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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峰滔滔(十四)
屋外雨急风骤, 聚拢在祠堂的众人皆沉默不语,面冷如冰。两天,两条人命, 在朝廷亲派的巡按御史眼皮子底下犯下累累罪行, 那明目张胆的嚣狂之中?,隐藏着审慎缜密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祠堂之上,海瑞搀扶着老夫人坐在祠堂的木椅上,许子伟扯过一个?蒲团, 紧紧挨着海瑞坐好。而?三个?人的对面,易微抱着臂,佯装注视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实?则不时用余光打量着海瑞, 生怕这位倔强的老人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因为沈忘的命令, 她和海瑞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也恰恰因为她是?女子, 海瑞心中?对她有着忌惮避讳, 这也才不得不在她的威逼下返回了家中。若是?将易微与程彻的角色掉个?个?儿, 只怕武功卓绝如程彻, 也拿这海青天没有办法。易微用鼻子气呼呼地喷了一口气, 心中?暗骂大狐狸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在那般紧急慌乱的情况下?, 还能将人心长短拿捏至此,也实在不负狐狸之名。
易微心里这般想着,目光也停滞得时间?长了些。海瑞感受到了易微视线, 气愤而?别扭地转过身子,用嶙峋瘦弱的后背沉默抵抗着, 易微这才反应过来,把目光重又移向了屋外瓢泼的大雨。雨中?有两个?浅淡的身影正在奋力向着祠堂的方向移动,易微不由得站了起来,下?一秒她拿起门旁斜靠着的油纸伞便冲了出去。
只跑了两步,油纸伞便承受不住狂风暴雨,伞骨应声而?断,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易微和油纸伞较量了片刻,就无奈地伞往地上一丢,任由它打着旋追风逐浪去了。而?雨中?的身影也越走越近,正是?易微企盼多时的沈柳二人。
此时,三人皆是?一般狼狈,明明是?蒸郁天气,这雨水拍在背上却是?刺骨寒凉,易微打了个?哆嗦,抬起胳膊和沈忘一起帮柳七挡着雨水。
“寒江,这么大的雨,谁许你出来的!”柳七这边话音还未落,那边祠堂就又?冲出来一个?人,程彻一手拿着一个?蓑衣,如同一只刚从瀑布里捞出来的大鸟一般飞快地向着三人奔来,柳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等到四个?人终于走入祠堂之中?时,其狼狈尴尬之态,饶是?海瑞看着,脸上都?不由得松了松。以甘棠为首的几个?小?丫鬟赶紧上前,带着柳七和易微到屋后换上干爽的衣衫,而?程彻和沈忘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是?用布略拭了拭水,就坐到了一旁的烛火下?,聊胜于无。
“沈御史这么着急召大家前来,可是?案子有了眉目?”从许子伟的口中?,海瑞知道了寒花已死?的事实?,心中?诧怪不已,对众人的抵触情绪也减弱了些?。
沈忘攥了攥自己还在滴水的发,颔首道:“正是?,学生已经查出了凶手的身份。”
男子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海瑞心中?一颤,不由得惊叹,这沈御史看着年弱,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确认了凶手的身份,当真不可小?觑,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敬服之意:“既是?如此,沈御史何不立即当面指出,了了我海家这一桩冤孽。”
“学生——正有此意。”沈忘用手撑着祠堂的供桌,缓缓站起身,烛光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阴霾,投在地面上形成一派荒唐怪诞的黑。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谢老夫人亲手锁上了祠堂大门?,让这个?见证着海氏荣辱的大宅成为了一间?密室。然而?第二日清晨,在祠堂中?罚跪的韩夫人却被发现惨死?于堂中?,尸体悬吊在房梁之上,整个?事件看上去就像韩夫人不堪受辱,自杀而?死?一般。”
