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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满满当当近千言, 大半述说民生之艰,寥寥数句提到叛军晋城后,无伤平民, 大肆掠取当地富户大族财帛。

    阿四读完, 不自觉抬头望皇帝:“阿娘,这样的事, 应该很多吧?”多到巡查的御史, 也到小心描述, 以免伤及其他人的程度。

    皇帝习以为常地回答女儿时不时冒出来的古怪问题:“或许吧。一百个人之中也未必能有一个克己的圣人, 官吏也是如此。科举日益兴盛,也只是筛选才学, 而品德素来经不起考验。”

    农庄区区百人, 都有不少损人利己之徒, 更何况大周上下数万官吏。但是面对天灾下的饿殍遍野的惨状,官吏贪婪不知收敛,豪强抢占掠夺……冷酷至此, 不堪为人。

    阿四不乏失望:“只是这样的人,太糟糕了,糟糕的有点不像是人了。”丢开书卷, 坐直继续磨墨。

    皇帝松松手腕,侧身观看女儿磨墨, 轻笑道:“不像是人还能像什么?百兽之中,大约再没有比人还狠心的。”

    大约是最近太过忙碌,皇帝许久没能与女儿安静地聊聊天,皇帝惊讶地发现阿四似乎长高许多。仿佛只是一个转身, 从前趴在膝头的小儿,立刻就长成比肩的大孩子了。

    阿四眼中的母亲没有分毫的变化, 一直是她心中最坚实的擎天之柱,满目孺慕之情:“阿娘好像并不因为睦州发生的事情愤怒,是因为习惯于官吏的贪婪了吗?”

    这些官吏深受皇帝信重,派往地方,却造成如今的后果。辜负阿娘的信任,还未论罪就死在其他叛军手下,这些人全部死有余辜。

    皇帝抚摸阿四半披在肩头、尚未束起的乌发,透过女儿看见了嫉恶如仇的少年自己:“寻常的官员是做不到这一步的,一地受灾,周边全部都会受影响。县中灾情,必定会为州府所知。睦州流民多到形成叛军的地步,可见当地刺史为政不仁,至少也是对下属县的灾情视而不见。其人虽死,朝中为之叫屈者不在少数。”

    大贪小贪遍布大周各地,如果处处生气,皇帝要不了三五年就要气死。皇帝不急着处理后续,预备先晾一晾。侵占田地、苛捐杂税的贪官污吏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为打老鼠伤了玉瓶。

    “可是……”阿四满腔怒火慢慢转淡,目光也从母亲威严的面孔滑落到桌案上正摊开的奏疏上,白纸黑字一列列齐整,却一个字也没能落到阿四的眼底。

    她有些失落,虽然她早就明白,言出法随的皇帝也不是为正义而存在的,皇帝的地位也不依靠正义维持,即使她最开始的初心是主持正义。

    阿四问:“这种事何时能得到妥善的处置呢?”

    “或许再过三五日,时机恰好,顺手就处置了。或许三五十年后,才会翻出来见分晓。亦或者,就此掩埋再无人知。”阿四逐渐暗淡的神情落在皇帝眼里,不免心疼。

    皇帝也是从少年长大的,明白阿四的心思:“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要你从此对这些糟污事视而不见,而是想你明白,即使是皇帝也有难处。如果你当真想试一试做一回惩恶扬善的侠者,之后我许你去旁观大理寺与刑部断案。”

    阿四早就看腻了刑部陈年累月的卷宗,登时道:“无论什么案子我都能参与么?”

    皇帝坦然:“你也长大了,很该学一些正经事。我只要你不嫌弃大理寺狱脏乱可怖,旁观刑讯我也不阻拦。”

    原先皇帝将阿四指派给刑部孟予带着,一是看两人熟稔好相处,二是阿四腻了刑部事也好说出口。不成想,这么些年来,阿四跑出去弄了些农庄棉花事宜不说,连大周律令也背个七七八八,已经远超皇帝的预期了。

    “阿娘此言当真?”阿四双眼闪闪发亮,“那我可就跟着到处跑了。我记得大理寺也有外派各地查案的评事的,我也想去。总是在鼎都里面圈着,可太难受了。”

    皇帝笑道:“太极宫这么大,这就难受了?我记得各家各户逢年过节总有些宴饮,秋游、游猎都是常事。你如今也大了,可以去玩乐,愿意给你下请帖的人肯定多如牛毛。”

    “愿意请我的人多,可能把请帖送到我手里的人少呀。”阿四想到这就不乐意,“大多数时候,想给我送请帖的人也被宫门拦住了。只有阿姊和伴读们,可他们家里寻常也不做宴饮。便是有,伴读们也不敢送到我手上的。”

    不送,怎么知道公主愿不愿意去呢?公主可愿意了!

