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长泽声音上扬,他用了大力把人高高托起,吓唬人地猛地一松手,然后又在将将落水时及时接住,一脸坏笑。
贺景泠也没被他吓着,只暗暗藏着些羞,不教李长泽发现,挑衅似的看着李长泽。
他的衣襟被揉散了,松垮垮地敞开,李长泽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儿,抬手揉乱了贺景泠的头发,抱着人大步迈进了池中去。
热意从胸膛处荡漾开来,贺景泠的腰被那只挥水摸鱼的手把住,他被禁锢在李长泽的方寸之间,指尖都是湿润的热气,摸到对方滚烫的肌肤上,不知道是谁出了汗。
李长泽太过高大,健硕的身躯牢牢罩着贺景泠,不许他逃。
池子里的水在他们身后荡开层层涟漪,贺景泠抬手抓了个空,溅起的水花溅到李长泽背上,他抓过贺景泠的手按在胸前,没敢用太大的力,却叫贺景泠挣脱不得。
李长泽将人抱起,按着贺景泠轻颤的背贴着自己,胸膛剧烈起伏着,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轻蹭还不够,他堵上那张说“不告诉他”的唇,似发了狠,在激烈的水浪中吃下了贺景泠凌乱的气息。
*
燕阳地处偏北,连续数日的大雨冲毁了房屋田舍,无数庄户人家妻离子散流落街头,雨还在下,无处可去的人在坍塌的房子周围游荡,迟迟不肯离开找个地方躲雨。
他们身上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眼神呆滞麻木,赤着脚在废墟里翻翻找找。三三两两蜷缩在街头的泥水坑边上,翘首以待每日的那一点希望。
等前面一声隔着雨声的“开饭了”响起的时候他们便条件反射般迅速从地上弹起一拥而上,眨眼之间就可将长街围堵的水泄不通,然后更是不管旁边官兵怎么呵斥,拼了命往更前面挤。
空荡荡的碗里有了东西,黑乎乎的手在分给自己的馒头上盖章似的留下五个指印,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个空地一屁股坐下混着雨水大快朵颐。
任元生小跑过来,低声附在贺元晟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又递给他一封密封信纸。
朝廷的目光集聚在此,两个月来不眠不休的安排赈灾事宜让贺元晟原本清瘦的身体更加轻减,
他站在人群高处,看着下面的人抢夺争食,弱小的母亲被人抢走了她和孩子一天的食物,还被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直到旁边的差役看不下去了呵斥两句,那些人才纷纷罢手。
这样的戏码这里每天都会上演,恃强凌弱,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弱小和怜悯只会换来永无止境的黑暗和痛苦。
贺元晟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眼底至始至终都无动于衷。他摊开信纸看了眼,将纸条撕碎丢到任元生手上。
任元生刚要好好收下就听见贺元晟说:“吃了!”
任元生明白他的意思,立刻谄媚笑道:“好的师父。”
他把纸条揉了揉一股脑扔到嘴里,干咽下去,咽完锤了锤胸口,悄悄去看贺元晟。
见东西没了贺元晟才幽幽说:“他想要这里乱起来,我们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晋王来了,和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任元生嘿嘿笑道:“我们把这些暴民滋事的事儿压下去了,晋王这个时候往这里跑,到时候出了事跟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毕竟现在祈京那边收到的消息是百姓大多安置妥当,灾情渐渐平复。”
燕阳地方上乱得很,年前贺元晟在这里查税吃了不少苦头,地方官员和豪强士绅沆瀣一气,他沾着贺家的名头,又是宫里派出来的,从他们嘴边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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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吃,简直难于登天。
皇帝派他来,或许是相信贺元晟的能力。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什么往的罪没受过,那高墙之中的人性才是这世间最坦诚无虞的地方。
贺元晟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也成了燕阳沆瀣一气中的一员,这样于旁人于他都是最有利的。
这时一个穿着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见到贺元晟,立刻奉承地笑道:“贺大人,您交代的事儿都办好了,您放心,城里城外都被封严实了,一点消息也流不出去。”
贺元晟满意道:“做得好,康大人辛苦了。”
