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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易灵愫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蔡逯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蔡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蔡逯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蔡逯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易灵愫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蔡逯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易灵愫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蔡逯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易灵愫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易灵愫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易灵愫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蔡逯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易灵愫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易灵愫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易灵愫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蔡逯见的第二面。蔡逯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易灵愫提胆,抬头一瞥,见蔡逯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蔡逯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蔡逯哪里看不出易灵愫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易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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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愫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蔡逯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蔡逯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蔡逯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易灵愫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蔡逯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易灵愫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蔡逯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蔡逯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易灵愫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蔡逯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易灵愫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易灵愫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蔡逯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易灵愫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易灵愫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易灵愫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易灵愫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易灵愫耳中。

    易灵愫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易灵愫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易灵愫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易灵愫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蔡逯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堂屋里静得喘气声都显突兀。易灵愫垂首敛眸,捧着建盏,轻声推诿道:“女儿愿意。”

    小娘子家,婚事向来由不得自身。蔡家与褚家比,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何况她也记得,蔡家大哥芝兰玉树,哪处不比褚尧好?

    王氏见易灵愫发愣,思忖半晌,开口安慰道:“家里人都记着你的好。”

    易灵愫抿唇轻笑,点头说是。

    易父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话,稍稍松了口气。又想到自家小女还未曾与蔡学士说过话,便赶忙催她与蔡学士多碰碰面。

    张氏自然不知背后隐情,开口驳斥道:“怎的变得这般快?先前还说非得是褚家做亲家,如今蔡家不过递了封信,竟草率地改了婚事。”

    说罢,与易发大眼瞪小眼,从他露出不耐的眸子里知道说错了话,忙闭口噎茶。

    既然都说好,易发也无欲多言,找个理由就把一屋子人给打发了去。

    人一走,方才还显喧闹的前堂霎时静如荒漠。易发起身,走到书房,给蔡学士回了信。

    蔡学士信上说,非易二娘子不娶。易发虽不知这厮的情意从何而出,却知道机不可失,蔡家可是个香饽饽。

    蔡学士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入政事堂拜相,是多少高门贵族抢着要的女婿。蔡家虽是近来崛起的大家,然前途无限,不可小觑。结为姻亲,对易蔡两大家族都好。

    然叫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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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即决定要悔婚约的,不光是贪图蔡学士的权势。易家先前遭褚家拿住的把柄,眼下都被他拦截在手。

    当年易发南下遇劫,是褚番海救了他。褚家清贫,易发将他引荐给枢密院长史岑青。褚番海上进,褚家才在汴京里站稳阵脚。

    彼时党争还未显露锋芒,易岑两家也没闹僵。今年陇西战乱,他不过与岑青来往几封书信,便被线人给抓住所谓罪证,要告他勾结谋逆。

    他无心造反,却有拢财之实,不敢公开。这事褚番海掌握住,欠他褚家人情。

    褚番海说,把二娘子许配给自家大哥,这事不会再提,保准处理干净。

    而今蔡学士信上言,他已销毁全部书信,又对褚家施了压,叫他放宽心。

    蔡学士惹不得,蔡学士的师傅兆相更惹不得。兆相乃三朝元老,只蔡学士一位爱徒。何况蔡学士深得官家信任,官场之间,哪个不长眼的腌臜种敢跟蔡学士抢人。

    蔡学士家里清净,还未曾娶妻,也不曾有妾。宝玉在前,哪里还顾得上褚家那小子。

    这桩婚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成。易发还想再往上走几步,易家也不该止步于此。

    “一封给褚家,一封给蔡学士。”易发把信递给宅老,顿觉头疼,转身就往张氏房里去。

    后院。

    易灵愫刚跨过门槛,就见秀云急急忙忙地拿信递给她。

    秀云叉手行礼,恭敬奉上信笺,道:“娘子,是蔡家的信。”

