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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灾海魇(十一)
屏风后的易微悄悄探出头来, 向堂外张望。只见前来听审的济南府百姓已经将衙门口的台阶挤满了,连院外的泡桐树上也趴着几个?人,挤挤挨挨, 像是树上结出的巨大却干瘪的果子。她叹了口气, 目光移回堂下的男子脸上。
这名男子约莫三?十啷当岁,破旧的衣衫疲惫地贴服在身上,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们彻底剥落。与他的落魄穷困所不同的是他颇为英武俊朗的眉眼,尤其是一双秀目,既有?男子的倜傥之气, 又兼具女子的柔婉多情,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倒是有几分面熟啊……”易微小声?嘟囔道?。
堂上的沈忘一拍惊堂木,朗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南铮, 是涉案女子南菀的兄长。”
此言一处, 堂下?围观的百姓们?起了一阵骚动。
“噢!是不是那?个?货郎啊!”
“应该就是!这是听说妹妹家出事回来奔丧的吧?”
“哎……真是苦命人啊……”
堂下?的议论声?颇为嚣嚷, 沈忘和南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尤其是南铮, 面沉如水, 莫名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态。
“南铮, 你方才敲响了登闻鼓, 有?何冤情,尽可道?来。”
南铮大着胆子抬头, 看了一眼高堂上端坐的男子,心一横高声?道?:“舍妹冤枉,那?殷择善并不是舍妹所杀!”
“哦?”沈忘意味深长的倾了倾身子, 越过厚重宽阔的案桌看向堂下?跪着的南铮,“若不是南菀杀的, 那?凶手又是何人?再说,南菀自己都已然认罪,你又凭什么替她伸冤呢?”
南铮被沈忘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心跳如擂鼓,恳求道?:“大人,能否准小人见舍妹一面?”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官也不欲与你为难,但为防串供,在你交待清楚之前,你与南菀不得见面。”
“这……”南铮明显是慌了,无助地看向堂上的几人。在黄秀才读出贴在城门上的告示时?,隐匿在人群中的南铮就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他随着激愤的人流涌向历城县衙,凭着满腔的孤勇与悲愤敲响了登闻鼓,可究竟要?说些什么,举证些什么,他竟是没有?做出丝毫的考量。
“你若是想要?救她,就要?说实话。既然你知道?她并非凶手,又何必遮掩呢?”堂上的沈忘开口了,声?音格外低沉柔和。
“是啊,南菀姑娘还……还等?着你救她呢……”霍子谦也开口了,只不过他的眼神别扭地飘向了一边,手中记录的湖笔也僵硬地悬在半空,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南铮闻言,胸中的愤懑与悲凉再也掩藏不住,尽数倾吐而出。
父母双双离世?那?年?,他只有?十岁,而南菀却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随着流民一路北上,背上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包裹,怀中却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南菀就是他的希望。流民的队伍辗转来到济南城外,南铮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为了防止流民□□,济南府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唯有?在每日?午时?,由城内的官军给城外驻扎的每位流民施以稀粥一碗,粗粮窝头一个?。两者之间似乎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流民只求不死,而城内也只求不乱,就这样闹哄哄的流民在济南府外驻扎了半月,方才弃城而去?。
在最后的几日?,城内官军施舍的粥汤越来越稀,窝头也越来越小,流民们?争相抢食,殴斗不断,像南铮这样没有?父
弋?