“然而?,本官与柳仵作?却发现事有蹊跷。首先,韩夫人的身高是?没有办法自己完成上吊自戕的行?为的。凶手在现场杂乱地铺陈了数个?蒲团,还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了韩夫人的脚印。然而?,韩夫人若想要顺利将绳子抛上房梁,并上吊自戕,至少需要在木椅上摞叠四个?蒲团。”
沈忘一边说,一边对换好衣服的柳七使了一个?眼色,柳七颔首,在祠堂的地面上寻了四个?蒲团摞了起来。这四个?蒲团由于常年的使用,内里蓬松的垫料已经虬结成块,颇为扎实?。可即便如此,四个?蒲团摞起来也已经有一些?摇摇欲坠了。沈忘抬起右臂,柳七搭扶着借力,方才踩上了蒲团,却还兀自晃个?不停。
眼见着柳七和沈忘的动作?,海瑞和许子伟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扭转过头去。
沈忘感受到了二人的不适,却不以为忤,继续解释道:“诸位请看,站在四个?蒲团之上,维持平衡尚且不易,又?如何能顺利将绳索抛上房梁,并将头套进绳结之中?呢?即便是?韩夫人天生异禀,站在四个?蒲团上也将头套进了绳结,可蒲团之上只有端端正正的脚印,却无蹬踹的痕迹。试问,若是?不将脚下?的蒲团踢开,韩夫人又?是?如何气绝身亡的呢?这便是?凶手留下?的第一个?疏漏。”
“其二,经过柳仵作?的勘验,韩夫人的尸身之上有多处出血点,而?这些?血点非是?悬挂所致,而?是?中?毒。”
“中?毒……”海瑞轻声重复着。
“没错,中?毒。经过查实?,韩夫人死?前所中?之毒正是?□□。一个?一心赴死?之人,怎么会又?服毒又?上吊,做下?这般画蛇添足之事呢,二者择其一便可。所以,定然是?凶手先让韩夫人服下?了□□,待她毫无反抗能力之时,再将奄奄一息的她悬吊于房梁之上,制造出自杀的假象。这样?,便不会有人去查证□□的来源了,你说是?吗,子伟?”
许子伟本就心乱如麻,全然没有料到沈忘会突然向他发难,整个?人骇得跳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道:“不……不是?我!□□……□□是?……”
“□□是?我让子伟买的。”一道苍老而?沉稳的声线响起,海瑞却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挡住了慌乱的许子伟,沉声道:“老夫人房中?鼠患甚重,我便遣子伟去药房购入了些?□□,以杀硕鼠,这件事情与子伟没有关系。”
沈忘微微抬眸,一抹淡淡地笑容浮现在唇角:“哦?那子伟又?是?何时将□□放在老夫人房中?的呢?”
许子伟脸色苍白地结巴道:“我是?……是?……”
“是?韩夫人被关在祠堂中?那日吧?我们去药房问过,你买了一钱的□□,这个?剂量,毒死?四头牛都?绰绰有余了,若是?暗中?余出一些?,留给韩夫人,再借着去老夫人房中?布药的时机,偷偷取走祠堂大门?的钥匙,我想着对于子伟来说,不算难事吧?”
“沈御史,慎言!”海瑞面带怒色,冷冷地瞪着沈忘:“我说过了,这件事与子伟没有关系,查案不是?肆意攀咬,你岂可胡乱猜测!”
沈忘垂下?眼帘,轻声道:“攀咬……也对,子伟同韩夫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杀她?可是?,刚峰先生却不同了,若是?韩夫人再这般闹将下?去,只怕先生的仕途会受阻吧?子伟曾经说过,为了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刚峰先生能够重回朝堂,他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所以杀死?一个?妾室,对子伟来说,不算难事吧?”
“休得胡言乱语!”海瑞勃然大怒,“沈御史,我本以为你与朝中?那些?泥猪癞狗有所不同,出淤泥而?不染,而?谁料你意在诛心,竟是?想将韩氏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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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到我的头上!”他费力地喘了口气,对一旁瞠目结舌的甘棠道:“快带老夫人回房,莫要让老夫人再听?这种疯话!”
谢老夫人却是?推开了甘棠,双目炯炯地瞪视着沈忘:“老身倒要听?听?,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御史还要说什么!”