康福寿点头哈腰说:“应该的应该的,朝廷不重视咱们这儿,赈灾银迟迟不到,还要我们安抚灾民,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事儿都是我们下面的人做,福是他们上面的人享,到头来出了事锅还要我们来背。”
他看着下面再次散开的灾民,呸了一声:“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康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蝼蚁,生杀予夺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可蝼蚁尚且偷生,灾民们拼了命想要活下去,我们也一样。”
康福寿眼珠子溜溜转,这贺元晟和他一年前就开始打交道,是个挺上道的人,又是宫里派来的,他们自然敬着。
只是这贺元晟虽是个太监,却心狠手辣到叫人心惊,康福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恭维着,再没有了一开始的敷衍轻视。
这贺元晟来了两个月,先是悄悄安排人去各地商人手中大量买平价米囤积,后来在低价收购因为下雨各地官府低价出售的霉米。
这种米卖出去一般都只给家禽吃,他们刚开始还不明白贺元晟的打算,这两个月的雨一下他们就明白了。
朝廷让官府开仓放粮,常盈仓和好米和发了霉的霉米往锅里一煮,谁也看不出来好坏。
从古至今灾年粮价上涨都是不变的规律,官府能放粮平价,却阻挡不了无数人要趁机大赚一笔的野心。
得了好处又安抚了灾民,何乐而不为,水至清则无鱼,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么做是对的的时候,一个人反驳的声音就微乎其微了。
“大人说的是,这些日子你辛苦操劳,知州大人已经在千金楼备好了席面,还请贺大人赏脸一叙。”
“我就不去了,上面的人吩咐的事儿还没办好,抽不开身,让元生代替我去吧。”
康福寿身为一州同知,请贺元晟吃酒还说得过去,毕竟陛下身边的亲随太监谁也不敢怠慢,任元生虽然只是个小太监,但也是贺元晟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是恭恭敬敬小心伺候着。
“贺大人肯赏脸,一会儿下官派人来接元生大人。”
屋在大雨如注,在檐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雨幕,外面的人吃饱喝足,开始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四处躲雨,里面的人小心后退,生怕被雨水溅湿锦绣华服。
雕梁画栋的红楼热闹了一夜,方才歌罢舞歇,在熹微的晨光中陷入沉睡。
寂静的长巷中,一个青衣布衫的青年书生哀求的声音格外突出。
“锦妈妈,小宛姑娘究竟去了何处,您行行好告诉我吧。”
霍子犹二十有七,长相斯文,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又因为不通人情处处碰壁,在城外教了几年书,因为年前那场雪书斋的学生离了大半,他也被斋长解雇,如今靠给人写字为生。
锦娘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我说霍老爷,您怎么就这么惦记我们小宛呢,您是读书人,天天守着我们楼里的姑娘算什么事儿啊,您要真有本事,早给她赎身了,现在人都走了您还天天来打听干什么呢。”
霍子犹不过是个穷举子,那里有钱来给扶风楼的头牌姑娘赎身,他认识卓小宛也是偶然。
那天在路边摆摊时一个刚出扶风楼的客人要他替楼里的头牌写一首艳诗,他不愿意写一口回绝,和那个客人发生了点口角,然后直接被那人喊人把他丢到了河里。
不会水的他差点被呛死,再次醒来就在扶风楼姑娘的床上。
“小宛姑娘的救命之恩子犹还没有报答……”
锦娘忙了一晚上,实在没有心力在应付他,摆了摆手说:“霍老爷是读书人,这种地方来多了对你以后的官声可没什么好处。”她想了想,看着霍子犹一脸颓败,叹了口气,“算了,你等等我。”
锦娘转身进屋不知道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手中拿了封信出来递给他说:“罢了,这是小宛让我交给你的,拿了这封信以后您呀还是别来了。”
第030章 追杀
李长泽挑帘一看, 李珩衍果然已经坐在了哪儿。
“皇叔。”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唤道,卢飞喋喋不休了一路的嘴终于闭上,悄悄退了出去。
李珩衍说:“我来看看殿下。”
李长泽受宠若惊地笑了笑:“皇叔过来也不提前跟长泽说一声,我这里乱糟糟的。”
李珩衍:“挺好。”
言简意赅, 也不知道是在说乱挺好还是本就挺好。
李珩衍突然来东宫能为了什么, 李长泽心里大概清楚, 不过太子是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所以李珩衍不明说他也装傻充愣:“皇叔用午膳了吗?没有的话一起。”
李珩衍沉默一瞬,见李长泽真的吩咐下人去传膳:“太子最近处理兵部尚书董伯远私开暗窑一事处理的如何了?”