母长辈保护,还不得不养活一个?婴儿的孩子无以为继,只有?平躺在一丛蒿草中等?死。
他将吃食尽数留给了南菀,用泡软了的窝头一点点喂到妹妹的小嘴里,喂完就将南菀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又躺回到那?片杂乱的草丛间。身强体?健些的流民不愿再做那?温水中烹煮的青蛙,借着半月来休养生息的体?力,重又踏上征程。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上路的人,则被丢弃在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干瘪而平展的身体?上,像照着一摊摊无人捡拾的垃圾。
也许,的确是这两兄妹命不该绝,在南铮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闻到一股恶臭向自己靠近。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背着竹筐捡拾粪便的老人。因为极度的饥饿,那?老人的面目他已然看不真切,可老人神态中隐约的关切却还是让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南菀向老人的方向举了起来。
老人略一犹豫,便接过了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放进了装粪的筐里。南铮疲惫地笑了,刚准备闭目待死,却被老人猛地摇晃了两下?,只听老人低声?道?:“小伙子,可不能睡,你也爬进来,我背你进城!”
老人看上去?瘦弱,可双手却如鹰爪般紧紧钳住了南铮的肩膀,也钳住了他即将消散的生的意志。南铮不敢多言,拼尽全力翻进那?臭不可闻的竹筐里,老人喊了一声?号子,腰背用力将二人背了起来。
为防流民□□,济南府是严禁流民进城的,这拾粪的老人背了两个?流民入城,若是被官军发现,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因为竹筐实在恶臭不堪,连守城的官军也懒得检查,捂着鼻子摆着手就让老人入了城。
透过竹筐的缝隙,南铮看到那?差点儿成?为自己坟墓的蒿草越来越远,最终被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他鼻子一酸,抱住软乎乎臭烘烘的妹妹,无声?地哭了出来。
正因兄妹俩这段难忘的童年?往事,他们?自小就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更加亲密。长兄如父,南铮对妹妹的疼爱中更是掺杂了如同父亲一般的深厚情感。拾粪老人又在这摇晃的人间挣扎了数年?,溘然长逝,将一栋摇摇欲坠的草房留给了兄妹俩,还有?一辈子吃苦受累积攒下?的碎银几两。
为了支撑兄妹二人的生计,南铮做了货郎生意,整日?里来走街串巷,周围的几座县城里都布满了他丈量的脚步。他一边卖货挣钱,一边瞪大了双眼替妹妹的终身大事打?算着。南菀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他们?还混迹在流民队伍中讨生活时?,正是因为南菀这张让人不忍拒绝的小脸儿,每一个?有?奶水的女子都愿意接过南菀喂上一阵儿。而这张脸随着时?光的雕琢,愈发美得石破天惊。
南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在意,可南菀却不同,她是南铮的希望,是南铮视若珍宝的妹妹,所以南铮绝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他要?替妹妹寻一个?如意郎君,让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就这样挑来选去?,南菀的年?龄逐渐大了,而这金龟婿却自己跑上门来。殷择善是南铮这辈子见过最有?钱的人,也是最大方的人。只是在市场上遥遥望了一眼,无数金银首饰与佳酿珍馐便山呼海啸般涌向了南氏兄妹小小的草房,送到最后,兄妹俩几乎连站得地方都没有?了。
“哥哥觉得,这殷大状,行。”
南铮的一句话,便为南菀定了终身。妹妹出嫁的前几日?,他将殷择善送来的聘礼尽数换成?了金首饰,悄悄放在妹妹简单的嫁妆的最下?层。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妹妹此生再也不为钱财忧心。妹妹成?了殷府的少奶奶,而南铮依旧是那?小小的,走街串巷的货郎。
然而,南铮却没有?想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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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时?候,能用钱财买到的都不算珍贵,人亦然。
自南菀大婚之后,南铮从南菀寄来的书信中,辗转了解到殷择善其人。叹息有?之,踌躇有?之,但南铮却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南菀终于摆脱了他恨之入骨的贫穷日?子,成?为了不需再为钱财所扰的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这殷大状再恶贯满盈,这钱财总是真的吧!
