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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冥婚(七)
对待死去?的裴柔, 柳七的动作愈发轻柔,少?女头上的珠翠钗环被一一摘下,乌黑的长发拆散开来, 映衬着那张温婉沉静的年轻面容, 当真发如?流泉,人似蝴蝶,那种月坠花折的绝望之美,让见惯了尸体的柳七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然而,当她缓缓褪去?少?女的衣衫之时, 从旁协助的沈忘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少?女如?脂玉般洁净无瑕的胴//体,柔软顺畅的腰部曲线却在腹部有着轻微的隆起,盯着那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肤,沈忘犹疑道:“难道她……”
柳七没有答话, 食指中指相并, 以?指腹缓缓在少女隆起的腹部打着圈向下按压, 脸上的谨慎和顾虑瞬时消减, 轻声道:“这是气, 不是胎儿。”
沈忘也长出一口气, 问?道:“这气是如何形成的呢?”
柳七以?长柄木片轻撬裴柔的牙关, 向口腔的深处看去?, 又观察了她闭合的双眼与鼻腔,分析道:“如?果我猜想的没有错, 这腹中胀气应该也是毒物所致。虽然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河豚之毒。”
“河豚之毒在春夏之际毒性最?强,因为春夏之际正是河豚繁衍生子的时段, 因此?毒性最?烈,只要服食的剂量足够, 常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死亡,最?慢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看裴柔的面部表情,并没有强烈挣扎的状态,更说明这毒素的烈度之大,应该是初始摄入便引发了肢体的麻痹和昏厥,因此?神态较为安详。再加上河豚毒有一最?明显的表征,便是会引发腹胀,因此?我推断,她极有可能是中了河豚毒。”
条理?清晰,推断准确,这天底下的仵作只怕再难出其右。沈忘激赏地侧头看着少?女坚定而明亮的眸子,点头道:“那河豚毒是否会引发陈文哲口唇上的白色疱疹呢?”
“极有可能。”
“那也就是说,陈文哲和裴柔都有可能是死于中毒……”沈忘低声喃喃着,将目光投向裴柔胸口剪刀造成的创口。创口处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应是给裴柔更换寿衣的下人所为,若不仔细观瞧,只能看到一道浅浅的红色横痕,宛若簇新的雪地上掉落的一枝红梅。
沈忘的眼睛陡然一亮:“这个伤口有问?题!陈府众人都众口一词的认定,裴柔是将自己反锁在屋中用剪刀自戕而死,可这个伤口却是竖向的,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别扭的方式自戕呢?”
柳七闻言,赶紧从自己的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刀试验起来,的确,如?果要用剪刀自戕的话,最?自然的方法应该是将剪刀的刀柄横置,用掌心握住,这样才?会更容易用力,也更方便稳定地握持,那样的话,裴柔胸口的创口应该是横向的才?对!
“停云,你再试试用剪刀刺向尸体,是不是竖握更合理?!”
柳七依言尝试,果然,如?果想要用剪刀攻击他?人,最?舒服的手法是竖握剪刀的刀柄,用大拇指抵住刀柄的底部,以?此?发力最?为合理?。
“也就是说,裴柔很有可能并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所杀?”柳七惊道。
“没错,如?果说中毒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剪刀造成的伤口却可以?直白的告诉我们此?案却有真凶。但是目前的证据链并不清晰,如?果能有更多的细节……”
“沈兄,你记得我曾对你提及的带我入仵作行的师父——周春蛟吗?”
