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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北境之主(下)
北境边防军大营, 穆谦一身常服高居主位,下首坐着李守和容修,两人正看着并州州府送来的安民章程。
“几日功夫, 就出了这么点东西。”容修看过后, 不屑地把公文放在手边的案上, “别的东西没瞧见, 我只瞧见钱了!要是先生在, 哪用这群草包。”
“恼什么,打回去让他们砍预算就是了。”穆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面上丝毫不见愠色,“不过,这钱的问题,咱们真得好好合计合计。上次安利贞虽然藏着话, 但并州府库没钱是真的。”
穆谦这话说得笃定, 不为旁的, 这三州的府库, 他早就让王府的几个亲卫, 偷偷潜入摸排过了。
“上次南境来函,要买狼牙拍, 因着坐地起价, 买卖没成, 要是能把这条路重新搭起来, 北境边防军倒是能有些进项。”李守拿起容修丢在一旁的公文, 又仔细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面上尽是为难,“但也绝无这安民之策上要得几十万两之数。”
眼下没外人, 穆谦怎么舒服怎么坐,整个人斜倚在主座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若有所思道:“上次南境那边开价多少来着?”
李守将前事在脑中过了一遍,“起先跟南蛮搭界的那四个州出价一千两每架,其他两州出价八百两,后来咱们军粮告急,他们趁火打劫,六州商量好,把价压到了五百两。”
穆谦把手肘靠在扶手上,以手抵着下颌,眉头紧锁思索半晌,开口吩咐道:
“函告诸州,狼牙拍一千五百两每架,百架起定,有意者先付一半定金。”
“一下子加这么多,能成么?”容修有些担忧,“毕竟西境已经有狼牙拍的图纸了,万一西境压价来卖,咱们岂不是一笔买卖都做不成?”
容修所虑亦是李守所想,不禁用忧虑的眼神看向穆谦。
“西境不会压价。”穆谦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大帐中踱了几步才道:
“现下,本王与郭晔两个寡头拥有对狼牙拍的定价权,南境那边只能选择买或者不买。南境富庶,西境贫瘠,有这么个生财之道,郭晔凭什么压价。说不定,他巴不得乘着本王的东风,敲南境一笔。”
李守觉得穆谦言之有理,面色渐渐缓和,又道:“要不,还是劳烦殿下跟大帅通个气,别回头咱两家因着价格起了龃龉,再伤了和气。”
穆谦点了点头,当即修书一封,给了李守,“拿八百里加急送西境,狼牙拍的函你们拟一份,等收到大帅回函,咱们就发。”
穆谦所料果然没错,郭晔十分赞成高价出售狼牙拍,只不过郭晔比穆谦心更大,将每架狼牙拍价格提到了两千两!
穆谦看到回函,不禁被这数字吓得牙疼,“这厮怎么比本王还黑!”
两千两的单价也吓着了李守,哆哆嗦嗦跟穆谦打着商量,“殿下,咱们要不再回个函跟大帅商量商量?”
“商量啥?听大帅的,两千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穆谦当即拍板,“南境那群肥羊,不宰白不宰!”
郭晔回函还道,西境得了狼牙拍图纸一事并未告知诸州,让北境可以将全数订单全揽下来,北境有产能的,只管自己生产,若订单太大,北境吃不下,可以将多余的分给西境。
李守听了穆谦的话,又看了一遍郭晔的回函,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百架狼牙拍便是二十万两,成本不过五六万两,这么大的利,郭大帅竟然都让给咱们了?可真阔气!”
穆谦托着腮,想着出京前一日成祯帝对西境忌惮的模样,觉得牙更疼了,怅然接了一句,“老李啊,你说要把北境建设成西境那样,虽然穷了点,但兵强马壮,还能自给自足,得花多少钱?”
这题李守会!
“购置军备、修整道路、开荒屯粮、周济百姓,这一桩桩加下来,没有上千万两,也得七八百万两。”
穆谦听了,从主座上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念叨,“西境地广人稀,面积比起北境要小,那西境走到如今这地步,至少也得有个三五百万两。西境哪来的钱?莫非郭晔把西境的世家都洗劫了?”