可最近的一封信,却让南铮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妹妹在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多有?龃龉”,让南铮再难安寝。走街串巷的他早就听说了裴柔的案子,也知晓了殷择善收黑钱帮裴氏夫妇撤诉的事情。他太了解妹妹正直慈悲的性子,也知道?这次殷择善触碰了妹妹的底线。因此,他决定亲自登门,为妹妹妹夫开解矛盾。
他趁着暮色四合之时?,敲响了殷府红彤彤的大门。他不想让邻居们?看轻了南菀,有?他这般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哥哥,是以连敲门声?都显得理不直气不壮,如同掩耳盗铃的贼。
妹妹却是格外欣喜,数月不见,妹妹愈发清瘦了,眼神里也多了未出阁之时?不曾有?过的忧郁与怅惘,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菀儿啊,近些日?子过得好吗?妹夫,还没回吗?你怎么还戴着这旧簪子啊,换成?金的多好,你们?殷家又不差这个?小钱,让哥哥看着心里难受。”南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菀,将多日?来的担忧与叮咛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南菀只是看着他笑,不断地将各色糕点往他手里塞着。
“这么漂亮的点心,我吃糟蹋了……”南铮有?些怜爱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小心地将它摆回到盘子里。
“菀儿,妹夫呢?”南铮再次柔声?问道?。他感觉到了妹妹的逃避,但是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登门拜访的真正目的。
南菀看着兄长担忧的眉眼,强打?精神笑道?:“他呀,平日?里忙,我也不多过问的。”
“也是……”南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那?我今天来是不是太唐突了,不合适啊?”
“哥你说什么呢?你不见他,见见我不也是好的?”南菀嗔怪道?。
南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冲淡了他的紧张与不安,他刚欲开口,却听门外响起如同炸雷般,混乱而急促的敲门声?。
多灾海魇(十二)
南铮赶紧局促地站了起来, 用双手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皱缩成一团的衣服:“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可是妹夫回来了?”
南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疲惫:“哥, 你在这儿稍候, 我去给择善开门。”
不多时,如?芒在背地站在屋中的南铮就听见殷择善口齿不清地喝骂声:“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你烦不烦!快去温酒来!”
南铮赶紧迎了上去,殷择善乍一看到自家舅兄紧张而尴尬的样子,浓眉一挑, 刚欲发火,却不知为何又强压怒火,眸子里现出古怪而残忍的神采:“哟,舅兄来了, 正好啊, 陪我喝酒!”
殷择善猛地抓住南铮的胳膊, 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整个压在南铮的肩臂上, 直撞得南铮一个趔趄。他堪堪站稳, 又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南菀, 斥道:“还不快去!”
南铮赶紧打圆场道:“菀儿, 去吧, 我陪妹夫喝几盅,聊聊家常。”
南菀这才?转身向厨房走去, 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望向兄长的方向,似乎担心那如?同熊瞎子般高壮凶戾的丈夫会伤害自己?的哥哥一般。
南铮扶着殷择善在主位上坐定, 讨好地将荤菜向着殷择善的方向推去:“妹夫,喝酒伤身, 还是先垫垫肚肠再喝吧!”
殷择善嫌恶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些破烂玩意儿,还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道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
南铮眉头一拧,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援而上,在头脑中燃成一片愠怒的火光。这可不是妹妹所说的“多生龃龉”这么简单,这简直就是讽刺挖苦,喝骂不断啊!难道自己?捧在掌心里的妹妹,在殷家过得就是这般日子吗?
南铮强压怒火,温声劝慰道:“妹夫,想来你今日也是喝多了,头脑不清晰。这几道菜还能叫破烂玩意儿啊,随便拿出一道那可是顶得上普通百姓几日的口粮啊!咱们家日子过得壮,可该节省也得节省不是?”
“节省?省给谁?省给她外面养得那一帮蛀虫吗!”殷择善的声调陡然拔高,他斜睨了南铮一眼,似乎对南铮压抑隐忍的表情极是满意,微微咧开嘴,露出笑容道:“那帮乞丐都?说南菀是菩萨,那也是我给供出来的菩萨。只要我愿意,她可以一直装模作样地慈悲下去,可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钱嘛,我有的是。女人嘛,自然也有的是!什么南菀北菀,什么子衿芙蓉,还不是任我挑?你说是不是啊,舅兄?”
