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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开春上学的第一天, 阿四就与伴读们说起要亲自管理布庄的事,她信心十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京郊的先例在前, 我们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在明令官员不能接触商贾的情况下, 能有机会亲手建设一座布庄,显然是相当有趣的事情。伴读们都是家中的继承人, 将来很可能是伴读们一生中唯一一次近距离感受商贾的日常。

    几个小娘子眼神发亮, 围着阿四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起天马行空的规划。

    “可是……亲自管理布庄需要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有经商的大母耳濡目染的姚蕤迟疑地说出顾忌, “我们都在弘文馆上学, 如何能够得着龙尾县的事?”

    龙尾县距离鼎都确实很近,但对于带着无数行囊坐车的她们来说, 那也要半天的车程。一来一回就是一天, 夜晚不适合上路, 就要搭进去一天一夜。

    且不说长辈们是否同意,安危也抛在一边,单单谢大学士这一关, 她们就无能为力。

    阿四愣住,她在外逍遥了好几个月,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个受先生管教的学生了!

    她是正式向谢大学士奉过弟子礼的, 天地君亲师,阿四的君亲是一人, 往下数最大的就是谢大学士了。若是谢大学士不许,便是皇帝也不会为阿四说话,抛下学业去做些不符合身份的商贾事,往谁那儿说都是极不正当的。

    裴道因老裴相的缘故, 对阿四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稍有了解,出言道:“这是太上皇给四娘的建议么?长者有命, 做晚辈的总是不好推辞的。”

    阿四赶忙道:“我晚些就先去和裴先生商议。”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虽然谢大学士是阿四正经的师傅,但弘文馆如今是老裴相打理。且老裴相是正儿八经的老前辈了,是第一代正式进入前朝的女官员,谢大学士素来敬重老裴相,只要先借着太上皇的名头把老裴相说通,料想谢大学士不会明着反驳。

    打定主意,阿四提前探听了老裴相的日程,拎着江南厨子做的粉羹去弘文馆拜访。万万没想到,坐在位置上的却是谢大学士。

    谢大学士专注批阅手中的公文,见阿四入内,也只分了一个眼神,好似在问:何事?

    姜还是老的辣,阿四想要翻出谢大学士的手心且有的日子熬。

    阿四讪讪一笑,打开食盒,双手奉上一盏羹汤,笑道:“这是王舅舅送的江南厨子做的石榴粉羹,我送来给师傅尝尝鲜。”

    “原来,四娘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师傅啊。”谢大学士揭开盖瞥眼,到底没拒绝这份时隔数月的歉意,端起来尝了尝味道,鲜香的滋味。

    石榴是秋日结果的,这碗羹自然不是石榴籽。在汤中沉浮的是梅汁染色后的绿豆粉糊,一口咬下去,里面有一层粉糯的心,是切成小块的藕。如此巧思,再搭配着鲜美的鸡汤,形香色俱全。

    阿四吃了三日也未厌倦,特地令厨子今日多做一份,好贿赂谢师傅。阿四旁观谢大学士嚼用,眼睛滴溜溜转,明眼人一看就不安好心。

    吃人嘴软,用了美味的石榴粉羹,谢大学士也好说话许多,用布巾擦擦嘴,道:“说吧,才出门玩了一阵,没安分几天,又有什么损事憋着了?”

    阿四瘪嘴:“我从没做过坏事的,今日就是想孝敬师傅。”

    谢大学士一个字也不信,手指轻点桌面宣纸:“既然无事,来也来了,就写篇文章再回去吧。”

    出乎谢大学士意料的是,阿四还真去过笔墨,安安生生地写了一篇策论。阿四把这几个月在龙尾县的见闻娓娓道来,着重讲述了矿山附近的情况,或许是有愤怒情绪的影响,笔尖额外顺畅,半个时辰就写完停笔。

    阿四粗略通读一遍,再交由谢大学士验看。

    谢大学士接过验看,夸赞:“确实增长了一些见闻,言之有物。”

    阿四登时得意起来:“是吧是吧,只读书是不足够的,还应该出门亲自动手感受才对。”顺势就把自己在龙尾县盘下一农庄,预备改成布庄,收容贫民女子的事说了。

    谢大学士收起策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四娘在外经历数月,随手送出去的几匹布就能引人战战兢兢,怎么还不明白。你虽是孩童,却远远不止是孩童。有千双万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且等着瞧你行事。你以低价收入赵家名下的布庄,这并不光彩,世人一看便知到其中猫腻。一旦传出风声,上告陛下,陛下是处罚还是不处罚你?”

