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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暴雨
沈木溪将针包卷好收回随身挎着的布包中:“不遵医嘱, 让你每次睡觉前把贴了药的绷带缠在关节处你怎么做的,答应的好好的照着做了几次?”她一脸不爽,“有种疼别来找我啊。”
贺景泠嘴唇有些发白,脸上神色还算轻松:“天儿太热, 缠着睡不着。”
“嫌热?”沈木溪道, “现在嫌热, 行啊,不缠就是,等天儿一冷疼死你算了。”
贺景泠说:“我疼死了你沈大神医的招牌不就砸了,冷姨可不会答应。”
沈木溪哼了一声懒得再说话,扔下瓶药说:“这东西别多吃,疼的受不了就叫我。”
贺景泠拿过瓶子笑道:“谢了。”
沈木溪说:“你真没必要自己去接老夫人,狄青和祝安他们去还不够吗?你干嘛折腾。”
贺景泠正要说话何升突然行色匆匆进来道:“景弟,府上来人了。”
贺景泠在祝安的搀扶下站起来:“是宫里人?”
何升点了点头, 贺景泠早有心里准备:“来人是谁何大哥可知道?”
何升:“年纪很轻, 但随身几个太监对他很是恭敬, 姓任,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任元生。”
还真是他。
贺景泠淡淡颔首:“走吧, 去看看。”
厅堂之上任元生坐姿板正,身着蓝色瑞兽服,身材瘦弱, 举止中透露着故作老道的斯文。
是个比祝安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就是他, 如今跟在大哥身边。贺景泠在打量着任元生的同时任元生也打量着他,心中不屑, 一个男人长成这副样子,难怪外面流言蜚语不断, 他怎么就是师父的亲弟弟。
何升谦逊地拱手:“不知几位公公光临寒舍有何要事,还请明示。”
任元生放下手中的茶盏,拿手帕擦了擦嘴,慢悠悠掀开眼皮看着他们二人,问:“那个是贺景泠?”
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谁是贺景泠,不过还是要专门问一问。
贺景泠恰到好处地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道:“草民正是。”
任元生姿态高高在上,带着施恩的语气说:“珍妃娘娘在宫中思念家人,陛下体桖娘娘,于明日召贺景泠在相聚片刻,以解娘娘思亲之情。你好好准备准备吧,明天这个时候宫里会派人来接你的。”
何升:“劳烦公公特意跑一趟。”他走到任元生面前,从怀里摸出一袋金子塞给他,“小小心意,请几位公公喝茶。”
任元生接过钱袋掂了惦,似笑非笑道:“何府果然财大气粗,只是咱家领的是皇命,办的是娘娘的差事,东西可不敢要。”他说完直接把钱袋丢回何升手中。笑意冷下来,“贺公子可要好好准备,我们走。”
不收财物,那就是不愿意行方便了。几人趾高气昂地离开何府,何升送走了人,回来看见贺景泠还站在厅中,他走到贺景泠身边,欲言又止道:“任元生年纪虽轻,但在宫里地位不低,为人拜高踩低无恶不作,他虽然没有直言,但想必是贺大人让他来的。”
“何大哥,你不用说了,”贺景泠平静道,“他在燕阳两个多月,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皇上把晋王派过去,如今又提前叫他回京,这是想把赈灾的功劳都算在晋江头上,齐王倒台,皇帝这是在给晋王铺路。”
贺元晟如今行事作风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样子,当年贺景泠和李珩衍有言在先,李珩衍答应过会暗中帮他照顾宫里的兄姐,可他还是太天真了,李珩衍怎么可能放过贺元晟这么好一颗棋子。
李珩衍利用他们,又离间他们,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团团转。贺景泠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些出神:“上位者随随便便一个决定是下面的人的生死,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不过都是蝼蚁,我是,我兄长也是,何大哥,如果我都不站在大哥那边,那他们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
何升担忧地看向他:“明王和太子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身在其中如果一着不慎便是两方得罪,他日如何全身而退。”
贺景泠:“何大哥目光长远,可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左右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共同的对手,晋王面软心狠,没有齐王那么好对付,何况还有齐帝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暂时还没有到针锋相对的那一步。”
“你这是与虎谋皮,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以身涉险,一朝事发那两个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尤其是太子,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哪怕是至亲兄弟他下手也是毫不犹豫,何况……”
“何况我和他自始自终不过是相互利用,”贺景泠的表情平静从容,李长泽和大哥,他的选择从来都会坚定的,他和贺元晟是亲兄弟,任由外人再怎么挑拨,只要自己见到他,他相信,所有的误会都能接触。
谁让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阿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从高处跳到桌子上,碰到了方才任元生没有喝完的茶盏,上好的茶盏被挤到地上,”啪”的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狄青立刻出现在门口,紧紧盯着屋内。
“没事。”贺景泠对他道,他走过去想把猫抱开叫人来收拾。最近阿呆被沈木溪喂成了一个胖球,贺景泠抱它时双手总使不上力,几次差点脱手,他借着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何升的视线,抱起来的猫放在手肘上。
“以后还真不能让沈木溪在这么喂下去了,再喂就抱不动了。”他笑了下,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他皱了皱眉心中没由来变得沉闷,仿佛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
何升见他表情不对有些紧张:“怎么了?”
