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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骂筵

    (上)

    阿光嘴上说得无情, 心里却越来越难受。

    虽说他忽然和顾影翻脸,性子转得太突然,容易招人怀疑, 好在他如今演粉戏还?挺在行,一招一式里,真有些恋慕富贵,主动出墙的意味。

    顾影脸上笑容淡了。

    “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 也不能再?翻转。阿光索性把心一横:“没什么意思。您是尊大佛, 我供不起, 您可?趁早远着我吧!”

    顾影轻轻嗤笑一声:“装,接着装。”

    她这几年?过得, 人心看过,苦辣尝过, 一个高中辍学生在阅人无数的李大帅座下,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当然绝非等闲。

    阿光听这意思,就知道她看破了。可?她看不看破又有什么打紧?他本来就该冷着脸坚持到底。

    “没装。我就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的?”顾影双眉一挑, 抬手在他颈后一抚,把他整个脑袋往下一压。

    阿光没想她就忽然上了手, 只觉得脖子一酸, 就把脸垂了下去, 刚好凑在她扬起的面孔上。两?个人鼻尖轻轻一擦,随即分开半寸, 呼吸相闻。

    他的心, 就更乱了。

    顾影手劲挺大, 就这么强硬地?压着他低头,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却被内疚和愧意约束着,终究没有甩开她。

    他从来没有离谁这么近过,到了此刻才知道,趴在别人脸前头,反而看不清她的神情。

    微微垂下眼皮,只觉得睫毛尖擦在她脸上,让他痒得眯起了眼。一旦他转动眼珠,就觉得自己从眼皮到脑仁里扯着根牛毛细线,随着他心动的轻重打颤。头发根到耳朵后的皮肤是他自己的,酥麻得让他要?化了;口鼻前的气息,又被她翕动的唇带领着,顺着喉嗓一路往下流淌,牵着心肺里的悸动。

    他唱了多少戏词,演过多少喜欢,没有一种是他自己的。

    只有眼前这人……

    可?是他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戏神仙知道人间的一切。

    咦?等等。

    好像脑海里又浮出一些印象。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唯有……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

    唯有什么?究竟是什么?

    阿光心里发急,呼吸也变得短促,顾影当时便察觉了。她还?不知道他的盘算,只以为他是动了心,志得意满,轻笑一声。

    “阿光,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巩季筠手里呢?”

    阿光被她这一声提醒,猛然抬起头来,却被她强硬地?压着颈后,一下没能挣脱,冷汗透背。

    顾影还?在慢条斯理地?问着:“她肯放走?戏班,那是因为她还?有后手,对吗?跟我说说,是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你牵挂成这样??”

    阿光闷声哼了一记。

    他是在气自己,想不出对策,记不起脑海里的话,躲不过戏神仙。

    这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抿着嘴,垂着眼皮不吭声。为了压住不甘和怨恨,他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下颌都崩出了筋。

    顾影见他为难成这样?,知道自己该当心疼的。可?她匆匆之间稍一咂摸:心疼倒是有点,更多的,却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欢喜。

    因为她心里特清楚:“他这是为了我呢。”

    所以,看着他吃苦,他犹豫,他挣扎,她都会觉得欢喜。

    “哈!”她又悄悄地?调侃上了,“我这等心思,不正是和戏台上的薛平桂一模一样?吗?他从小就爱拿那折《彩楼配》跟我打哑谜,如今桩桩件件,都要?应在这故事上,倒是有意思。”

    为着给他定定心,顾影倒也没再?紧逼着问。松开了手,留出讲话的一点距离,面上笑着说:“你啊,有难处别自己闷着,那就上了巩季筠的当。她只不过是大帅的一门?干亲,平时进贡、年?节拜会的交情。而我如今是大帅身?边信得过的军官了,凭她巩季筠,是奈何不了我的。”

    阿光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松开了牙关,却还?是拧着眉头,面带愁色,不见开口的意思。

    顾影看着,心里一甜,笑意就更明显了:“我私下给你交个底。大帅已经把逃亡的大总统找到了,并且已经交接过职位,还?拿到了平州各界的联名推举文书?——简单说来,等李家军一进城,李大帅就是平京总统府和这片梧桐叶的新主人了。”

    阿光一愣:“梧桐叶?”