“先师高?姓,未敢忘怀。”沈忘肃然道。
“师父曾对我说过?,尸体便是死者?留给人间最?后的剖白,直言不讳,绝无转圜。所以?我相信,裴柔留给我的话,绝不仅于此?,一定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东西。沈兄稍带,还?有几处重要位置,容我再验。”
说完,也不待沈忘有所回?应,便俯下身子更为仔细地检查起来。沈忘微微一笑,自是不会打扰她,便绕着新房开始寻找可能错失的线索。案件进?展到现在,一直有一个谜团难以?开解,那就是凶手是如?何给二人分别下毒,又是如?何在密室的环境中刺杀裴柔,搬运陈文哲的尸体,又悄然消失的。如?果无法解开这一条案情主线,那便无法推理?出正确的凶手。
沈忘目光如?炬,缓步环视整个房间。新房宽敞明亮,并没有可以?容人躲藏的角落,春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整个环境映照得通亮,如?果陈文哲与裴柔能躲过?此?劫,喜结连理?,即便陈文哲真的熬不过?今年的冬天,那他?也将度过?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美好时光吧……
房间迎向阳光的一角,置放着一座酸枝木的交椅式镜台,台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方簇新的胭脂盒,也不知是不是裴柔随身携带的少?得可怜的嫁妆之一。
沈忘正兀自思?索着,突然,灵床之下有什么鲜红色的东西一闪,让沈忘骤然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来,探手去?摸,在灵床的床腿之下摸到了一小片柔脆纤薄之物,定睛细看,竟是一张碎纸片。那纸片的大半被?压在灵床床腿之下,极难发现,边缘并不平整,显然是经过?外力撕扯而致。
纸片上隐约可见某个字的右边部分,无非一竖一捺一弯钩,可纸片的边缘却有着殷红的痕迹,竟是血迹!
沈忘眸光一亮,死者?留给人间的剖白又岂止尸体本身,这些极易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不也是死者?残留的遗言吗?他?正欲将这一发现与柳七分享,却发现少?女也直起身子,目光微讶,似乎也有所得。
“停云,怎么了?”沈忘出言唤道。
柳七回?过?神,悲悯而怜惜地轻轻抚过?裴柔冰冷的指尖,那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显然是平日里操劳所致,这便是裴氏夫妇口中娇养的女儿吗?而裴柔这样一个裹着小脚的女子,又是如?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劳作的呢?柳七不敢细想,而另一个发现则更让她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沈兄,经过?勘验,裴柔已非完璧。”
沈忘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听清面前女子所说的话语。柳七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补充道:“而从创口的血迹判断,破瓜之日,正是成亲之时。”
沈忘瞠目转头,看向静静躺在一旁的陈文哲,不对,不可能是他?,陈文哲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因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又岂能和裴柔有夫妻之实?那……还?会是谁?是凶手!他?不仅残忍地掠夺了裴柔的性命,更可耻地偷窃了裴柔的清白!
脑海中凶手的暗影同骑龙山上猥琐矮小的身形相重叠,让沈忘不由得攥紧了双拳。女子何辜,怀璧其罪!陈文哲,你又是否知晓,在你抛却凡尘种种,独往西天幻境之时,这位与你山盟海誓,绝不相负的女子,正在承担着这世间最?深重的罪恶与污浊呢?
沈忘深吸了几口气,抚平内心翻涌不息的怒火,看着柳七用白布将裴柔洁净的身躯细细裹好,仿佛包裹着花蕊的玉兰花瓣,方才?沉声道:“既然勘验已毕,我们去?后堂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凶手搬运陈文哲的痕迹。”
柳七点了点头,收拢了工具正待出门,与沈忘擦肩之时,却听后者?低低地叹了一句:“停云,你说得对,普天之下,像慧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你我自该为她们讨个公道。”
柳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颔首,她与沈忘并肩踏出那所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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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与罪恶充溢的新房,向着后堂行去?,脚步铿锵,如?同迎向未知的万马千军。
沈忘的推断并没有错,后堂之中的确燃着熏郁的檀香,后堂正中有一处精致绝伦的金丝楠木神龛,龛中供奉之物引起了沈忘和柳七的关注。
柳七疑惑地端详着龛中振翅欲飞的漆金雀鸟,她见过?神龛中的观音造像,也见过?大肚弥勒,也见过?真武大帝,可偏偏没有见过?供奉雀鸟的。
沈忘看出了柳七的不解,柔声解释道:“这只雀鸟乃是金眼神莺,此?莺关于红笼之中,二目如?灯,爪似钢钩,是狐狸的克星。陈府的神龛中竟然祭祀着这种神鸟,可见这位陈夫人的确是畏狐狸如?畏神魔了。”
“畏神魔却不畏因果,这陈府着实有趣。”柳七昂首,冷冷地看着神龛中灼灼其华的神鸟。这人间的虚与委蛇,又与狐狸有何干系?你那金碧辉煌的双翼背后,又在为你的信徒掩藏着怎样的罪恶?若你这金眼神莺真的在天有灵,又为何不惩奸除恶,庇佑良善呢?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屈从自封神明的恶鬼,何须崇拜视万物为刍狗的神佛?