贺景泠缓了片刻,摇摇头道:“没事,这猫太重了,抱不动。”
何升接过他手中的猫,玩笑说:“那就饿它几顿就能抱了。”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猫:“何大哥什么时候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夏日变天总是那么突然,明明上午还烈日当空,下午混合着泥腥味的大风就在祈京城中肆虐开来,不过半个时辰,豆大的雨珠开始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大雨从下午下到了半晚,贺景泠一个人待在房中心中有些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打开窗户,看着狂躁的雨迅速顺着狂风飞进屋来,轻而易举打湿了窗前的大片地方。
他看得出神,心中的不安在疾风骤雨中越发放大,连自己的手和大半截衣袖也在片刻间湿的彻底都没在意。
暴雨之中祝安骑着马跌跌撞撞从街角跑出来,来到熟悉的大门前从马背上下来,跑到门口费力拍打着何府的大门。
奈何雨势太大敲门的声音微乎其微根本没人听见,他抹了把脸上混着眼泪的雨水,咬咬牙翻过高墙,朝着贺景泠的院子飞奔而去。
什么声音夹杂在雨声中渐渐清晰,贺景泠渐渐思绪回笼下意识朝着门口看过去,祝安已经破门而入:
“公子,”祝安浑身湿透,整个人都在打着冷颤,进了太久的雨他的手脚早就没了知觉,他哽咽着,满脸泪痕,“老夫人死了!”
第052章 进宫
远方的天际吐露出一丝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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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檐下嘀嗒嘀嗒的雨声在逐渐升起的晨光中渐渐停歇。贺景泠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雨,湿了的袖子早就干透,皱巴巴地贴着冰凉的皮肤,自从昨天祝安回来把李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一夜未眠, 一言不发。
何升进来看见他还是这副模样, 担忧地说:“景弟,你一夜没合眼了,老夫人的遗体祝安和沈姑娘他们会平安运回来的,你要节哀顺变。”
贺景泠听见他的声音缓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迟钝地点了点头,一夜没睡的脸色煞白如纸,他声音沙哑道:“何大哥,我没事, ”
贺景泠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此刻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有些刺眼。他撑着桌沿踉跄起身, 推开何升伸过来搀扶的手, 想了一夜也没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缢身亡, 怎么可能。”
何升跟在他身后:“冷大夫亲口说了,已经检查过老夫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而且芳华寺少有人至, 寺中那几个和尚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
贺景泠走到门口, 外面灼灼烈日高悬,昨夜的暴雨完全没了踪迹, 带着土腥的热风扑面而来,贺景泠只觉得眼眶都在发着烫, 干涩的唇角有些裂开,他抬手挡在刺眼的光: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边的事我们的人都很少插手,她答应了要跟我回来,怎么可能突然自缢,何大哥这些天所有如果芳华寺的人都要查,寺中的人也不能漏下,一个也不能放过。”
他说的极慢,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他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起来,咳的眼睛都红了也止不住,他扶着柱子蹲下,握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泛起青筋。
何升从屋子里翻出药瓶来倒出一粒给贺景泠:“先吃药……”
“小公子,宫里来人了。”曹管家从远处赶过来,气喘吁吁道,“说是奉命接您入宫。”
何升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进宫去,实在不行让人……”
贺景泠紧紧抓住何升的手,费力咳嗽后的嗓子沙哑刺痛:“何大哥,不用了。”他抬头对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曹管家,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我自己去,曹叔,你让他们稍候片刻,我换身衣服。”
贺景泠闭上眼睛舒了口气,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这次来的依旧是任元生他们几个太监,皇城之中宫阙无数,飞檐翘角,端庄宏伟,每一座无不透露皇家威严与奢华,
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皆是持枪肃穆而立的侍卫,远处车轴压过地面的轱辘声传来,小太监边跑边喊太后娘娘驾到,给贺景泠带路的几个小太监扯着他让到一旁,跪伏在地。