“那本官便再说说今日冤死?的寒花。在寒花身上,凶手已经不想做局,让我们误认为她是?自杀了,而?是?明目张胆地缚住了寒花的眼睛和手腕,一刀毙命,又?将尸体藏入了官皮箱之中?。而?经本官与柳仵作?勘验,能完成那种捅刺之人,身高要在七尺上下?,这样?看来,刚峰先生也是?颇为符合这一特征了。再加上那个?只有刚峰先生才能打开的官皮箱,凶手是?谁岂非呼之欲出了?”
海瑞被气笑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名动朝堂的后起之秀沈无忧就是?这般不学无术之辈,摇头道:“那动机呢?海某为何要与一名小?婢过不去?”
“自然是?为了子伟啊!本官才请寒花带路寻找□□的来源,回来寒花便死?了,这不就是?凶手意欲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寒花,断了这条线索,让我们查无可查呢吗?所以,寒花死?了谁是?最大的得利者呢?还是?刚峰先生你啊!”
“这就是?你查出来的东西?”海瑞冷哼一声,断喝道:“你便欲如此结案!?”
沈忘轻叹一口气,避开了海瑞的锋芒,悠悠转身,看向站在祠堂一角的身影,声音也沉了下?来:“将此案的凶手推到刚峰先生身上,你便是?希望我这样?结案吧,甘棠?”
刚峰滔滔(十五)
此言一出,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而还?搀扶着老夫人的甘棠更是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 一瞬不瞬地凝在沈忘的脸上。沈忘此番行事, 并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连柳七也只是知晓他猜出了凶手,却不知凶手究竟是何人。因此,当沈忘将矛头对向甘棠时,众人皆是始料未及, 毫无准备。
“沈御史”,海瑞叹了一口气,经过?了连日来事故频发的磋磨,他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甘棠跟随海某已逾十年, 任劳任怨, 性格温顺, 断不是能做出此等血腥残暴之事的人, 此案怕是颇多疏漏, 沈御史还是再查查为好。”
“那刚峰先生不妨说一说, 本官在查案上的疏漏在哪里?”
海瑞亦是在探案勘验上颇有心得之人, 更是沈忘之前名震天下?的查案高手,他略一思忖, 就条理清晰地?逐条列举道:“首先,沈御史曾言,愚的妾室韩氏乃是被人下毒之后, 方才吊上房梁的。先不论甘棠是如何进入密室之中给韩氏下?毒,只是将韩氏吊上房梁这一点, 她身为一女子便决计做不到。其次,沈御史还?曾说过?,通过?观察寒花身上伤口的高度与角度,需要?身高七尺上下?之人方能完成,而甘棠个子矮小?,尚不足六尺,又如何能造成沈御史所言的那种伤口呢?”
沈忘微微一笑,颔首道:“刚峰先生不愧是查案高手,所言皆是一阵见血,这的确是此案无法回避的问题。可是,刚峰先生却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海瑞沉声道。
“如果韩夫人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那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便不成为问题了。”
整个祠堂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理解沈忘的话中之意。自愿赴死?这天底下?还?有这般诡异的需求吗?若是自己想死,自戕便是,为何要?费尽心机被旁人杀死,这岂非一下?子害死了两个人?这下?,不仅海瑞觉得沈忘情态失度,就连程彻和易微都觉得沈忘的脑子出了些许问题,否则怎么会说出这般不可理喻之言呢?