    “华夏版图的模样?像一片梧桐叶,我们军中都这么叫。”

    说起军中,她双眼闪亮。看起来对当年?投笔从戎的事一点也不见后悔,反而还?有满溢的自豪。这神情稍稍抚慰了阿光的不安,可?也抚不平他眉间轻愁。

    “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只怕戏神仙不会轻易放过,必要?搅动一场浩劫。

    “算不上改朝换代。”顾影耐心地?解释,“如今这天下,和大清不一样?,大总统是要?轮流做的。五年?十年?江山易主,都是常有的事,不用?紧张。”

    阿光只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以他的学识,还?真拿不出合适的说辞来和她当面应对。

    可?巧这时,大厅里的洋音乐奏得正欢快。小提琴音色高亢,像小溪里跳跃的水花,也把他的纷杂心事搅动得一片零乱。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填满胸臆,可?是互相挤压着,又不断破碎着,让他连一句囫囵的话都拼不起,更别提在嘴里说出来。只能干看着她,一脸着急。

    顾影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伸出手去,撩一撩他鬓边刚滑落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带着笑意数落:“你呀!怎么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

    “阿光!”

    巩季筠忽然就出现在旁边。

    她面上有点着急似的,好像没看见顾影也在,尽管顾影的手还?停在阿光脸侧。一把挽起他的胳膊,态度亲热地?嗔怪。

    “我不过和人说说话,怎么一转脸你就没了?好不容易把那边应酬完了,也该带着你去和场子里的各界人士混个脸熟——走?啊。”

    阿光如遭了雷劈一般,被她勾着的半边身?子都僵了,脸上神情也僵了。她拉了两?下,阿光没动,这才一抬头,好像是小小地?吓了一跳,又笑着打招呼:“哟,顾副官也在这儿呢?”

    顾影脸色一沉:“你管他叫什么?”

    “叫阿光啊。怎么了?”巩季筠一脸无辜,“不是他的小名吗?”

    不等顾影答话,她就笑了起来:“我听他说,你们小时候还?挺熟悉的,是邻里街坊,对吧?怎么,青梅竹马的,也不知道他的小名?只有我知道吗?呵呵,这小机灵鬼,瞒得还?挺深。”

    阿光自打听她这么称呼,脸上就是一片煞白。

    他明知道是戏神仙在挑拨,却碍于场合,没法和顾影解释。心里的急躁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下头去,又紧咬着牙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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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要?恨我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被巩季筠挽着胳膊带回大厅中央去,再?没勇气去看看她是什么神情。

    “她肯恨我倒好了,若是还?像刚才似的念着我,那我才更发愁了。”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想着,“要?是戏神仙非得让一个人把所有罪过都承担下来,那就让我来。”

    想个什么法子,能让顾影彻底翻脸?

    最?好以后再?不见面,再?没关系。

    快狠下心,想个辙吧!

    他心里乱哄哄的,只听得巩季筠在和旁人介绍:“我今天带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杜红鹃。如今他离开那草台班子了,我正打算叫他再?正经出道一回。你们谁家有这行产业,给我们家红角儿一个搭班的机会啊?”

    “巩大小姐,今天原是咱们说好了,不谈生意,只说交情。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些?再?说可?要?罚酒了。”

    巩季筠笑答:“哈哈,看赵家姐姐这话说得!若是论事业,我就不是这个说辞了!正是因为论交情,才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这叫私下发表,不算公事的。”

    那位赵小姐笑着指她:“看她这张巧嘴,黑的白的也就是她一句话,我是说不过她。”

    另一位小姐捧着杯子笑道:“我先前就听说,杜红鹃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可?我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戏。因为他原先那戏楼……呵呵,我爹家教严,不让我往镜儿胡同?一带厮混。如今也算见过一面,不知道咱们有没有这个机会,请你家这只小杜鹃唱上一段?”

    阿光急忙微微躬身?应道:“小姐抬举了,不胜荣幸。”

    巩季筠美目顾盼,有说有笑:“得,我还?没说心疼他,他自己倒是想开口。可?是,我看这场子里请的都是西?洋乐,怎么伴奏啊?”

    “倒也不用?伴奏。”人群里传出一醇厚女声,“我给他搭个伴,清唱一段如何?”

