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饮了几杯,眼前的亭台楼阁都随着身体?的摇晃而模糊起来。
在走到曾经?被用作陈文哲和裴柔新房的正屋时,陈文景心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透过迷蒙的双眼,他静静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间。
在陈文哲四五岁时,他的身体?还没?有那么?不堪一击,陈文景便经?常与他在这间大屋中嬉戏玩耍。二人年龄相当,家里的大人也十分亲近,因此两个孩子的感情也日渐浓厚。陈文哲自小性子柔和,逆来顺受,陈文景却颇有主见?,是以身为兄长的陈文景始终处在发号施令的位置。
大屋的一角立着一座紫檀木的大衣柜,其上雕花精美,木质细腻,陈其光颇为爱惜,平日里从不许下?人磕碰,可这价值连城的大衣柜却成了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耍的好去处。一个蒸郁的夏日午后,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起了捉迷藏,陈文景做鬼,陈文哲躲藏。身体?惫懒,不喜暑气的陈文哲便选择藏身于?紫檀木衣柜之中,等待兄长来寻他。
陈文景早就知道陈文哲的心思,待陈文哲藏好后,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到大衣柜旁,在柜门外抵上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哈哈大笑道:“看本?少爷瓮中捉鳖!”
陈文哲心知这是顽劣的陈文景又要戏耍于?他,便赶紧告饶道:“文景哥哥,我认输还不行吗?”
“不行!我得?关你?一阵儿,看你?下?次还敢往这儿藏!”陈文景兴致上来,哪还听得?见?哀求不断的陈文哲,用脚板打着拍子哼起歌来。
这时,窗外的一阵喧哗引起了陈文景的注意,好奇的陈文景抻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帮脚夫正在喊着号子搬运货物,骄阳如?火,每个脚夫的脸上都凝着亮闪闪的汗珠,哪怕不近前,陈文景都能闻到那藏在破衣烂衫下?的汗臭味儿。
陈文景撇了撇嘴,小声道:“哪儿来的叫花子,看着就堵心……”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某种如?初雪般莹亮反光的东西吸引了。阳光下?,一个白净得?如?同玉雕般的小人儿正擎着一块手帕,细细地给其中一个脚夫擦拭脸上的汗珠。那小人儿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年画中的娃娃,陈文景的心一颤,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柔柔地揪了一下?。
他看得?入了神,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柜门失了挡头,柜中的陈文哲一推便开了。他也追随着陈文景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歧路冥婚(十一)
似乎是感?受到陈文哲好奇的视线, 那日头下的女?娃也转过头来,正和陈文哲的目光撞在一处。就在这一瞬,荷花池中的鹭鸟不知被什么所扰, 呼啦啦飞起一大片, 漫天雪白的羽翼几乎是擦着?众人的头顶飞掠而去,那女娃也收回视线,向?天上望去。
那日的天真蓝啊!蓝得?沁人心脾。一片长长的翅羽顺着蓝天渐变浅淡的方向?,悠然而落,正落在?女?娃高高仰起的额头上, 宛若轻轻一吻。女娃笑了,那软绵绵清凌凌的笑声?,陈文景直到今日还记着?。
而现?在?,那两个鲜活在他童年夏风中的人儿, 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陈文景叹了一口气, 再?次向?新房中?看去, 许是起了夜风, 他只觉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打了一个寒战, 不由暗笑自己越活越倒退, 竟如继母一般, 笃信起鬼神之说来。他正欲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瘦长的黑影自屋中?一闪而过!
“文……”刚喊出一个字, 陈文景只觉后颈一麻,双腿一软,便彻底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陈文景再?次睁开双眼是被那一阵接着?一阵如海浪般的颠簸晃醒的, 只觉头痛欲裂,脑壳正在?极有?节奏地一下接着?一下, 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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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地撞击着?某种坚硬的外壁。他想要抬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连两条腿都被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一步也动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嘴也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了,毛乎乎的一团,有?一种奇怪的腥臊气。
耳畔传来熟悉的喜乐声?,他代陈文哲迎娶裴柔之时,一路之上吹拉弹唱地便是这?喜庆而聒噪的曲子,可今日听上去却多了几分诡异。那唢呐过分尖锐了些,恰如夜枭断气前不甘的嘶鸣,又仿佛脑中?平白生出一双锋利的指爪,在?天灵盖上狠狠抓挠一般。
陈文景强忍着?疼痛,在?黑暗中?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夜色浓重,但陈文景还是看清了那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红。他仿佛一只被倒扣在?用鲜血浸透的瓷碗中?的蚂蚁,逃不出这?片血红色的天地。再?细细看来,他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这?片红色的天地不是别处,而是娶亲的喜轿!