众人之中,唯有柳七一人面色平静,仿佛沈忘刚才的惊天之语只是呼吸般寻常。
“刚峰先生不信?”沈忘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这笑容如此的悲凉哀婉,让人不忍直视。
“自是不信,沈御史方才的言论,说与我朝任何一位推官,都不会有人相信。”海瑞难掩惊异,不可置信道。
“方才海大人说,女子是无法将韩夫人悬吊在房梁之上的。可是若韩夫人出于自愿,主动服下?剧毒的□□,在一名女子的搀扶下?,踏上堆叠的四个蒲团,而此时那名女子合身抱住四个蒲团,使其稳固不晃,韩夫人便可从?容的将头套进绳索之中,完成自戕的假象。”
“而寒花身上的创口就更为简单,只要?寒花自愿赴死,只消让一名女子踩在矮凳之上,用匕首捅刺即可。而被缚住双手与双眼?的寒花,只要?按照原定计划自己扑入箱中,再由那名女子关上箱盖,锁住官皮箱就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杀人手法了。”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了,官皮箱的钥匙只有老师才有,这时怎么又推到甘棠身上了呢!”刚才还?吓得面色苍白的许子伟此时转圜过?来,疾口反驳道。
“刚峰先生,您自己好?好?想想清楚,这个钥匙存放的位置,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晓吗?”沈忘也不急,将头缓缓转向海瑞。
海瑞眉头一跳,思忖片刻道:“这钥匙存放的位置……韩氏也知晓。”
“所以,甘棠便是通过?韩夫人得到了钥匙,成功锁上了官皮箱。”沈忘做结道。
一声冷哼从?祠堂的一角响起,谢老夫人排众而出,站到沈忘的面前沉声道:“老身还?道这位沈大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现在看?来是老身高看?了你。沈御史方才说,是甘棠杀死了韩氏,可甘棠一直宿在老身的房中,老身睡眠极浅,若她半夜出门,老身定有所察觉。那老身倒要?问问沈大人,甘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的呢?”
沈忘微微一笑,垂首恭敬道:“老夫人所言甚是,甘棠的确是没?有踏出过?老夫人的房门。可本官也从?未说,是甘棠杀死的韩夫人啊?因为杀死韩夫人的——是寒花。甘棠只消在子伟进门为老夫人布毒除鼠之机,将祠堂大门的钥匙交予守在外面的寒花,寒花便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完成这场赴死之局。”
众人大哗,海瑞惊道:“你的意思是,是寒花先杀死了韩氏,第二日甘棠又杀死了寒花,而韩氏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沈御史……你确定吗?”
“那个啥……要?不无忧你再想想?”程彻也有些慌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还?道是沈忘连日来忧思成疾,脑子出了问题,急忙给他找台阶下?。
“本官当然?确定,甚至——从?未如此确定。”
“沈御史……”海瑞长叹一口气:“这不合理啊!?”
“的确不合理,但?并非不可能。”沈忘回道。
“查案不能仅凭推理,沈御史你总得讲讲证据吧!”
沈忘同海瑞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攻讦,寸步不让,众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往来,应接不暇,全然?没?有注意到沈忘已经缓缓踱到了堂屋的一角,来到了扶着谢老夫人的甘棠面前。及至海瑞“证据”二字脱口而出,沈忘也出手如电,拇指食指相合稳稳捏住了甘棠的手腕。
“得罪。”沈忘轻声道,这句话他是同甘棠讲的,甘棠小?脸儿一滞,面上的表情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只见沈忘紧随其后扬声道:“这证据,就在甘棠姑娘手中。”
甘棠也不挣扎,任由沈忘捏住她的手腕,向上一翻,将手掌展示给众人:“本官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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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在勘验寒花的尸身时,发现寒花的肩膀与指尖处都有可疑的油渍。那油渍斑驳,光可鉴人,香气亦是浓郁。刚峰先生以廉洁刚正闻名于世,谢老夫人寿辰之时买几斤肉都能轰动朝野,寒花只是先生家的一位婢女,身上哪来这么多油渍呢?”