“这哪儿能啊!”李守当即笑了起来,“要郭大帅真干这种事,西境世家早反了,哪能像现在这么拥护他。不过,我听说,当初每个世家都曾多多少少拿了几万两出来的。”
穆谦皱着眉头,下意识拿手指瞧着下巴,“那顶多也才几十万两,剩下的钱哪儿来的。另外老李,你这数怎么算的,真能用这么多?”
李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而略显失落道:“这是从前黎先生在时,咱们扯闲篇,闹着先生给做得预算。”
“竟是他算的?”穆谦的欣喜之情僵在了脸上,垂下眼皮将眸子里的不耐尽数掩盖。
李守并未察觉穆谦的异样,笃定地点了点头,“黎先生说虽是一时兴起,但那钱数应该大差不差,我一听就把他当时的手稿存下来了,殿下要看么?”
穆谦心道,黎至清果真大才,奈何心冷心冷意,像石头一般根本捂不热!或许,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政客,心狠手辣,又懂得趋利避害!
穆谦不愿提那个让他伤心的人,只不动声色道:“不急,你且先看着,回头得空咱们再一起商量。先把狼牙拍的函发了去。”
“好。”李守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
“差个人,去查查郭晔的底细。”穆谦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本王记得他仿佛出身草莽,他在西境起家,这家底到底是哪儿来的?”
穆谦所虑,亦是李守所惑,李守当即领命出了大帐。
帐内徒留穆谦一人,他望着空荡荡的营帐,想着从前得闲,与黎至清在帐中对弈的画面,又觉得心口那道伤疤在隐隐作痛。
穆谦强压下思绪,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当前北境的局势上来,奈何越想逃避,脑中那人的影像越发清晰,有他在回廊下踏月而来,有他们在荒野上策马狂奔,有烟花下他莞尔一笑,也有他手执利刃眼神决绝。
京畿,左司谏府。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与晋王过从甚密的左司谏被晋王所弃的传言甚嚣尘上,一向清净的司谏府突然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出自谢淳之手,邀黎至清湘满楼听曲,并说要介绍家中兄弟给黎至清认识,黎至清怕是秦王相邀,心中抗拒,又不好得罪,思来想后,决定以退为进,回函自揭其短:黎某形容有损,不宜面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淳也不好勉强,只得替他婉拒了穆诣。
另一张出自肖瑜之手,邀黎至清红叶寺小酌,并暗示将有贵客同往。黎至清心领神会,明白肖瑜所言贵客乃是太子,对待肖瑜,黎至清顾虑少很多,直接回帖一封,上书:黎某不饮酒。
自打黎晗登门,黎至清便再也不肯见肖瑜,看到回函上的几个字,肖瑜也只能苦笑作罢。
黎至清本以为能过两天清净日子,没想到第三封信被老管家送进了书房。
看着递到眼前的信封,黎至清再好的修养也有些绷不住了,语气略带惆怅,“怎又来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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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至清素日里少言寡语,这些日子,又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离谱,一直心中郁结,整理日郁郁寡欢。
管家老马念着他年纪小,一方面把他当东家敬着,一方面也把他当自家孩子疼,难得听他抱怨,慈祥地笑起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宠溺:
“方才有个官差模样打扮的人,放下信就走了,没说要回,想来不打紧,你得空就多歇会儿,别那么累,都瘦了。”
“不累。”黎至清看着老马关切的脸庞,不想让老人担心,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算作安慰,然后自顾拆开了信封。
老马看着黎至清那苦涩的笑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首先被抽出来的是一张带着血渍的药方,待黎至清看清药方内容,眼睛一亮,阴霾了几个月的脸终于放晴,整个人像个得到礼物急于与他人分享喜悦的幼童一般,面带喜色看向老管家,“马叔,你看,是药方!”
“好,好!”老马虽然不知道黎至清在高兴些什么,但是难得见黎至清这般欣喜,也知道他身体不好,只当是得了什么好方子,也替他欢喜着。
接着,黎至清又从信封中掏出一张信纸,展开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然后忍不住猛咳起来。
“诶诶,这是怎么了?”老马一见黎至清这幅模样,整个人慌了神,“我去给你倒杯水。”
老马说着,着急忙慌地跛着腿向书房外走去。
黎至清瞧了一眼老马远去的背影,强压住喉头的腥甜,再次把那张信纸放在眼前。
几个熟悉的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人生若难如初见,只愿萍水不相逢!”