陈文景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将脑袋靠近随着?喜轿的晃动,而不断掀起又落下的轿帘,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其中?一名抬轿的轿夫。这?轿夫的穿着?同此刻的气氛一般诡谲莫名,他竟然着?一身大红袍衫,袍衫之上缀着?兜帽,将轿夫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而兜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高高耸立着?,将兜帽戳出了尖尖的顶儿。
陈文景感?觉腹中?有?一股热流,正在?旋转推挤着?寻找出口,他又惊又怕,“呜呜”地叫出声?来。陈文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发出这?样野兽垂死时的哀嚎,而随着?他的嘴巴费力地开合,唾液沁透了嘴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将那股腥臊味十倍百倍的在?口腔中?扩散开来。陈文景不禁痛苦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脚步不停的轿夫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他。那并?不是人能够拥有?的面容,或者说,那应该是一张面具。青铜的底色之上,赫然呈现?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尖锐雪白的獠牙从方形阔口中?呲了出来,露出一种僵硬而瘆人的笑容,比死亡还可怕的笑容。
与那无神的双眼对视的瞬间,陈文景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身在?喜轿之中?。
这?折磨了陈府几十年的妖物,终于再?次展示了它不容置疑的法力。正如它于大婚之夜的不期而至一样,没有?娶到它心爱的新娘,狐狸如何会善罢甘休?原来陈夫人说的,都是真的!腹中?那股恼人的热流,此时也终于从双腿的缝隙间倾泻而出,沥沥拉拉地滴在?喜轿行经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文景腹中?的第?二股热流即将成型之时,喜轿停下来了。嘈杂喧闹的喜乐声?也随之消泯了声?息。轿帘忽地一声?被掀开,那让陈文景如坠噩梦的傩面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陈文景通过那团已经被口水彻底沁透的东西,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尖叫。只可惜,因为嘴里被塞得?严实,那声?音是如此的渺小而荒唐,令人发笑。
那带着?面具的轿夫向?内一探身,陈文景就如同小鸡崽一般被他拎了出来。这?位在?济南卫中?被上司青眼有?加的百户,此时此刻却比大婚之夜的裴柔还要脆弱。那轿夫揪着?他的衣领,将浑如一滩烂泥的陈文景揪出轿子,动作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是探询地向?他湿漉漉的□□看了一眼,继而面具背后响起粗重的嘟囔声?。
然而此时的陈文景早已吓得?失魂落魄,自是没有?听见那面具背后的声?音。
陈文景被重重地丢在?一个土包前,而他的身旁,早已趴伏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此时,那人正面朝下哆嗦成一团。
“娘?”不知何时,塞在?口中?的毛团被轿夫粗暴地扯了出来,丢在?地上。陈文景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地轻呼。
趴在?地上的人影哆嗦了一下,惶惑地抬起头。那的确是陈夫人,此时的她魂不附体,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
“是狐狸……文景啊,是狐狸!”陈夫人像一只巨大的肉虫般在?地上扭动着?,奋力向?着?陈文景靠近。“文景,你看那儿,它就在?那儿,它早就盯上我了,从十多年前就盯上我了!”
顺着?陈夫人近乎癫狂的视线,陈文景的目光越过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十数名轿夫,越过面前似乎是新近才隆起的坟包,看到了树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它们,如同小马驹大小,毛色洁白闪亮,如同月光照耀下未曾被人踩踏过的雪原。
陈文景简直要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吓疯了,这?般巨大的狐狸,只怕他与继母都不够塞它牙缝的!慌不择路之下,陈文景向?着?为首的一个轿夫叩头如捣蒜:“求求你,放了我们母子吧!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们陈家不放呢?”