歧路冥婚(八)
在向那金眼神莺投去轻蔑的一瞥后, 沈忘和?柳七便开始细致地检查起后堂来。昨日停放陈文哲尸身的案几还摆放在神?龛之?下,因为事发突然,又正值半夜, 只得以一张长案代替灵床, 案几上?铺着厚重的桌围,尚未来得及撤换,桌围上有着明显的褶皱,显然是外力蹭拽所致。
沈忘端详了一阵,突然以手扶案, 翻身而上?,头朝西,脚朝东的躺了下来。待柳七转完一圈回过头,就看?见沈忘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 若不是柳七早就知道沈忘其人思维跳脱, 不拘成法, 恐怕也会被吓一大跳。
柳七也不打扰他, 只是看着沈忘缓缓睁开眼睛, 如懵懂孩童般起身, 四下张望, 双臂也沿着案桌的外沿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发出清脆的“铛”一声鸣响,沈忘眸光一亮,垂首看?去。
只见他无意中碰到的是一盏羽人博山炉, 炉盖雕镂着起伏的山峦,此?时呈翻开状, 与炉身相连,露出炉内厚厚的香灰。
“这香灰……怎么是黑色的?”此?时柳七也走了过来,探究地望着那被展翅的羽人托举着的炉座。
沈忘垂下头,细细闻了闻,解释道:“这博山炉中燃得是沉香,有些制香师会在香中加入炭,那样燃出来的余烬就会偏白偏灰,也会影响香本身的质量与香气。可陈府所用的沉香极为名贵,油脂丰厚,因此?燃出来的香灰就会呈现墨色。诶……”
沈忘把脑袋垂得更低了,柳七几乎有些担心他会把头埋到香炉里。
“这是……指印!”
随着沈忘的引导,柳七也看?到了那紧贴着炉壁的浅浅的指印。二人正欲就此?商议,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嚎,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忘心头一跳,赶紧从案几上?翻身下来,同柳七一起向后堂大门处望去,只见一名小厮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扫帚簸箕等洒扫工具散乱地掉落在他身畔。
沈忘赶紧上?前搀扶,问道:“这位小哥,你还好吧?”
小厮初见二人从后堂的阴影中走出来还双股战战,待看?清沈忘和?柳七的面容之?后,更是吓得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冲撞了县太爷,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沈忘轻扶他的胳臂,柔声道:“无妨,倒是我的不是,可是吓着你了?”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忘的表情,见面前神?仙似的人物言笑温文,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心下方?才略定,哆嗦应道:“小人……小人是地里冒出来的虫儿?,县太爷是九天上?的雷鸣,小人这是被县太爷的神?威震慑,这才失态冲撞了您,都是小人的错,哪有县太爷的不是?”
这小厮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年岁比柳七还要?小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戏词,便拿过来随便用,听起来倒颇有几分质朴的可爱。
闻言,柳七和?沈忘对?视一眼,都勾唇而笑,若春风拂面。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竟忘了移开视线。
沈忘止住笑,扶着小厮站起身,又帮他理好了洒扫工具,方?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怕成那样?”
小厮猛地打了个寒战,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文哲少爷……”
“你为何会认为是文哲少爷呢?他不是停在新房里吗?”