贺景泠沉默地垂着眸,背上被炽阳烘烤着,汗珠从脸颊一侧滑落,滴在地上,眨不过眼间就消失不见。
车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些身着宫装的太监宫女从他们面前走过,车轮缓缓前进,直至消失不见。
任元生不耐烦地喂了几声,贺景泠才慢吞吞起身继续跟着他们走。前面的小太监看着远去的车架,嘻嘻笑道:“任公公,那萧家二小姐长得跟天仙似的,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最近又频频进宫,难不成太后娘娘要亲自给她指婚。”
任元生斜睨了他一眼:“贵人们的事你也敢打听,小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小太监笑的奸猾:“公公就是奴才们的贵人,没有您平日里的提点,哪儿有小的们今天呢。”
任元生哼了一声,一语道破:“又是想拿了消息去文德门那边跟人赌局了吧。”
小太监嘿嘿道:“还是任公公体恤我们这些奴才们。”
任元生有些得意,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听宁寿宫那边的太监说太后有意把二小姐嫁给晋王,可那个二小姐不知怎的见太子好了一门儿心思要进东宫,这不,天天入宫来想求个太后懿旨。”
小太监道:“萧家不是还有个大小姐吗?大小姐嫁给晋王,二小姐嫁给太子,两全其美嘛。”
“你懂个屁,那大小姐是庶出,再说萧家女都嫁皇子,想干什么?”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剜了小太监一眼,一脚踹到他屁股上,“狗东西,连我的话也套。”
小太监屁股被踹夸张地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嘴里讨着饶,另外几个都闷头发笑,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贺景泠这么一个人。
长乐宫近在眼前,几个太监也都规矩了些,快要到宫门口了,任元生清了清嗓子,掐着声音斜了眼贺景泠:“你也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里面的主儿可不是你什么姊妹兄弟,进去了恭恭敬敬行礼问安,也别摆你那什么清高的架子了。进了这皇宫,你的命都不是你自己的了,更别说其他的东西。”
贺景泠低低咳嗽几声,低声道:“多谢公公提点。”
任元生没说话,走到朱漆大门前对门口的太监低语几句,然后太监躬身朝里面的宫殿跑去,过了小半刻,一个蓝装宫人打扮的姑姑跟着小太监身后走了出来。
“奴婢是长乐宫掌事姑姑苏云,贺公子随我进来吧。”
贺景泠看了她一眼,相貌普通,说话干脆利落,是宫中女官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长乐宫。
贺瑶华如今深受皇恩,偌大的长乐宫无一处不透露着奢华精致,来往宫人都是一副规矩小心地神色。
在这极其安静地宫殿中,一个孩子的笑声很是突兀地从正殿中传出来,贺景泠神色一顿,抬眼往里面看了眼。
前面带路的苏云道:“今日李才人带着九皇子来长乐宫给娘娘请安,这会儿还在里面。”
这个掌事姑姑果然心思玲珑,贺景泠感激道:“原来如此。”
九皇子李鸿今年三岁,是李牧四十大寿那年所得,据传他出生那天曾天降祥瑞,龙心大悦,大赦天下,赐九皇子名鸿,历来天下大赦按惯例也不过新皇登基,帝后大婚,选立太子此三样,足见李牧对九皇子的重视。李鸿生母李才人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宫女,但也凭借这个孩子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苏云在门口恭声道:“娘娘,贺公子已经带到。”
殿中容貌清秀的李才人闻言起身对着珍妃俯了俯身:“嫔妾来到不是时候,就不打扰娘娘与家人团聚了。”
贺瑶华捏了捏怀里小皇子的脸,笑着把他递给李才人:“那今日本宫就不多留了,妹妹慢走。”
贺景泠在殿外静静等待着,从里面出来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正看着他,瞧见贺景泠望过来,李才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礼节。
贺景泠朝她微微俯身,跟在苏云身后进入殿中。贺瑶华还是一如既往明艳张扬的打扮,额间的花钿衬得她更是娇媚动人,她靠在贵妃榻上,斜眼懒懒看着来人。
大殿之中寂然无声,贺景泠一身白色布衣文雅淡然,苍白的皮肤让他显得有些病态,这种病态自骨子里渗出来,他静静站在那儿,无端让人觉得陌生疏离。
他自进来后就一直低垂着头,规矩而又恭敬,明明是极其相似的容貌,同处一室却相差千里。
满屋子宫女太监目不斜视,贺景泠记着苏云的提醒,低头行礼问安:“草民贺煊,拜见珍妃娘娘。”
贺瑶华一言不发打量着贺景泠,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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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是在夜里,来去匆匆,贺景泠又易过容,如今才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面前的贺煊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差太大。贺瑶华有那么一瞬间的怔然。
