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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惊艳
平州城里?, 初春的天气?,比往年冷那么一点儿。快到晌午了,偶尔吹过一阵风, 还叫人直哆嗦。
就在城隍庙前的小胡同中段,拐角,有一爿临街的小小铺面。
远了看,门口花花绿绿;近了看, 气?氛冷冷清清。招牌挂得很低, 一片黑黢黢的木板上浅浅刻着“寿衣”俩字。原本还涂了点儿黄漆在上?头, 时?间长?了,掉了一半, 几乎看不清楚。
前几天风大?,今儿个太阳倒好, 顾影就拿了条矮凳,坐在门口扎纸花。
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住的人就这么三口子,饶是她手里?特别熟练, 可还没扎得小半筐,她舅舅顾嘉年就从后面那屋找出?来了。
“你给我?放下!用不着你的!”
“舅舅, 您最近可太奇怪了。从前您也总让我?帮着家里?干活的, 怎么现今突然不让了?”
“从前是从前, 现在是现在!”顾嘉年上?手就去夺那破筐子,“你舅妈费了那么大?劲儿, 托人跑关系, 也得把你送到?洋学里?去, 还不是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你可倒好, 成天得了空还是捆竹篾,扎纸花的,眼看要考中学了,难不成中学还考这个?看你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上?心点?”
顾影护着筐子不让他拿,只是好笑:“舅舅哎,您在这街坊上?扫听扫听,谁不知道我?影子丫头是寿衣铺的孩子?我?这从小给您打下手,也长?到?十四五岁了。怎么的?才上?几天洋学,我?就成了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也碰不得,那也摸不得呀?”
顾嘉年白她一眼:“臭丫头,你舅舅这寿衣铺子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我?可不盼着你接手这铺子,想的是你能?识文断字,将来坐在办公室里?当个文员、□□的,吃上?公粮,才不枉我?们现在下功夫。”
顾影笑嘻嘻地?犟嘴:“我?舅妈说?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都是社会?的一员!”
“哈!听她胡说?八道呢!要是她真觉得没有这些个高低贵贱,何必巴巴地?跑去讨好这个,讨好那个,送您小祖宗去洋学啊!”
俩人正斗着嘴,从门边款款走来一个穿着棉袍子的女子。头发盘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麻利人。
这就是顾影的舅妈程萍。原先是个稳婆,因为出?了名的手脚利索,被西医院招去做了个护士。
“我?刚走到?胡同口,大?老远就听见你俩又贫嘴呢。一个二个讲歪理,还拿着我?做筏子?”
顾影抬头笑笑:“舅妈!”
顾嘉年也笑了笑:“我?去把饭盛出?来。”
程萍在医院里?讲究惯了,每次回家都不敢碰任何东西,非得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专门换一身衣裳。等?舅侄两个把活计放下,饭菜摆上?,她刚好也收拾完了,一家人坐下来吃午饭。
顾嘉年可算是找到?了靠山,细细数落一番顾影的气?人处,带着点无奈,却?不容推辞的态度:“媳妇儿,你也说?说?她。”
程萍问:“影子,功课做完了?”
顾影刚把一块窝头掰开,还没来得及啃,听了这话?也是不服,一手捏着一半,瞟一眼舅舅,再对着舅妈求援:“可不是吗?非但是做完了,还得了先生好几个‘好’字。先生说?,我?呀,十拿九稳是要被联名推荐,升学去平京中学校的了。”
“我?们影子真争气?。”程萍笑眼弯弯。
“争气??我?看是生气?!”顾嘉年不大?满意,“我?们小时?候也是上?过两天学的。我?们先生说?了,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这样哪像下了苦功夫的?只凭着一点小聪明,可长?久不了!”
“嗯,也得听听你舅舅的。”
一大?一小也听出?来了,程萍完全是个和稀泥的态度。
那可不行。一家子只有三口人,两个意见相悖,就得争取到?这宝贵的一边做同盟。顿时?叽叽喳喳,一个吵,一个犟,一个笑个没完。
晌午过了,顾嘉年正想着回房间眯一会?,让顾影不准管家里?这些小活,多温温书。
这次他可发了狠心,揪着顾影的衣领子,扯到?大?姐和姐夫的牌位跟前,说?:“给你亲娘保证一下,你一定要好好上?学,考中学校,大?学校,将来出?人头地?!”