南铮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住了,箍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像只搁浅的鱼:“妹夫……你……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
“过分?”殷择善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舅兄,更过分的你还没有见过呢!要是觉得过分,当初你别把她卖给我啊!”殷择善作势扬了扬手,似乎在抽打某个看不见的人一般,而那虚空的一巴掌,却是重重落在了南铮的心上。
“卖!?菀儿是我的命啊!我只是想让她日后过上好日子!不是卖给你任你欺辱的!”南铮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愤怒地瞪着殷择善。
“这轮不到你置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你一个舅兄!既是卖给我了,南菀就是我的人,我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在济南府的地界儿,我看谁敢管!”殷择善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借着酒劲儿,咆哮着去揪南铮的脖领。
他无法接受这一对儿被他踩在脚下的兄妹奋起反抗,他要用最快速酷烈的手段,让他们俯首称臣。这时,门口响起了酒壶落地的碎裂声,南菀怔怔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择善冷冷一笑,原本伸向南铮的胳膊换了个方向,作势就要向南菀扑过去!
——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南铮的脑海中如?同炸雷般回荡着殷择善恶毒的话语,他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殷择善猛地撞了过去!
堂上一片安静,掉针可闻,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铮,半晌无语。
“也就是说,殷择善是你杀的。”沈忘的声音依旧平和,一丝波澜也无。
“是……”南铮似乎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匍匐在地,缓缓道:“当时事发突然,小人也吓蒙了,只记得妹夫躺在地上,脑后流出了一大滩血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后来的大火呢?”
“火……”南铮的脸上呈现?出明显的慌乱之?色,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声道:“后来的火……是因为草民?想跑,不小心赚翻了烛台,这才?引燃了大火……舍妹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在草民?多次呼唤之?后才?回过神来,当时,妹夫以身陷火海,神仙难救,舍妹让小人赶紧逃走,她还要去救西?厢的公爹。”
“小人也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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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下大错,便从后院翻墙逃走。若不是今日看到告示,小人怎能料到舍妹替兄认罪……”
南铮重重扣头,视死如?归道:“小人罪该万死,还请青天大老?爷不要冤枉了舍妹南菀啊!”
沈忘静静地凝望着堂下扣头不断的南铮,目光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蒿草从中高高举起襁褓的少?年。这是又一次,他情愿将生的希望,留给南菀,以身为赎。
“既是有了新的证据与证词,本官还需细细查证,今日暂且退堂。”
一片“威武”声中,隐隐传来堂外百姓的议论。
“这南铮不都?自己?认了吗?沈大人怎么不判啊?”
“你没听沈大人说了吗,还得查,不能光听凶手的一面之?词。”
“要我说啊,抓紧判了得了,免得那算颠倒阴魂不散,想想都?瘆得慌!”
“可我觉得,这南家哥哥也算是替天行道,那殷择善死得该啊……”
“别天天你觉得你觉得,抓紧回家做饭去!”
议论声如?同秋日院中的飘落的金桂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沈忘在这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向着大牢的方向缓缓走去,柳七快步跟了上来。
沈忘侧头看了一眼行在身旁的柳七,微微一笑:“停云,你为何不问?”
柳七沉声道:“压而不判,你心中自有计较。”
“若这计较与你心中的信仰相违背呢?”
柳七的脚步微微一滞,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忘未曾回头的背影:“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不知沈兄要违背哪一条?”
沈忘幽幽地叹了口气:“停云,你稍后便知。”
正说着,二人已?经踱到了大牢的门口,牢头急忙出来躬身迎接:“沈大人,有何吩咐?”