“文哲少爷他昨晚……他……他好像……哎呀,我也没?看?清,大老爷您别问小的了。”
“你看?见他了?”沈忘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那香炉壁上?浅淡的指印,便立即学着小厮的情态,故意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莫不是在后堂吗?那时的文哲少爷……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还没?说完,小厮就慌张地用食指挡在自己嘴边“嘘”个不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咕噜噜向着太阳穴的凹陷处汇聚。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可不敢,可不敢!狐大仙会听见的!”
沈忘佯装无所顾忌,抬高声音道:“什么不敢?不敢什么?你若再遮遮掩掩,我可要?喊咯!你难道见过……”
小厮吓得拽着沈忘的衣角,叩头不迭:“大老爷!大老爷,你可饶了小人吧!切莫声张啊!”
“那你告诉我吗?”沈忘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柳七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狐大仙不就正在眼前吗?
“我说,我说……就是昨日,我看?到……看?到已经死去的文哲少爷被狐妖……不是,狐大仙附了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脸色白得吓人,根本不是活人的面色儿?,我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也许正是这一泡童子尿的功力,狐大仙没?有看?见我,我这才得活!”
“我的好大人啊,族里老人们?都说,若是撞破了狐狸娶亲,那便要?送了性命,去给狐狸们?做童子童女去……小人,小人还没?活够呢,您可切莫声张,若是被狐大仙听了去,我今夜必死无疑啊!”
小厮颠来倒去的哀告,在沈忘听来如闻仙乐耳暂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厮,沉声追问道:“狐狸娶亲……你的意思是,他往新房去了?”
小厮不敢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如捣蒜。
“你确定他是一个人?”
“小人确定。”
沈忘心中一喜,便欲站起身来,却发现小厮紧扯着他的衣角,死活不肯放开:“大老爷,您也别查了,万一……万一……”
沈忘只得再次蹲下身,轻轻拍着小厮紧绷的后背,柔声宽慰道:“你方?才对?我和?柳仵作说的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本官这就替你去捉那狐大仙去!”
小厮满眼热泪,痴痴地望着沈忘,后者成竹在胸道:“你放心,若是捉不住它,本官替你当童子童女去,绝不让它害了你的性命!”
滚滚热泪倾泻而下,在沈忘和?柳七飘然远去的身影背后,那苹果脸的小厮久久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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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和?柳七脚步不停,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新房赶。沈忘步子大些,他唯恐柳七焦急,刻意放慢了速度,却不妨被柳七甩在了后面。只听行在前面的少女,不冷不热地抛下了一句:“沈县令倒是连孩子也吓唬。”
沈忘笑着回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嘛!”说完就觉得后悔不迭,直埋怨自己嘴快不过脑。听柳七方?才的口气,定然是生气了,难不成是怨愤他满口胡话,张口扯谎,便误会了他?心中一阵焦灼,正欲解释,却听柳七叹了口气,悲悯道:“以后可不许了,那孩子着实可怜。”
沈忘顿觉哭笑不得,自己也是妄自揣测,傲骨卓然如柳七,又怎会有那般小儿?女情态呢?二人各怀心思,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新房门口。
沈忘直奔向房门后,蹲踞在地细细检查起来。而柳七则重又返回两具尸体旁,就地进?行复检。沈忘那边最快得到了回馈,而柳七这边不久也有所得。
二人的眸子里都闪动着激动的莹亮神?采,柳七道:“沈兄,你先说吧,发现了什么?”
沈忘也不推辞,引着柳七走到门口,指着房门后雕花的小巧门闩道:“停云,你瞧,这扇房门乃是相思木制成,白质黑章,纹理行云浮动,如山酷水,因其颜色深邃,所以我一开始检查时并未发现。但刚刚,我用白竹纸轻轻擦拭门闩,却发现有油脂浮于其上?。”
沈忘迎着阳光,展开那张白竹纸,果然,纸上?有一小块莹亮透明的斑点!