    声音刚落,一位穿着传统长袍的女子,缓缓走?向?前来。

    阿光急忙深深躬身?,行礼告罪:“不知曾三小姐也在,刚才也没和您打招呼,多有失礼。”

    女子淡淡受了他的礼,略一点头,就算是还?礼了:“不必拘束。刚才各位小姐也说了,这是论私下交情的场合。”

    这是梨园中一位极有名的票友,名叫曾馨。她出自前朝旧门?户,家门?之中行三,颇有世家子女那股子贵气。在梨园内专工净角,扮演那些嫉恶如仇、不拘小节的将军和江湖人士。

    曾家是老门?户,却并不因循守旧,曾馨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业。她手里有两?家戏班,一处戏院茶楼,一处酒楼,还?有一处文明剧场。想要?票戏的时候,不必去专门?的票房挂牌,只搭自家的班子来上几出,时机也很随性。

    这么一个人,确实很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阿光看她出场得及时,心中更不敢小觑戏神仙的安排能力,同?时也担忧起自己的后路来。

    不知戏神仙下凡,能待上多久。在她不操控局面的时候,在场这些大活人的日子,总得继续。眼下他得仰着巩季筠的鼻息,不能自主;可?戏神仙走?了之后,真正的巩季筠会不会回来?

    到了那时,他又何去何从?

    曾馨的茶楼和戏班,可?能是条好出路。只是,他能想到的主意,戏神仙未必想不到。把曾馨送到他面前来,倒也是一桩人情,不知道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埋下什么样?的坑,要?他以什么样?的代价来报偿。

    虽然难料这戏神仙的每一步部署,但她那戏本子的总纲,是显而易见的:一手拿他掣肘顾影,一手用?顾影拿捏他,就是想要?两?个人的命运一波三折,得不了大团圆。

    阿光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生气:

    “依我看,就是她那神仙日子过得太顺了,整天吃饱了撑得慌,非得下界折腾我们这些穷苦人。

    “别的穷人还?好,我这样?的,也太惨了点吧!戏台上给达官贵人、名流富商们唱戏,下了戏也不能安生,还?要?跟影子离散,给她戏神仙取乐!

    “不就是想让我们不团圆吗?何必还?把我们凑到一堆来?干脆让她这薛平桂征战西?凉,也整个十八年?不回来,把我这苏三随便配给沈燕林。到最?后嫁也不能嫁,娶也不能娶,我俩就只好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大伙看了,哭个稀里哗啦的,难道不好吗?

    “等会儿?我怎么还?帮她编起折腾我自己的戏来了?”

    一接受了戏神仙的思路,他自己都被带跑了。

    第82章 骂筵

    (下)

    眼下这事还要应付, 曾馨还在眼?前呢,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阿光不好再多表露出烦乱情?绪,面上做出个期待神色, 率先走到大?厅中间的楼梯口,才恭敬地招呼:“三小姐,那咱们就站在这儿,行吗?”

    “好。”曾馨应了一声。

    人群围成一圈, 又让出通路给她过。

    不论旁人如何杂乱, 阿光都不看在眼?里, 只是望着?曾馨慢慢走来,忽而觉得, 有些不对劲。

    他在别的场合,见过曾馨几次。那时节里, 她都把背直直挺着?,头微微扬着?,目光朗朗的,面上总是带着?几分笃定的笑意。而眼?下, 她的面色却有些阴沉,眉宇间压着?一股子郁闷, 一看便知有些心事, 可?是她没心思?隐瞒。

    “她这是……给谁脸色看?”阿光心里默默好奇。

    待曾馨在阿光身边站定了?, 再次抬起眼?,目光扫过场地?中各色女女男男, 最后把眼?光定在了?顾影身上。嘴角一勾, 眼?底却发冷, 像是有什么不平,却不是冲着?顾影这个人, 而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光见状,悄悄盘算:

    “影子既然能和我?说起局势,想?必在场这些权贵门第的当?家小姐们,也?都知道李大?帅的打算了?。戏神仙是在她说完之?后才来叫我?的,可?见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一定能成。

    “我?刚还在恨,戏神仙拿捏我?们贫贱的人;现?在看看,她可?也?没有放过这些富贵之?家啊。

    “她自己早早选了?巩季筠做化身,就是要借李大?帅做大?总统的东风,她好在凡间活得安稳。而曾家是前朝传下来的,近年来的时局动荡,不同于以往,让她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波澜起伏。

    “也?难怪,以往忠于一个皇上,就可?以保几代?家业平安;如今真要五年十年换一换朝廷,再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该跟谁走,才是最稳当?的,就必须得冒险押宝了?吧?