    眼下府里上下皆知,二小娘子摆脱了那寒酸的褚家,要风光嫁到蔡家去了。

    没几个人见过蔡学士的模样,不过也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他那仙人之姿,玉树临风。宅老不叫她们这些女使声张,她们便只在私下里围在一起,说些闲话。

    秀云一直跟在易灵愫身边,自然想叫她配位良人。今日听这消息,笑得比熟透的石榴还艳。

    易灵愫被秀云这脸痴态逗笑,心里自是畅快。

    “蔡学士是位端方君子,可没说叫我去游湖赏花呢。只是说着宽心话,叫我莫慌,婚事一切有他操心着。”

    虽是这般说,可易灵愫还是从信里读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她与蔡学士来往并不多,仔细想想,也就见过一次面。圣人生辰时,官家办了生辰宴。易灵愫跟着王氏前去赴宴,宴席上与他撞面。不过匆匆一瞥,约莫谁也不记得谁。

    男女不同席,可那人身姿劲瘦颀长,在一众油头肥耳的官员中颇显出众。上辈子她潦草下嫁,婚后在宅院里待着,自然没再见过他。

    重活一辈子,仍旧上不了沙场,做不了官,所幸能选郎婿搭伙过日子。比上辈子只能下嫁要好得多。

    秀云瞧见她又怔着,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娘子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不成是落水的事在心里成结了?”

    易灵愫摇摇头,鬓间簪子微晃。“醒来太乏了,过会儿就能好。”她回想着落水前的事,对秀云来说是两日,对她来讲却恍如隔世。

    屋里凉快,易灵愫脱去尖头履,支手躺在床榻上,问了秀云一些事。

    还是老样子。姨娘进家门后,院里不得安生,整日鸡犬不宁。

    “果真是岑乏。”易灵愫掂着一把团扇掩面,眼眯着,隐有睡意,“歇会儿罢,有什么事再叫我。”

    秀云说是,伺候易灵愫歇息。往前小娘子可没午睡的习惯,大抵是身子倦得紧罢。

    张氏的屋里有冰盆摆着,雕花窗子用梨木杆子撑了半扇,凉快清爽。易发觉着这处当真是好,躺在张氏怀里,稍作歇息。

    张氏任由易发靠着胸脯,心里有千万句埋怨,但瞧见易发满目愁容,生怕说错话惹人恼,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边扇着凉风,一面附和着易发的牢骚话。

    “蔡家和褚家,实在是难以选择啊。褚兄与我有恩,岑长史也发展得正好,蔡家也是崛起的新秀。可我……”易发话头止住,这些官场上的话平日里他都跟王氏说,王氏虽不懂,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往外传。

    妾室就不一样了。今日一急,这才破了例。

    张氏笑笑,姣好面容顿时绽开了花,恍惚之间散发着香气,迷了易发的心。

    “如今我是御史中丞,”易发开口,“御史台的台长,听起来好,实则各种繁文缛节都要时刻谨记遵守。看着威风,实则容易得罪人不说,还常常吃力不讨好,家里讨不到半分油水。”

    易发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他原先是开封府的判官,后来莫名升到了御史台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张氏不懂皇家的官位名儿,打心眼里觉着台长威风,只是开口还是说着另一番宽慰话。

    “既然如此,那就尽力任别处的官罢。我看那什么枢密院啊,国子监啊,都有相公撑台。他们能去,成郎也能去。”张氏天花乱坠地哄着,叫易发一时不知天地伦理是何物。

    易发沉吟,“这么多年,你肚里也没出个孩子。等二姐这婚事过去了,我再好好陪你。”

    张氏听了自是感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抹胸也往下坠了几分,露出白嫩的肉来。

    “不是时候。”易发又把那抹胸往上提了提,“我来你这儿,是为了等蔡学士登门拜访。这会儿人都快到了。你先拾捯下,显得体面。”