    皇帝乐不可□□你为何不直言相告?”

    阿四犹豫道:“我也想过直说,但总觉得这样不太体面也不合乎礼仪。”

    未被邀请的客人向家有喜事的朋友伸手要请帖,似乎不大符合旁人对皇子的期望。因此在弘文馆同窗聊起外头的宴乐时,阿四总是默默听着,故作满不在乎,实则非常想要参合。

    皇帝拍拍女儿的小脑瓜:“你的‘想要’对她们大部分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幸,你想去,就只管去说吧。不要让身边的人和手下人去猜你的心思,结果往往与你的预期相左。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就安排一个收受请帖的地方。”

    “可我没开府,在外也没有宅院,总不能让人把请帖送到郊外的皇庄去吧?”距离十五岁开府,阿四需要再等待两年,那可是整整两年,她可等不住。

    皇帝笑道:“好吧,是我们的小公主想要开府了。你的王府五年前就动工了,里头大体完善,只是没有挂上牌匾。尚未封王,就先挂公主府的牌匾吧,以后也好让你在宫外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总往三娘家里跑。”

    阿四喜滋滋地大声应和,乐颠颠地告别皇帝阿娘,要去与人分享好消息。见她急匆匆的模样,皇帝无奈失笑,叮嘱道:“公主府先去看一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记得去与将作监说清,自有人去修葺的。大理寺里沉积的冤假错案切莫插手,没人在旁边看着你了,可别什么都接过手。”

    刑部卷宗中有不少明晃晃的冤案,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却不翻案,只是那样存着,也不隐藏冤案的本质,直白真切地告诉旁观者——这就是历代皇帝的意思。

    阿四读过几卷,初读不忿,再读才觉察出意味来。见识多了,阿四慢慢懂得那一卷里未必有哪怕一个彻底的好人,皇帝只是选择了当时情况下最便利的手段。

    阿四想来有自知之明,这些都是她不能够改变的现状。

    “我知道了,阿娘放心。”阿四挥挥手,蹦蹦跳跳地离开甘露殿,连衣袖带倒了书卷也没注意到。

    留皇帝与冬婳道:“乍一看仿佛是个成人模样,实则完全还是个小孩。”

    “陛下春秋鼎盛,四娘自然能做个孩子。这是极有福气的事儿。”冬婳收拾御案上被阿四着急动作带倒在地的几样书卷,逐一放回御案。

    皇帝顺手拿过一卷批阅,难得来自北境卫国公的奏疏,她不由挑眉:“这人,陈文佳,好似在哪儿听说过。冬婳你来瞧瞧,百年难得一遇的新鲜事,从来只听闻有逃兵的,如今天下太平,竟出现逃将了。”

    冬婳惊讶之余,低声回答:“陈文佳是宋王的伴读裴理从名山带回来的救命恩人,与宋王关系莫逆,受保举入闵大将军麾下。听说是正式拜了师的。睦州的叛军首领之一章氏据说就是她的妹婿,宋王恳请卫国公允许陈文佳两个月假,陈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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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奔睦州,亲自引弓取贼首性命。平叛后受刺史裴逊表功,入京受奖。估算时日,上旬陈文佳应该就该回到北境。”

    前途远大的青年,在返回北境的路上消失不见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陈文佳已经触犯了《捕亡律》,驻防的士兵逃亡一日杖责八十,三日加一等,严重者可判处流放三千里。且陈文佳有校尉军职在身,比普通士兵要罪加一等。

    任谁来看,一个农户出身的平民,蒙受亲王青眼步步高升,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喜事。即便是阅人无数的冬婳,一时间也没能理解陈文佳的心理。