第162章 求不得
“只愿萍水未相逢, 呵呵——”黎至清独自坐在案前,嗤笑起来,“萍水未相逢——哈哈哈哈哈——”
黎至清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着, 老马在屋外听到动静, 一点也不敢耽搁, 取了水和药, 挪动着那双并不怎么灵光的腿脚, 快步进了书房,走到黎至清跟前, 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马叔,他说他希望从未认识我。”黎至清扬起脸,在这个悉心照料了他许久的老人面前,难得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虽然面上还带着笑, 但眸子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老马不知道黎至清说的是谁, 但见他眼眸里难掩失落和难过, 想到黎至清近日来破了相,以为是有姑娘因此变了心, 赶紧安慰道:
“不打紧, 不打紧, 公子这么好的人, 是那姑娘没福分。晋王殿下待你这般好, 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虽然他离开京畿了, 但人脉肯定还在,赶明儿托他再给你寻个好姑娘。”
“是啊, 他待我这般好,我却伤了他——”黎至清喃喃一句,脸上那点笑意也僵在了嘴角,连一个外人都瞧出来穆谦待自己的情分,也瞧出他是个本性纯良的好人,可自己却骄矜自负冤枉了他,还刺了他一刀,他要恩断义绝,也是自己活该。
想到此处,黎至清又猛咳起来。
老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无措地拿着装药的小瓷瓶和水杯,满眼担忧地瞧着他。
黎至清余光瞥见那小瓷瓶,直接从老马手中接过,揭开封口往外倒,手上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竟倒出来五颗。黎至清盯着那药看了半晌,直接一口都吞了下去,这可吓坏了老马。
“往日里都是吃一个,难受得紧了才吃两个,今日怎么吃了那么多?”
黎至清被被五颗药噎得难受,拿过水杯,自虐般猛灌了好几口水,拿微微湿润的眼瞧着老马,“马叔,我今日就难受得紧,您就别念我了。”
上次黎至清回到左司谏府时,额头上、手上、袖口和胸前都是血,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被禁军搀扶着,着实吓坏了老马。后来黎至清足足在榻上养了几日,脸上才有了血色,后来又因着身体抱养,时不时会呕血。这些被老马看在眼里,一直都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但听他将难受宣之于口,这还是第一次。
老马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犹豫再三,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黎至清脑后摸了摸,“好,好,不念了,忘了她吧。”
黎至清嘴巴一瘪,眼睑垂了下去,摇了摇头。
这样的黎至清让老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就这么喜欢她?这姑娘到底哪里好啊?”
黎至清紧紧抿着唇,思索半晌,抬头对上老马关切的双眼,认真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知道,这些日子,脑子里全是他,巴不得想打听他的消息,又怕知道他过得不好。”
黎至清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当时,知道他可能死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老马这话听得糊涂,他不明白黎至清喜欢的人到底是抛弃他了,还是死了,刚想再劝,就听黎至清恹恹的开口了:
“马叔,没事了,您忙去吧。”
“诶,诶。”黎至清的日子过得简单,再加上府里又来了一个勤快又眼里有活的狗娃,老马平日里也没什么要忙的,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他想静一静,只得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翌日,左司谏府又有人登门造访。黎至清看到名帖,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将人请到了正厅。
穆谚入座后,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人身形单薄,面容憔悴,额头正中央还多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过半年不见,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还是因着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两头为难?”
相较于黎至清,冀州就藩的穆谚整个人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黎至清不想对自己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说什么,只道:
“世子殿下如今说话这般直白,也不怕给令尊招来祸患。”
穆谚如今不问朝堂事,赵王府紧着他那个庶出大哥去出风头,他则躲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儿女,好不快活,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口舌是非。
“本世子说错了吗?太子和秦王那里,本世子可回京后可都挨个见过了,虽然两人嘴上没明说,可都念着你在北境的功劳和把穆谦扶起来的能力,巴不得想将你揽入麾下,怎么,这些日子他们没招揽你?”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殿下谬赞了,晋王殿下有今日成就,全仰赖他才能卓绝,与黎某无甚关系。”
穆谚听了这话,面上尽是嫌弃之色,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撇了撇嘴道:
“先生,咱们都是一起从北境回来的,本世子还跟着你读了许久的书,这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吧!本世子是跟穆谦和穆诀一起长大的,大家几斤几两谁不知道啊。”
黎至清低头,穆谦到底几斤几两,他还真没瞧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你与其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左右为难,怎么不跟穆谦去北境呢?那里虽然艰苦些,可比留在京畿蹚浑水要强多了。而且,虽然本世子跟穆谦不对付,但平心而论,太子和秦王都没穆谦厚道。”
更何况,他还对你有意,肯定能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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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至清前些日子陷入了自己的固定思维里,不能说被人摆了一道,只怨自己没脑子!他不愿接这话,只把问题抛回给穆谚。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回京了?”