“陈文景,你为何不问问你的继母,她是如何对待我的子孙的!”林中?的白色巨狐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辨。
“娘,你……你做了什么?”陈文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此时魂游天外的陈夫人。
“我只是……只是让你爹捕了些小狐崽罢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热滚烫,“你忘了它们是怎么害了你的弟弟的!?若不是这?些狐狸作祟,文哲又怎么会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病气!为什么你能害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杀你的子孙!”
“娘!你别说了!”陈文景生怕那巨狐一怒之下将他们二人一口吞了,赶紧出言劝阻。
“我害你孩子,你杀我子孙,恩怨既已扯平,那你为何又要残害我的新娘!”巨狐怒斥道。
这?次陈文景不敢让陈夫人答话了,急忙接口道:“我们没有?害她,小柔……小柔是自戕!再?说……再?说她既是死了,不正好做你的新娘吗?”
巨狐冷笑道:“那为何我的新娘并?非处子之身?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陈文景一哆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千年修为,不想因为滥杀无辜坏了道行。我知道你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凶,我也只会向?那一人复仇。所以,只要无辜之人能站出来指认真凶,我保你性命无虞。”巨狐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莫名的蛊惑之力。
陈文景全身一震,缓缓抬起手,指向?陈夫人:“是她,是她杀了小柔!”
“呵”,一声?残忍的嗤笑从陈夫人的牙缝间挤了出来,她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继子,“那你敢不敢告诉那妖物,你是怎么对你弟媳的!”
“你是怎么趁文哲离世,府中?大乱之际,强夺了她的清白,又是如何跑到我房中?哭求哀告,说是她引诱你在?先,才让你铸成大错!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但她引诱的是文哲,不是你——陈文景!可怜我儿文哲,尸骨未寒,新婚妻子的清白就被自己?的兄长玷污了去!”
“那……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喜欢小柔,陈文哲又死了,她跟了我总比给一个死鬼守活寡强!再?说了,你们陈家空有?家业,到头来不还得?指望我!要不然,你岂会帮我隐瞒!”陈文景声?嘶力竭地辩驳道。
陈夫人又哭又笑,整张脸皱缩得?如同一枚成熟的核桃,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因为极度的惊恐终于离开了她的头脑,她陷入了某种难以控制的疯狂:“是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我还得?指望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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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指望着?你啊……陈百户!可我又岂能让我儿文哲孤独地踏上黄泉路呢……所以,我只能杀了她,即便是冥婚,她也只能是我儿文哲的新娘,不是你陈文景的!”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密林中?洁白硕大的背影:“更不是你的!”
歧路冥婚(十二)
“呵, 好一番母慈子孝啊!”一声清冷的嗤笑自陈文景的身侧响起,陈文景恍惚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 看见旁边的一名轿夫缓缓摘下了覆在脸上的傩面具, 露出一张清俊如狐的年轻面庞。其余众轿夫也随之摘下了面具,有他见过数面的柳仵作、程捕头、霍师爷和?易姑娘,还有几个陌生的威武汉子。
“沈大人?”陈文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向林中望去,那雪白的背影还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似乎并不惊诧于沈忘的出现。
陈文景慌了,难道……难道这沈大人也是狐狸?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一直传这位沈大人多智近妖吗?刚来历城县就把县衙里的人翻天覆地换了个遍,还和?济南卫牵扯上了关系, 听说和?德王也关系匪浅, 年纪轻轻就这?般八面玲珑, 不是狐狸又是什?么?
想及此, 他猛地将脑袋向地上磕去, 叩头的声音砰砰作响:“狐仙大人饶命啊!狐仙大人饶命!”
他这?一喊, 倒把沈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疑惑地看着陈文景, 似乎在猜度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是否还正常。
“哼”,陈夫人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陈文景,枉我还对?你寄予厚望,到现在你还看不明白?这?是沈忘设的局!他是诈我们的!”满脸的泪痕此时将干未干, 如同沙地上纵横交错的河道,而那些凹陷干涸的河道之间, 露出一双疯狂而狠厉的眼睛。
“没错,是本?官布的局。”沈忘平静地看着陈夫人,道:“你又何尝不是给裴柔布下了天罗地网?”