    而卫国公专门修书一封说明此事,一是干系重大,已经不是宋王依靠情面可以隐瞒的事情了。二是尚未传扬开来,还有缓和的余地,卫国公与宋王皆有惜才之心,不忍见百年不遇的将才一朝踏错、跌落悬崖。

    “可惜了,此等人才不能为朕所用。”皇帝批过卫国公的手书,问,“方才阿四应当没瞧见此卷内容吧。”

    冬婳恭谨回答:“卫国公的奏疏从来是大家要看,妾才拆动,落地时封口不曾摔开,四娘应当是不知情的。”

    “陈文佳一事就交由卫国公全权处理,不必传扬了。”皇帝盖棺定论。

    作为从未被母亲拒绝过要求的宝贝女儿,阿四根本没有要偷窥奏疏的意识。只要开口就能知道的消息,何必要动小心思?

    阿四过早地放宽心,也就不知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什么。她哼着歌回到丹阳阁,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甚至比阿娘刚答应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事还要令她振奋。

    最近阿四的身高和姬宴平早年送的陌刀齐平,林师傅终于松口要教导她使用陌刀了。天知道阿四做梦都在想自己耍起这把一米六的陌刀该有多潇洒。

    用过午后茶点,阿四兴奋地换上便于行动的胡服,和宫人一起进入库房搬出心爱的陌刀。打开极具分量的长木盒,阿四拒绝了宫人的帮助,双手举起重达十五斤的陌刀。

    光阴没有埋没陌刀分毫的光彩,数年的训练让阿四拥有了足够掌握它的力气,轻而易举地用耍枪的方式挥舞陌刀。

    手中的陌刀在告诉阿四,比起上一世的消瘦,如今的她真切地掌握着保护自己的力量。

    第182章

    林听云在阿四习武之初狠抓基本功, 只要是该上课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都要拉着学生操练,一日两个时辰, 如此数年。

    现在, 林听云教授阿四新的刀法时,充分发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武学宗旨, 已经不会再逐步讲解, 而是先演示, 之后就依靠学生自己模仿、练习。

    等到阿四记住招式, 林听云就让侍从搬绳床来,大马金刀往校场一坐, 手边摆着茶水瓜果, 握着长杆子指点几句。任凭阿四独自挥汗如雨, 除非力竭,林听云是不许阿四停的。

    关于这点,林听云表示过, 她从小就是这么练的,非常公平,哪天徒弟打得过师傅了, 徒弟就能自己做主。

    随着年龄增长,身量拔高, 阿四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越发显现,现在阿四已经能和林师傅一人一柄竹剑打得有来有回。手上的功夫和出鞘的陌刀,给了阿四莫名的自信,开始挑衅坐着吃茶的林师傅:“要是再过两年, 是不是可以我坐着喝茶,看师傅练枪啊?”

    林听云岿然不动:“半桶水本事晃荡起来最响亮。两年?你要是能十五岁出师, 做师傅的就得谢天谢地了。”

    初学时候,林听云还是很愿意夸赞学生的根骨和天赋,等把习武的事儿定了,为防孩子造反,那是半句都不会多夸的。尤其是十来岁的孩子,猫嫌狗憎。

    有姬宴平的例子在前面比对着,阿四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乖巧,听师傅说话也只选爱听的,得意洋洋地接茬:“嘿嘿嘿,林师傅也觉得我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出师?熙熙阿姊也说我天赋最高了!”

    小人得志的嘴脸,林师傅好险没白眼翻她,说出老师经典话语:“天资重要,勤奋更重要,尤熙熙当年可比你用心多了。你是我带过最难带的徒弟。”

    阿四五年前就听人说林听云不再收徒了,她可是妥妥的关门小徒弟,说话愈发得意:“没关系啦,最后一个徒弟了,再努努力。有天赋的人,不用特别勤奋也会很厉害的。”

    少年的笑声回荡在校场间,听得林听云手指拨动细竹竿,竹竿尾部轻轻一甩,打向阿四握陌刀的右手。阿四虽然得意,但没忘形,迅速滑下陌刀,用刀柄挡住这一下偷袭。

    阿四哼哼:“我下午有约了,打伤了手臂,出门多不方便呀。”

    一击不中,林听云微笑起身,甩竹竿如鞭向阿四去,虎虎生风:“尊贵的公主用膳都有人夹菜,伤了也不妨事的。”嘴上说着,下手却偏了两分,专门向陌刀去,有意给小徒弟一个教训。