李长泽回头:“原来皇叔是为了这事儿,”他若有所悟耸了耸肩,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入木三分,“父皇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据说案件的告发人手里还有一份来往官员的名册,只是长泽无能, 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有查出名册的下落。”
董伯远为信王所用, 信王虽然和明王关系疏远, 但到底一母同胞, 私下往来如何旁人也无从知晓。
名册上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和他们关系匪浅的来往官员, 他今日来是在试探李长泽。
“若是名册迟迟找不到, 太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李长泽义正言辞:“董伯远为官三十七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他却知法犯法,逼良为娼, 结党营私, 数罪并罚最轻也是抄家斩首。”
李珩衍若有所思地嗯了声:“董伯远虽是老臣,但知法犯法, 太子处理得对。”
李长泽:“长泽只是按律法办事,经手至今案情也没做进展, 实在惭愧。”
“听说报案的女子还没找到,她一个女子能去哪里?”
李珩衍暗中派出不少人去找那名女子,结果却一无所获,人死了不要紧,关键是那个名册现在在什么地方。
“没有,”李长泽遗憾地摇了摇头,人当然是藏起来了,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珩衍缄默片刻,李长泽的性子他清楚,看来是被人藏起来了,会是谁呢?
齐王?还是晋王?
是在自以为拿住他的把柄,好在将来哪日给他一击,呵,愚不可及。
下人端着膳食进来,李珩衍起身道:“对了,春猎还有半个月,就要去京郊的行宫了太子这件事还是速战速决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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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皇叔提点,皇叔不留下用膳了吗?”
“不了。”李珩衍不再逗留,转身离开东宫。
李长泽心满意足地坐到桌边,杨正给他布菜,嘴里念念有词:“殿下今年二十五了,好不容易就要迎娶太子妃,就差一点儿,怎么就在这当口查出了董大人的事儿,这指定又是他们谁成心不让东宫好过。”
李长泽煞有其事地附和说:“哎呀,是啊,不然我该有太子妃了。”
杨正越说越觉得委屈,他们殿下怎么这么苦呢:“那董小姐天仙似的人儿,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爹呢,毁了自己的前尘,还耽误了咱们殿下。”
李长泽听得好笑:“这么说怎么还怪起她来了。”
“反正是我们殿下吃亏,晋王好歹有个侧妃,殿下您看看咱们东宫,连个像样的女主子都没有。”
李长泽也不恼,听着他念,拿着筷子下箸如飞,根本不给杨正反应的时间。
他吃饭速度快,在平浪的时候下筷子慢了一步那群牲口连汤汁儿都不给人留,平时还得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会儿也懒得装。
杨正吓了一跳:“殿下您慢点,别……噎着。”
在杨正震惊的目光中李长泽风卷残云,最后慢条斯理放下碗筷,心中暗叹他东宫的伙食还真没有贺景泠府上的精细,盘算着什么时候他再去蹭一顿。
杨正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李长泽已经起身离开,连忙追上去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你主子。”李长泽说。
杨正脚下趔趄一个不稳,差点栽倒在地。
去找女主子?
*
卢飞看着跟林野欧阳越进去的李长泽,瘪了瘪嘴:“这邺狱规矩还真多,殿下是太子,他的亲随还不能带进去。”
纪风说:“这里是邺狱,噤声!”
卢飞继续感叹:“你说这地方看着这么安静,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啊。”
纪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卢飞抱着双手推了推他:“诶,你说这董大人下了狱,董小姐和殿下的婚事还作不作数啊?”