“起来吧。”她收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神情,不冷不热地开口,“陛下召你入宫,既然奉了圣命,就在长乐宫……”
“娘娘,祖母离世了。”贺景泠猝不及防地开口。
“你说什么?”贺瑶华微微皱眉,继而明白了贺景泠的意思,短短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记忆中那个女人总是在笑,连笑都是规矩的。
她扯了扯嘴角:“她最疼的是你,一把年纪了生活都不能自理,死了对她来说也是解脱,你告诉我难道是还要本宫给她烧纸送行?”
她甚至都没问李氏是为何而死,或者说她根本不感兴趣。
贺景泠一夜没睡,天刚亮就被带进了宫,又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到达这里,此刻脸上几乎憔悴到没有一丝血色。
他听了贺瑶华的话似乎没感到意外,只是沉浸一夜的疲惫感忽而袭来,喉咙发痒,他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也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扶着木桌勉力支撑着身体,扯着沙哑的嗓子说:“娘娘多虑了,贺煊也只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仅此而已。”
旁边的小宫女为贺景泠倒了杯热茶,贺景泠手中握着那杯热茶低声道了句谢,撑着桌子慢慢坐下。
贺瑶华起身朝他走来:“我有什么好多虑的,无关紧要的事……”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门口的苏云的声音传来:“贺大人。”
殿中的两人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皇帝让他们一家团聚,自然是包括贺元晟,毕竟贺从连已死,他们三个当年也都是受了牵连,就算现在的贺承礼不认他们,没有京城贺家的头衔,他们三个也依旧是亲兄妹。
贺景泠还记得贺元晟一身战袍手持长枪的模样,他骑着高大的战马随着父亲走在军队的前列,少年将军英姿飒爽,凯旋归来的时候引得无数行人驻足观望。
年少时贺景泠无拘无束,在看似繁华的祈京城中活的风声水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向往随父兄去那边疆战场。
可现在,边疆安定不再需要将军,从前一心报国的赤忱少年卸下战甲,成了红墙绿瓦中的幸臣。
他眼睛有些酸涩,看着穿着赤红色麒麟服的人慢慢靠近,不由得站了起来,叫了一声:
“大哥。”
第053章 相见
浮云一别后, 流水十年间。
没想到当年祈京城下匆匆送别,竟然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见,已经是物是人非。
贺元晟面不改色径直越过贺景泠, 对着贺瑶华跪下, 缓声道:“奴才给娘娘请安。”
贺瑶华见他来了, 点了点头,声音终于缓和了些:“起来吧。”
贺元晟起身,他和贺景泠身量相差不大,头戴三山帽,身着麒麟服,俊美的五官上面无表情,冷戾阴骘,只叫人望而生畏。
贺元晟目光终于移到贺景泠身上, 贺景泠浑身都在微不可见的发着抖, 当年送贺元晟和贺从连他们出征时, 他也才不到十五岁。
那时的贺景泠性格桀骜顽劣, 心中所愿不在庙堂, 唯有父兄和战场是他的心之所向, 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在牢狱之中听到朝廷对贺元晟的宣判时有多痛苦绝望。
他的大哥本该是平凉战场上最骁勇的将军,却因为下位者算计,上位者猜忌, 让他成为了臭不可闻的阴谋诡计中的牺牲品。
贺景泠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 他知道眼前的贺元晟早就不是昔日里温良恭俭的兄长,深宫磋磨数年, 他是当朝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臣之一。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双眼通红,此刻的他太子身边不再是运筹帷幄冷静从容的谋士, 也不在是明王背后拥有泼天财富的商贾,他只是一个与兄长久别重逢的普通人。
贺景泠缓缓伸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一下贺元晟的冠帽,当年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将他紧紧包裹,密不透风。
“大哥,”他又唤了声,手停在半空中。贺元晟没有避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眼中没有半分动容。他冷眼扫过殿中众人,语气淡淡:“都下去。”
宫人鱼贯而出,诺大的宫殿中瞬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待殿中只剩他们三人之后贺元晟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弧度,他越过贺景泠走到桌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贺景泠转过身来后他把杯子递给他。
贺景泠有些怔然疑惑地接过。
“不喝吗?”