    阿四连忙后退两步避开竹竿,咧嘴一笑:“师傅自己用的竹竿,可不怪徒弟武器上不让人啦,要是输了,下回我就坐着喝茶。”

    “尽管试试,你还年轻的很。”林听云手中竹竿比陌刀长得多,且灵活,毫不客气突袭阿四面门,“可别丢了你的宝贝陌刀。”

    下午,阿四沐浴更衣,整装坐障车出宫参加裴家的宴饮。

    阿四的伴读里,家里最近要举办宴会的只有裴道的伯母家,是为给裴道的堂姊裴理结一门得力的好亲事。

    裴家是宰相门庭,大周宰相数她们家最多,这一代小辈也争气,家中女儿不但多,而且成器。只一点不好,那就是婚姻上有些麻烦。

    虽有玉照这般毫不忌讳人言,假借花神名义不婚而生的榜样,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期盼户部姚侍郎的婚姻——子嗣姓氏就不说了,单单淑太主对儿妇的提拔就令寻常官吏眼红。

    姚侍郎娶了公主府的独男后,仕途一路顺遂不说,公主府数十年的累积将来那可都是姚家子孙的囊中之物。

    裴家人不指望能给家里女儿找一门王璆一样的亲事,却也想着寻个身份上匹配的聪明人。至于不婚生育的事儿,在这时候还是极少的,一般都认为家中得有个正经的内人打理。

    奈何门当户对的人家里,通常是舍不得把家里的好男儿随便嫁出门的,多是推一些歪瓜裂枣出来。可要是选了那样的成色,将来带累了子孙可怎么好?因此如裴家这般的顶级门阀也要为孩子的婚事头疼,时常要操办些相看的宴会,方便矮个里挑高个。

    照阿四看法,裴家这种做法实在麻烦。要是急着生孩子,就先随便娶一个,至于和哪个生,屋门关上外人哪里晓得?在乎老名声的,就说这孩子是正室的,不在乎的,就学玉照胡编一套瞎话糊弄。

    子宫在女人肚子里,生孩子的事就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不过看在有热闹可瞧的份儿上,阿四还是抛开对老一辈的嫌弃,乐颠颠地接过裴道送的请帖。

    阿四所坐的障车,周围护卫齐全,一路被让行,顺顺利利停在裴宅门口。公主车驾与寻常人不同,周围大大小小的议论声落入阿四的耳朵。倒不是外人不知收敛,是阿四的被动技能发动,不得不听一些闲话。

    跟随母亲出门迎接阿四的裴道深感奇怪:“四娘竟老老实实坐车没骑马,是嫌天气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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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怪裴道疑惑,自从姬宴平送给阿四的小马驹成年后,阿四只要出宫就恨不得长在马背上,向所有人炫耀漂亮健壮的白马。

    阿四深深叹气,深沉地说:“我们先进门再说吧。”

    因身份最高,阿四被引进正厅,坐在主位受了裴家上下的礼,彼此寒暄过,敷衍走无数记不住脸的人。繁琐的社交流程立刻让阿四领悟了阿姊们不爱参加宴会的原因,谁见了都得来见礼问安,太费劲了。

    直到入席,阿四才和裴道有坐下好好说话的机会。

    阿四先谨慎确认不会被窥见,才小心从宽袖中探出自己的手背给裴道看——两指宽的长条状红肿。

    不用猜,肯定是挨了师傅的板子。

    裴道失语片刻,说:“这是林将军下的重手?我记得她脾气相当好啊。”

    阿四一脸沉痛地把衣袖盖回去遮住红馒头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虽然是阿四挑衅在先,但挨打真的很疼啊!做老师的,怎么一点肚量都没有,太小气了。学生面对老师输了不是很正常的吗,输了居然还要罚她明天加练一个时辰。

    面对红肿,裴道不信阿四全然无辜,也没有拆穿的意思,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也太过分了。”

    抱怨完冷酷无情的林师傅,阿四将注意力挪到今天的主题上,她问裴道:“你堂姊是哪个?我记得她是宋王阿姊的伴读,也不知道,宋王阿姊今日来不来。”