    谢大学士的指责毫无征兆,阿四震惊之后,大声回敬:“这是我自己做的事,无论阿娘处罚与否,我都甘愿。如果处罚,那么其他犯事的人就会知道收敛。不处罚的话,这些事情也不会因为的我的举动而消失。既然别人都不是傻子,也该知道有些事是我做得,而他们做不得的。”

    好一番强词夺理,谢大学士面色冷凝:“这当真是四娘本心所想吗?方才说要如何利民,转眼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收受民脂民膏了吗?”

    阿四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说:“这怎么能混为一谈,赵家所得难道就是光彩的?隐户之众,难以计数。我剥赵家之富,再用之于民,有何不可?”

    谢大学士便问:“四娘是天潢贵胄,能在赵家人面前耀武扬威,三言两语便能夺得财帛。而赵家世代官宦,站在寻常百姓面前,何尝不是一座无可逾越的高山?哪怕四娘从赵家身上所得再多,再向百姓倾倒财富,难道百姓家中的米粮就会因此增多吗?”

    师徒之间的声响闹出屋子,引来不少学士和学生在外探看。阿四深呼吸,强忍怒火先冷静下来,向在屋内侍候的宫人说:“师傅教导我劳累,你们去重新煮一壶热茶来。”宫人惶惶,忙不迭下去了。

    宫人一出,外面试图探听的人也做鸟兽散。

    阿四重新端坐回谢大学士面前,将思绪从谢大学士的刻意引导中抽回,思索再三,说道:“师傅何以将我和赵家同列?我设立布庄,当然是为了让百姓家得以吃喝。便是退一万步说,我是一个清廉正直的皇子,臣下难道会因为我的清廉正直而放弃贪污吗?但凡出一个清官,便要大肆书写,这不正是说明清廉官吏之少。吕后治下仍忧污吏,历朝历代都没能解决的事,难道会因为我的本性而变化吗?无论是在明君当道的时代,还是昏君无能的时代,人贪婪的本性不会变化。方才种种,分明是师傅有意诈我。”

    谢大学士不动如山,笑向屋外道:“罢了,茶水煮好就端进来吧,四娘说了这般多的话,也该喝口茶歇歇。”

    宫人这才推开门进屋,为师徒各送一杯茶,再悄然退下。跟着茶水进屋的是阿四原先的目标——老裴相。

    老裴相道:“我不参合你们师徒间的事,只是来取走我的书卷。”老裴相一本正经地从谢大学士手边抽走她先前一直捧着的书籍以及其中夹带的策论,甚至不等阿四说一句话,转头就走。

    见老裴相靠不住,阿四牛饮茶水,一鼓作气:“我今日是一定要和师傅说清楚的。从前是师傅教我如何为一方主政,亲授我《商君书》时,论起其中道理,并没有以民为主的主张。大道理我已经听了许多,却没有任何书籍能告诉我,该如何真切地为百姓做一些有助益的事。”

    “我与百姓之中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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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不单单是层层宫墙,还夹杂着许多人和口舌,一句话从百里之外再传入我耳中,三人成虎事多有,真相早已不能明晰。我想要设身处地地接近她们,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她们的存在,我才能记得天下庶民与我同样是人。”

    阿四双手撑在桌案上,与谢大学士对视,气势如虎:“师傅大约是没有从商贾事上考虑过百姓营生的,何不让我亲自去试一试。我乐得去撞一回南墙,看看这事是不是当真如你所说,是我做错了。”

    “你呀,瞧着可不像是认错的模样。”谢大学士鬓边花白,双眸含笑,半点看不出刚才的冷声冷气,“做学生的都这般说了,做师傅的是阻拦不了的。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去做吧。不过,你在龙尾县得了个农庄的事怕是早就落进有心人的耳朵里了。这布庄的位置,由我来给你定。既然是真心实意想见识,那就放下贵胄的架势尝尝寻常百姓滋味。”