“而更令本官生疑的,还?是官皮箱上的铜锁。那铜锁因为年深日久,连接处已经起了铜绿,可边缘处却光亮非常,勘验之下?,本官与柳仵作发现,这锁上的油渍,与寒花指尖和肩膀上的油渍是为同一种?。”
“也就是说,在寒花毫不反抗的情况下?,站在矮凳上的凶手扶住了寒花的肩膀,一刀刺在寒花的肺部?。寒花挣扎着摔入打?开的官皮箱中,凶手随即锁上了箱子。而这也就是寒花肩膀上和铜锁上油渍的来源。而指尖上……”
沈忘回眸,看?了一眼?沉默立在身旁的甘棠,她还?是恭顺地?平摊着双手,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甚至还?颇为敬服地?回望着沈忘。就仿佛她期待这样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对峙,已经很久了。
沈忘心头一黯,继续说道:“而指尖上的油渍,则是因为在行凶之前,凶手与寒花分食过?同一种?食物,所以同样的油渍在甘棠姑娘的手上也能隐约可见。”
他松开了甘棠的手,声音又柔和又轻缓:“甘棠姑娘,萝卜糕甜吗?”
甘棠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粲然?如春光的笑容,那笑容盛放在阴冷暗囿的老宅之中,夺目得让人眼?眶发酸:“甜,是婢子同寒花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沈忘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如同盛春之下?渐渐融化的积雪:“方才进门之时,易姑娘曾叫着肚饿,说是闻到了油香味儿,可是你带了油纸在身上?”
甘棠眸子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沈忘,继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物件,迎着光打?开来,正是那曾经包裹着萝卜糕的油纸!
“这是寒花送婢子的最后的礼物,婢子没?舍得扔……”她珍而重之地?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油纸,叹息道:“不愧是夫人都夸赞的沈御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甘棠……你……你承认了!?”海瑞被这一连串的打?击震撼得几乎站立不稳,往常严肃的神?情中浸满了不可置信与罕见的哀伤:“可是……你们三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何苦如此啊!”
刚峰滔滔(十六)
甘棠缓缓转身?, 在瘦小的身?影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宛若一缕即将消散的幽魂:“因为除了一死,我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被听到了。”
她走?到?祠堂的中间, 落落大方地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目光不闪不避:“婢子与寒花自小便入了主?家,一直都很要好?,虽然生活贫苦些,但老爷对下人并不过分严苛,在家的时间也少, 是以?婢子与寒花的日子过得不错。后来——”
后?来,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嫁入了海家,而甘棠则被指到了王微时的房中伺候。那时的甘棠还不叫甘棠,她有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名字——侍书。
“四出——”王微时努力的调整着?嘴型, 那认真的样子引起了天真活泼的甘棠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王微时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是侍书呀夫人, 若是夫人念起来不顺口, 就给婢子改一个名字吧!”甘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让离乡背井的王微时心头一暖。
“我可以?吗?”王微时家中贫苦, 又是长姐, 所?以?即便成了海家的夫人, 面对下?人婢子依旧还是小心翼翼,唯恐说错做错。
“当然可以?”, 甘棠点头道:“婢子就是夫人房里的人,夫人想喊婢子什么就喊婢子什么,小花小草, 小猫小狗,都可以?的!”
王微时连忙摇头, 慌乱间抓住了甘棠垂在身?旁的手:“那……那怎么行,我给四出想一个好?名字……一定得是好?名字。”
王微时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不识字,唯一会的只有一首诗,挑来挑去,这首诗里还就是‘甘棠’两字最好?听好?记,你……你喜欢吗?”