    “我?看多了?戏台上的黄袍加身,那都是古人做过的先例。这些世家大?族,也?可?以扶持对她们有利的人,反正是轮替做江山嘛。若是这样,倒也?有希望能赢过戏神仙。

    “可?是,不知道她们对付戏神仙的决心是不是坚定,而我?这等身份和能力,定然也?帮不上什么,只得留心细看,伺时而动。”

    他这边也?没有起范,只是静静站着?想?事。曾馨因为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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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他搭档,便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心说:“原先我?没入局,只是听江湖传言,他明?知道东家折腾人,还是咽下了?,可?见是个识时务,能屈能伸的主。镜儿胡同那边,流氓无赖虽然多,但长久看戏的,都是破落门户的子女,眼?光极高。能入了?她们的眼?,无论是做戏,还是做人,还真是得有一套。今儿既然见了?,我?就得亲自试试他。”

    看周围的各家小姐公子,把大?厅围了?个满满当?当?,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两人身上,她就先开了?口:“杜老板。”

    阿光急忙行礼:“不敢。请三小姐吩咐。”

    “咱们两个没搭过伴,我?最近也?没上台,只怕贻笑大?方。来个入门的活计,能稳当?些。”

    “正是呢。依三小姐的意思??”

    “就《铡美案》吧?”

    阿光刚要点头应下,只听人群里有女子的声音笑着?截断:

    “不成不成。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场合,曾三娘却要打打杀杀的,有点不合适吧!”

    “对啊,换一个吧!”

    “杜老板,您也?帮忙想?想?。”

    曾馨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不屑,却也?没解释什么。

    阿光忽而想?起,他听说李大?帅好像就是抛弃糟糠,另娶高门公子,这才扯旗发家的。曾馨态度这么明?显,定然是因为看不上李大?帅的为人,也?反对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身居高位吧。

    他想?着?如今的情?势:总统逃遁,李大?帅黄袍加身,兵困平州城,周围是不是会有其他的大?帅、司令什么的,对此不服?说不定,以后还要有四面八方好几队兵马……

    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戏吗?

    他冲着?曾馨道:“三小姐,有个入门的活儿,您指定会。咱们两个搭一段,又显得热闹。”

    曾馨反问:“什么?”

    “《大?保国》。”

    曾馨微微一愣。

    她倒不是因为不会,而是有点意外?。他竟然能在片刻之?间想?出这个来,比《铡美案》更合适几分。

    这确实是生、旦、净的入门功课。剧情?也?简单:老皇上去世,只留下李太?后和襁褓里的小太?子。奸臣李良是太?后之?母,她哄骗太?后禅让皇位给她。忠臣杨波和徐燕昭看穿诡计,劝谏太?后,可?是李太?后被母亲蒙蔽,一心要让出凤椅,和忠臣有了?口角,闹得不可?开交。

    李良姓李,李大?帅也?姓李。先哄骗,后出兵,非要自己坐这个江山,倒也?很像戏里的大?奸臣。

    而她要演净角,演的是徐燕昭。拿着?先皇所赐的铜锤,在金殿上就把李良打了?一顿,并直言斥责奸臣,想?想?还怪痛快的。

    思?绪到这,曾馨嘴角才露了?笑。

    “杜老板,您的起腔。”

    阿光敛起袖子来,行了?个戏台上的福礼,才把脸孔向外?,稍微清了?清嗓子,提起声来叫了?一声:

    “大?胆——”

    眼?光一抬,方才还温顺的青年,顿时成了?气势十足的年轻太?后。双唇开启,字字如珠玉。

    “徐杨做事太?伤情?,敢在金殿打皇亲!”

    曾馨把头一扬,更有几分傲骨:“皇亲国戚不敢打,打的是篡朝谋位臣!”

    旁观者中,有人叫了?好,就有人跟着?叫。本就是自娱自乐的一段戏文,阿光和曾馨各有各的心事,唱着?这段,只管自己痛快,丝毫不需要考虑旁人听不听得懂,叫好声和打拍子在不在点上。

    但顾影在下面听着?,知道这是冲着?谁。

    在场的虽然大?半都是李大?帅的追随者,可?只有她一个是穿军服来的,真正的亲信。

    她们可?以装聋作哑,但她,不行。

    她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套来,慢慢戴上,在戏文的激烈言辞里,把手指整整妥帖。

    “阿光,你这麻烦找得大?了?些。若你非要学李香君,给我?来一出《骂筵》,想?必也?准备好了?后果。我?不介意把奸臣做到底,那你这冰肌雪肠,就演到底吧。”

    她把眼?神放冷,大?步走上前去,拨开人群,突兀地?打断了?戏词。

    “二位唱这样的戏文,是何居心啊?”