    两家相会的场合,妾室都会避嫌,正妻跟在家主身边待客。不过易发一向宠爱张氏,何况蔡学士信上特意说想看看全家人,日后不怕脸生。

    易发清楚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多看看易灵愫而已。

    “叫个人,去二姐那屋里给她说声,酉时前到前堂屋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也不知易发话里哪个字惹了张氏,她应声说是,话里酸味溢满:“行啊,我叫小帘去。”

    小帘是张氏屋里的贴身女使,一听自家娘子发话,赶紧说好,转身出去。

    日头毒辣,秀云搬过一把藤椅,躺在廊下打盹。竹帘档下大半日光,从竹扇里窜出来的日影斜打在椅脚边,照着垂地的杏黄三涧裙。

    秀云听见碎碎的脚步声,眼睫一颤,忙起身迎接。来人竟是姨娘屋里一贯嚣张跋扈的帘姐儿。

    “家主吩咐,酉时蔡学士来府上做客,叫娘子收拾收拾,尽早到前堂等人。”

    大房二房从上到下都是相看两相厌,帘姐儿对着秀云胡乱嚷了一通,也不多做交代,随即离去。

    眼下遭罪的是屋里才睡熟的易灵愫,被秀云轻声唤醒。

    “他今晚就来?”易灵愫揉着酸涩的眼,问道。久久听不到回话,定睛一看,原来是秀云看得痴了。

    “莫不是沉醉在我身上了?”易灵愫笑着打趣,说了句诨话,不曾想秀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情绪。

    过会儿回过神来,秀云忙捂着通红的脸说逾越。

    美人卧榻,衣襟凌乱,藕臂轻轻晃动,任谁叫了这幅场景,都要痴上几分。

    易灵愫轻笑一声,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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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想今晚做何装扮。上辈子出嫁后生活不顺意,无心打扮,常穿粗布麻衣,灰头土脸都是常态。

    如今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不染烟尘俗事的脸,易灵愫感慨万千。

    “娘子平日里都不爱这紫色衣裳,今日却挑了远山紫的内衫、木槿紫混藤紫的褙子,当真是一日有一日的偏好。”秀云心里不解,手上还是拿起篦子,长簪,挑着合适的冠梳,耳坠,搭配这紫色衣裳。

    易灵愫闻言,低头打量着这身衣裳。她早不是原先天真无邪的小娘子了,哪会在穿搭上费神。

    衣裳样式深得她心,褙子对襟处镶着一排小珍珠,立领处金线缠绕。两袖绣的是开得正盛的紫藤花。这件衣裳,是先前过生辰时,易灵愫特意叫人做的。不过是图个新鲜,衣裳做好后,新鲜劲一过,她便再没穿过。

    今日是新生,自然得用新衣裳来配。

    点绛唇,绘弯眉,秀云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半刻便给易灵愫装扮了好。

    “爹爹方才应是给蔡学士递过信了,就是不知褚家那边……”易灵愫绕着头上坠下来的珍珠串,轻声问道。

    秀云说不知,“方才姨娘屋里的帘姐儿来了,只是说叫娘子去前堂见人,褚家的事半句未提。”

    “姨娘屋里的人来我这儿?”易灵愫有些疑惑,不过再一想,约莫是爹爹歇在了姨娘屋里。

    “姨娘一向把我和慕哥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爹爹劝和几句,这两屋之间半年都不会有任何来往。”易灵愫说罢又问了句时辰,见快到点了,忙起身去前堂。

    蔡家学士,人人口中手腕强硬,端方俊俏的君子,易府里没人不想窥见他的半分相貌。

    她也想瞧瞧这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郎婿,到底是何狠戾模样。

    易家人重视这次的来客,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子女先来,易家人丁也不兴盛,只有慕哥儿和易灵愫两人彼此相望。