“甘棠——”甘棠甜甜地咂摸着?属于她的姓名字,柔声道:“婢子喜欢极了。”
新任主?母王微时很快就赢得了海家下?人的喜爱,因为相较于严苛古板的老夫人来说,这位新来的王夫人实在是太温柔和善了,而最喜欢王微时的无过于寒花与甘棠两人。她们亲眼见证着?王微时在海家的岁月,陪伴着?她从初为人妇,到?生儿育女,到?颠沛流离,再到?韩夫人踏入海家的大门。而她们四人,也早已从主?仆妻妾,逐渐成长为难舍难分的姐妹。
及至王微时因幼女环儿的死一病不起时,也是其余三人时刻照拂身?边,而忙于公事的海瑞却始终没有回?来探望过病踏上挣扎的妻子。
王微时郁郁离世?之前,眼睛早就因长时间的痛苦而失明了。所?以?当她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一把抓住了床榻旁韩念允的手时,寒花与甘棠都吓了一跳。
“夫人!夫人你好?些了吗?”最初的惊吓过后?,是随之而来的惊喜,寒花和甘棠都喜极而泣的扑到?王微时的床边,看?着?她骤然间红润起来的脸。
她似乎又变成了甫一嫁进来时的样子,温婉单纯得如一株梨树下?的鹿。与寒花甘棠的喜悦不同,韩念允却一眼看?出了王微时的不对劲,她知道这并不是她们所?企盼的久病初愈,而是她最为恐惧避讳的回?光返照。
“阿允,咱们好?久没见了,阿姊想你想得紧。”王微时将韩念允的手紧紧拢在胸前,像是拢着?暴风雪之中最后?一点如豆的火光。“父亲说,我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出门疯跑,我这还是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才逃出来的,与你见一面便又得回?去……”
韩念允怔怔地看?着?王微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前心碎的女人,但恍惚间,韩念允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遗失在记忆深处灼灼发烫的少女。
王微时似乎毫不在意身?旁隐约的哭泣声,甚至都没有在意面前韩念允复杂的表情。这一刻的她,早已沉沦在往昔的时光里,在死亡的前一刻,重又变回?了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女。那一刻的她,未来即将徐徐铺展,她本?以?为自己?也能走?向黎明。
“阿允,记得你教我的那首诗吗?你能给阿姊写下?来吗,这样我就算嫁人了,也能时时刻刻见到?你的字,就像你还陪在阿姊身?边一样。”王微时絮絮地说着?,脸上洋溢着?怅惘而迷茫的笑容。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王微时轻声地背诵着?,韩念允也小声地跟着?她的节奏,她们的声音划破了凄迷的夜空,顺着?旧时小村的石子路,寻找着?那棵她们曾一同欢笑,一同哭泣的棠梨树。
王微时轻轻抬起手,向着?她无限怀念的方向,向着?她永难忘记的时光,小心地触去——她的阿允,还在棠梨树下?等着?她啊!
陡然间,那只苍白消瘦的手,滑落下?来,无力地倒在幻梦最美的瞬息。
“阿姊——”那滴悬在下?睫上的泪珠,终于恋恋不舍地低落下?来,化作王微时的指尖最后?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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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那时起,我们便决定做些什么——”甘棠缓缓抬起头,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而出,她站在烛光笼罩的光影里,影影绰绰,她那般孤独,却又似乎从未孤身?一人。“可是,我们一个是妾室,两个是婢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后?来,韩夫人听说朝廷要派巡按御史来查证王夫人病逝的事情,便决定借此为王夫人讨一个公道。所?以?,我们便想到?了死……”
“婢子与寒花争执了许久,究竟是谁来做最后?收尾的那个人。最后?,当然是婢子赢了,就由婢子来做那个最后?的恶人……”
甘棠仰起头,脸上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韩夫人说得没错,女子命如草芥,可能把握在女子手中,也唯有一命而已。于是,我们便决定在韩夫人的安排下?,制造凶案,争先赴死,让前来查案的御史不得不引起重视,也让老爷——”
“也让老爷替你们的荒唐顶罪!?甘棠!老身?照拂你多年,你竟然恩将仇报!你,韩念允,寒花,竟……竟是这般下?作人物!”谢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指着?甘棠的鼻子疾呼道。
甘棠垂下?眼帘,郑重地向着?老夫人叩拜道:“老夫人,甘棠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辩驳,但韩夫人与寒花绝不是老夫人口中的下?作人物。当时甘棠一心复仇,的确是没有将老爷甚至许公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寒花性?格温顺善良,担心会真的害了老爷、害了海家、害了许公子。韩夫人却说——”
“来的是沈御史,他能查出来的,他是个好?官……”
沈忘攥紧了双拳,只觉胸中一股积郁之痛直冲天?灵盖,让他恨不得仰天?悲呼:女子实苦,女子实苦啊!
唯有一死,她们的苦难方有机会被听到?;除了一死,她们再无锋锐!