    “堂姊方才和几个友人一起去酒窖挖酒去了,说是新酿的美酒。”裴道显然是从堂姊哪里听说了些,“送去的红单贴没有回复,应当是不来的。宋王旧友意外过身了,最近都不出门参宴了。”

    “世事无常啊。”阿四感叹。

    姬宴平朋友很多,也不知道是哪个出了意外,在这个风寒中暑足以病死人的年代,死亡实在是不出奇的事。

    难得出宫,阿四仿佛被陡然放归山林的山大王,长袖一挥,让人给自己端上美酒尝尝,今天要喝个够。侍从满口应下,端上红泥小炉当场温酒。温热的酒水从酒壶倒入琉璃杯,酒色微绿,沫细如蚁、

    阿四看了就笑:“这莫非就是绿蚁酒了?”只浅尝一口,立刻忘记了方才说的大话,再不肯喝了。

    裴道也满上一杯,先尝了:“用米新酿的酒总有些渣子未滤清,倒不妨碍口感。”

    酒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后世的好喝一些。上辈子阿四就不爱酒,总觉得苦,这辈子这酒居然更难喝了。

    阿四默默把酒杯推远:“给我煮一碗奶茶来,放足乳酪和蜂蜜。”

    吃完一盏放足料的甜奶茶,阿四又有心情旁观别人的热闹的了。

    宴会的主角裴理年二十五,就已经官任正五品都水使者,是裴家这一辈中的标杆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裴家的当家人就是她,所以家族长辈都操心她的婚事。

    裴理俊眉修目,品性宽和,是个古话中翩翩君子①一般的人物。而她附近那一圈小郎,每一个堪配的,站在她的身边还不如裴家的侍从看着有气质。偏偏这些小郎还摆出一副矜持模样,单看着都是好死不死的玩意。

    阿四啧啧道:“你家这安排的不大好吧,那些男人我看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道也看不上:“小家出身怕摆弄不开,差不多的世家中愿意舍的都是纨绔子弟。长辈也曾细细挑拣过几个,早两年都没谈拢,一个个的都跟吃了多大亏似的狮子大开口,恨不得把我们家家产叼走。”

    说到底还是姓氏上的事,这一旦定了姓,就和端王府的玉照似的,抄起亲父家那是半点不留情,亲男兄也占不到一毫一厘的便宜。

    阿四一边吃饼,一边摇头道:“依我看,不如不取,自家生生孩子多方便。再说了,你们家这么多姊妹,还怕找不出一个合适管理中馈的人?还是不取得好,这样以后姊妹间也少个外人作梗。”

    裴道笑道:“道理谁都明白,可这事真做起来,且还要时日习惯呢。就和太子与两位大王似的,终究是在王府里置孺人的。”

    “等我以后就不这样,才不请这些歪瓜裂枣,要请就请满鼎都最貌美聪慧的美人齐聚一堂,每月宴请三五日,还怕交不上情人生孩子么?”阿四三两口咽下胡饼,擦擦手挑了个桃子吃。

    “好好好。”裴道哈哈大笑,“到时候我就去借一借四娘的光,也能白白占美人便宜。”

    阿四纠正道:“哪里是我们占便宜,分明是我们屈尊降贵了。”

    阿四在皇帝面前都是有话说话的直白脾性,今儿来到裴家也不记得要收敛,洪亮的嗓门把话清清楚楚传进场中人耳朵里。等到周围一静,阿四也没发觉是自己的影响,自顾自和裴道乐呵。

    旁的人还好,这些话叫那些小郎听见了,真是够损的。男宾距离阿四远些,有好事者偷偷学了话说给那边人知晓,一来二去满场人都知道了公主高见。

    男宾中就有面子挂不住的,又自觉身份够得上搭话的郎君特地走近向阿四见礼:“侍御史李均见过公主。”

    侍御史?

    阿四放下手中瓜果,接过绣虎递来手巾擦嘴,随意瞥他一眼:“哪个院的侍御史?来找我做什么?”

    李均道:“某不才,忝居台院侍御史。”

    台院侍御史地位高些,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四漫无边际地想,这人面相看着就不好,怪讨人厌的。

    “嗯,知道了。”阿四摆摆手,“我今儿是来玩的,懒得和不熟悉的人聊天,没事就下去吧。”

    李均有两分耐心,继续道:“刚才听人言语公主贬低在场郎君的言辞,某以为是闲杂人污蔑公主,公主为人和善,想来不至于平白无故出口伤人,故而某前来求证。”

    阿四眉头蹙起,懒得与莫名其妙的人兜圈子:“什么话?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过?”