    一个偌大?的厅堂,戛然静了?下来。

    “不说话?”她似乎是不经意的小动作,手指在腰间的枪套上来回摩挲,“就是默认的意思??”

    阿光往前一步,眼?神里写?得满满的明?白。一张口,却把话说得不明?白。

    “顾副官,戏码是我?选的。怎么了??”

    顾影嘴角一勾:“现?在才问?刚才盘算什么呢?”

    阿光“嗤”一声笑了?。

    “刚才顾副官忽然打断,我?在戏里还没出来,差点喊了?旁边的宫娥内侍,把您拉下去斩了?。好险想?了?又想?,这才没有失礼,副官勿怪。”

    素手一抬,似是给自己压惊,扫过自己胸口,轻轻拍抚。指尖埋没入衣裳边缘的貂毛之?内,又探出来。深色的皮毛,更衬得那手又细又白,玉雕的一般。

    别人看到的,是他放肆挑衅;顾影看到的,是这毛皮和巩季筠的一般无二,可?见是同一块料子,缝在两件衣衫上。

    她心说:“巩季筠做了?这么一块大?披风,把剩下的边角料赏给你,你就满意了??”

    又想?着?:“就这么不相信我?保得住你?非要扒紧了?巩季筠讨好,是在主动给她做人质,好让她膈应我??”

    最后,还是得拿定主意。

    一声:“来人!”会场外?警戒的兵鱼贯而入。列着?队,举着?枪,皮靴子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见她要来真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出声劝道:“顾副官,这阵仗有点过头了?吧?不过是大?家私下里唱了?几句戏,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您直说就是。怎么就闹到这个份上?”

    “唱戏?”顾影冷着?脸反问,“有多少个歌舞升平的好戏不唱,单挑这字里行间影射时局的,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这顶帽子扣下来,人人自危,纷纷推脱和解劝。

    “哪儿能啊?这不刚才说了?,只是一出入门的戏码……”

    “顾副官是不是太?紧张了??哪有这么个意思??消消气,其中一定有点误会,说开就好了?。”

    顾影冷冷环顾:“我?自有分寸,不会搅扰各位。”

    戴着?手套的手指,直指向人群中心:“今日盛会,往来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这是什么?把这戏子,给我?丢出去!”

    阿光微微眯眼?,望着?她冷漠的神色,一时拿不准她是真气着?了?,还是又用借着?他的名义在发作。可?他也?不紧张,甩甩手不许那些女兵近身,白她一眼?,直接就往门外?走。

    “慢着?。”

    顾影特意等他走过去,才慢悠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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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住。

    “顾副官,又有什么吩咐?”

    阿光心里有气。

    他转过头,含着?满眼?的火苗望着?她,心里想?着?:“无论是假装还是真心,你个寿衣店家出身的女儿,却口口声声指摘我?是戏子,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模样。可?知如今,这平州城上上下下,都在戏神仙手里挣扎,你自己又好到哪去?”

    顾影见他的眼?神,反倒是一笑。

    “就知道你还不知错。新时代?过了?这么些年,你们这些唱戏的,还活在古代?的戏里,想?着?赚个忠于旧朝的名声。我?成全你。”

    曾馨本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说几句,耳听顾影指桑骂槐,终是决定不忍下去,快步往二人对峙的地?方走来。

    可?她走得晚了?,半道上就听见顾影下了?令。

    “那谁,去找两个男兵,把他的衣裳鞋袜给我?脱了?。”

    曾馨双眉一竖,快步赶上去斥了?声:“你敢!”

    “我?不敢。”顾影淡淡一笑,“曾家夫人已经在支持大?帅的联名信上签过了?字,曾三小姐和我?们李家军是同伴,我?不能冲着?您。但是,谁让他也?撞上来?既然他一片冰心,定是不怕冷的。还穿这棉衫毛皮做什么?”

    曾馨反问:“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是巩季筠带来的,就凭你随意处置了??”