沈忘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悲怆,问出了他最后?一个无法解释的疑问:“甘棠,你知道韩夫人已经有孕了吗?”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差点儿晕厥过去,海瑞疾步上前,将老夫人护在怀中,却没有着?急离去,似乎也在等着?甘棠的答案。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甘棠幽幽道,“寒花也曾劝过夫人,不如将孩子生下?来再动手,可夫人说……”
“夫人说什么?”海瑞开口了,沈忘惊异地发现,这位老人的肩膀垮了下?来,往日里笔直的腰杆也弯驼了。
“夫人说,她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环儿。”
海瑞的头颓然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窗外的雨声轰然作响,似乎要冲刷尽这世?间的一切污秽与悲怆。沈忘抬眸,凝望着?笼罩着?整个海家老宅的浩瀚云雨,在那隆隆而动的浓黑阴云之下?,在那昏昏烛光形成的光明之上,有一片灰色的阴翳铺展而成的空间。它介于黑白之间,沉默而卑微地匍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既非纯粹的黑暗,亦不是绝对的光明。
然而,随着?这场暴雨的终去,这片苟延残喘的灰色,也终将被黑白分明的世?界彻底吞噬,再也留不下?丝毫的声息。而那随着?雨声爆发的怒吼与呐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
沈忘抿紧了唇,整个面庞呈现棱角分明的刻线。至少他记得……
他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老人——刚峰先生定然也难以?忘怀。
刚峰滔滔(十七)
暴雨终歇, 黎明已至,又是一个再平凡安逸不过的日子。
琼州府的百姓们从困守了一夜的家宅中走了出来,清理着掉落在门前的折断的树枝, 捡拾着黏在墙头屋檐的乱红。他们惊讶地发现, 海家老?宅的院墙外,有一株被雷电击毁,多年未曾展颜的凤凰木竟然开花了,大朵大朵橙红色的花朵缀在枝头,像是不屈燃烧的火焰, 顺着高高的院墙,向老?宅的深处一路追逐而去。
住在海瑞家隔壁,常年受着海家恩惠的老鳏夫本想说?上几句吉祥话,可想及前一阵子海家频出的事?端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双手合十冲着天空拜了拜:“老?天爷保佑海大人, 逢凶化吉啊……逢凶化吉……”
他料想着, 这枯木重?开定是吉兆, 预示着海瑞家中祸事消泯, 再?无怨囿, 便靠近了些, 想要看得更仔细。而恰在这时, 海家老?宅的大门开了。
当先?出来的是两个琼州府衙的衙役,面色格外严肃, 仿佛身后拘着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老?鳏夫心里好奇,也不再?掩饰,径直走过去瞧热闹, 想要看看这被官兵拘捕的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掀起?了海家老?宅的滔天巨浪。可还未及身前, 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踏出门槛的,哪是想象中满脸横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反倒是一名戴着重?枷的女子。说?是女子年龄又嫌不足,细细看来无非是个双鬟垂肩的少女罢了。那少女的乌发吸了清晨的露水,愈显蓬乱,衬着那张瘦小稚嫩的脸蛋儿让人望之生怜。可偏偏肩膀上又扛着重?枷,整个人被压得矮了三分,肩膀垮塌着,脸上却洋溢着笑。
这样的半大孩子……怎受得住这般枷铐啊……
老?鳏夫没有子女,年龄上来之后爱孩子爱得紧,对那戴着重?枷的少女就越发得疼惜。他细细分辨着少女的面容,却发现她嘴唇翕动,似乎在哼唱着什?么。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一首老?鳏夫从未听过的歌曲,可其中的思恋与忧愁却又格外的感人肺腑,虽是不理解词中之意,可那迂回婉转、层叠递进的情感却是诳不得人的,老?鳏夫也不由得跟着哼唱了起?来。
押送着少女的几名衙役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他们?知道这位看上去柔弱堪怜的少女便是海家祸事?的主谋,心中早已存了愤慨之意,这时又见她行得悠然,脸上还带着笑意,毫无愧疚之色,下?手便更粗鲁了些。
走在少女身后的一名衙役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女的肩膀,斥道:“走快些!还急着回去交差呢!”