贺元晟问。
贺景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下意识就抬手一饮而尽。
贺元晟眼中的情绪平静却让人看不懂,他看着贺景泠,幽幽出声问:“你知道李氏是怎么死的吗?”
此话一出贺景泠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贺元晟话里的意思,不由自主收紧手中的杯子:“大哥,你什么意思?”
贺元晟道:“你要接她去何府,贺承礼不愿意,找到了我让我阻止你,他说他劝他不听你,但我的话你会听。”他走到一边凳子坐下,抬眼看向贺景泠,“我觉得麻烦,让人直接去了芳华寺,把你的一些具体情况和她细说一番,没想到后来就传出了她自杀的消息。”
“贺幸,”贺景泠才回神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般轻声问他,“你说的什么你可清楚。”
贺元晟笑道:“怎么,你不相信什么?李氏那样的人,听了你的风流韵事受不了刺激想不开要自杀再正常不过,毕竟你是她唯一的指望不是。”
贺景泠猛地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领,拳头紧握,却迟迟没有落下。
贺元晟不耐烦地推开他:“在宫中没有几人有胆子敢对我挥拳头,念在我们也曾是已一家人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陛下宠爱瑶华,恩准你进宫来,可我们没人欢迎你,你又摆出这副模样来恶心谁呢。当年你为了脱罪不惜诬陷母亲,后来又为了富贵委身商贾,贺景泠,贺煊,你才是贺家最有出息的人,怎么如今敢做不敢当了呢?”
贺景泠一个踉跄撞到身后的桌子,五指不受控制地收紧,他这些年和李珩衍虚以委蛇,李珩衍也说过会帮他照顾宫中的贺元晟他们,可贺元晟并不知道贺景泠和何升真正的关系。
他不由失笑,他原以为就算他们三人之间有些误会,可从前的情谊依旧不会变,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世人指点,满身污名,他们也会相信自己。
可现在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贺景泠至始至终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多年经营变成了一场空谈,所谓的亲人恨他入骨,只有他还活在过去的情谊里,愚弄自己。
“贺元晟,珍妃娘娘,你们口中的李氏曾熬夜点灯为你缝制过战甲,为你编过头发。”他捂嘴咳嗽了几声,自欺欺人的面纱被人彻底拿下来,心中怒气翻涌却无处可以发泄,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
贺元晟:“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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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个里面还是你最聪明,回来不到半年,董伯远死了,高慎死了,齐王彻底废了,你这么能干,怎么会想不到多派些人守着芳华寺,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呢。”
殿中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贺景泠胸闷气短,知道这些事的人只有他身边几个,贺元晟是怎么知道的?李珩衍只知道他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他告诉贺元晟的。
贺景泠只觉得如鲠在喉,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我相信你们,我以为你们也相信我,”李氏的死,贺元晟和贺瑶华的冷漠决绝,这些年的坚持成了他自我感动的笑话,贺景泠不知是该是笑自己自以为是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
贺瑶华抚了抚鬓边的釵环,自始自终优雅又平静,红唇轻启:“你要我们信你,可当年你为了自保做出来的事,这些年满天下关于你的风流传言,你作何解释?我们确实是变了,难道你就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贺元晟:“贺景泠,你想要活命,我们也想要活命,你想要好好活着,我们也想,你自命清高,如今却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我们不过去立场不同的同路人。”
殿中气氛僵持,窗户外面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嘹亮,贺景泠只觉得身心俱疲:“你说得对……”
贺景泠账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再说,抬眼看着他们,那一瞬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他站起身来,“你们说得很对,我没什么可辩驳的,可一码归一码,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亲自去祖母的坟前忏悔。”
任元生在门外小心敲门提醒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贺公子该出宫了。”
贺元晟直视着他:“时辰已到,你走吧,我知道宫里有你的人,想必何升也是极看中你,只是以后若是我们身边再出现些可疑人,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贺景泠已经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大步走到门口,抬手不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眼屋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两人:“大哥,数月前的城西纵火案,是王爷授意你做的吧,他是想要悄无声息挑拨齐王和晋王的关系,对吧。”