“还不是为着今上的万寿节,我家老爷子一早就写了信催着让回京,你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着什么急!”有赵王在京畿周旋,穆谚回不回京根本无伤大雅,他对此事也满不在乎,只就着这话,又接了一句:“说起来,万寿节穆谦也得回京,不过他离得远,估摸着得卡着日子了。”
黎至清闻言一怔,他要回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是喜是忧。
自打穆谚进门,黎至清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北境路途遥远,是要耽搁些日子的。”
“看你这样子,还是盼着他回来的,你当初为何不跟他去北境呢?”穆谚没打算放过黎至清,他心里不明白,明明这俩人配合如此默契,怎的就分道扬镳了?
“自然是京畿还有差事未了。”黎至清是个能藏住话的,通敌之事他已然查得七七八八,虽然赵王一支并未牵扯其中,黎至清并不想多生事端,而且他还有许多细节没想明白。
黎至清转头打量了一眼穆谚,抱着一试之心道:“正巧殿下登门,黎某偶然间得了一物,殿下可否帮忙赏鉴一下?”
古玩奇珍是穆谦这帮纨绔从前常玩的,经手的宝贝不计其数,鉴赏一两件玩物自然不在话下,穆谚当即应下来:“愿意一试。”
黎至清起身进入内室,取了先时在清虚观黎梨送来的锦盒交到穆谚手上。
穆谚打开一看,竟是一刻白釉透青的珠子,拖着下巴瞧了半晌,才略显疑惑道:
“这种白釉珠子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唯一点睛之笔乃是上头的青,别有一番韵味。怎么这青瞧着既不是釉上彩也不是釉下彩,倒像是窑里温度没控好,把胚烧裂了。不过……”
黎至清蹙着眉,“不过什么?”
穆谚又打量了一番,略显迟疑道:“怎的瞧着有点眼熟呢!”
“眼熟?”黎至清眼睛一亮,“殿下见过?”
穆谚把珠子放回锦盒中,古怪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见过,先生该不是被穆谦这小子给戏耍了吧,拿个残次品来糊弄你。”
黎至清不明所以,“这话从何说起?”
“这玩意不是穆谦的吗?他那小跟班的荷包上挂了一个,本世子记得,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真是他的?”黎至清有些疑惑了,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穆谦身上?明明通敌之人不是穆谦!
穆谚又把盒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本世子瞧着像,再加上穆谦那厮本身就喜欢烧瓷,能整个这玩意出来不稀奇。诶,本世子怎么记得,在穆诀府里也瞧见过,啊!对,见过!就是这个!只是上次栓了根红线!”
“康王殿下?”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忙问道:“世子殿下没记错?”
穆谚挠了挠头,“应该错不了!”
“世子怎的如此笃定?”黎至清满脸狐疑盯着穆谚。
穆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本世子只记得当时珠子就在穆诀书桌上放着,上头还挂了条红绳,本世子以为是哪个姑娘送他的,还跟他吵了一架。”
穆谚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等送走了穆谚,黎至清陷入沉思。此事与康王有关是板上钉钉之事,那穆谦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黎至清踌躇半晌,最后修书一封,连带着珠子发往了西境。
第163章 橄榄枝
先时, 黎至清听了穆谦的话,并未着急对西府下手,在将东府翻了个底朝天后, 黎至清还是到了西府, 果然如穆谦所言, 西府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但是底子却是干净的, 在忠心一事上挑不出任何瑕疵。
黎至清不信邪,又耐着性子查了月余, 除了世家弄权、官商勾结、朝堂倾轧之类的龌龊事越翻越多外,通敌之事分毫不涉及。黎至清这才肯作罢。
从枢密院出来时,天色已晚,黎至清没有乘坐马车, 而是一个人徒步在月下走着, 一边走一边将前前后后的线索串联起来。
祯盈十四年, 胡旗南侵之战, 除了肖珏的左路军由其力排众议, 力压京畿作战指令外,中路军和右路军都一定程度受到了京畿东西两府的影响。
每每枢密院发出一条指令, 政事堂不日便有一条相佐的指令传出, 放在当时, 两府争权, 互相掣肘不足为奇, 是以若不明就里,很难想到有人通敌, 只以为是朝廷内斗。
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 胡旗人这是把大成的官场都摸透了!