柳七接口道:“这样的油脂,我在裴柔的脖颈处也有所发现,沈兄,你来看?!”柳七轻轻将裴柔的头歪向一侧,露出苍白的脖颈,在脖颈与发线的交界处,柳七也学着沈忘的样子,附上?了一张白竹纸,而白竹纸也很快吸入了油脂,而变得浅淡透明起来。
沈忘凝神?看?着那两张在阳光下的白竹纸,脑海中无所依凭的混沌黑暗中,次第亮起如萤火的光点。
“停云,你复查了陈文哲的尸体了吗?是否有同样的油脂?”沈忘问道。
柳七摇头:“没?有,连指缝间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沈忘用手缓缓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思忖道:“停云,案情的大致框架,我已然搭建完成,骨虽有,肉还缺,不知小狐狸那边会不会有所得。”
柳七闻言,不由又惊又喜:“沈兄,你莫不是已经猜出了凶手是谁?”
沈忘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那春日阳光下,奇花争艳,异草纷呈的壮阔府邸。这座令王公贵胄都赞叹不已的豪轩美?墅,宛若一张被精心装点的血盆大口,人人只看?到它娇艳的红唇,却忽略了那隐在背后的尖锐獠牙,它究竟还要?吞噬多少人呢?
歧路冥婚(九)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易微、程彻和霍子谦组成的询问小组也颇有所得。易微俏皮可爱、贵贱逢之,上人?见喜, 遇上什?么人?都能打开话?匣子;程彻高?大威武, 往易微背后一站,想要有所隐瞒之人面上便先怯了三分;霍子谦走笔如飞,记录细致准确,更不时将对话中的重要信息进行标注,整个询问过程一览无余。
三人?配合默契, 互为倚仗,一上午的时间倒是问出了不少细枝末节的内容。
——“大婶,按您刚才?的意思就是说,正是因为陈夫人受到了狐狸的惊吓, 才?导致文哲少爷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
“可不是咋地!我家夫人本就恨毒了狐狸, 日日烧香供奉着一只神鸟, 祈求它杀尽天?下狐狸。可你说巧不?巧, 偏偏文哲少爷大婚之日, 府上便闹了狐狸, 夫人看见狐狸简直吓丢了魂, 人?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一直絮絮叨叨着什?么……杀了这狐狸精,杀了这狐狸精……狐狸精死没死咱们不?知道, 可怜我家少爷和裴柔姑娘枉送了性命……哎,作孽啊!”
“原来如此!”
——“老伯,这文景少爷平时为人?怎么样啊?”
“文景少爷对?我们这帮下人?挺好, 出手也大方,时不?时赏我们点儿酒钱, 近来文景少爷不?是才?提的百户嘛,我们都拿了赏呢!”
“那?他就没什?么缺点?你也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我这不?也想为我舅舅寻摸点儿人?才?嘛,知根知底才?好。”
“要非说文景少爷的缺点嘛……可能……可能就是他好喝个大酒,喝了酒之后,人?就……哎,我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该说人?家?的不?是。”
“原来如此,没事?没事?儿!我懂我懂!”
——“漂亮姊姊啊,跟你打听点儿这裴柔姑娘家?里面的事?儿呗?听说,这裴家?二老收的彩礼不?少啊!”
“哎……这裴柔姑娘也是可怜,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见天?儿吃喝嫖赌没个正形,我要是裴柔姑娘,我也拼了命想要离了那?个家?。就像你说的,彩礼确实不?少,可估计一分也没落到老人?手里,现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还不?知在哪个赌桌上转悠呢!”
“原来如此!”