“问你话呢。”卢飞瞪了他一眼,无奈叹气,“纪风啊,唉……”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纪风:“……”
林野和欧阳越无比恭敬地为李长泽引路,脊背弯曲,头始终都微微垂着。
“罪臣董伯远被关押在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堵厚墙道。
邺狱中每个罪犯都是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大罪过之人,每人都要单独关押一个牢房,牢房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厚实的墙壁坚不可摧,除了一个送饭用的小孔,再也没有一处连通外面。
“打开吧,孤要亲自审审他。”
欧阳越立刻上前替李长泽打开铁门,牢房的锁需要他和林野两个人的钥匙才能打开,厚重的铁门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黑沉沉的长道中格外瘆人。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拼了命往前爬:“冤枉啊……皇上,臣冤太子殿下,殿下……”
他因为过于激动,铁链被他拉的哗啦作响,却够不到门口的人。
林野替李长泽掌上一盏灯,又把旁边落了灰的凳子用衣袖擦了又擦:“殿下,您坐。”
看见这一幕,欧阳越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李长泽冲他笑了下:“你们先出去吧,孤有些话要单独问董大人。”
欧阳越悄悄抬头看了眼李长泽,被林野的眼神警告后又默默收了回去。林野目不斜视:“是,臣等就在外面,殿下可以随时传唤。”
“嗯。”李长泽并不担心他们在外面。里面的谈话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铁门再次关上,这次有了烛火驱散黑暗,董伯远跪倒在李长泽面前痛哭流涕:“殿下,老臣冤枉啊,老臣冤枉……”
李长泽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笑意温和:“董大人说自己冤枉,有何冤枉啊,细细说来,孤为你分析分析,究竟冤不冤。”
董伯远老泪纵横:“殿下,老臣是是去过那个暗窑,可那并不是老臣开的啊,什么逼良为娼,笼络官员,老臣更是闻所未闻……”
他真当李长泽是傻子了,分辩几句就妄想让板上钉钉的死刑有回旋的余地。
李长泽打断了他:“邺狱不抓无罪之人,董大人,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董伯远一时哑然,结巴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老臣……老臣并不是空穴来风,殿下可还记得那个贺景泠?”
李长泽眉头一挑,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记得,怎么扯到他了?”
董伯远说:“在贺从连没有伏法之前老臣曾与他家交好,后来贺家几个孩子也是无辜受他牵连,他回京后来找过老臣,老臣就想着能庇护他一二也是积德,他如今……殿下想必知道这孩子如今走了歪路,和商人何升纠缠不清,他找老臣帮忙,何升如今有钱,为了说服老臣给了老臣十万两白银,那白银现在还在老臣京郊的庄子里,殿下,老臣一时鬼迷心窍,那暗窑实则是何升和贺景泠他们的啊。”
难为董伯远被关了这些日子还能狗急跳墙想拉人下水想出这么个理由来,贺景泠确实出了银两不错,他说成十万两看样子之前那笔银子他只分到了十万两,剩下的都归他的主子了。
这董伯远也是老奸巨猾,现下去查,银两过手一应交接手续肯定就在他那儿,他之前在贺景泠哪儿吃了瘪。现在竟然想出这么个方法攀扯,也是不容易。
得亏这次案件的主理人是李长泽,不然随便换个人,即便理由有些牵强,但听了供词也得查查贺景泠。
毕竟贺景泠确实给过董伯远银子。
董伯远不敢供出幕后主使,却要把罪名强加给得罪过他的贺景泠。
“你的意思是这暗窑名义上是你的,实际确实贺景泠和何升用来笼络官员的场所?”