正惆怅着,突然眼前被四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手执一柄长剑,抱拳施了一礼才道:
“黎左司谏有礼,我家主人邀您过府一叙,还望左司谏赏脸。”
黎至清现下孤身一人,又手无缚鸡之力,显然不是眼前四人的对手,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明白此刻若不答应,恐怕对方就要先礼后兵了,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黎至清上了一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处别苑前才停下。黎至清下车后略作打量,原来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现下到了城郊。
四个侍卫押着黎至清穿过长长的回廊,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幢书斋前,书斋内已经点了灯,黄色的光从透过窗户纸映出来。四人停下脚步,示意黎至清自行入内。
黎至清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秦王穆诣,因着灯火柔和,此时的穆诣看起来并没有平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黎至清见到穆诣,施施然一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秦王殿下,此时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穆诣为人处世比起穆诚和穆谦都要圆滑老练,那日在馆驿端亲王架子,一来为着穆谦抢了他迎接使臣的差事,他要出口恶气,再者就是为着在女人面前撑面子。如今,他有心招揽黎至清,也有意与他合作,再有架子也不会端出来,面上挂上一幅礼贤下士的谦虚模样,笑道:
“左司谏事繁,本王请了几次都请不动,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左司谏莫要生气。本王以茶代酒,给左司谏陪个不是。”
穆诣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对着黎至清举了起来。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变脸如此之快,赶忙侧身不受他的礼,蹙眉拒绝道:“殿下言重,黎某愧不敢当,有话还是直言吧。”
“左司谏不妨坐下听本王慢慢说。”穆诣深谙分寸,知道再惺惺作态就显得假了,索性把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黎至清伸臂示意他坐,然后自行落座,进入正题。
“这些日子,左司谏以查贪腐为名出入东西两府,想来是查到不少东西的。本王这里也有些消息,想跟左司谏互通有无。”
黎至清知道,这次贪腐查得未免太久了些,时日远超往年例行查问,不被外人揣度是不可能的,现下他不知穆诣知道了多少,只不动声色地就坐,不冷不热道:
“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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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诣听谢淳和禁军中的门生讲了黎至清的事迹,早就有心招揽,赶上穆谦不在京畿,穆诣觉得恰逢其时,又得知黎至清在查通敌之事,更想就此大做文章,才将人强行“请”来。
有着明确的目的,穆诣并不想跟黎至清打太极,直接切入正题:“左司谏才能卓绝,想来不会在司谏之位上久待,总唤你左司谏未免生疏,听闻老六都直接喊你至清,本王瞧着你尚未弱冠,应当无字,本王也托大一回,学一学老六。至清,不妨猜一猜,为何在宗法昭穆严苛、嫡庶尊卑有序的大成,本王能够得到不少人支持,还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穆诣的问题黎至清从前并非没想过,大成立朝以来,嫡庶有序尊卑分明,特别是皇室,只有嫡长子才可获封太子。太子在位期间,若无过分失德导致被废黜,其他庶出皇子绝无一争之力,纵使是同为京畿四大世家的嫡出贵女所生也无济于事。是以,其他皇子纵使有心相争,也不会大费周章,大多敛才收性,有能者如赵王,辅弼君主,无能者如睿王,混沌度日。
唯独到了成祯帝一朝,穆诣以秦王之尊与太子分庭抗礼,虽然众世家明面上恪守着百年来的传统,支持太子,但隐隐有向穆诣倒戈的态势。甚至穆谦因着北境军功,后来居上,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也抢了太子不少风头,这在大成历代都是罕见的。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如此直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更将野心宣之于口,震惊的同时也在心中反复思量。黎至清平素话不多,遇事更喜欢模棱两可地打太极,只有到了极为信任或他极想提点的人面前,才肯明言一二。面对穆诣,黎至清无法像对穆谦那般坦白,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腹中,只面上恭敬地敷衍道:
“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绝,高贵威严,举世无双,天下有才之士怀殿下之德,畏殿下之威,故愿投身殿下麾下,以供驱策。”
穆诣听了这话,虽然嘴角仍带着笑意,但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啧啧,你这才去政事堂几日,可把这官腔学明白了。本王之所以不乐意管政事堂,就是因为这群人说话绕来绕去。你平日里跟老六也这么说话么?”