有些事,不愿意相信的时候即便真相就在眼前也不会相信,当固守的成规变成一盘散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目中的少年将军终究还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变了模样。
他早该知道,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回去的路还是任元生送他出去,漫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他来去匆匆,被明晃晃的烈日灼嗮的头脑昏沉,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任元生速度很快,时而回头,溜圆的眼睛看人时都透着精明。终于到了文德门前,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贺景泠走过来:“奴才就送公子到这里了。”
这会儿的他倒是比来时要安静许多,贺景泠不由看了他两眼。任元生跟守门的侍卫打好招呼,回头对贺景泠道。
贺元晟回头看了眼巍峨庞大错落有致的宫殿,太阳高悬上空,站在高低错落的宫城间的人渺小如斯,他平静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他对着任元生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贺公子,”任元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贺景泠回头,任元生一副阴沉模样讥笑道,”好自为之。”
贺景泠笑了一下,出了宫门,他停下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思考者下一步该怎么做,哦,该回去了,何升应该就在附近。
鼻子里什么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伸手一摸,大滴大滴的鼻血从鼻子里面流出来,从贺景泠的手中流到地上,在地面炸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的穿着官服的徐仲先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纱,什么动静都听不清……
第054章 怨愤
贺景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由于起的太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扶着床柱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他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入眼的屋子简单大气, 却不是他平日里的房间, 他顿了顿,想起来了。
他出宫时何升在宫外等他,上了马车后自己就睡过去了,然后醒来就是在这里。
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贺景泠想喝水,目光移到桌子上摆放的茶具上面,不远, 但他不想动, 也懒得张嘴喊人, 靠着柱子静静发呆。
很快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人推开, 李长泽端着碗粥, 透过竹帘往里面看了眼:“醒了。”
贺景泠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还是没有从茶壶上面移开。没有得到回答,李长泽似乎早就料到, 他表情很是轻松,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愉悦,走进里间时察觉贺景泠的视线, 放下手中的东西好心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贺景泠的眼睛便落在了他手中的杯子上,他没有接, 李长泽便直接把水送到他嘴边,平静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偏不听。”
贺景泠就着他的手喝水,余光扫到床头一个小瓷瓶上,他顿了下,李长泽道:“何府有些远,我刚好碰到就把你送这儿来了,那是你随身带的药吧,我喂你吃了颗。”
水是温热的,他喝的急,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胃里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心,他咳了一声,努力想要压下挥之不去的反胃的冲动,抓着李长泽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刚刚喝酒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他趴在床头,面色煞白,浑身止不住的冒冷汗。
李长泽脸色轻松的神色被被微不可见地慌乱取代,他起身冲着外面喊:“纪风。”
纪风立刻推门而入:“去何府把沈木溪带过来。”
贺景泠抓着他的手,勉力摇了摇头,躺回床上指着放在桌上的小瓷瓶:“药。”
李长泽立刻把药拿来给贺景泠喂下一颗,等贺景泠慢慢缓过来重新坐回去,他才发现自己握着瓶子的手心全是汗,就在方才他还在为了心中一丝不为人知的快意而得意,转瞬间又因为贺景泠的反应被吓得心惊胆颤。
贺景泠靠着软枕缓缓闭上眼睛,有气无力说:“多谢殿下。”
李长泽的手微微蜷曲,片刻后又松开替贺景泠往上提了提被子:“还能吃点东西吗?”