    阿四求之不得:“我是最不怕输的。”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她更有底气试错了。

    她还是个孩子,就算犯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嘛。

    谢大学士当即招来宫人去请庄园使,三人一处约法三章。第一,龙尾县的农庄归内库所有,往外只说阿四的打算被谢大学士否决。第二,新布庄由谢大学士提供,阿四与伴读大可亲自往郊外经营布庄,却不能告知外人,且不得以势压人。第三,阿四与伴读们的各方面课业不许因此落下。

    阿四感到迷惑,因为不管瞒不瞒着,阿四和伴读身边人来人往,迟早也会为人所知,所以隐瞒根本没有意义。但是考虑到谢大学士好不容易松口,不管其中有没有诈,她都先一口答应下来。

    总归是师徒,谢大学士不会把她卖了。

    第162章

    有了谢大学士的背书, 阿四的安排顺利地推进下去。四月,她从皇帝阿娘那儿得到了暂住郊外庄园的许可,连带着伴读们一起, 坐上出门的障车。

    禁军护送阿四与伴读落脚农庄, 对外称是阿四磨练狩猎技巧,顺带连林将军也跟过来。此外, 弘文馆甚至附赠一位大学士。谢大学士如今是吏部尚书, 公务繁忙抽不出空, 就托了老裴相来代为看管这群小孩。

    阿四见此阵仗, 摸不着头脑道:“怎么要把我们带去关押似的。”

    “我想,这确实和坐牢差不多了。”一向稳重的裴道今天满脸失魂落魄, 她要和严肃的老裴相一同起居, 这对从小就与大母不甚亲近的裴道来说, 实在有些太过为难。

    出门前,阿娘和阿姊们的千叮咛万嘱咐更是让她说不出与老裴相分院住的话。

    阿四也很同情,就算太上皇对她很溺爱, 她也不喜欢和老人一天到头地相处,更何况老裴相。

    孩子们出门前已经向谢大学士保证过,约定不会破坏这场游戏的规则。随着障车行走的路越来越偏, 直到马车无法顺利前进,过于颠簸的车厢足以让人叫苦连天, 阿四主动要求下车骑马。

    阿四愿意骑马,林将军却不能放心,于是就由禁军带着小娘子们骑马在前,障车和行李慢慢悠悠跟在后面。

    越往前走, 土地越是荒凉,甚至能见裸露的黄沙土。这一片地方竟意外的干涸, 抽干了水分的大地好险没有裂出条条纹路。

    见状,阿四并不惊讶,反倒越发兴致勃勃。她已然将自己与谢大学士的赌约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谢大学士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老裴相是监视者,场地在谢大学士精心挑选的一块偏远劣等田地上,而阿四等人就是参与游戏的人。

    而阿四坚信自己会赢。

    并非是多么信任自己的能力,而是阿四终于在年复一年的赞美中养成了天然的自信,她怎么可能输呢?

    即使面对的是谢大学士,她们也注定要取得胜利。

    谢大学士自知学生们都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的宝贝,吃住不能差了,因此这座偏远农庄的屋舍尚可,外表朴素的小院走进去了,也是有床、榻、炉、案等等,一应俱全。所用的器具都是上等。

    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屋子小一些,且五人紧紧挨着住。外面是大院套小院,阿四与伴读五人的住处在最里面,外面一层就是老裴相和林将军以及禁军们的住处。

    阿四无可挑剔,晚间端上来的菜品则是由随行的厨子制作,正是阿四尚未吃腻的江南菜。

    坐在厅堂内,老裴相盯着孩子们吃完饭、漱口擦手罢,她才道:“庶民有庶民的聪慧,未免让百姓看出异常,你们五人不许直接接触来往的农户和农庄内雇佣的工匠。外面有一小屋,你们只能在屋内做出决定,而屋外有专人代为传话。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阿四不乐:“这哪能算亲自经营?难道来往的农人还能将我们如何,谢师傅分明答应我可以接触的,现在又是雾里看花。”