一番刨根问底下来,离开县衙之前众人?总结出的诸多问题,尽皆有了解答。易微心结得到了沈忘的开解,探问起来也愈发卖力,一扫前日里惫懒的状态。她自觉任务完成的出色,程彻和霍子谦也是一叠声地鼓励夸奖,易微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高?高?昂着头,连脖子都显得拉长了几分。
就在三人?准备去找沈忘和柳七会合时,一个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从过道里急急走出来,怯生?生?地拽了一下易微的衣裳下摆,声音清亮婉转如出谷黄莺,却带着颤抖的哭音:“易姑娘,奴婢……奴婢有话?对?你说。”
易微身?量不?算很高?,小丫鬟的个子却更矮些,易微弯下腰,露出格外和气的爽朗笑容:“小丫头,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丫鬟面色一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睛谨慎地向四周观望,最后不?信任地黏着在程彻和霍子谦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更忌惮哪一个,是那?个高?大威猛的程捕头,还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霍师爷,转而言之,三人?之中她只信任比自己长不?了几岁的易微。
易微哪还用这小丫头开口,冲着霍子谦和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知趣地向远处走去。程彻还是不?放心,频频回头瞧着,最终还是被霍子谦拉拽着走远了。
易微拍了拍小丫鬟瘦削的肩膀,学?着柳七的端方架势,轻声道:“好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小丫鬟的手这才?松开了易微的衣角,颤声道:“好叫易姑娘知,奴婢名?叫雀儿,是少爷的贴身?丫鬟,我想说的就是……就是……”
小丫鬟雀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易微不?得不?倾着身?子竭力靠近,方才?能听到她近乎耳语的呢喃,就在易微几乎要听不?见时,却见雀儿的小嘴一瘪,哭出声来:“奴婢有罪,是奴婢害死了裴柔姑娘,易姑娘你把奴婢抓起来砍头吧!”
易微吓了一跳,敛了笑意一脸严肃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暗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凶手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啊……
“雀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仔细着说,你是怎么害死裴柔姑娘的?”
“昨日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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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裴柔姑娘关在偏房里,裴柔姑娘一直在哭,哭得好可怜……奴婢自小就侍候少爷,知道他与裴柔姑娘打心眼儿里互相喜欢着,就算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还是日日通信,每次奴婢都会趁着替少爷配药的间隙,帮他给?裴柔姑娘送信。奴婢知道裴柔姑娘是好人?,不?是……不?是夫人?说的狐狸精……”
易微也不?催她,只是耐着性子听雀儿颠来倒去的说着,顺手将沈忘的手帕塞到少女不?断擦蹭着眼泪的小手里。雀儿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道:“当时少爷已经去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并不?是裴柔姑娘的错,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裴柔姑娘连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于是,奴婢就趁着府里闹了狐狸,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把裴柔姑娘放出来了。奴婢当时怕极了,刚一打开门锁就转头跑了,连头都没敢回。可我哪里知道,裴柔姑娘竟然因此而死了呢?如果奴婢不?放她,如果奴婢不?自作主张开了门锁,裴柔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易微高?高?扬起的眉毛缓缓落了下来,弯成柔软而悲悯的形状,像极了夜空之上盈盈的月亮:“雀儿,你何错之有?”
雀儿仰起头,看着易微被正午的日光映亮的脸,她的眼睛里藏着某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雀儿,你才?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
待众人?完成各自的任务一起回到县衙之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入腹中,化作繁星漫天?。县衙西侧的角楼上,沈忘凭栏而立,衣袂飘飞,静静地凝望着济南府的万家?灯火。
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沈忘没有回头,面上却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师父曾劝你,太阳要多晒,月光却要避着些,沈兄,更深露重,该歇了。”柳七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未做强求,反而与沈忘并肩立于角楼之上,看着天?地间流溢的橙红与萤黄。
“停云,你说这命运多吝啬,万家?灯火里却偏偏容不?下属于陈文哲与裴柔姑娘的那?一盏。”
柳七知道沈忘还耿耿于怀于今日的案子,他们翻遍了陈文哲的书房和新房,却没有找到一封这对?儿苦命鸳鸯的往来书信。裴柔家?里更是连原先属于她的房间都撤走,堆放上了沉年积累的杂物。好像双方父母都在刻意抹去二人?曾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个名?为雀儿的小丫鬟,还念念不?忘两人?郎情妾意的甜蜜。
柳七叹了口气,刻意转移了话?题:“沈兄,明日便要复审了,你想好要怎么查问了吗?”