    顾影抬起眼?,望了?远处动也?没动一下的巩季筠,又回望曾馨,轻轻一笑。

    曾馨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抱臂旁观的巩季筠,顿时有些不解的神色,从脸上拂了?过去。再看阿光,已经自己动手,解下了?短褂摔在地?上,又冷着?脸,去解长衫的肩扣。

    她实在不能由着?事情?这样发展,抬手叫停。

    “都别闹了?!”

    她大?步迈过去,急匆匆从地?上捡起那短褂,胡乱往阿光手里一塞,转头对顾影昂然道:“顾副官,今天这事纯属误会,不过是随口唱段戏,不想?就犯了?尊驾的忌讳。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了?,放他一马行么?”

    顾影仿佛没听见,闲适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声不吭。

    曾馨目光清澈,态度也?很干脆:“顾副官可?能没听明?白。我?方才的意思?是,今天这事,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有得罪副官之?处,它日定当?登门致歉。只是,戏伶们讨口吃的、有点脸面,实属不易,还望顾副官高抬贵手,放过……这位杜红鹃。”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她本来说得流利,却在最后要说人名时,忽然刹住了?话头,稍一迟疑才说完了?。

    顾影倒没注意这个。她听这话里的意思?,就觉得仿佛有根针,在她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让她立刻皱了?眉。

    “奇怪了?!刚才巩季筠那般做作,我?都不信,怎么曾三小姐这几句说出来,我?心里的戒备就比防空警报还响?”

    第83章 双心斗

    曾馨抓了大伙都暂时沉默的空档, 也不避嫌了,直接越过顾影,上?前拉起阿光。

    “走。”

    阿光只觉得, 一身的力?气和功夫,在她面前全然使不出来。只要是她轻轻一拽,他就莫名其?妙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身后的大厅里竟然死静死静的, 没?有一人追出来。门口的卫兵仿佛没看见这俩大活人拉拉扯扯往外走, 竟然目不斜视, 也不来管管。两个皮肤黝黑的门童,抱着臂倚在墙角, 好像是在闲聊,却也不见上来问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街面上?路人也少, 偶尔走过她俩,竟听不到一丁点脚步声。拐角的馄饨摊还?在,也有人坐在那。可奇怪的是,那客人始终大口大口地吃着, 似乎不知道烫。这一小碗馄饨,从阿光注意上?她, 到走过馄饨摊去, 按这个吃法早该吃完了, 可她还?是低着头吃,一直不见停歇。

    一整个馄饨摊上?, 煤气灯烧灼的响声, 锅里?高汤沸腾的响声, 全都听不见。人到了锅灶旁边,也感觉不到那炭火的热, 只听得那吃馄饨的客人,勺子?碰着碗边,叮,一声,叮,又一声,打拍子?似的,每一次间隔都相?同?。

    小时候听过多少鬼怪传说?,也看过戏台上?多少冤魂故事,都不如此时此刻的恐怖。阿光发现的不寻常越多,越觉得全身绷紧。汗毛根被牵扯着般又疼又痒,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他身边的曾馨,对这些一点没?在意似的,只管朝前走着。

    让人稍微放心的是,她脚步踢踢踏踏,始终是有声音的。路灯火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罩,照在两人身上?都有影子?,随着人挪动,那影子?缩短又拉长,才像是阳间之人的模样。

    阿光轻轻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出声。

    “那个……三小姐?”

    “啊?”

    曾馨这才如梦方醒,站住脚步,放开了他的手腕。

    阿光方才觉得身子?轻得像纸片,直到这时,才在地上?站定。

    霎时间,整个世界的鲜活都回?来了。

    起风了,灌进衣领子?里?,整个下巴和脖子?都透凉的,又掀起墙上?破旧的广告纸,扑啦啦轻响。路人夜归,脚步疲惫,一走一拖沓,时不时清清嗓子?,咳嗽两声。谁家屋檐上?窜过黑影,随即在远处传来几声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恼怒的猫叫。煤油路灯的火苗呼呼地烧得正欢快,离得近了有一股臭味,熏得人耐不住。

    若不是刚才那样的死寂,就对比不出现在的烟火人间。

    曾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发现周遭的变化。又忽然转头问阿光:“巩季筠拿了你的身契?”

    不然,怎么能这样嚣张,任他在人前解了衣裳?