    李均笑道:“大约是‘东西’、‘歪瓜裂枣’之类的言语。”

    阿四点头,大大方方地说:“这个啊,应该是我说的吧。难道我说错了?我远远看去看裴娘子如清风朗月,把其余人比的野草一般。你叫……你姓李对吧,李御史也是,我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往未婚堆里站呢?劝你还是站远点好,离得近了更是高下立见。”

    御史有闻风奏事的权力,脾气要比寻常官吏硬很多,阿四多说一句,李均面色就难看一分,等阿四说够了,李均脸涨得通红,好似要破口大骂了:“某好心好意来提醒公主,公主却出言侮辱某。公主出身尊贵,也不能随意羞辱下臣,失礼失仪……”

    若非顾及场中众人,他肯定要大骂出声的吧。说不定事后还要狠狠地上书弹劾阿四今天的行为。

    阿四如观丑角,呵呵打断对方的话:“哎呀,你怎么生气了?你好心好意地发问,我也诚实地作答了。就因为我的回答不是你所满意的,就来指责我吗?真是不知趣,我今日是裴家的客人,所以不与你计较。不必多说了,速速退下吧。”

    绣虎往李均勉强一站,冷淡提醒:“押衙该走远些,不要打搅了公主玩乐。”

    裴理注意到李均的行径快步赶来时,阿四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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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理赶忙拦住李均接下来的胡话,率先圆场:“李御史吃醉酒了不成?来两个人带他下去歇息,喝点热汤。”

    不等人说话,周围两个裴家的小郎一左一右夹带着李均下去休息。

    阿四半点不在意,火上浇油:“是么?原来是吃醉酒了,我还以为是癔症呢。幸好只是吃醉酒了,否则癔症可不好治。”

    裴道也在堂姊的暗示下站出来:“刚刚伯母唤我去说话,四娘一道去么?”

    阿四勉为其难地结束了单方面地嘲讽:“去吧,只喝了两杯也要醉的人,是该多走两步醒醒酒,免得失礼于人。”

    裴道拉着阿四走进隔壁招待中年人的厅内,里面多是各家老一辈的妇人,可能是男人短命些的缘故,只有几个男人。

    裴老夫人已经听下人说了园子里的事,笑着向阿四赔罪:“公主难得来一趟,都是我们招待不周,连累公主白受一场气。”

    裴老夫人比裴相尚且年长一辈,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阿四一改嘲笑脸,笑脸盈盈:“怎么会呢,人与人产生口角,不会只是一个人的错。是我扰贵府的宴会,让来客们不愉快了。是我该向老夫人道歉才是。”

    “这可不敢当。刚才的话我们几个也听说了,万不是公主的过错。”裴老夫人拉着阿四同坐长榻,和蔼笑道,“公主年龄虽小,在许多事上确有不凡的见解,要是公主愿意,能指点我家孩子两句,是再好不过的事。”

    阿四可不知道什么是谦虚:“那我可就直接说了?”

    裴老夫人鼓励道:“说吧,我们这些老掉牙的,很应该听一听少年人的想法。”

    阿四满脸都是无可奈何,嘟囔:“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哦。”

    随后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男人很该分成两类,一是父男,懂得体恤生养自己的母亲的不易、体谅女人生产的辛苦,安守做男人本分,没有孩子母亲的允许,绝不轻易干涉孩子的任何事,且要懂得教育孩子,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孩子长成完整的人。”

    “第二嘛。”阿四古怪一笑,“就是闝男了。这一类人如其名,最是会败坏家业,不但伤家族根基,也损坏子嗣后福。从不体恤自己的母亲,也不体恤孩子的母亲,从来只知道诱惑女子,却不知道教养孩子。最坏的一等,全然不做人事,却还想着霸占孩子,这类往往死不足惜。”

    裴老夫人白白活到九十岁也没听过这等好话,惊讶至极,迷瞪瞪地问:“公主竟懂得这个?”