“你瞧不上裴姑娘,却又想利用她为陈文哲冲喜。于是你给了裴氏夫妇一大笔彩礼,买下了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可?谁料,拜堂成亲之时,陈文哲因为心绪波动,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你迁怒于裴柔,将她锁在厢房,不许她见自己的夫君最后一面。天可?怜见,有一位好心的下人将裴柔偷偷放了出来,裴柔思君心切,直奔新房,却不料那时陈文哲已经被你与陈其光停灵在后堂,她没有见到自己的夫君,却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人。”
沈忘垂下头,看着瞠目结舌跪着的陈文景:“她遇到了你,你觊觎裴柔已久,此番便趁着府中闹狐大乱之时,对?新房中的裴柔施暴,污了她的清白!而就像陈夫人所说的那样,你前脚伤害了裴柔,后脚便直奔陈夫人房中,将过错都推到了裴柔的头上,说她不守妇道,引诱你在先,竟是把自己给撇了个干净。”
“而你”,沈忘冷冷地看向陈夫人,“你明知裴柔是受害人,作为裴柔夫家的长辈,你不仅不为她出头,反而屈从于陈文景的淫威。更?可?怕的是,你唯恐独生子黄泉路上形影相吊,不惜残害裴柔的性命,而凶器正是裴柔胸口插的那把剪刀。将裴柔杀死之后,你慌慌张张地找陈文景商量,你们二人皆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不得已结成同盟,将案发现场彻底打扫干净,隐没了自己的行踪。”
“可?陈夫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沈忘蹲下身?,眸光如电,直视着被反绑着的妇人,“为何你用剪刀杀害裴柔之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多年来她与陈文哲互诉衷肠的书信,却没有任何的反抗,就仿佛熟睡中一般?”
陈夫人咬牙切齿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裴柔狐媚子心性,得了陈文景的温存,心中哪还有我儿文哲!这?才卧床酣睡,被我一刀结果了性命。”
沈忘眼神?复杂,半是厌恶半是悲悯:“你一生畏惧狐狸,厌恶兽类,而你的所作所为却是连禽兽都不如,所以你自然无法理?解,那个女孩儿对?爱情?山一般的坦率与忠诚。你与陈文景在清理?案发现场时,一定看到了那个放在镜台上的胭脂盒吧?”
“胭脂盒……”陈夫人双目迷茫地看向远处,似乎正在回忆中极力?搜索着什?么。
“那个胭脂盒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与贵府金玉其外的华贵不同,那个胭脂盒是如此的稀疏平常,自然也不会入得陈夫人和?陈公子的眼。可?是那胭脂盒中装着的,却是混合有河豚毒的胭脂,她自踏上喜轿的那一刻,便已经存了死志!她欲与自己的恋人同生共死,所以,那时的裴柔正是准备见完恋人最后一面,便涂上剧毒的胭脂,随他一起共赴黄泉。”
“因此,无论你捅不捅那一刀,涂了河豚毒胭脂的裴姑娘都已回天乏术了。”
“而你”,沈忘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文景,一字一顿道:“无非也只是跳梁小?丑,贪暮着那一片本?不该属于你的月光,而她内心的洁白,也并不会因你的错误而有丝毫瑕疵。”
“呵,让沈大人这?样一说,她倒是成了菩萨?”陈夫人柳眉一挑,毫无悔意地盯着沈忘,冷笑道:“笑话,沈大人无非又是一个被狐媚子欺骗的傻男人罢了!可?怜我儿文哲,被她几封信就耍得团团转,我可?没有那么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清楚着呢!所以,我把那些信都撕了,一封都没有留!哈哈哈哈哈!”陈夫人疯魔一般,仰天长笑起来。
沈忘微微勾起唇,说出的话语却是冷若寒霜:“枉费我一番唇舌,我早该知道你病入膏肓,金石罔救。不过,有一个真相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他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陈夫人精致的妆容下,暗藏的细小?皱纹,低声道:“陈夫人,你知道吗,其实在后堂之时,陈文哲并没有死。那只是一种?称为‘尸厥症’的急症,病患多是身?体羸弱,一旦发病,呼吸脉搏尽失,瞳孔扩散,就像真的死了一般。可?是,有些病患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还有复苏的可?能,而陈文哲便是如此。”