    阿光想了想:“我不知道。”

    “不知道?”曾馨觉着好笑,“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了,不知道为自己操点心?身契在谁手里?,这么大的事,都不问问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阿光答得却认真,“这事说?来话长。先前春兴班欠债的光景,师傅把我们的身契发还?了。我们都说?愿意再跟着师傅,又把身契交给她,她却说?怕我们被新东家拿捏,后来有一天当着我们的面,把身契都撕了,一把碎纸全给塞到灶下,烧成了灰。”

    曾馨目光温和地听他说?,让他心里?稍微有些暖意,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三小姐,我没?有和巩大小姐写过文书。可是,若是到了该用?这东西?的时候,她肯定拿得出来。以她的本?事,那肯定看不出是一张假身契,或许确实是真的,能比珍珠还?真。”

    曾馨若有所悟,轻轻点头:“是这个理。”

    阿光低声道:“谢谢您今天肯帮我,但我还?是得回?去了。”

    “回?去?你有地方可回??”

    阿光一愣。

    曾馨脸上?露出笃定的神色,说?得头头是道:“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勉强。你的事,我都知道。”

    “您知道什么?”

    曾馨悠闲地把双手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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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袖口里?,慢慢地往前走。

    “我知道你原先的姓名叫赖光英,乳名叫阿光。

    “远的不说?,没?意思,你也会觉得是我打听过你。我就说?最近的事。

    “在你假意从了巩季筠,送春兴班出城之后,那城隍庙前的小院子?里?人去屋空,挂在商行出售了。反正也没?人照管,你这几天依然是住在那。

    “但巩季筠忽然找上?门来,对你说?,她可以大发慈悲,把那小院子?买下来送你。不过你得听她的话,跟她一起出席活动,讨好上?峰什么的。这才把你领到这个场合来。”

    阿光一头雾水,但他不好说?出真相?,只好模棱两可,丢出一个问题来转移话头。

    “您知道这些,不算稀奇,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怕她不说?清楚,还?甩了个激将的小包袱。

    “这个从何说?起……”曾馨沉吟了一晌,“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偶然觉得,这个平州城不太对劲?有些你遇到的事情?巧之又巧,像戏台上?的故事一样?”

    “有!”阿光眼睛都亮了。

    曾馨笑了笑,语气更为笃定:“在你遇见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平州城,就是一方戏台;我们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一出戏;有一些人,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像神仙一样,在云端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众生悲喜?”

    “有!”阿光用?力?点点头,“您说?的太对了!”

    “那你有没?有进一步想过,既然有看戏的神仙,也该有排戏的神仙,像戏班里?的编剧、导演一样,把控着整台戏?”

    阿光心里?顿时有底了:“三小姐!您也是……?”

    “也是?”

    阿光紧张地转头看了看路人,再往前一步,挨曾馨近了些,压低声音一连地问:“不知道我琢磨得对不对,听您一席话,只觉得您也是这戏里?的人。倘若我是‘旦’,您就是‘净’了吧?刚才在大厅里?,您一直望着顾影,我寻思您知道的比我多,能不能告诉我,她是‘生’吗?”

    他说?得急切,脚步连连往前凑,曾馨却连连后退,差点杵到墙上?去。他这才发现失礼,脸上?薄红,道一声:“抱歉!”退开了两步。

    曾馨这才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压下些许尴尬,笑了笑。

    “你还?真是,心心念念都是她。”

    “谁?”阿光嘴里?反问着,耳朵尖就悄悄地红了。幸好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可曾馨仿佛有所察觉,笑着答:“还?能有哪个‘她’?是顾影,你的搭档,戏中的那个‘生’。”

    阿光露出一个轻松的笑颜,曾馨只觉得好笑又无奈:“我呢,复杂一些。我不止是‘净’,更重要的身份,是搭起这台戏的‘神仙’。”

    阿光脸色一僵:“你就是戏神仙?”

    曾馨笑答:“哦?你还?起了这样的外号?倒是挺贴切的,你就这么叫吧。”

    “不是!”阿光搞不清了,“这世上?有几个戏神仙?”

    “总数么,当然是很多。但这台戏里?,只有我一个。”

    “那巩季筠呢?”

    “巩季筠?关?她什么事?”

    阿光的判断很简单——排戏之人,必定爱戏。曾馨态度温和,又帮他脱离困境,对比巩季筠的为所欲为,让他更愿意信任。于是理所当然地道出实话:

    “我能察觉这平州城是戏台,我们自己是戏中人,就是因为,我见过巩季筠的道行。她能转换日月星辰,改变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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