董伯远咽了咽口水。李长泽坐着的地方完全挡住了烛光。他看不清李长泽脸上表情,却隐约感觉到太子殿下今日和平时好像有点不同。
“老臣想他也是轻易不会求人,便一时猪油蒙了心糊里糊涂答应了,谁成想他和何升干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老臣实在不知啊,老臣要是知道是这么回事,打死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啊殿下。那贺景泠回京悄悄笼络官员,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殿下一定要彻查啊。”
虽然他说的有些牵强,可若是细查下去,确实能查到一些疑点,李长泽心中冷笑,若不是他知道事情的原委,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想拉人下水。
他不敢得罪李乐伯他们,对他毫无威胁有得罪过他的贺景泠正合适,毕竟贺景泠如今的名声加上何升的身份,勉强也说的过去。
“殿下……”董伯远偷偷去瞧李长泽的脸色,只是背着光,牢房里又太过昏暗,他看到的李长泽一言不发,无端让他心里发怵。
李长泽轻笑一声,空荡的牢房中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董伯远的耳中,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就听到李长泽说:“董大人此话当真?要知道,恶意构陷是按杀头罪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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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伯远冷汗涔涔:“老臣……老臣老臣所言句句属实……”
只要有一线生机,贪赃的罪名可比私开暗窑笼络官员的罪名小得多,自己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信王爷总不会坐视不理,他和那个贺景泠又没有什么交情,到时候肯定是救自己。
他说完话周围便安静下来,李长泽没出声,董伯远猜不到的他心思,心中微妙的怪异感慢慢在极度静谧的气氛中蔓延开来,他逐渐感到不安,就在董伯远试探着想要再次出声时,李长泽说话了。
他姿态闲散,不像平时大臣们看到的那么正襟危坐,一派温和下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董大人。”
“欸。”董伯远擦了擦莫名的冷汗,连忙回应,“老臣……老臣在。”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老臣……知道,这里是邺狱。”
“那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吗?”
“这……老臣……老臣有罪,但罪不至此啊殿下。”他的罪名一旦坐实,自己死也就罢了,可抄家流放,累及家人,他不想做董家的罪人啊!
就算王爷答应了会保下他们,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知道家人最后会怎么样,但凡能挣扎出一线生机,他也不能放弃。
李长泽慢条斯理道:“因为你愚不可及,替你主子揽财,暗中结交党羽,你贪得无厌,从中牟取暴利,如今你还死性不改,妄图攀污旁人。”
“这……殿下……”董伯远惊愕地瞪大双眼,不明白一向糊涂的太子今天怎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董大人,你知道指认你的女子手上还有一份你同朝廷各级官员来往的名册吗?”李长泽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欣赏着董伯远寸寸变白了脸色,继续说:
“你知道那个女子是怎么逃出来的吗?那份血书又是怎么送到齐王府上去的?还有那女子现在在何处?”
“是你……”董伯远猛然连滚带爬后退数步,如同看洪水猛兽般瞪着李长泽,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李长泽慢悠悠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如同在看死人:“朝廷拨付的购置火铳的那笔银子究竟去了何处你真以为孤不知道?”
这话一出董伯远身体一软,差点倒地:“那笔银……银子早就早就如算退还给了户部——”
“是吗?”李长泽轻笑道,“可孤知道的是你在贺景泠回京不过几日便在仙客来找过他,还让他替你补上这笔空缺,这又是怎么回事?”
董伯远已经彻底慌了神,浑身汗如雨下,李长泽连这件事都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明王爷和信王爷不可能说,那就只能是贺景泠,对,贺景泠。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李长泽在平凉呆了七年,贺景泠流放的地方也是平凉……
他们还几乎是同一时间回的京。
“你……”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李长泽……太子李长泽这副窝囊的样子竟然都是装出来的!!!
他假仁假义!他扮猪吃老虎!
他骗过了皇帝!骗过了满朝文武!骗过了天下百姓!
那现在,知道真相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恐惧让他连跪趴的姿势都难以为继,仅凭着本能去抓李长泽的腿,若是贺景泠是李长泽的人,那他做的一切李长泽岂非都知道?
那明王?也被他们蒙在鼓里?
潜意识他已经知道这个深藏不露这么多年的太子不会放过他:“殿下……殿下……”
李长泽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脚上使力,董伯远痛苦地趴在地上大叫。
“孤今日来,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的,董伯远,你所作所为孤都一清二楚,你要护着你背后的人,就早早认罪伏法,若你要是还妄想自救,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他蹲下.身打量董伯远因为痛苦挤成一团的脸,声音平静到毫无起伏:“董大人,你死了就死了,可你的家人,你说,你背后的主子真的会一直替你护着他们吗?”