    老裴相也不争辩,气定神闲:“那好吧,这头几天就先随你们试试。”

    头一天阿四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在睡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方才入眠。然而天不亮阿四就被雪姑轻轻拍肩膀喊醒:“四娘?该醒了,过会儿要雇工呢。”

    阿四眼睛困得睁不开,奋力揉揉眼,眼皮不肯分离似的紧紧相贴,阿四率先放弃,抱着枕头嘟囔:“今天怎么早吗?再给我睡一会儿,瞧着天还没亮。”

    雪姑狠下心肠,将阿四从被窝里捞出来,强行帮着穿衣,说:“外头老裴相已经开始用早膳了,说是如果四娘与诸位小娘子起不来,中午就带你们回宫去。”

    回宫?

    阿四顿时一个激灵,爬起来飞快穿衣穿靴,苦着脸说:“昨个睡不着,总觉得才合上眼,这就又睁开了。”

    雪姑心疼道:“这……不如我们就回宫去?”

    那是万万不行的。

    阿四哀怨:“雪姑可别笑话我了。”

    三两句间,阿四彻底清醒,用温水快速擦脸,火急火燎地往外厅去用膳。四个伴读赫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只等阿四入座。人齐后,才开始吃饭。五个孩子都是初次离家这么远,一个也没能睡好。

    而这时候,老裴相已经吃完开始看农书了,林将军拎着一柄簇新的竹剑出门晨练。

    老裴相对孩子们毫无留情的意思,简单说了今日的安排:“农庄大体是齐全的,只缺了两样,人和棉花。这临近隔壁县,那儿的庶民多贫困,你们大可以雇佣来做活,今天的事就是雇佣足够的人种棉花,登记造册,决定雇佣她们的银钱。”说完丢出一小箱子铜板,显然这就是阿四能动用的财帛。

    有钱有地,雇人实在太简单。

    更何况已经有人往临县张贴过告示,招引农户来此处做工,阿四需要做的只是选择而已。

    阿四胸有成竹地走到大门外,打开大门准备迎接农人。

    而这一开,她震惊地发现门外竟挤满了人,若非外头多围了一圈篱笆,人都该挤到门板上来了。人多衣衫褴褛,脸上赤\\裸裸写着对活下去的渴求,面黄肌瘦、头发杂乱而枯黄。

    阿四立刻合上只开了一道缝的门,迅速插上锁。她回过神问身边尚且不明就里的伴读们:“照理说鼎都附近的县城百姓应当过得还不错才是,怎么外面的人都像是逃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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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

    裴道稍加思索,回答:“似乎听长辈说到过一两句,去年北方哪处遭了旱灾,虽赈济及时,依旧有不少人成了流民。不过,应当不会在我们这儿才对。”

    阿四心知这就是谢大学士挖的坑,但外面的人是真实的苦难。她咬咬牙,只能闭着眼跳坑,叫来农庄内备好的管事来开门,自己和伴读们往屋内退去,只是远远地观望。

    后退时,阿四能在屋顶廊下瞧见不少便衣的禁军,她们的职责是守护阿四的安危。而流民是极有可能没有理智的,万一做出仿佛伤害的举动,阿四敢肯定,一定会见血。

    她的安全是首要的。

    这一处地界荒凉又偏僻,她甚至怀疑这里原本就活着许多无田舍的流民,突然建起的农庄早就成为流民探寻的目标了。

    阿四回想门外的人群,再想想农庄以及外头为数不多的田地,这本就在猎场附近,多是森林,根本不能种植太多棉花,而她手中能用的财帛也不多。也就是说,至少在种植棉花期间,她不能收太多的人。

    阿四艰难地和姚蕤一起算账,围着老裴相特地送来的农书,掰着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决定先收下五十个人。

    农庄的管事是熟手,与其她人围在门后,慢慢拉开大门,再向屋外的人喊:“只要女人,一个个进来,都不要急。”