黎至清虽然脸上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风,但忍不住腹诽道,这穆诣果然跟穆谦是亲兄弟,怎么都这般自来熟?皇家子弟都这么不矜持么?
一想到穆谦,黎至清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轻垂下眼睑,将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穆诣本意打趣一句,没想到说完后竟然莫名在黎至清身上看到了一股颓丧,方才他进门时还没有。穆诣不明所以,只当是他奔波一日,累了的缘故,索性直言:
“至清不愿与本王交心,本王也不怪你。本王索性先拿出点诚意,想来枢密院上上下下你已经查过一遍,虽然里外官员难免德性有亏,但大节上绝不含糊,本王没说错吧?”
黎至清见穆诣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顾左右而言他未免矫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查到六部,东府再往上那些堂官是否清白,他的确需要借力,不过他与穆诣初次交锋,怕再像上次被肖瑜有意引导那样掉到坑里,故而留了个心眼,蹙眉道:
“殿下所指的大节是?”
“跟你说话可真累!”穆诣抱怨一句,然后自顾笑了起来,“比如通敌卖国!”
黎至清了然,“殿下所言不虚,枢密院虽算不得清白衙门,也做过些蠹国害民之事,但与外敌暗通款曲坏我大成根基之事,是没有的。”
穆诣被“不算清白衙门”、“蠹国害民”这些词气得脑仁疼,虽然这是实情,但没想到黎至清直白起来比打太极更气人!
“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老六跟你相处这么久,没给你气出个病来,也是难得!本王告诉你,枢密院之所以干干净净,是因为本王决不许节制的衙门有人通敌!”
听了前半句,黎至清忍不住腹诽:嫌含蓄的是你,嫌直白的也是你,如此善变,难不成就是《百草纲目》里所说的脑残无药可医!
听到后半句,黎至清自动忽视穆诣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言论,一下子抓住重点,朝中有人通敌之事,穆诣早就知晓!
“殿下如何得知朝中有人通敌?”
穆诣得意一笑,“因为祯盈十二年,胡旗人选中的人是本王,开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黎至清闻言一怔,“难以拒绝的条件”恐怕就是大成的帝位了!
“那殿下当时怎么没答应?”这帝位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黎至清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当本王傻么?”穆诣说着从几案后绕了出来,踱了几步,娓娓道来:“本王以为胡旗人就此罢手,毕竟除了本王的母妃,其他后妃都出身诸州,没资格做皇后。不过本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成与胡旗乃是世仇,朝堂上竟然渐渐有了主和的声音!直到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东府处处与本王掣肘,乃至危及前方战事,本王才笃定,当年胡旗人游说本王不成,转而选择了旁人,而且还成了。”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在,“那殿下可有继续查下去?”
第164章 橄榄枝(下)
穆诣未置可否, 他与黎至清不是同路人,关心的自然不同,只笑着反问道:
“查与不查, 关系大么?更何况, 就算不查, 此事便无人知晓么?”
“与敌方暗通款曲, 危害大成基业, 此等蛀虫不除,战事频发, 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黎至清见穆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头大为光火,“在殿下眼中,此事难道不值一查?那些通敌卖国之徒难道不该被问罪?”
“仅仅将人惩处, 不过是抓出几个因利变节之徒罢了, 此事在本王看来, 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穆诣不理会黎至清的愤慨, 慢条斯理地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试图与黎至清拉近关系。
“至清啊,你的洞察力的确惊人, 不过去了一趟北境, 几个月功夫就能洞悉朝中有人变节, 这实属难得。不过, 你也不能自恃才情而瞧低了京畿的世家们, 就算他们一年半载不能察觉,但有个三年五载, 早就寻摸出不对味了。”
脑中灵光一闪,方才一进门时穆诣问的那个问题, 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了!
穆诣之所以能够与太子分庭抗礼,是因为他早就洞悉朝中有人通敌,至于胡旗买通的是谁,他不在乎,他只要让那些早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们以为是太子,这就够了!