“殿下,殿下想知道什么?”董伯远冷静下来,知道李长泽是有备而来,他既然和贺景泠串通一气,自己在他面前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他已然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掉了,不光他。李长泽心里深不可测,一个从小就把自己伪装起来的人有多恐怖,他心中一片凄然。
“只要殿下保我家小性命无忧,您想知道什么罪臣都知无不言。”
李长泽满意地放开了他:“董大人放心,你的家人孤会替你照料的,孤也会替你看着明皇叔和信皇叔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早有准备,董伯远在那一瞬间庆幸自己服软了。
李长泽盯着董伯远,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微微勾起嘴角:“八年前平凉关大捷,贺将军本该乘胜追击,但他却按兵不动导致延误战机给了北晋喘息之机,后来又一连惨败……”
听到李长泽说起这桩往事的时候董伯远已经惊呆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石化的状态。
李长泽并未理会他,有些事贺景泠不愿意说,他可以自己查,董伯远在他眼中就是个死人,所以他不不怕被他发现自己的伪装。
当年贺家一事早就过去,他和雷信之所以会去平凉也是因为贺从连这个大齐的战神,让原本一场必胜的仗,齐帝蛰伏二十几年准备的反击,在眼看着敌人被一步步逼退,大功告成的时候,大齐的尊严却再次被北晋的铁蹄践踏的稀碎。
因为这件事,贺家从此没落,老太傅退隐,贺从连畏罪自杀,许云影意外身故,贺家三子进宫的进宫,流放的流放。
贺从连有一项罪名是挪用军需,把原本的标准士兵使用的兵器换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后来经查,兵部提供的兵器完全符合标准,最后拿到士兵手上的却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铁,最后的解释只能是大将军贺从连倒卖军械中饱私囊,
“我我……此事早有定论……殿下为何要提起……”
“我既问,你便说,若想三言两语搪塞我,董大人,你那尚未足月的小孙儿可人得很,要不孤把他送去扶风楼好好培养,以后也是个营生。或者说送进宫来,孤替你……”
“殿下——”董伯远失声大叫,“……我说,我说,殿下,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说出,老臣全家恐难活命,还请殿下信守承诺,保我一家平安。”
李长泽:“说吧。”
除了信他,还能如何呢。
董伯远彻底败下阵来,整个人如同瘪了气的皮球,一脸灰败:“那年老臣还只是兵部侍郎,尚书还是易先之易大人,自从贺将军出征,祈京上下都在盼着大军凯旋,然一天一个人突然找到我,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天价,让我把一种雨水则锈的白刅粉加在制造的军械里面,那白刅粉会随着时间过去慢慢起效,等东西经过检查合格到了平凉士兵们的手上时,已经为时已晚。”
李长泽不经冷笑:“那人是谁?”
“高慎,禁军统领高慎。”董伯远麻木地说。
“事后易先之察觉到不对。想要重新审问当时制造军械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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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却在家意外从楼上跌下来摔死。”
“是高慎所为,他是贺从连的副将,深得信任,想要在贺从连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简直易如反掌。”
“那贺从连迟迟不肯进攻又是为何?”
董伯远不住摇头,低头拭泪:“这我真不知道,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因为那批有问题武器导致我军损失惨重,死伤无数,老臣夜不能寐啊,这么多年……”
“夜不能寐?孤怎么听说你三个月前还新娶了个小妾?”
董伯远嘴唇颤抖着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好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上路,孤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李长泽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董伯远却不敢抬头看他。
他起身最后看了眼目光呆滞的董伯远,转身离开了这里。
当年战场上的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疑点重重,董伯远只是其中一个棋子,下一个是谁?
高慎?
他是贺从连身边的副将,贺从连死后高慎回京,一路升官加爵青云直上,他知道的,比董伯远更多。
李长泽想的入神,这件旧案查不查清于他而言没有丝毫益处,但只有在离真相更进一步的时候,李长泽才离贺景泠隐瞒的事情更进一步。
他不知道贺景泠到底瞒了他什么,甚至贺景泠从来没有说过关于当年之事的任何定论,但李长泽直觉,贺景泠一定知道什么。
*
近来天气日好,祝安在府中闲不住,整日和沈木溪外面去疯玩。贺景泠今日犯懒,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手中的书翻了几页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干脆蒙头睡觉。
过了会儿,曹管家匆匆而来,看见贺景泠在睡觉,在院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狄青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贺景泠听见动静悠悠转醒,拿开盖在脸上的书:“曹叔,什么事?”