屋子里窗户微敞,夜风从外面吹进来,一室清凉。沈木溪的药确实有用,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暖融融的,不过还是毫无食欲,他摇了摇头,眼睛在屋子里逡巡一圈,撑着精神说:“殿下还有钱在京中置办这么大一处宅子,看来家私不少。”
“我哪儿有钱,这是从禁军副统领蔡申的一处私产。”李长泽坐在床边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盯着贺景泠的脸。
贺景泠:“你中饱私囊。”
李长泽看着他说:“中饱私囊的人多了去了,谁让我见钱眼开。”
贺景泠问:“你怎么打发徐仲先的?”
“让人给他安排了点事做。”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屋子里烛火太暗,他总觉得看不清人,又去点了两盏灯。点完后再次回到床边坐下,声音带着不自觉的低柔:“你少睡会儿,白天睡了那么久,我陪你说说话。”
贺景泠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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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才点了下头:“好。”少顷又抬头问,“我祖母……”
李长泽给他把手收回被子里:“今日你进了宫,贺承礼听了李氏身亡的消息,派人去接她的棺椁回贺府,他们的人和你的人在朱雀大街刚好撞上,你那小侍卫性急,吵不过人家,差点跟人对簿公堂了。我让他们把李氏的棺椁交给贺承礼他们了。”
贺景泠听完,似乎早就料到,他的眸子越过李长泽平静地望着虚空处:“贺承礼是个把纲常伦理刻进骨子里的人,一生讲究君臣父子,将礼治法度奉为圭臬,只要祖母一天还是贺家人,他就不可能让贺家因为她蒙羞,此事怪我,都是因为我……”
李长泽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怒意来,他低声道:“贺煊,为什么一遇到和贺家人有关的事你都要把事情都往你自己身上揽,李氏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景泠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突然抓住李长泽的手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李宴,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若不是那天李长泽带他去芳华寺,他不会一时冲动生出带李氏回去的念头,也不会有这后面许多事,祖母就还好好活着。
李长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反手握住贺景泠的手,恨声说:“贺煊,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贺景泠这话一出也知道不对,他想要缩回手:“我……抱歉,是我过度揣测了。”
李长泽没有放开他:“什么过度揣测,恐怕在你心中,我连你身边的那个小侍卫都比不上,你何曾信过我一时。”
贺景泠抽不开手,干脆放弃,扭头望向里侧不再看他:“殿下,说这些为免可笑了些。”
“可笑什么,贺煊,你也怕我问吗?”
贺景泠紧抿着唇没有接话,李长泽却不愿罢休,高大的身体极具压迫感地靠拢:“贺煊,被信任的人遗弃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那些所谓的亲人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拼命的,他们会背叛你,抛弃你,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我还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
贺景泠勾了勾唇角,未置可否,手腕因为用力挣扎而泛红,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只有眸中自始至终也毫无动容。
良久,他才沉默地抽回手。
“我困了,殿下自便。”贺景泠背对着李长泽躺下,他这一天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眼下只觉得疲惫不堪,没有心力也没有心情应付李长泽的无理取闹。
李长泽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给他掖好被角:
“那就睡吧,好好睡一觉。”
*
几日后。
李氏只是贺府的妾室,她的葬礼简单到了极致,只在偏房挂了灵幡,一副薄棺,已经是她最大的体面。
老管家真的已经很老了,如今贺家人丁凋零,这个老宅里面也只剩几个年老体弱的老仆了。
贺景泠身着缟素手中扶着一柱香,旁若无人地冲灵堂正中央摆放的牌位拜了三拜。
一个老妇人接过他手上的香:“小公子,我来吧。”
贺景泠把香给她:“谢谢兰姨。”
灵堂外面喧哗声渐渐响起,贺承礼匆匆赶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打理,身后跟着的贺敏之仍旧风度翩翩,举止却比上次规矩了许多。
“谁让他来的,谁放他进来的?”
贺承礼的声音在灵堂中回荡,他怒视着老管家,气得脸色涨红,显然是听了消息特意来赶人的。
贺敏之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三哥哥,你怎么回来啦,离开贺府这么久,还是觉得这里好对吧,毕竟自己的家变成别人的住不惯也正常。”
贺承礼一把推开他,对着旁边的管家和妇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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