顾影当然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眼看他一脸坚决,知道舅舅是把整副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真心实意想她好。她就没心思顶嘴了,乖乖应一声:“我?这就温习去,您放心歇着吧。”
眼看她舅舅进了屋,放下门帘,掩上?窗户,她就拿了本书,坐到?门口去读了。
眼神的余光里?,看得一些行人偶尔来去,她只当没看见,捧着书默默读着。
忽而眼前衣角一闪,哗啦啦一阵响动,叫她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是个过路的陌生女人,穿的衣裳倒好,只是洗了又洗,显得挺破旧。手里?紧攥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伸着白生生的小手,还没来及收回去。
这一看,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这小男孩不肯跟着女人走,伸手抓了一把路边的东西,想要停下。不曾想路边拐角是寿衣店,门前放的都是花圈,轻得很,他一抓没能?停下,反倒撂下一大?片去。
那女人不得不暂停下脚步,对着顾影赔礼:“不好意思啊!”一转头,又有些恨恨地?瞪了男孩两眼。
顾影心说?:“这可别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正在拐卖小孩儿呢。”
她仗着方才动静大?,惹了几个过路人也看过来,壮着胆子,提高了声音,问那男孩:“你怎么回事?你认不认识她?”
那男孩缩了缩肩膀,抿着嘴,却?是点了点头。
“你这小孩儿,说?什么呢!”女人明白这其中意思,一时?也有点生气?,“我?是他姑姑!亲姑姑!”
这么一嗓子出?来,路人听说?是家务事,也就缩缩脑袋继续走路,不再往这边瞧热闹了。
但顾影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子不对,特别不放心,赶上?一句:“那他怎么不愿意跟您走呢?”
“你小孩儿家懂什么?”那女人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在家说?好了出?门听话?,这才走几步路,就摸人家店门口的东西!就知道惹祸!”
男孩冲着顾影的方向转过来,却?垂着眼不敢看她似的,声音细细的:“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忽然一拐过弯来,我?脚打滑了,就想着扶一下……”
他解释得有点牵强。顾影却?也没从这话?里?听出?来更多求助的意思,自家也有些犯嘀咕。
那自称姑姑的女人,态度也软了点:“小孩儿,你看看你家东西没碰坏吧?实在不行,我?赔钱给你。”
顾影摆摆手:“没事没事。都是些纸扎的东西,碰不坏。你们走吧。”
女人没再说?什么,又扯着男孩,匆匆往胡同最深处走过去了。
顾影小心地?抬起那些倒地?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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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仔细检查有没有碰破了边角,刚检查清楚,又过了不多大?会?儿,只见那女人又从胡同深处匆匆地?走了出?来。
她一拐过墙角,顾影就看见了,她走过去时?是俩人,回来只单独一个人。便心里?一紧,大?声喊她:“哎!你带着的那小孩儿呢?”
女人肯定听见了,却?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脚步走得更急。
顾影心说?:“不好了!”赶紧跑出?去追上?几步,忽然想起舅舅他们在午睡,铺子里?没人,不敢追得太远,又高声连连喊了好几下。
女人听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听了催命的鼓,几乎要脚步离地?,一眨眼就跑过了胡同口那颗大?楝树,顾影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嘉年和程萍被她几声大?叫吵醒了,顾嘉年披着衣裳出?来看看,只见顾影一脸着急。
“怎么了?有小偷?”
“舅舅!我?刚看到?有个路人不太对劲……”顾影简单说?了一遍。
“你说?她两个人进了胡同底,一个人出?来的?”顾嘉年忽然被扰了休息,脑子浑浑噩噩的,一时?没想到?。
他站在原地?,又皱着眉想了想,有这么点印象:“咱们这胡同底,有个三进的大?院儿,之前没人住,后来好像是卖给了一家唱戏的。搬家过来的时?候,我?看是带着几个徒弟呢。会?不会?是人家把孩子送去学戏,没想到?被你撞见了,还当个事在这儿喊,怪不光彩的。”
“那我?去看看!”