曹管家走进来说:“小公子,外面有个小和尚说想见你。”
“小和尚?”贺景泠想到了空释,掌心不知觉掐紧,难道是芳华寺……
来不及多想,贺景泠扔下书就往外跑去。空释是个好孩子,贺景泠他们每次给芳华寺送那么多东西,他虽然不再算贺家人,但祖母还是他贺承礼的夫人,只要稍稍打听就知道他是谁。
他不便去见祖母,每次空释见到祝安都会带一句“寺中一切安好”给祝安。祝安不明白,就回来问贺景泠。
贺景泠知道,这是空释在报平安。
这么久了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方式沟通,今天却突然上门来,贺景泠想不到除了是祖母出事以外的任何情况。
何升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并不在府中,贺景泠稍稍冷静一点,对狄青说:“快,叫上冷姨。”
走到门口,果然是空释在那里,贺景泠上前抓住他:“怎么了?”
空释:“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主持说让我来城里找个大夫,大夫都嫌地方太远我们给的钱少不愿意去。”
其实寺庙里有个老和尚会些医术,只是半年前他出去云游了,现在也没有回来。
贺景泠心脏突突地跳,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好,别急,我府上有大夫。”
曹管家大概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套好了马车牵到门口,冷月婵背着她的布袋赶过来,也不多问:“公子,我来了。”
贺景泠点点头,带着空释他们上了马车。
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转瞬间便又乌云蔽日,一行人方才出城,细而密的雨便落了下来,又急又快,
贺景泠和冷月婵解释了几句,冷月婵心中大概明白,拍了拍贺景泠说:“放心,有我在没意外。”
空释被她逗笑,心中安定了些,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听得人心烦,贺景泠心中没由来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那种预感陡然放大,他几乎是下意识将旁边的空释扑倒,在他们的耳畔飞过一只泛着寒光的铁箭。
空释被吓得呆若木鸡,冷月婵在江湖行走多年,胆识不是一般人能比,当即就要出去看看,贺景泠拦住她:“冷姨,先别出去。”
果然,下一秒,什么东西撞上马车,竟然有人从山上推了山石下来,马匹受惊,带着他们疯了似的往前走。
外面狄青被黑衣人层层包围抽不了身,看见马车疯走立刻暴怒,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劈下去,所过之处的人纷纷倒下,却又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对方是有备而来,车门已经被方才的山石砸烂,
马儿受了刺激不要命地往前狂奔,贺景泠护着空释,背部被狠狠撞在马车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疼得眼前发黑。
他们原本行驶在官道上,这会儿早就离开了官道不知道走的哪条小路,越走越偏,越走越陡,冷月婵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越过他们冲出去直接对着外面的马狠狠一扎……
簪子里她藏了分量很重的迷药,发了狂的马再度挣扎着跑了几步,轰然倒地。然后马车却并没有停下来,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失去支撑的车辕狠狠撞在一棵树干上。
并不十分结实的马车直接被撞散了架,随着惯性往下坡滑去。
贺景泠被撞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怀里紧紧抱着空释,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一阵天旋地转,他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贺景泠是被冷醒的,他睁开眼,冷月婵刚好收了针,大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醒了。”冷月婵松了口气,手中一粒药顺势喂进贺景泠的嘴里。
贺景泠身下是早就散了架的马车,他身上疼得一刻也不想动弹。
空释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脸上也挂了彩。
冷月婵将他扶起来:“来了那么多杀手,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狄青那边怎么样了?”
贺景泠的脸色白中泛青,嘴唇被冻得发紫,空释见状去旁边的杂草堆摘了几片大叶子给他挡雨。
“他不会有事。”贺景泠的声音很弱,但语气依旧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
他们浑身皆已湿透,此处又是深山密林,一时之间连出去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眼见雨势越来越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前面转弯处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几人皆是一惊,仔细一看,却是浑身带血的狄青。
他丢了刀走过来扶住贺景泠,一言未发,一双眼睛却满是懊恼与自责。
“我没事。”贺景泠冲狄青笑了下,大声对他说,“还好你来了,狄青,你先带冷姨芳华寺。”
狄青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他的任务是保护贺景泠的安全,这个地方,这么大的雨,还有被他甩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的杀手,他怎么可能丢下贺景泠和一个孩子在这里。
冷月婵说:“我知道你担心你祖母,可现在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己的身体你清楚,这个时候不要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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