“半个时辰后去请霍师爷,本官要与柳仵作一道提审南菀姑娘,还需霍师爷听审。”沈忘吩咐了一句,便与柳七一同走向大牢的深处。
牢中的南菀此时早已?从官媒婆那里听来了消息,知道了自家哥哥敲登闻鼓喊冤一事,平静端丽的面容之?上出现?了罕有的焦虑之?色,她来回拧绞着双手,在牢房中踱来踱去,不时抬头看向气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空,如?同困在笼中的飞鸟。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幽长的走廊中回荡不绝,南菀倏地转身,看向正朝自己?的牢房行来的两?人。
“沈大人,柳仵作!”
沈忘微微颔首,坐在官媒婆搬来的椅子上,与南菀隔着一道铁栅栏,温声道:“南菀姑娘,我们前来的用意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吧?”
南菀一怔,头缓缓垂了下去:“沈大人,民?妇并不知兄长在堂上说了些什么,但是兄长绝对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察。”
“南菀姑娘,你说南铮没有杀人,南铮也说你没有杀人,那这殷择善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就像最初在堂上,你与黄四娘、杨五六三人咬定了并不存在所谓的‘奸夫’,那南铮又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沈忘的声音温柔和缓,似乎并没有因为南菀曾经的隐瞒而有丝毫的怨怼。
南菀垂眸不语,或者说她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能颤抖着注视着自己?膝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南菀姑娘,你想说什么可以再在心中思量思量,本官倒是有个小故事想要讲与姑娘听。”
“曾经有一位大人物,他的发妻于他有恩,却无子,大人物深爱发妻,不忍令她伤心,却又不能断宗绝后,便娶了许多妾室,想要延续香火。可谁知,这些妾室生下的孩子往往不出半岁就夭折了,许多人都?说是这位发妻搞的鬼。大人物自己?心里也清楚,却又无法苛责,便只能听之?任之?。”
“后来,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妾室有了身孕,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再遭毒手,便将此事偷偷隐瞒下来。宅院中的仆从也同情妾室的遭遇,都?众口一词地帮她瞒住了此事,而这个‘秘密降生’的孩子就在所有人的保护下,慢慢长大了。”
“龙生龙,凤生凤,大人物的孩子自然也长成了大人物,他最终与生父相认,继承了家业,而发妻则在忧愤中郁郁而终。”
沈忘微微前倾着身子,凝望着牢房中垂眸不语的女子:“南菀姑娘,你说,这个故事中错的人是谁呢?是那个有苦难言的妾室,还是那群伸张正义?的仆从,亦或是那个无辜受难的孩子?”
“错的人……明明是殷择善。”南菀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冷水中沁过,带着森森的凉意与哀伤。
“是啊,错的人,是殷择善。”
多灾海魇(十三)
南菀缓缓抬起?头, 那张如雨中观音般温润而悲悯的脸上,流露出沈忘从未见到过的坚定之色:“沈大人,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忘前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他?知道?只要他?诚心以待, 南菀就不会再对他?有丝毫的欺瞒:“最开始本官也只是怀疑,无论是黄四娘前后?矛盾的证言,亦或是杨五六刻意强调的伤情,其实都隐隐透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被你们竭力抹除的人, 也就是殷万福口中言之凿凿的‘奸夫’。”
“可是,无论是济南府的百姓还是本官,都不相?信以你之人品,真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其他?男人有什?么勾连, 所以这个‘奸夫’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矛盾。既然不是奸夫, 那又会是谁呢?这个人的身份恰如浓重黑雾之中的如豆灯火, 它既悄然掩藏了本?案的点滴细节, 又昭然若揭着某些本官忽视的关键。”
“而真正让本?官若有所悟地, 反倒是看似最无关紧要的子衿姑娘的证言。”沈忘的目光缓缓移向南菀的发髻, 那盘乌发如同蓬松的墨云, 而云朵的间隙之中却有红色的珠光一闪, 刹然而隐。
“子衿姑娘曾说过,殷择善所赠的首饰乃是银镀金点翠发簪, 他?认为红色俗不可耐,衬不起?子衿姑娘的玉质花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枕边人的鬓发之上, 却是簪着一枚银质的朱砂发簪呢!”