顾影一句话?丢在这还没落地?,人就往胡同底跑。
还没到?跟前,远远听得有女子呼喝声。
“扎稳!蹲住了!”
再近些,听得里?面许多脚步声,匆匆忙忙的,似乎有人跑跳。
到?了近前,只见黑漆的两扇大?门敞开着,前院里?果?然有些半大?孩子在练功。
顾影一看,就觉得她舅舅说?得应该没错。可是她非亲非故的,这么莽撞来找人,不像那回事。要说?别找了吧,她心里?莫名地?搁了这一茬,不研究个清楚,却?也不太甘心。于是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半晌不知道从何说?起。
里?面孩子看到?了,抽空跟她打招呼:“你找谁?”
顾影这才发现,这里?面挥着水袖的、跑着圆场的、翻着跟头的,生旦净丑,男女老少,都是一水的男孩子。
“我?打听一声,”她这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有没有个女的,领个小男孩——这么高,生得细白细白的,小手特别好看,眼睛也好看。”
听得几个男孩“噗嗤”“噗嗤”就笑出?了声。
“这可怎么的?他前脚才写了字儿,入了科,还没来得及学半句戏呢,立时?三刻就有大?主顾要来捧角儿了!”
第72章 桑园寄子
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 后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严厉的声音。
“谁在偷懒?”
刚才远远的听不真着,近处一听,嗓门虽然不透亮, 可真厚实!一声喊出来,赛过狮子吼。
顾影哪会知道?这家的师傅,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雁芙。
想当年她二十几岁的年纪,在沽口驻下?了码头?, 唱念做打无一不精, 最工武生, 曾经以一出《挑滑车》震动了八方来客,传了十余年的佳话。
如?今她退下?舞台, 开了科班,虽说?嗓子显老了, 可身手还是当年的硬功夫。真要训诫起徒弟来,那动?静,绝非等闲。
男孩们急忙屏息,迅速各归各位。甩袖的甩袖, 吊嗓的吊嗓,扎马步的扎马步, 似乎从没和顾影说?过半句话。
俗话说?捉贼捉赃, 王雁芙一走出来, 没抓着现行的捣蛋鬼,手里抓着的那根藤条也就没落下?去。她只是甩开了眼色, 瞟一眼这满院的黄毛小子, 把这里面一个一个记在心里, 留着等回头?细算。
巡到门口,正看见顾影站在那。
“请问, 有事?儿?”
顾影这会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俩手扣在一块,指甲把手心挠得都麻了,才定住神,又说?了一遍:
“您这儿是不是刚收了个徒弟?这么高,白生生的,小模样……清秀,看着挺乖的。”
王雁芙反问:“您这是……家里人?”
“啊,我不是他熟人,”顾影急忙解释,“是我刚才看见个女的,领着一秀气的男孩往胡同里来了。不一会儿,只见她走了,不知道把那男孩撇到哪去了,就一时?好奇,过来打听打听。”
王雁芙笑了笑:“小姐,你心好。”
顾影急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拐角那边寿衣铺子家的小孩。”
说?了几句,隔开一二?进院子的那扇影壁墙后,转出一个瘦伶伶的男孩来。
可不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位?
他一脸怯生生的神色,手脚不知道往哪搁,蹭了几步,险些撞了正在练功的师兄弟。有俩仨性子活泼的,小声提点他一句:“师傅在门口呢!”他点头?小声道了谢,急忙加快了步子,小跑过来。
“师傅,安置好了。”
抬头?看见顾影,面上就是一呆,赶紧又瞥开眼神。
“这……还真是……”顾影赔了个笑,闹了个大红脸,自家不好意思极了。
她看看王雁芙,看看那男孩,心里头?不知道哪处悄悄地发痒,莫名?臊得慌,却又不难受,倒像是偶尔吃块糖果,舌尖上都泛着些甜丝丝的味儿。可也不好多留,喊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转头?就溜了。
那男孩立刻抬头?去看,眼神刚追着她,才眨了一眨,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小脸微微一僵,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王雁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从影壁墙那里转出来,到往前跑这几步,再到对上眼神,后来到目送和收敛心思,心里就有了数。
“小模样秀气,举手投足的气派,还真是有股子风流韵致。就练旦角吧。”
一张纸入了科,一句话入了行。王师傅在短短一会的时?间里,定了一个人的终身,看似很随意,却有着多年的经验在里头?。
“眼下?另一件,你叫什么来着?”