    于是,欣喜欲狂的流民一个接一个地跨过门槛,而剩下的人越发躁动。

    在大多数的女人尚且不收税的大周,女流民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无处安置的男人。人一旦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剩下的财产就只有人本身。他们在争取“卖身”给农庄的机会,也在愤恨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这机会,为这份不公对身边人乃至于农庄的门墙大打出手。甚至于,对农庄内的人起了坏心。

    外面的人当然是想要活下去,这些人甚至未必知道阿四开出来的条件,但只要能得饱食安寝之所,便是卖身契,他们大概也会签下去吧。

    这大概就是赵家人的矿山能够轻易招来人手的原因。

    这一刻阿四是有些割裂的,她知道以外面的两三百个流民不足以对自己造成损害,有着深切的隐忧和淡淡的厌烦感,她既怜悯,又动摇。

    阿四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漠然,外面鸡飞狗跳的场景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她头一个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或许,亲自来这个地方,对她来说确实有一些危险了。

    嘈杂声响中,木门的开合声不并不突出,老裴相走进孩子们所在的小屋,笑问:“现在知道麻烦了吧?”

    阿四说:“我要布庄,谢大学士给我分了一个农庄也就罢了,如今我想要的农户女,也变成了流民。这就是谢大学士想要让我看见的吗?世家所作所为虽然不仁,却也给了部分百姓安身之处?”

    老裴相走到阿四对面坐下说:“可也是四娘先说了想要帮助百姓的话。京郊有田地有屋舍的农户是不会饿死的,而阿四眼前这群人才是真切的,即将被饿死的人。棉花也不需要肥沃的土地,正适合在地方。”

    阿四转头望向拥挤的人群,问老裴相:“我最多可以收容多少人?”

    老裴相微笑道:“百八十人是无碍的。”

    阿四不是能狠得下心的人,最后收留了八十三个女流民,再将其他男流民驱逐离开。

    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女人,必然凶悍过人。农庄不成,养一养做别处使也是很好的。

    老裴相告诉她:“收留多少人当然是四娘做主,我们也不可能养不起这些人,但四娘要想清楚,你心中的百姓不只是此前所见的那些平和的妇人、豁达的老人,往往狰狞,因她们所得最少,处境最不堪。而最需要你要去爱的,就是这样一群民。”

    “这是我一定要去做的吗?”阿四问。

    老裴相笑而不语。

    第163章

    阿四大可以不去关心流民的生活, 因为流民的处境绝对不会干扰到她,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原来想要帮助人,也这么难吗?

    剩余的人在护卫亮出兵器后畏惧离去, 阿四不明白:“这里距离鼎都并不遥远, 连这里都有流民,可见天下流民之众, 可我在宫中听到的最多的依旧是歌功颂德的诗。”

    怪不得谢大学士叫了这样多的禁军护卫车队, 原来是要给她看流民。

    老裴相说:“生存本就是极难的, 幸运的人才能在这俗事间活下去。四娘生在天下膏粱堆积之所, 当然所见处处和美。”

    “是我天真了吗?”阿四摇摇头,“罢了, 不管如何都先这样做下去吧。那些流民会到哪儿去?”

    老裴相瞥一眼外面嘈杂的景象, 无视那些不堪入耳的粗俗话, 回答道:“这些人都是我让临县的县令从山野中驱逐过来的,落选后,自然要回到临县去。”

    “然后呢?继续做流民吗?”阿四皱眉。

    老裴相否定:“不, 这些流民赶上好运气了,进入了四娘的耳目中,被你我看见的流民会得到附近县城的安置, 获得一些足以糊口的田地。”

    这是今天唯一听说的好事,阿四振奋锤掌:“这样啊, 那至少说明我们这次出门是有意义的。”

    谢大学士有意安排了农庄——要求阿四从棉种开始种植,直到九月棉花成熟,采摘剥籽纺纱……非一年不可,谢大学士有心要磨一磨学生的性子。

    阿四对于师傅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颇有微词, 奈何人小言轻,在师徒关系中不占上风, 只得听从。