“那晚,在你们哭天抢地给他穿好寿衣、寿鞋,将他停放在后堂的案几上之后,他竟真的清醒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翻身?坐起,手无意间碰到了案几旁的羽人博山炉,炉壁上留下了他浅淡的指痕,而他的指尖也沾染了黑色的沉香香灰。那时的陈文哲还不知道,他心爱的裴姑娘已经被他的母亲杀死在榻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新房,顺手掩上了房门,房间的门锁上便也落下了黑色的香灰。”
“待他看到床上死于非命的裴柔时,他的心碎了,他扶住裴柔的脖颈,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吻,再也没有了力?气,摔倒在地追随她而去,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在反锁的新房中发现陈文哲尸体的原因。”
沈忘轻轻垂下眼帘,柔声道:“是啊,如果不死,他又该如何自处呢?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陈夫人抖如筛糠,仿佛正在聆听着人世间最可?怖的故事:“我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诓骗我!”
“裴柔脖颈上沉香燃尽的油脂,陈文哲嘴唇上被河豚毒所诱发的疱疹,都是他曾经苏醒的证据。陈夫人,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不像你。”
在陈夫人被衙役带走之时,整个树林都回荡着她崩溃的尖叫,这?位曾经自视甚高的高门贵妇已然疯了,也许,死亡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陈文景则紧攥着沈忘的衣摆,哭喊着自己没有杀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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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裴柔是真心的,若不是易微气不过,狠狠在他眉心上踹了一脚,只怕再来几名衙役也拖不走这?位力?大如牛的陈百户。
待得尘埃落定,东方已经现出浅浅的鱼肚白,沈忘郑重其事地向几位虬髯大汉拱手行礼道:“感谢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无忧在此谢过。”
几名大汉慌忙躲避着沈忘的拜谢,一叠声地道:“哎呀妈,沈大人,可?别!咱们都见过多少回了,就是不冲老大的面子,您沈大人一招呼,咱们也绝无二话!再说了,沈大人的威名在咱们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能帮您干点儿事是咱们的荣幸!”
程彻站在他们身?旁挠着头傻笑,倒是一点儿也没有绿林总瓢把子的架子。
沈忘笑着拍了拍大汉肌肉虬结的胳膊,朗声道:“下次若再有机会,只怕还要?麻烦诸位!”
大汉们也大笑着哄然应道:“只要?酒肉管够,有事儿您自管开口!”
送走了诸位绿林好汉,沈忘敛了笑意,转首冲身?旁的霍子谦道:“子谦,裴氏夫妇如何了?”
霍子谦道:“果如沈兄所料,正是陈夫人以重金邀买,裴氏夫妇才决定息诉的。荒唐的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没在老两口手里捂热,便被那不成器的儿子抢了去,只怕现在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赌债。”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了孝顺的裴柔,我看那俩泼皮无赖还怎么活!”闻言,易微咬牙切齿地拍着巴掌,她始终对?裴柔之死耿耿于怀,这?次能亲眼见证害死裴柔的人,疯的疯,惨的惨,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些。
沈忘环顾身?边,问道:“停云呢?”
歧路冥婚(十三)
程彻闻言赶紧接话道:“阿姊说, 她要去看看你的小青驴,时辰到了,它也?该醒了。”
沈忘点点头, 抬步向?密林中走去。树丛的掩映之下, 那雪白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是身边多了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柳七。
“停云。”
听见沈忘的声音,柳七手中的动作一滞,微笑着抬起头:“别担心, 它已经醒了,再喝些水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顺着沈忘的目光望过去,那远远看去如同月光照耀下的雪地?般白皙顺滑的毛皮,此刻看来却隐隐泛着黄气?, 这地上趴伏着的如同小马驹般的动物?, 哪是什?么修炼千年的巨狐啊, 竟然是全身披着白色羊皮的小青驴!