“回师傅的话,赖光英。长辈呼号,叫阿光就行。”
王雁芙听得一笑:“倒是响亮,乍一听,还像个大家出身的女孩儿似的。”
她一面咀嚼着这副姓名?,一面说?给阿光听:“要入旦行,还得起个相应柔和些的名?儿来。只是你这个姓……赖,赖……真是不好搭配,不如?就去掉。”
阿光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舍不得了?”王雁芙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个贫苦出身的孩子,少不得再给你说?讲说?讲。”
阿光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着师傅。
王雁芙把他领到门边下?马石后的角落里,温和地给他讲着:
“你从前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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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行,可总也看过戏,是么?
“你别看侯教主、胡大王、柳大奶奶这些进过宫的名?伶,她们出入有汽车,住的是大院子,看起来也是富贵人家。可那些个都是虚的。真论起来,咱们梨园行,那是下?九流里头?最贱的了。
“虽然说?那城外驻兵的李大帅,也都经常捧戏,燕大的甄教授还在报纸上写文章,一夸一整个版面,说?什么‘艺术家’的,但是咱们自己得知道,咱们这行,身份和她们根本没法比。
“在大清朝的时?候,咱们一人从艺,三代不能?考科举呢!花街柳巷的堂子里,有想点咱们过去唱一出的,咱们也得应了。去到了,还得管那些相公们叫一声叔叔。
“阿光,这样的身份,你还想留着你的姓氏啊?
“虽说?你是个男孩,上不了族谱。可总有那么一天,人家闲了,想起来了,要拿你当个乐子了,问起来你的出身,你说?什么啊?莫不还像今天这样,跟师傅说?‘我是前朝京师……’”
她话还没说?完,阿光就拼命地摇头?了。
他倒是想回话,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浅浅叹了口气。和教戏时?的严格相比,在平时?的说?话间,她都会尽可能?地态度温和一些。可语气再温和,现实总归是现实,还得让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认命,才是学戏的第一道门槛。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戏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后的故事?,无非是家里落难,明珠蒙尘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难,总有公子在后花园里私会一场,表表衷情?,送包银钱。公子若是落难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陈三两,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丢到风尘里,哪天看到他不顺眼了,拖过来当个垫脚石。一道官司勾下?来,屈打成招,秋后问斩,又能?到哪去寻个小姐来搭救他呢?
得亏了他这姑姑,还真是亲姑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只有她王雁芙的“春兴班”是收容男孩家学戏的所在。
唱戏是苦了点,可是,至少是凭本事?吃饭,或许还能?有个出头?之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盼头?。若真是那狠了心的亲戚,把个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镜儿胡同那边的相公堂子里去,那才是真的绝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过下?去,谁又会这么撇下?个半大孩子?他有知觉了,有记性了,将来难免恨上他姑姑一辈子。
话说?回来,那戏台上的贞烈男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将来在世上磋磨了一辈子,也让人意难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饭吃,立时?三刻就要饿死,倒顾不得名?声什么的。阿光这样的孩子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静静地看着阿光哭。过了一阵子,小孩渐渐的也不怎么掉泪了,她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总归是写了字,我也点过头?的,就别想那些假设了,好好把孩子带起来。”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学出戏来,该上台演出了,师傅才给选个艺名?叫起来。王雁芙一打眼看见了阿光,心里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会子,也就有了个主意。
“阿光,给你讨个大红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听师傅的。”阿光声音还有些哽咽。
“你见过杜鹃花吗?开在山上,冬天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觉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风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咱们阿光,要是也能?这么红,该多好!”
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点希望的神色,望着师傅。
王雁芙笑着合计:“红杜鹃……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这杜字当姓,红字卡在中间,叫杜红鹃!”