南菀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那隐在鬓发之中的发簪, 她的动作那般轻柔,如同抚触鸟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
“虽然没有细细观瞧,但粗略观之,这枚发簪并不贵重,只怕是街头巷尾的手艺人的粗陋之作,与殷夫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匹配。你明知夫君不喜红色,这枚发簪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你却珍之重之,日日簪于鬓发之间,可见这枚发簪于你而言,意义非常,想?来定是重要之人所赠。”
“除了爱情,能让人绝难释怀的怕就只有亲情、友情了,本?官猜想?,也许此人就是你与黄四娘、杨五六竭力隐藏之人。于是,本?官就用了一点小小的伎俩,用一张你认罪的公?告引出了此人,便是你的兄长——南铮。而南铮也的确没有让本?官失望,他?所提供的证言让整个案子豁然开朗。”
听?到沈忘提及兄长的名字,南菀猛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疾口道?:“沈大人,凶手不是兄长!”
沈忘安抚似的微微颔首,温声道?:“本?官知晓,这个案子的凶手的确不是南铮。案发之后?,本?官曾与柳仵作重返案发现场。在柳仵作的妙手回春之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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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在烧焦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血迹,这应该就是南铮撞击殷择善,致使?殷择善后?脑着地所留下的血痕。而在这片血迹的周围,还?有斑斑点点滴溅的血点,这些血点的形成应是伤者支撑起?上半身,伤口流血滴在地上所形成的。也就是说,殷择善在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死亡,相?反他?还?存活了一段时间,甚至支撑起?身子想?要逃离火场,直到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南菀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也信悬空桥,空架火狱上。自有得救者,亦有下狱人……
沈忘垂首看着她,开口道?:“那座悬空桥,本?应是存在的,若不是有人堵住了门,殷择善说不定能逃离火狱,获得新生。”
南菀也不反驳,只是口中的念诵声有了隐隐的颤抖。
“在案发现场,本?官还?发现了另一件证物。”沈忘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一物,承托于手掌之上,正是一粒浑圆的朱砂。而那牢房中回荡不绝的念诵声,在南菀看到朱砂的那一刻,骤然止息。
“所有人都说殷万福脑子不清楚,证言也绝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却的确残存着真相?的闪光。当时殷万福曾在堂上有言,他?曾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的爆裂声。这句证言混在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并不引人注意。然而,南菀姑娘,本?官却知,这朱砂经火烧灼,便会发出如同爆竹炸裂般的声响。”
似乎是为了缓解牢房中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沈忘缓缓吐出一口气,声调愈发轻柔和缓:“当然,本?官并不能凭借遗落在火场的一枚朱砂就定一个人的罪。可是,本?官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冲出火场之时,长发散乱,形容狼狈。可本?官后?来见到你时,你的鬓发却是挽着的,那么,南菀姑娘,冲出火场之时你的发簪去了哪里呢?”
沈忘再次前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形成一个稳固而标准的三角形,柳七知道?,这是沈忘为案件下定论时常有的动作,就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狐,对毫无知觉的雀鸟定胜负的凌厉一扑。
“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那枚发簪,在你冲出火场之时正别在大堂的门上吧?正是这枚发簪,阻住了殷择善得脱火狱的最后?生路,也是你对这位臭名昭著的算颠倒做出的最后?的审判。”
沈忘站起?身,走到牢门前,缓缓蹲下,如同与寻常友人交谈般温和平静:“而证据,就在你自己的手中。”
面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虽然他?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将整个案件拆解在她的面前,南菀却不觉得愤恨懊悔,只是感觉到一种释怀的平静。
“不愧是昭雪衙门的沈大人……果然断案如神,民妇的这些小伎俩在大人眼中,通透如此……”她发出一声带着叹息的赞叹,抬起?右手的手掌,缓缓张开,一道?横亘掌心的烧伤赫然呈现,宛若一道?汹涌磅礴的河流,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这道?伤痕,正是她趁着众人检索余烬之时重返火场,将别在门上的发簪拔出所致。那时的发簪经过火焰的炙烤以化作滚烫的利刃,狠狠灼伤了她掌心的皮肤。
“南菀姑娘,本?官还?有两?个疑问。”
“沈大人请讲。”
“其一,既然发簪已经成了作案的凶器,你为何还?要将它日日簪于发间呢?在这个案子中,若非本?官注意到了你发间的这抹朱砂红,也许本?官将永远找不到你杀人的证据,你又何苦自曝其短呢?”