    漫长地等候过程中,农庄实际上并不需要五个人,阿四和伴读们商量着,让孟长鹤和裴道半年里不必常来常往、安心读书。

    裴道定于明年下场科举,而十一岁的孟长鹤已过神童举,被皇帝授秘书省正字官职,都有正事要做。裴道和孟长鹤知道阿四好意,并不推辞。

    留下阿四和王诃、姚蕤三人,每日穿粗布深衣,站在田埂间观望熟练的农人传授流民技艺。等农人说完,阿四偶尔也会下场亲自试一试,如何将田地犁得平整无沟、上虚下实,确实是一门极难的技术。

    连着一个月下来,三人晒得脸脖通红。彼此伸出手来看,手心手背仿若两人。

    雪姑眼见孩子们一天赛一天的黢黑,终于看不下去,从哪个角落里找出帷帽,要给三人戴上。

    阿四只戴了半个时辰,就嫌弃碍事:“我反正只晒一会儿,压得难受,还是不戴了。倒是下地的农人整日晒着不好,多备上百来个,给她们用吧。”隔日,在田间做活的农人便都有了遮阳的帷帽,顺带身上的用具和衣裳也齐全了。

    实际上,阿四不开口时下属也是知道农人们用些护具更能保护自身,但只要阿四不开口,好似也都看不见一般。正如那群来了又走的流民,朝廷实际上是知道流民的存在的,就连皇帝也曾和阿四说起过,但是,皇帝不提起,下面的人大多也能当流民不存在。

    世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流民呢?

    大抵只有开国之初吧,那是战火烧去太多的性命,留下的人不足以填满座座空城,土地被上层瓜分后尚且有足够的余地分给百姓,因此百姓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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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安寝。

    待到子嗣繁衍、人口旺盛,这份多余的田地和人口又被吸纳去,剩下的人就又成了流民。哪一日流民成势,一呼百应,又是乱世。

    这些事稍微度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但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毕竟乱世距离自己是那么遥远,何必杞人忧天。而后人又怎么会知道,杞人是住处多次遭受天外陨石才会忧虑。

    星辰闪烁的夜晚,阿四继续跟着老裴相学习星象,她问:“这天象当真能推演未来吗?”

    老裴相端着热茶,老神在在:“这就要看你信不信了。我先说几个,都说五星连珠是吉兆,其一是帝舜继位,其二是汉高后吕雉称制,其三是太上皇登基……你认为这份吉兆有无道理。”

    自从知道三皇五帝具为女人,再听吕后与太上皇故事,阿四立刻道:“那可太有道理了,这天象果然是有玄妙之处的。”

    老裴相一笑:“这便是了,四娘且得用心学。”

    奈何天文实在博大精深,学海无涯,阿四作不成舟,背书背着便睡倒在星夜中。

    老裴相示意宫人将阿四送回屋内:“四娘便罢了,你们却是要打起精神来的。”继续与王诃、姚蕤讲述天文,直至夜深,方才放人。

    隔日,阿四又睡过头。

    太阳从窗户照到床脚,阿四才痛苦地从睡床爬起来,洗漱完吃雪姑热的汤饼。

    有些知识,仿佛和阿四有隔阂,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根本无法深入接触。这种情况,学生本人会哀叹天赋,而做先生的则会敦促懒惰的学生多用心思。

    但老裴相不同,她既找些东西来教导,又不想教太麻烦的东西,且不在乎阿四的课业,只需要自己一直在教,而阿四一直有东西学就好。

    阿四对此理解为,老裴相对如今的现状较为满意。

    阿四前后有过的几个师傅都是想要通过影响她,来达成某一项目的,无论是出于所谓的大义,还是私心,总归是有所求的。而老裴相显然没有这意思。

    老裴相是个表面古板,实则豁达的老人,家中的事也好,朝中的事也罢,一旦放手再不过问。平日里对孙辈也是如此,故作严苛,其实懒得过问,大体上不出差错就好。

    但是吧,老裴相似乎还想在后代面前保持自己的庄严,因此裴道在时总是早起看书,每日抽背,晚间还要抽查文章。但裴道一走,老裴相隔日就恢复了养老作息,尤其在阿四面前,连个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可是,如果老裴相当真无欲无求,又何必在前朝参合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和太上皇之间的情谊吗?

    阿四就问了:“明明先生很多事是不乐意去做的,又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

    老裴相端着阿四孝敬的甜汤喝得正美,诧异道:“世上哪里有人可以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呢?”

