,黎豫就见到山路上布满了禁军士兵,旗帜蜿蜒飘摇,沿着长长的石阶,根本看不到尽头。黎豫定睛一看,那军旗上乃是朱雀营的标志,接着就看到一身轻铠的肖珏护着肖瑜顺着长阶向着山门走来,而肖瑜手中捧着的,乃是一道明黄圣旨。

    黎豫脚步一顿,听着那震天的呼声,脑中灵光一闪,迈开步子就往回跑,他片刻不敢耽搁,终于赶在肖瑜之前进了成仁的院落。

    黎豫因着身体不适,许久不曾这般活动,等停了步子,只觉头晕目眩、耳朵嗡鸣,胃中汹涌翻腾,猛咳一阵,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银粟被这一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赶忙上前为黎豫顺气。

    “无妨,门外候着。”黎豫顾不上应付银粟,他努力平复了呼吸,并未再敲门,径直闯入房中。

    成仁正背对着黎豫,目光锁定在那张京畿水道图勘测图上,听到动静也不回头,“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知道您在世的除了学生和师兄,还有太子!林相其实并非自甘堕落卖国求荣,而是心甘情愿入了您的局是不是?”黎豫心中不甘,“穆诀也是棋子是不是?”

    成仁并未转身,“士为知己者死,鸟为夺食而亡,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豫又问,“那当年学生那篇策略,真的是因为师兄觉得好么?那太子在您这十年的局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个尊师重道启用恩师的学生?还是与您一起谋篇布局的棋手?”

    “滚!”

    恼羞成怒?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黎豫看着成仁决绝的背影,再无奢望,毅然出了房门,“银粟,咱们挑小路下山,避开肖家和禁军。”

    祯盈十九年八月,成祯帝驾崩,穆诚以太子之尊于灵前践祚,翌日颁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将流落在江湖的前同平章事郁弘毅迎回朝中,重新担任因林氏获罪而空出的相位一职,并全权主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朝野上下哗然,众人皆知郁弘毅曾于祯盈八年在登州任上落水身亡,没想到他还能起死回生!

    坊间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传闻说是郁相落水后,被一个农夫所救,后看破红尘才隐遁道观,新帝继位后,得到消息,派了世家珠玉肖瑜三顾茅庐,才重新请了恩师出山;也有传言,郁相是被成祯帝暗杀,太子顾念师生情谊才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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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将老师救下,直到登基,郁相才能重新回来。

    不过无论传言如何,底层的百姓还是欢呼雀跃的,因为他们知道,曾经的郁相是因为同情寒门,想要改革才被贬谪,如今郁相回来,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过身在客栈的穆谦顾不上郁弘毅的传闻,他眼下只关心一件事,不是去瞧病的么,怎么回来之后,这小祸秧子病得更重了?

    第185章 诛心局(5)

    穆谦之所以着急催人下山, 主要因为大成旧例,先皇驾崩至新皇举行登基大典期间,各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 更不得擅离藩地, 一经发现, 立马以谋反罪论处, 随行者同罪。虽然穆谦是在贺寿返程的路上, 但新旧权力集团交替的档口,他不想当出头鸟, 更不能连累晋王府一众亲卫,是以等黎豫下了山,便即刻启程。

    再次启程,穆谦再也不肯上马车, 只道马车憋闷, 把马车留给了黎豫一人。

    黎豫自打回来, 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 不言不语, 要么就睡着,偶然醒着时, 也不再读书、不再下棋, 只会坐着发呆。清虚观内退热的药倒是有奇效, 一副药下去, 高热立马就退了下来, 只不过黎豫身体底子已毁,加之旅途劳顿, 一路低热不断,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 睡着的时候总比清醒的时候多些。

    若放在先前,穆谦定然会不顾一切先将黎豫医好再走,另行上路也会充分考虑黎豫的身体状况,可现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下令日夜兼程向并州赶,片可不敢停歇。一来,一行人生死全系于他一人,再者他有心克制,让自己有心不再理黎豫,保持着距离。

    一行人星夜兼程,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并州。在并州城外见到了带着边防军前来接应的赵卫和李守那一刻,穆谦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决定大部队在永宁镇扎营,停歇休整一日,翌日再启程赶往平陵城的府邸。

    穆谦以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时,偏偏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夜的宁静。穆谦听正初说得十万火急,不得已从榻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披着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营房外,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淳。

    穆谦看了看已经当空的明月,再看了看谢淳那副抖机灵的模样,当即火气上来,上去就是一脚。

    “谢淳,你他妈可不是第一回了,不在京畿好好待着,往北境跑,活腻了是不是!真以为胡旗退兵了,并州就安全了啊?”

    “诶诶,殿下,有话好好说。”谢淳说着就往引着他们进门的赵卫身后躲,“赵大哥,赵大哥,你拦着点啊。殿下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听你说完?本王给你脸了?”穆谦见他还敢躲,那点起床气全被招惹起来了,一边追着谢淳踹,一边骂道:

    “上次本王怎么说的?再敢偷偷往北境跑,打断你的腿!来人,先把人拖下去赏二十军棍。”

    谢淳一见穆谦真生气了,赶忙把旁边的容成业拖到穆谦跟前,嚷道:

    “不能怪我,是他非要来的,容三你倒是说句话啊。”

    “殿下且慢!”容成业张开手臂将谢淳护在身后,然后开口求情道:“您别怪他,是臣冒昧,请谢淳相陪来北境的。”

    谢淳人机灵长相又讨喜,嘴巴也甜,去年在北境混了一圈,早跟边防军这些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大老粗将士混熟了,一个个都拿他当小弟,赵卫也打心眼里喜欢他,赶忙打圆场。

    “殿下,现下先帝驾崩这光景,两个孩子从京畿大老远跑来,指不定真有事呢,您稍安勿躁,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要是真来浑闹的,我老赵第一个不放过他。”赵卫说完,在谢淳后脑勺亲昵的上呼噜了一把。

    “先进军营说。”穆谦到底给赵卫面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容成业一眼,“你早已领了差事,不该随着他胡闹。先帝在时护着你,皇亲国戚皆让你三分,以后没有这的日子了,收敛着些。”

    穆谦面上虽冷,但这话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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