    慕哥儿是个顽皮性子,上学上得早,功课不好好读,一心想着和貌美的小娘子多说几句话。

    学堂里老先生看管不住,常常气出一身病。见易家金锭子给得实诚,才低声下气地求他学习。

    慕哥儿平日里爱黏着易灵愫,今日也不例外,拿着拨浪鼓往易灵愫手里塞,人也往她身边凑。

    二人正玩乐时,易发携着王氏张氏赶来。

    慕哥儿见爹爹一来,立即收起笑脸,装做小大人模样,同易灵愫一起行礼问安。

    “既然人齐了,那就都去前院接人罢。”易发说道。

    张氏不满,嘟囔几句。既然要去前院接人,为何还要走路到前堂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易发当做耳旁风,他见了慕哥儿这乖巧样子就心生欢喜,哪里还能把旁人放在眼里。

    不过易灵愫这副明艳样子当真耀眼,大房二房眼尖,都能瞧出她的变化。

    晌午见人还是一副虚弱模样,精心打扮后,人竟焕发出前所未有过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双眼,野心就明晃晃地在里面装着呢。

    王氏欣慰,张氏却鄙夷不堪,连带着这衣裳发饰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岑夜晚间蝉鸣蛙叫,翠竹影照在墙上,随风一摇一摆动着。道上点着地灯,葳蕤暖黄。路上又有人提着琉璃灯,府里无暗处,走到其中也不怕失态。

    晚间待客摆宴,平日里没几人会这么做。偏偏蔡家要求如此,谁都不敢得罪这家。

    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停步,门哗啦一开,正好瞧见客人从马车下来。客人独自前来,但以他的身份,一人可抵一万人。

    客人着一身紫棠宽袖圆领袍,身姿颀长劲瘦。面是温玉俊相,眸底明亮,薄唇微抿。客人叉手行礼,一派恭谨。

    眼眸流转之间,恍如野狼在猎场奔走,蓦地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明明是个端方相,却总叫人觉着他高深莫测,捉摸不透。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匹阴鹜狠戾、手腕强硬的狼,非纯善良人。

    易灵愫抬眸,无意间与他对视,心颤半分。

    这位便是易家念叨无数遍的蔡学士,蔡逯,蔡慎庭。

    提及蔡逯,易灵愫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蔡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易灵愫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易灵愫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易灵愫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易灵愫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刚扔到地上,暗巷里就窜来一条狗,把酒葫芦叼到闫弗身前。

    闫弗再扔,狗再捡;又扔,狗又捡。

    蔡逯看不懂。

    闫弗笑得张狂,站起身,准备要走。

    他说:“狗最爱玩巡回游戏,会上瘾。”

    “放心吧,蔡逯!你只要把玩具叼给她,我保证,她还会再跟你玩一玩的!”

    第33章 养鸟

    巡回游戏,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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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与玩具相互交流的游戏。

    蔡逯没有养过狗,不懂这游戏那游戏,只是感慨她的喜好真是从没变过。

    相同的套路与话术,在不同男人身上施展,得到不同类型的反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开了座狗场,是个经验丰富的驯狗大师。

    在她的绝情里,蔡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倘若她豢.养、束缚、驯服一条狗,说明她喜欢这条狗。可她若豢.养、束缚、驯服几百条狗,无差别地对待所有狗,说明她只是喜欢这样做。说明她喜欢的不是具体的对象,而是这一类行径。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易灵愫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易灵愫递了个眼色,易灵愫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易灵愫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易灵愫。

    瞎摸一猜,就知易灵愫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易灵愫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易俫,冠礼后封为康王。出閤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易灵愫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愫愫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易灵愫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易灵愫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易灵愫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易灵愫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易灵愫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易灵愫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猧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易灵愫搵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易灵愫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易灵愫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蔡逯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蔡逯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易灵愫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易灵愫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蔡逯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易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易俫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易灵愫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易灵愫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易灵愫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易灵愫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不经意的一瞬,两人试探的视线交汇,随即都移开眼来。

    蔡逯是小辈,官位却比易发高出不少。不过私下相见的场合,他是临门一脚的女婿见威严的丈人,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蔡逯问安,易发觉得担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里走。

    见面还算是平和,易灵愫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出声惊呼,说着叫众人浮想联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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