    “诶?”阿四也惊讶,“先生出身不错,应当衣食无忧才对,为何不能按照心意活?”

    老裴相失笑:“四娘是陛下心头珍宝,可四娘能事事顺心吗?未必吧。世上的事总是这般不如意的,再是家财万贯也有不能解的想望。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人必须找点事情去做,做得多了,手中握有的东西多了,才能多一点自由。手中空空如也的人,便是有再大的靠山,何尝不是身如浮萍。”

    阿四似有所悟:“人总是要做些事情的……”

    老人将手中汤碗移交给阿四,让学生感受碗壁的凉意:“夏日里,坐在阴凉处,闲暇之余有这样一碗冰镇的甜汤,我很满足。而六十年前,我在母亲身边也这样满足,那一日,母亲和姑母在商讨定下我的婚事。不久,我和姊妹们被召到大母屋中,我年龄上占些便宜,于是大母问我,要不要入宫做伴读。我今日在此,所作的选择也就不必多加赘述了。而我族中姊妹,尚有十二三岁许嫁,二十出头寿终者。也有婚后顺遂,子孙满堂者。”

    “她们不能拒绝长辈的安排,至今或许尚且受子孙掣肘。而我今日坐在此处,一如十岁那般满足,且能与四娘同饮,如何能不满足。”

    老裴相叹息:“人活着总是有些无奈的,能自己选择的时候,还是自己选比较好。虽然结局不一定更好,但能少些怨天尤人——毕竟是自己选的路。”

    阿四把甜汤塞回老裴相手里:“也不全是先生自己选的嘛,长辈能问先生,多半是宫中早已决定人选,大概也是无法推拒的吧。”阿四的伴读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决定,而她自己能做决定的范围都很小,更何况被选择的老裴相。

    老裴相喝完甜汤道:“确实如此啊,所以说我运气比较好。不过,我也是废了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太上皇的步伐。还是要认可自己的付出的,这几斤几两的才学和大半辈子的经历,才是我能坐在这儿教导你的原因啊。”

    棉花四月种下,八月开花,九月结果。

    这棉花到了采摘的时候,阿四亲自下场与伴读们摘了一石重量。

    棉花啊,果然不会因为看着轻飘,而减少分毫的斤两。

    第164章

    阿四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黑瘦, 大约是黑的过头,才像是瘦了。原先也算不上白皙,但猛然黑下来着实醒目。阿四泡在木桶里推木头鱼玩, 虽然她多次表示自己长大了不再需要这类玩具, 但见到了就手痒想戳,宫人以为是小孩子喜欢但嘴硬, 总是往浴桶里放。

    雪姑反反复复地看阿四的手心手背, 蹙着眉毛, 满脸复杂。

    一双手黑的最快, 大约是风吹的缘故。

    阿四无所谓道:“黑一些就黑了,没什么要紧的。”

    日渐老去的皇帝和宰相们身边从不缺乏写诗调情的男人, 满朝文武的脸, 都朝着皇帝的偏好长, 只有被选择的人,才需要注重皮相。而阿四,这辈子也看不见几回自己的脸面, 这身躯又是皇帝生的,永远遭不了嫌弃,全然不必在乎的。

    雪姑破口笑出声:“四娘这手与烤不匀称的胡饼似的, 沿着手侧面一条线分黑白。”

    原是憋笑么?

    阿四低头一瞧:“还真是,袖里袖外也是异色了。”

    今日棉花都收完, 阿四粘的满身棉絮也洗去,走近厅堂与姚蕤商量起布庄的事:“一应的器具只管从另一处布庄学过来,已经有成例的事,我们也就不费心思去研究了。”

    姚蕤先到一步, 已经和老裴相聊过,此刻为难道:“裴先生说, 从皇庄运送到这儿来,太过招摇,只需木匠来慢慢打造。”

    这个年月,一个实用的器具打造起来麻烦的很,细致功夫耗费下去,器具能用十年百年不假,但阿四哪里有这个时间去等。阿四当即否决:“那就就近去买。”

    无论谢大学士再怎么不许阿四利用身份便利,但出身摆这里是改变不了的。阿四不可能亲自去向农户购买家什,最终还是老裴相让那个老实的中年管事去采买。寻常纺纱的与棉用稍有不同,再由木匠修改加固。

    东西慢吞吞送进农庄,已然半月过去,阿四巡视时发现农人多在剥棉籽,织布机器竟还没能用上。她招来管事问:“这是为何?”