沈忘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寻到的证据,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还原整个案情,可惜,却没有一条能够直指凶手,让他无所遁形。停云,你也知道,我从不?愿动?用刑法,唯恐屈打成招,所以明天?是场硬仗。”
“你担心他们不?肯认?”
“只要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们必然不?肯认,现场洒扫得那?么干净,他们早就做足了准备。”
柳七微微挑眉,从脑海中翻找着可以想对?照的回忆,鼓励道:“准备充足的凶犯我们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最可怕的并非准备充足的凶犯,而是急流勇退的苦主。”
柳七不?由得一怔:“苦主?”
沈忘将整个身?子都趴伏在栏杆上,看向脚下的土地,这是他不?畏艰险选择的道路,亦是他与朋友们决意要捍卫的城府,而现在,他想要保护的,却即将成为他需要对?抗的。
“今日在陈府,我们并没有见到陈夫人?,府邸上乱成一团,喜帐挽幛交相辉映,在这种情状下,有什?么事?情会让当家?主母离府呢?她又?去做了什?么呢?”沈忘无奈地笑了笑,格外疲惫:“这个答案,我们明日便会知晓了。”
歧路冥婚(十)
“你?说什么?, 息诉!?”蒙蒙的天色中,程彻和霍子谦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老夫妇。
他们俩是被易微支使出来买草包包子的, 这一味济南府的名吃, 若是不提前排队是决计买不到的,是以天色才刚亮,程彻和霍子谦便着急忙慌的出门了。草包包子的东家木讷寡言,每日只知绕着灶台转悠,人送绰号“草包”, 可是经?他手包出?的包子,汤汁饱满,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齿颊存香, 易微吃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这几日天天都嚷着馋, 程彻自是没?有二话, 每日来都是第一个到店的。
可是今日, 他与霍子谦刚一踏出县衙大门, 就看见?雾色空蒙的天色里, 影影绰绰地蹲着两人,正是前几日击鼓鸣冤, 哭得?昏天黑地的裴氏夫妇。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蹲在县衙门口巨大的泡桐树下?,看上去瘦影伶仃,让人见?之生怜。
程彻还以为二人是来追问案情进展的, 刚准备说些安抚之语,却得?到了裴氏夫妇想要息诉的消息, 当下?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你?们为什么?要息诉啊?裴姑娘是怎么?死?的还没?查明白呢,你?们……你?们便不告了?”程彻叉着腰,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无处排解。
“程捕头,草民回家想了又想,还是不愿再给大老爷添麻烦了,毕竟小女是自戕,若还是死?咬不放,小女的在天之灵也难安啊!”裴从紧张地搓着手,不断地垂首作揖,若是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从旁看着,也许会认为是程彻以势压人也未可知。
“不是,这和添不添麻烦有什么?关系!谁跟你?说裴柔是自戕了,我们明明查到……”程彻气得?口不择言,胳膊肘却不轻不重地被身旁的霍子谦撞了一下?。
霍子谦温声道:“裴老丈,这衙门也有衙门的规矩,你?既是击鼓鸣冤,沈大人也受理了,这诉便不是你?说撤便能撤的,更何况现在案情正在查实中,你?难道不想知道裴姑娘死?亡的真?相吗?就像你?之前在堂上说的,全须全尾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只一夜之间,便自戕了呢?”
“可是,草民向大状问过了,府县的老爷们也是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要苦主不再吵闹,息诉也是所?有人乐享其成的啊!毕竟,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着的。”裴从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态度却是格外坚定。
“别的老爷怎么?样咱们管不着,但是咱家老爷不这样!案子是你?们想查就查,想息就息的?这是谁家的规矩!”程彻双拳紧握,只觉憋在肺里的一口怒气要炸开了。
“程捕头若是气不过,草民便认下?该挨的板子,草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程捕头若是觉得?这样解气……”
“这跟打不打板子有什么?关系!我问的是这个理儿!”