戏伶们一般也没念过书,戏本子口口相传,传讹了的不在少数,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对新?来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头?,软软地说?:“红鹃谢谢师傅赐名?。”
王雁芙十分?满意他这礼数周全的范儿。笑着受了礼,扶起来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领回去,跟徒弟们这么介绍了。
师兄弟们大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个鹃儿就叫了起来。王雁芙见他们处得不错,也挺满意的,叫来年纪最大的师兄,来给他讲一些基本的行动?坐卧等动?作,即刻就练了起来。
一晃几个月过去,阿光不知不觉竟学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兴:“找机会试试吧!”
这便改了身行头?给阿光穿了,又在茶楼里挂了个水牌,请了自家师姐妹来春兴班教了几天,单独给他把这折戏磨好。
其实这一切都很仓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阿光还没有全然咂摸过味儿来,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将门上。
师傅一声:“走!”他就像平时?晚上练的那样,跟着灯光最亮处走,把这些天日日都挂在嘴边的一折戏,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
下?了戏,王雁芙就更高兴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总是会有点紧张,忘了词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惨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这回登台,虽然不太?灵动?,好歹是一个错也没有,全顺下?来了,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再者说?了,阿光模样俊俏,扮上戏就更好看。玉堂春在这一折里楚楚可怜的做派,他并不用?太?多揣摩,只要好好唱下?去,就对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几天,越来越顺,连带着茶楼的生意都好起来了。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有闲空,必定来听两声杜红鹃的《起解》。茶楼二?掌柜给春兴班分?红的时?候,也是喜笑颜开,恭喜着王雁芙收了个好徒弟。
第73章 彩楼配
不知不觉, 冬天到了。
胡同?口高大的楝树上,叶子早掉干净了,一串串成熟的楝豆已经半干, 密密匝匝挂在树梢上。
这是整条胡同第一个亮起来、暖和起?来的地方。顾影看了会书,缩着肩膀,朝手心呵气。清晨的薄雾还是有点冷,那呵气冒着白烟, 刚到手心, 热乎劲儿也就散了。
此时从胡同?里头, 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人。苗条身材,捏着条手绢儿, 挺着背,绷着腰, 步子细碎。行动里带着股子说不上来的意味,像长了钩子似的,在顾影心里挠了挠。
奇了怪了,这么个情?景, 怎么就百看不厌呢?
最绝的是,她第一回 见到阿光练这步法, 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一年下来, 看过不知道多少次, 回忆过不知道多少次,却着实地想不起?来。
等人到了切近, 她就把那些玩味心思暂时放下来了。
想起?他刚练踩跷的时候, 整天走得歪歪扭扭, 脚趾磨破了,总是渗着血, 还得继续练。好不容易长起?一层皮,再练时又磨破。如今走得这么顺畅,真不知道是脚好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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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疼习惯了。
她心里怪不好受的:“哎,你如今都练了多久了?我眼看着,这跷都要长在你脚上了似的,怎么还得成天的练?”
阿光到了胡同?口,就得围着树,走上十来圈圆场。这倒不耽误他讲话,毕竟在戏台上,还得边走边唱呢,早就用熟了气息。
“师傅说了呀,这跷功是基本功,一辈子的活计。什么时候也落不下,就是得一直练着。”
顾影眼光随着他走,心里特别喜欢他踏实勤勉,也爱看他这伶俐的身段,嘴里却不以?为然:“我们老师也说了,颁布禁止缠足的法令,是破除陋习,文明进步。咱们这一代里,基本上没?有小孩裹小脚了。可偏偏你们戏台上有意思,倒要绑个跷,装作裹了脚。”
阿光脚步不停,从眼角里斜了她一记,有些微不服:“这规矩又不是我们男子定?的。自打?有这西皮二黄,戏台上便?不许男子沾染。可是戏里总有旦角吧?便?让女子来扮,还要女子学这缠足的形态,才有前辈伶人,做出这跷来。你瞧瞧,从头到尾,哪有我们男孩家什么事?”
“那男孩家怎么也踩上跷了?”顾影笑着问他。
“现在虽说不兴缠脚了,可台上演的都是从前,古时候的男子,可不还是得练跷?师傅师伯她们说啦,女人家就爱看男人这样。”
“我可不爱看,你就别踩了。”
“知道你不爱!我都没?见过你去茶楼看我的戏。”阿光有点不满意,“我挂了多少次水牌了?你一次都不去!”
“你都是白天唱啊,白天我上学呢。”
“我如今是晚上挂牌了!这你都不知道,还犟呢!”