    管事无奈回答:“这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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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便是有,也多是传家宝一样。我们只能多加银钱去买,但一来二去地商谈,就磨耗了时间。而且,我们这钱也不够用了。”

    庶民每年要上交一定量的绢布,这织布机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家当。就算有庶民愿意出手,又是秋收之际,农户忙碌,时常凑不上人见面。而农户家中要用,农庄管事要得急,农户人也不傻,必须得足够丰厚的价格才点头。

    阿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日老裴相给予的铜钱画得一干二净,若非吃食都是谢大学士提前命人囤积的,农庄上下此刻就该挨饿了。

    没钱的时候一分钱都是难题,阿四找来姚蕤和王诃出主意。

    王诃说:“庄里存粮丰厚,拿粮食与农人更换不就好了么?如今正是旧粮吃尽,新粮未接的时候,应当是好卖价的。”

    这是个办法,但阿四不认为谢大学士会允许她们钻这个空子。

    姚蕤则另有见解:“依我看,还是直接卖了棉花干脆,眼下鼎都棉花价格正高,约来商贾商谈,兴许还能把需要的器具一并买齐全。”

    阿四手重重拍在姚蕤肩膀上,赞扬道:“不愧是累世经商的人家。这棉和棉布就在秋冬最好叫价,总归我们不只看这一年,今年少织布多卖棉花就是了。”

    “四娘过誉了,是我们该做的。”姚蕤腼腆笑着,有些受宠若惊。

    有淑太主在背后做主,姚家在鼎都称得上一句新贵,但毕竟是商贾出身,常为世家大族所不齿,不乐于交往。姚蕤长到这般大,交好的只有同窗,和王诃也是因为母辈关系密切的缘故才相熟。极少见的,因自己的出身反倒得了一句夸赞。

    若是旁人说这话,指不定是在讥讽,但阿四不同,她是个有目共睹的诚实人。

    阿四认真地说:“你们都是因为我的一时意气才从弘文馆陪我到这里来,本来就是我带累你们。所以千万别说客气话,不然哪一日我当真了,你们就吃亏了。”

    王诃笑应:“弘文馆虽好,先生们也跟随来了,我们几个也正是因为四娘才能入学弘文馆,现在来到这里是新的见识。论起来,是四娘客气了。”

    三人商定,让管事联系商贾来拉货,将棉花先卖出去三成数量。

    马和车都不是寻常人用得上的物件,不用老裴相说,阿四就料到是不许自己用的。

    于是,只能让管事出门联系商人上门收走这些棉花。至于棉种的来源,只说是龙尾县行宫分来的,如今散在京郊的棉种大多来自于姬宴平去年的为妹散财。

    物以稀为贵,棉花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现在能在鼎都做棉花生意的多是大户,并不怕管事欺瞒,带着数十辆空马车直奔农庄所在地。

    阿四和伴读换了衣裙,裹上和农人一样的斗笠,远远观望也看不出太大异样。

    照旧是管事负责与外人交谈,商定了一个在农人眼中极为惊人的价格。价高时,沉重的铜钱不适合大额交易。商人以绢布交换棉花,两车绢拉走一车棉。

    轻飘飘的棉花,换来了沉甸甸且顺滑的绢,农人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她们交头接耳讨论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渴望又惊奇的目光落在那些白绢上。

    阿四做主,让这八十三个女人各选一匹绢帛作为这半年的报酬。

    这头是欣喜若狂的农人领取绢帛,那头是商人手下的脚夫热火朝天地搬运棉花。人来人往中,阿四既看见了悄悄在秤上动手脚的商人,也望见偷偷在棉花里掺砂水的农人。

    考虑到彼此长久合作的可能,阿四哪个也没拆穿。虽然这做法不大好,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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