南菀悲凉地笑了:“这枚发簪,是兄长赠予民妇的,兄长之恩,民妇一日不敢忘怀,是以这枚发簪民妇日日簪于发间,夜夜伴于枕畔。所以,即便它已然成为了作案的凶器,民妇依旧爱之重之一如往昔。”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继而道?:“亦或者,民妇本?就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只待沈大人借此发簪披沙拣金,将民妇就地正法。”
闻言,沈忘心神一颤,深知南菀所受内心之苦难绝不逊于殷择善所遭烈火焚身之痛,叹了口气,又道?:“其二,本?官猜想?,南铮将殷择善撞倒在地,看到他?血流如注,了无声息,定然是以为他?死了,慌乱之下六神无主,在你的劝说下翻墙逃走。而他?走之后?,殷择善又悠悠转醒,却因伤势过重,无力动弹。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引燃大火,非要杀了殷择善不可呢?”
南菀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吹动的潭水:“他?说,定要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无论是我、兄长,抑或是那些受我恩惠的百姓们,他?要拖着我们所有人遭受火狱灼身之苦……”
“民妇一人已日日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又如何能忍心让别人亦遭此难。所以,民妇便对殷择善起?了杀心……就像沈大人所说,这是民妇对夫君最后?的审判。”
那张慈悲而明净的面容之上,此时闪动着如名刃般光华璀璨的寒芒。这位始终以菩萨心肠著称的殷夫人,竟是打定了主意与那罪恶滔天的邪魔永坠炼狱!
南菀仰起?脸,不闪不避,目光灼灼,视死如归道?:“一切祸事皆是民妇所为,民妇愿为自己所犯的罪孽赎罪。民妇恳请沈大人,万万不要衍罪于兄长、黄四娘与杨五六,他?们都是好人,绝不能因我而收到牵连。”
似乎是被那明亮的目光灼烫到一般,沈忘垂下眼帘,不再看向女子眸中的赤忱,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旋动着指尖那粒浑圆的朱砂,悠悠道?:“本?官曾至济宁东大寺拜谒,寺中古碑上的碑文有言,凡有伊玛尼之人,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赎罪?南菀,你何须赎罪……”
闻言,柳七一怔,她似乎猜到了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睫毛轻颤,她的内心震动不已,她知道?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无论于她于己,都是绝无仅有的。柳七转过头,和震惊的南菀一同看向高深莫测的沈忘,而此时,悠长深邃的走廊中,响起?了霍子谦慌乱的脚步声。
多灾海魇(十四)
牢头找来的时候霍子谦就心中暗道不好, 在听到牢头说沈县令命他去牢中听审时,那种忐忑与慌乱就愈发得难以掩藏,随着他一路小跑的脚步几欲跳将出来。待他奔到牢房门口, 眼见着南菀跪在地上, 而沈忘和柳七皆抬眸看向他,一副尘埃落定的样子,他胸腔中隆隆作响的心脏几乎要替他喊出声来。
“大人……”霍子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方才唤出了这么一句。
沈忘冲他安抚地一笑,温声道:“霍师爷, 方才本官与柳仵作审过了,那南铮的确与殷择善起了争执,龃龉拉扯之?间殷择善被地上的残酒滑倒,摔到了后脑。而那处伤口正是当日他与裴家人争斗时的旧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致使殷择善昏死当场。南铮还以为自己杀了人, 在南菀的劝说下翻墙逃离, 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引燃了大火, 终是酿成了这一场祸事。”
语毕, 他平静地看向柳七, 道:“本官说得可在理,柳仵作?”