顾影眼神追着他,看个不住,嘴里却不饶人:“你说我干嘛非要去茶楼?我要是看你的戏,这不,你给?我单演一出,还不用茶水钱。”
“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
“你也没?见过我扮上的模样。”
“捧你的那些姑娘说你好看,你以?为她们是稀罕你扮上?她们心里,指不定?多想看你卸了妆的模样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偏是我,天天都能见着,你还上赶着给?我瞧。你说,我何必去茶馆看你?”
阿光恰走到她跟前,脚步也不停,抬起?手绢就在她脸上扫了一下。
“哼!看书也堵不上你的嘴!”
“我没?听说过谁家用嘴看书的。”
顾影痒得直笑,抬手要把那作怪的手绢夺过来。阿光身段灵巧极了,一错身就走了过去,小声地笑着。
又走了几圈,阿光得走回去了。
“哎,影子!你当?真不来茶楼看我的戏吗?”
他专门在顾影身前站着,挡着她的光亮,不许她再看书。脸上绷得紧紧的,抿着嘴唇,一看就是要生气了的模样。
“我……”顾影把想逗他的话吞回去了,“去,今儿就去。”
阿光眼睛一弯,叮嘱她:“你去了,一定?要坐在靠北边的桌上,这样,我从出将门一出来,就能见着你了。”
他转念一想,又揪着顾影肩头的衣裳,绷着脸补充:“说了今晚就是今晚!不许诳我!”
“说了去,一定?去。今晚什么戏?”
“彩楼配。”
“讲的什么?”
阿光忽然低着头不吭声了,只?从围着楝树的砖石台子上,抓起?几颗楝豆,放在手里捻了捻。
他心说:“上了个洋学,还把你上傻了,这也不知道。”
只?听顾影还在催他:“怎么,演出戏还要保密,不能说啦?”
阿光闻声,把手一张,一把楝豆全扔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顾影奇怪。
看起?来,他像是恼了。
不然,脸上怎么还有点发红,咬着牙呢?
她赶紧又保证一遍:“我不诳你,今晚一定?去。你放心,啊?”
阿光也不说话,也不应声,也不看她。脚底下踩着跷,碎步迈得快极了,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就从树下到了寿衣店的拐角,再一转过去看不见了。
顾影神使鬼差地觉得这事哪里不对?,自己?站起?来跟过去,连书都撇在树下顾不上了。拐过了墙角,他早就回了春兴班的院子,连个身影都没?留下。
顾影又无奈,又好笑:“怎么了这是?”
到真的去看了戏,顾影才算明白了。
王丞相家的小公子宝钏奉旨招亲,手拿绣球往彩楼下抛,掠过了一群王孙贵女,单单击中一个破落人家的小姐,名叫薛平桂。王丞相嫌薛小姐如今沦落到沿街乞讨,不同?意两人成婚。王宝钏发了狠,要和他母亲断绝关系,击掌为誓,换了破旧衣裳,跟着薛平桂到寒窑过日子去了。
她懂这戏里的意思,却不懂阿光的意思。
就这么个大俗套剧情?,有什么不能提前说的,还要着恼啊?
阿光却也不告诉她,只?是笑。
从那次看了彩楼配,阿光也不再成日地催顾影来看戏。可是,但凡再演彩楼配,他是一定?要告诉她的,不来不行。
顾影每去一次茶楼,就能发现些许变化。
座上的人多了,阿光的行头更漂亮了,茶楼北边的桌子,二楼的包厢,再也不是空的了。
一个月,一个季节,小半年,多半年,一整年……
顾影顺利升了中学。
报到的时候,和同?窗自我介绍:“我住在城隍庙前的胡同?。”
好些同?学立刻就和她打?听:
“是春兴班住的那个胡同?吗?”
“那你不是能见着杜红鹃?”
“我早想见见杜红鹃了!你能把我们领到后台,引荐引荐吗?”