    阿四说完后,咚咚灌了一杯茶,不管在场老人们多少惊讶,只拉着裴老夫人的手,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这都是和晋王学的,老夫人也知道,晋王是修成半个仙人,相面最准了。今天在场的男人呐,大多是闝男,万不可娶进家门的!”

    第183章

    阿四一手抓着裴道, 一手在空气中比划,眉飞色舞:“所以啊,裴三娘那般出彩的人, 不该强行拉一个郎君作配。我也知道你们这种人家比较在乎脸面, 可人家的好孩子哪里舍得轻易给出来。你们听我的,往自家选一个不错的小郎和别人家的小郎换个不就好了?这样两家都有了合适的女婿, 还能成就你们老脸面。”

    越说越过分, 周围的中年妇目光已经从惊讶恍然转向沉默, 裴老夫人和蔼的笑容逐渐凝固。绣虎紧紧跟在阿四身后, 发觉阿四今日状态不对劲,过于亢奋了, 她此刻不得不发出声音提醒:“咳。”

    阿四与伴随自己长大的宫人之间有默契但不多, 转头奇怪地看一眼绣虎, 见她没话,就要继续和裴老夫人念叨自己总结的闝男理论。

    裴老夫人抓住机会,立刻出声吸引阿四注意:“这些至理名言, 是公主从哪儿学来的?”

    场中氛围更是一静,四公主年纪小,这些话不可能是自己悟出来的, 必然有人教导。而这个人到底是谁……今日到场的裴家主宾都非常好奇。

    阿四兴致正高,不吝解答:“是我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书里讲的有点儿差别。”

    裴老夫人当即追问:“这样妙趣横生的书,书名为何,作者又是何人?我也想拜读一二。”

    这是个好问题,阿四迟疑好一会儿, 想来好用的脑子卡顿了,慢慢地转出一句话来:“好像是一本随笔, 作者是……两棵树?”

    “两棵树?”

    “对!”阿四竖起两根指头,“两棵树,两颗枣树!”

    多么好的人呐,阿四怅然地想,这世上没人懂她啦。

    裴老夫人并不质疑这奇怪的名号,含笑道:“果真是很有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号。”

    阿四赞同点头:“是啊,他家门前有两颗枣树啦。”

    “既然是随笔,大概就是孤本了……”

    阿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后,她不等人说出借书的话,立刻堵上话口:“可惜不小心被烧掉啦。唉,内容太过新颖,被古板的先生看见,当场就化作灰飞了。”

    绣虎木着脸听阿四胡编,完全想象不出哪个“先生”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才敢动四公主的书册。

    裴老夫人殊为遗憾:“焚书是何等的罪孽,也不是作者其人何处啊?”

    阿四伸手拍拍老人家肩膀,安慰道:“书是……晋王游历回来送我的整箱书册里随便翻到的,大概人已经不在世了。老夫人喜欢,我再背一些给你啊?”

    “这太劳烦公主。”裴老夫人眼神瞥向隔房的曾孙,好似想问一问,之前还正经模样的四公主怎么一转眼就“活泼”过头了。

    裴道无奈道:“四娘从不饮酒的,或许是今日贪杯了。”

    宫中小聚,阿四与伴读们素来同饮一壶内的酒。那酒虽名为酒,实际上只是鲜果榨成的汁,今日才是阿四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喝酒。

    裴道在阿四喝酒前就想过这事,不过当时阿四只喝了一杯,裴道提醒的话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没想到,阿四竟是个“一杯倒”。

    阿四听裴道说她喝醉了,也不反驳,嘴上安静,眼角一瞥一瞥的,好似不大服气。

    绣虎趁机扶住阿四的胳膊,低声问:“四娘可要下去歇息片刻?”

    阿四自知今天的过度的兴奋不太对劲儿,应下绣虎的提议,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拉着裴老夫人的手说最后一遍:“我家晋王母说的真真切切的,男人是破财走势的,家里多女少男才会兴旺,你要替裴三娶郎,一定得听我的,有出有进才最好!”