少女反应不及,身负重?枷本就头重?脚轻,再?被人这样一推,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破坏,她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听两声闷响,少女先?是双膝跪地,而后重?枷也磕在了地上。
“哎呀!”老?鳏夫不由得叫出声来。
这时,从大门内又快步走出一人,布衣灰裳,双鬓染霜,脸上皱纹纵横捭阖,不是海瑞海大人又是何人。数日不见,海瑞又苍老?了几分,远远看去,腰背也弯了,竟是比老?鳏夫还要显得灰败。只见他疾步上前,扶起?了少女,又低声对着衙役们?说?了几句话,那些衙役的动作便由粗鲁转而温文了许多。
少女面露惊异之色,不断地回头看向海瑞,而海瑞却躲避着她的视线,仿佛她的目光中藏着灼热的暑气?,只消看一眼便会融化坚冰一般。
见海瑞始终不予回应,少女却浅浅地笑了,她端正?站好,一揖到地,朗声道:“老?爷,甘棠去了!”
老?鳏夫惊讶地看到,一直冷着脸背转着身子的海瑞,面上骤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浓眉紧紧地虬结成一个浓重?的漩涡,就好像少女的呼唤是诛心的利刃,每一刀都捅在他最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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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痛处。
那一刻的海瑞,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而非那不曾为任何人弯腰的海刚峰。
一案终了,作为巡按御史前来查案的沈忘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任务,欲回京复命。自极南的琼州远赴北京,山高路远,千里迢迢,只怕又要耗费数月的光景。而在出发的前一日,沈忘再?次返回海家老?宅,同海瑞拜别。
海瑞请沈忘在书房相见,进屋奉茶之人依旧是许子伟,可那三个鲜活如花朵的生命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见到沈忘的许子伟面上有些泛红,表情也很不自然,匆匆将茶水续上,便逃也是的离开了书房。沈忘看着许子伟慌乱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瑞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看向案几对面年轻的男子。这位从济南府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历城县令正?坐在一片清晨斜照而入的光芒里,窗棱将这束阳光体贴得分隔成大小一致的斑影,仿佛是男子青衣上绣着的竹影。
男子眯缝着眼睛,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疲惫的笑。海瑞只觉他与自己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御史,这是要回京复命了?”海瑞终于开口?了。
“正?如刚峰先?生所料,学?生此番前来,便是同先?生辞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掭上,沉声道:“不知沈御史此番进京,将如何对圣上释明案情呢?”
沈忘抬起?在阳光中微垂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学?生当据实以告。”
海瑞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位沈御史终究还是年轻,语重?心长道:“沈御史,你?可知若你?对圣上直言相告,只怕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那先?生认为,学?生该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论?如何对沈御史最有利,当是将罪责推至海某的头上,就说?海某御宅无方,责罚过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伤,海某难辞其咎,自觉无颜以对圣上……”
“这样,既摆脱了学?生替圣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给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个台阶,两不得罪,各自安抚。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点头道:“原来沈御史早有计较?”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其实,学?生在启程前往琼州府之前,就曾收到过家中兄长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证海公家事?,无非是朝堂中角力双方争夺话语权的筹码,无论?结果如何,都极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御史心中明镜一般,海某也是多虑了。”海瑞心中一宽,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哪怕经历了此番磋磨,他依旧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这位冉冉而起?的沈御史官途受挫。
谁料,沈忘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学?生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刚拿起?来的湖笔又重?重?地落回到笔掭上,因为用力过甚,湖笔咕噜了几转,洇湿了一大片宣纸。
“沈御史,你?这是何苦?”
沈忘却仿佛没有听出海瑞话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将后背缓缓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而又轻地叹息:“刚峰先?生,您与朝中的张首辅一样,皆如一条滔滔奔涌的大河。你?们?目标明确,绝不妥协,向着既定的方向浩荡而去。沿途的风景不会迟缓你?们?的脚步,而暗藏的崎岖也不会动摇你?们?的内心。你?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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