虽然大成世家林立,各自为政,相互倾轧,但绝大多数世家都有默契: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有了这样的默契,若接受了太子通敌的暗示,那倒向秦王,就能理解了。而且,新帝登位,正是世家洗牌的好机会,谁都想争一分从龙之功!
“所以,殿下一招顺水推舟,才有了今日两分天下的局面!”黎至清想明白这一点,也大概猜到了穆诣大费周折将自己押来的目的。
穆诣听罢,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林家站在太子一边,谢家支持本王,容家持中,肖相态度晦暗,但到底还是依着宗法昭穆,偏帮太子一些。关键是,世家还有个宰辅之才肖若素,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背后。如此说来,本王还是稍逊这嫡出的一筹。”
“殿下自谦了。”黎至清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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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江山归美人,美人归我!》 160-180(第5/21页)
穆诣不管黎至清话里的嘲讽,面上皆是一副认真之色,“至清能在几个月的功夫,将老六捧上一军主帅之位,还能平定胡旗之患,才能不在肖若素之下。朝后对策,连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若得至清相助,想来本王就真能与太子两分天下了。”
“本王知你志存高远,又与老六私交甚笃,让你转投他处,你定然为难,不过他既有心远遁北境,不掺和京畿这趟浑水了,你漂泊在京,孤身一人,注定壮志难酬,不妨考虑一下本王,本王能给你的不比老六少。”
黎至清未置可否。
穆诣打量了一下黎至清的神色,更进一步,“近日,关于你出身的谣言甚嚣尘上,本王不跟你卖关子,你的底细,本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本王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投入本王麾下,本王向你保证,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以后关于登州那封檄文,不会有人敢提半个字。”
黎至清面色有所松动,仍沉默不语。
穆诣取了茶壶,走到黎至清跟前,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本王有心改革吏治,整肃世家,革除贪墨,不瞒你说,当年郁相的主张,也是本王想做的,奈何本王囿于身份,束手束脚罢了。本王羡慕太子身边有一个肖若素,不过本王相信,你与本王配合,一定远胜太子与肖若素搭档。”
黎至清在心中将穆诣的示好之辞过了一遍,沉默半晌后,抬眸问道:
“殿下在黎某彻查通敌叛国的档口招揽,想来是欲借题发挥了?”
穆诣听罢会心一笑,“本王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黎至清不动声色,礼貌性莞尔,“既然殿下将黎某视作聪明人,那肯定明白该如何与聪明人相交。”
“这么说你答应了?”穆诣眼眸一亮,喜上眉梢,“你放心,来日事成,肖若素有的,本王不缺你分毫,保证你黎氏清流门第,成为京畿新贵!”
若真如穆诣所允,来日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先生的期许,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的志向则近在咫尺!
穆诣既然以通敌之事为切入点,说明他手中消息远比现下所讲的要多,黎至清有心将此事彻查到底,对于穆诣抛出的丰厚条件并未表态,而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殿下只猜对了一半,黎某现下被一事闹得头疼的紧,想必殿下定有良方!”
穆诣作为宫里长大的孩子,又在官场浸淫许久,当即明白了黎至清话中所指,他并未着急回应,只问道:
“现下在京官吏,至清查到了多少人?”
“有确凿证据者一十六人。”黎至清也不隐瞒。
“从属何人?”穆诣又问。
“有太子臣属,亦有不结朋党者。”黎至清大略一想,继而微微蹙眉,“不过……”
这些年穆诣虽然早知朝中有人通敌,但因着有利可图,并未着急将人全部揪出,只不紧不慢地查一查,做到心中有数便不再深究。如今听黎至清查到一十六人,仍语带惋惜,不免有些诧异:
“不过什么?至清这一网,可是捞了不少鱼。”
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数量虽多,却都是小鱼,大鱼潜渊,黎某只寻其踪,未见其实。”
穆诣听罢,笑意更甚,“这不巧了么,本王这些年抓得正是这条大鱼,至清不妨先说说这大鱼之踪?”
黎至清也不矫情,“祯盈十四年,曾有两封书信,经兵部入东府,一封乃前线粮草告急求援,一封乃揭露中路军副统领与胡旗私相授受,两封信函干系重大,进入东府后却石沉大海。显然,东府高位者中,尚有一人在暗中,奈何黎某苦无证据,否则定然将这一十七人一锅端了!”
穆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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