    走到门边了,还回过头强调:“谁家都一样,风水轮流转啦。”被裴道和绣虎一左一右硬是搀扶走了。

    等人走得没影了,众人才偷偷低声笑起来。裴老夫人轻咳两声:“公主年幼,今日之事万不可远传。至于外面受邀前来的郎君,回头差人去向他们家大人赔礼吧。”

    来客们纷纷称是:“公主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我们也是觉得有趣。”

    裴老夫人右手边坐着的是裴理的仲母,当今裴相的妹妹。宴会以裴相的名义操办,但裴相事务繁忙,裴宅内事都由裴仲母主持。

    裴仲母接过话茬:“早两年我就与长姊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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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我们家三娘名取的不好,裴理、赔礼的,回回为三娘办宴就得出门给人赔礼。”说的来客们再笑一回。

    又说了些闲话,将刚才的事情岔过去。裴仲母搀着裴老夫人往厅堂外去更衣,两人收敛笑容,商量起今日收场的事。

    今儿在场的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真想瞒住是不可能的,裴理的婚事难办事小,让公主丢人事大。

    裴老夫人就说姪孙:“你个事后诸葛,那你说说之后该怎么办吧。”往内室去如厕更衣。

    裴仲母垂眸思量,道:“我们为三娘相看郎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整整七年了,并非没有看得过眼的郎君,每每要谈婚,阴差阳错地就断了,甚至有意外身亡者。而今圣人如日中天,皇子们的婚事是你我有目共睹。不如我们这回将错就错,听四公主一言,只当是从晋王处请了箴言来,至此不再为三娘寻婚。”

    公主说出口的话,往后自有晋王为她背书,裴家挑来用了,刚好也遮盖过今日之事。可谓是两全其美了。

    裴仲母所想无错,只漏了一点。裴老夫人蹙眉望姪孙,疑惑至极:“公主饮酒醉了,你也醉了不成?晋王是最不信鬼神的,亲王中唯有齐王才是正正经经修道的人。难不成,你真将公主那番话听进去了?”

    裴仲母一怔,失笑道:“叔婆何必较真,无论晋王齐王,只要往外说话的人嘴上偏一道,说成亲王,难道还有人往晋王府上问门么?”

    “我这不是较真,我是担心来日。”裴老夫人杵着拐杖,悠悠然往回走,“我是百年身了。我生头子,正是赵太后有孕,昭宗何等欢欣,谁能知晓太上皇竟有登基一日,谁又能料到当今登基?我是九十岁的人了,何事都见过了,这六十年来风起云涌、天翻地覆,谁知下个六十年如何?你们要多做两手打算。”

    裴仲母上前扶着裴老夫人,笑道:“那按照叔婆的意思,是要听小公主的话,用家里的好男儿给三娘换一个好孩子回来,是吧?”

    裴老太婆伸指虚点姪孙,笑她刁钻:“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裴仲母连声应和,满眼笑意:“是是是,这不是我们的主意,都是裴家上下听从公主吩咐罢了。”

    那厢,阿四跟着裴道走出厅堂,走远见不着里面的人了,一改靠在裴道身上的姿态,笑嘻嘻地说:“道娘比我年长,却比我还轻,扶着我累了吧?”

    “四娘收着劲儿,我知道的。”裴道也不是死读书的人,同学君子六艺,并不羸弱。

    阿四鼻子出气,哼道:“也就是今儿我头一回出门参加宴饮,闹大了下回不好出门,否则一定将那些个人一并处置了。尤其是那个御史,眼看着三十来岁了,做个侍御史仿佛很了不得,我必定得想法子治治他。”

    裴道顺毛摸,连连点头:“是啊,很是不成样子。”

    阿四回想起今日裴道的复杂神情,伸臂揽住裴道,自以为悄声凑到她耳边道:“道娘也不想看阿姊匹配一个普通男人对不对?我都看出来了。今天我一闹,你家大人就再不会这么做了。那些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以后没脸再登门的。”

    感动和惊奇混杂到一起,裴道表情微妙:“四娘是为了我?”

    “怎么能是为你呢?也是为我自己呀。”阿四拍拍胸脯,高兴道,“等会儿我早点走人,先去宋王府和三姊聊聊天,她肯定也看不上裴理身边围着的苍蝇。说句实在话,你的三姊肯定也是不想成婚才会一拖再拖到如今,不然以你裴家的门槛,不知道多少人倒着贴也要进门。”

    今天不解决裴理的麻烦,来日迟早变成裴道的麻烦,既然如此,不如她今天一起解决了。

    阿四永远无法理解,既然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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