柳七深吸一口气?, 肃容道:“经查验,殷择善喉咙深处亦残存着黑色的烟灰,说明他的确是死在火场之?中, 而非死于殴斗。沈大人的推断……在理。”
霍子谦的眸光一亮,心中大石落地, 难掩喜色:“也?就是说,南铮南菀兄妹绝非预谋杀人,而是……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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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过失伤人?”
沈忘微笑颔首道:“是的,此罪百金可孰。”
“南菀姑娘,你与兄长……得救了!”霍子谦转过身,对尚跪在地上的南菀说道。寂静的牢房中,跳跃碰撞着他喜悦的字音,愈发得明快嘹亮。
南菀静静地望着三人,目光在沈忘清俊的侧脸上黏着片刻,缓缓叩下头去。
霍子谦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作为一名师爷,他最不应该地便是对疑罪之?人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沈忘虽不计较,但他也?顿感愧疚不安起来。
“大人,下官这便去拟案牍。”霍子谦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为南家兄妹凑足赎金,好使他们尽快不再?受牢狱之?苦。他决定大着胆子向易微开?口,虽然易姑娘平日里喜欢捉弄他,可豪爽如?她,定然不会拒绝这种救人的好事?。
霍子谦并不知?道,后面的三人一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派明净的天光里。
“大人,为何要帮我……”待霍子谦走后,南菀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沈忘。
“南菀姑娘,不是我要帮你,是全济南府的百姓都想帮你。让你活着,比给?那个?混蛋抵命,更符合公道二字。”
柳七在前面大步走着,她个?头不高?,可走起路来双臂规律摆动,步幅大,姿态稳重,显得极有气?势,和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沈忘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行在前面的柳七倒是更像说一不二的县太爷,而追在后面的沈忘倒像个?做错事?的惫懒师爷。
“停云,停云……行慢些……”沈忘想要抓住柳七晃动的袖摆,却扑了空,踉跄了一下小声唤道。
柳七停了下来,却不回头,身子如?竹地挺立着,凌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
沈忘叹了口气?,绕到柳七身前,看着少女紧绷着小脸,用几乎讨好地语气?轻声道:“停云,我错了。”沈忘从来没有见过柳七这个?样子,深知?自己这次算是戳中了人家的眼珠子,犯下了触犯她底线的大错。
柳七也?不看他,古板地肃声道:“沈兄错在何处?”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格外?诚恳地罗列着自己的“罪行”:“其?一,法不容情,我却滥用职权,将犯下死罪的南菀姑娘判成了过失杀人,此行径绝非忠君之?举,是为不忠;其?二,如?此要事?,我却没有提前和你商量,自作主?张草率行事?,辜负了停云对我的信任,是为不义?。此事?我办得不忠不义?,停云你生气?是应该的。”
柳七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沈忘的脸上,男子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会突兀,又不显轻浮,带着少年?人的干净爽利,让人不忍苛责。柳七心中暗暗一叹,他们之?间经历过如?此多的生死患难,她又岂会真的生沈忘的气?,但心中的郁结却是不吐不快。
少女一字一顿的正色道:“沈兄说错了,我并非因为此两点生气?。先前沈兄问我,若是你心中计较与我的信仰相?违背,我会如?何,我是怎样答得你?”
柳七说过的话?,沈忘自然牢记在心,当即答道:“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便是停云心中信仰。你还问我要违背哪一条……”
柳七点了点头,肃容道:“仵作一职,的确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但若死者为豪强,生者为弱小,自当锄强扶弱为先。为官之?道,的确该当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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