“民妇愿意替自家老头子挨这顿板子!咱家已?经?家破人亡了,若是老头子也被打了板子,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一旁的裴赵氏扑通一声跪下?了,嘤嘤怯怯地哭了起来,全身如?打摆子般颤抖个不停,眼泪也恰到好处地啪嗒啪嗒掉下?来。
“倒成了我欺负人了!?”程彻简直被气乐了。
“既然二位打定了主意要息诉,那便把息诉的状纸给我吧,由我代为转交沈大人。”霍子谦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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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道。
“子谦!”程彻还想反抗,却被双手接过状纸的霍子谦挡在了身后。
见?霍子谦收下?了状纸,裴氏夫妇长出?一口气,互相对视了一眼,连连叩头作揖地离开了。
霍子谦将状纸叠了两叠拢入袖中,却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他回头看去,只见?程彻一拳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石狮子的脑壳竟被硬生生打碎了一块,程彻的拳头也见?了血,正又气又疼地龇牙咧嘴。
霍子谦骇了一跳,赶紧上前劝慰:“程兄,可别伤了骨头!”
“伤了骨头死?不了人,气倒是能把人气死?!”程彻气得?破口大骂,“这不就是俩老泼皮吗!若是在以前,我……我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什么?玩意儿!”
霍子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声分析道:“程兄还没?看出?来,这是背后有高?人啊!两个赤脚百姓哪儿知道什么?息诉什么?状纸,这些信息又是谁透露给他们的?那个大状又是谁请的?就凭裴家的财力,能请得?起大状吗?孔子曾言,听讼吾犹人也,比使无讼乎。自古以来,衙门追求的便是‘无诉’,而‘息诉’则是达成‘无诉’最简便的方法,所?以这普天之下?,除了沈兄这样的人中龙凤,哪个县令不对‘息诉’求之不得?呢?他们也是看准了这点,知道就算闹到皇城根,苦主都息诉了,县令还抓着不放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这才敢大摇大摆地来找咱们息诉。”
“那咱们就拿他们没?办法了!?这裴姑娘就白死?了?”程彻气得?又要拿石狮子出?气。
霍子谦连忙拽住他的袖子,温声道:“我拿他们没?办法,不代表沈兄没?办法。别忘了,咱们可是老百姓口中的‘昭雪衙门’,沈兄手底下?还有断不了的案子吗?”
“倒也是。”听霍子谦这般夸奖他的好兄弟沈忘,程彻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咱们就抓紧回去把状纸给沈兄看看。”
“诶,那不买包子了?”
“还买什么?包子啊,易姑娘不差这一日的包子。”说完,霍子谦不容分说便把程彻扯回了衙门。
从衙门口传来的消息,由于?裴氏夫妇息诉,案件已?了,陈其光马上就能结束羁押,返回陈府,陈府诸人死?气惨惨的脸上连日来难得?有了些笑意。虽然文哲少爷和少奶奶一夕之间尽皆亡故,但只要陈府大当家的陈其光不倒,陈府便不会乱,再者虽说文哲少爷去了,可他平日里因身体?原因也并不理事,陈府不是还有个冉冉上升的文景少爷吗?
案件终了,被停放在衙门义舍的陈文哲和裴柔的尸身也将归还各家,虽说裴柔刚嫁进来便香消玉殒,但毕竟拜了天地便算得?陈府的人,自然要与陈文哲合葬一处,了却这对苦命鸳鸯的心愿。裴家的老两口对这件事也没?有异议,倒是常年东跑西窜躲债的裴家小子近日来回了家,难得?消停了几日。
陈其光被羁押的日子中,陈府的一干事宜都落在了陈文景身上,虽是过足了当家做主的瘾,可这一脑门子官司也实在是让陈文景叫苦不迭,眼见?多?日来的迷雾终于?要散尽,陈文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陈文景的顶头上司,济南卫千户彭敢是个厚道人,一听说陈文景家中遭此大祸,当下?准了他半月的假,现在的陈文景倒是想迫不及待回军中复职了。
暮气沉沉的天色里,酒足饭饱的陈文景向自己?的房中走去。这几日来,哪怕心中再烦闷,他也只敢饮至微醺,唯恐再惹出?事端,雪上加霜。今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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