顾影见她们虽然狂热,可语句里总能感觉出来,她们的态度算不上尊重。杜红鹃,在她们嘴里,倒像个稀罕的花朵,少见的鸟儿一般,任谁去了春兴班,就能玩赏一番。
她们说别的戏伶时,倒也是隐隐有这个意思,那时顾影不上心,也管不着。可说到阿光这里,她总觉得不太舒快。
“我哪知道什么红不红,鹃不鹃的?原本只?是知道,我们胡同?里有个戏班,可都是男孩子,我怎么好往里凑?偶尔跟家里大人出门喝茶,听他们唱上一出,觉得还行吧。虽然住得近,但也不熟,哪有什么去后台看看的面子?”
这一番推脱,给?同?窗们听着,就是另一种?味儿了。
“这杜红鹃,刚刚有点名气,就敢这么傲?”
“得了,周围邻居都不能相与,只?怕也不是什么和善人。”
“看你们说的,我都不想去了。之前可还没?去听过呢。”
“倒是能听听,年纪不大,挺秀气的模样,做派还好。”
顾影听着她们评头论?足的,心里就更别扭,急忙抬高了声音,拿话找补:
“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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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家大人不爱看戏,我也就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对?戏班不热乎。别的邻居,跟他们相处得还行,都说唱得挺好的。”
少年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追根究底,谁也没?把一个戏子的声誉当?回事。听了些闲话,也就跟着嚼一嚼,说上一阵,根本没?有人往心里去,很?快说起?了别的话题。
顾影却在心底打?了个结。
她一向看春兴班刻苦练习,王雁芙也挺好相处的。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阿光的姑姑把他送去戏班的时候,脸上神情?那么难堪。也不明白,为什么春兴班的男孩子对?她格外热情?,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亲近和喜悦。
今天才知道,世人都会尊重,可是那尊重,不肯分给?伶人。
从这以?后,顾影也不忌讳去看戏了。
看得多了,懂的戏文也多了,她也能看出了意思。三两步路走过千山万水,几句唱词道尽酸甜苦辣,让人有些着迷。
在朗朗书声和胡同?深处传来的琴声里,日子悄悄地过。
王雁芙刀马精熟,本来担心没?有传人,不料阿光拿着枪棒就能上手,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王雁芙和师姐妹都觉得奇了。
“你说他一个旦角,之前又没?有练过,怎么这身上、步法,都这么规整?”
“这才学了一年半载,看着像是学了四五年不止。”
王雁芙一问,阿光也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枪棒一上手,我就觉得挺熟悉的,耍一耍就顺手了。许是配戏的时候见着的,许是看大家练着练着,我就学会了。师傅忘了?我那《起?解》,就是练功的时候听师兄在旁边排戏,就学会的呀。”
师姐妹都很?高兴:“学得快,又当?红,这是好事啊!多教戏,多排戏!我看雁芙的下半辈子,就是要指望在这个徒弟身上了!”
其他的孩子听了,不服气地笑闹:“这话怎么说的?光靠鹃儿一个人,能成戏吗?师伯师叔看看我们哪!我们也行!”
话虽这么说,可眼见着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就有人从戏台上往下退了。
有因为实在练不出身手,只?得出科的;有倒仓坏了嗓子,改行演了丑角的;也有实在没?去处,就去后台改做了场面,盔箱,梳头……
就这么的,一个全是男子的戏班,逐渐五脏俱全。
第74章 降马
·别窑
王雁芙知道?, 师姐妹们是单挑着好话说,不想让她太担心。
多数时?候,她心里真是落不定。
眼看新徒弟又接上了?一茬, 讨梨园行?这口饭的孩子,又多了?几个。要指望阿光能越来越红,成为春兴班的顶梁柱,带着大伙走下去, 现在还不行?。
因为, 阿光的未来如何, 要着落在“倒仓”这一件上。
对?每个?梨园弟子来说,倒仓都是道?鬼门?关。
这时?节嗓子不稳, 声高声调不尽人意。既不敢上台硬演,怕杀鸡取卵埋下隐患;还不敢停演休息, 怕冷落了?名?声,不易再翻身回到戏台。小心翼翼度过?了?这段时?光,若是能保得住倒仓前?的一半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这十三省里, 各家?剧种、戏班子,数不清的“神童”都栽在这个?坎儿上, 就此一蹶不振。
轮到阿光, 却像是祖师眷顾, 又一次展露了?他?的幸运。
那天早上一起床,一群师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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