此时的小青驴见到主人来了, 抬起迷蒙的双眼, 期期艾艾的嚎了一嗓子。
“我喂了它羊踯躅和曼陀罗花调配的药粉, 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 但是近几日得多吃些浆草, 待体内的余毒排空,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沈忘怜爱地?拍了拍小青驴的头, 这只倔强而通人性的小家伙自小就跟随着他,从桐乡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济南府, 漫漫长路,始终相?伴。
“多亏了你, 坏人都抓住了。”沈忘柔声道,如同哄劝一名孩童。小青驴用脑袋用力地?顶着沈忘的手,发出委屈的哼哧声。
看着沈忘蹲在地?上,十分耐心地?同小青驴絮絮不止,柳七心中柔柔地?撞了一下。
掠过密林的尽头,一轮红日正在蓬勃而生。在这个无?常的世间,黑暗之中孕育着光明,灿烂之下也?潜藏着污浊,而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线有一片灰色的区域,他们与黑暗作伴,也?与光明并肩,他们以真相?为准绳,让恶归深渊,让善入光明,是谓“昭雪”。
在历城县令沈忘的主持下,裴柔与陈文哲生未同寝,死则同穴,终于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虽然无?法确定,裴柔究竟是死于河豚之毒,还是死于胸口上的剪刀,但陈夫人的行为触犯了国法,引起了众怒,最终还是为裴柔偿了命。而依据《大明律·刑律》所载,陈文景也?因奸污兄弟妻被判以极刑。济南卫千户彭敢因手下陈文景的龌龊事,数月没敢再见沈忘的面,自己在家痛定思痛,重?整了济南卫的军纪,日日为裴柔的在天之灵烧香祈祷。陈其光先失独子,后?丧爱妻,到最后?连继子陈文景都弃他而去,茕茕孑立的陈其光再也?无?心生意,陈府自此败落。
而裴氏夫妇的下场也?颇为凄惨。虽是从陈夫人手中获得了大笔银钱,但违令息诉一事东窗事发,裴氏夫妇不仅违法所得尽皆充公,还各挨了二十大板。若不是沈忘嘱咐衙役手下留情,只怕两位老人会被直接打死在堂上。而他们的幺儿,裴柔的弟弟则再也?没有回过他破败的家,听说此人后?来辗转各处,乞讨为生。
裴柔与陈文哲凄美的爱情被济南府的百姓广为传颂,二人的合葬墓上长出一株玉兰花树,每到阳春三?月,花开洁白,如鸽羽翩飞,人称香冢。百姓皆言是裴柔与陈文哲在天有灵,情生花树,可沈忘却知道,这株玉兰花树其实是柳七和易微一同种下的。
那日,在迷蒙晦暗的天色中,往往睡到日上三?竿的易微同柳七并肩走出了县衙大门。她们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株极周正的玉兰树苗,栽种在裴柔与陈文哲的合葬墓之上。两人都没有什?么种树的经验,忙活了半晌,才将树苗扶正培好了土。二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并肩在香冢旁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墓前不知哪位有心人采撷了一把新鲜的栀子,花朵上还带着清晨莹亮的露珠。
“柳姐姐,这些日子里我时常在想,为何偏偏裴柔的命运那么凄凉。她的父母待她不好,一心想把她‘卖’个高?价,倒贴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她的公婆就更是酷烈,先是瞧她不起,后?又算计了她的性命;还有那猪狗不如的陈文景,表面上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实际上狗苟蝇营,干下了缺德龌龊事,还言之凿凿是爱她;那陈文哲又是真是爱她吗,我也?说不准,毕竟若他真的爱她,又怎能忍心让她嫁进陈府呢?”
易微撑着腮,难得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她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这人揪一瓣,那人捏一片,每个人都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好像这朵花是从属于他们一般。最后?这朵花败了散了,他们也?只是叹了口气?,仿佛这就是这朵花应有的命,而不是他们强加给她的苦难。柳姐姐,裴柔合该如此吗?天下女子合该如此吗?”
柳七微微侧头,少女的脸颊被暧昧的天光浸染,呈现出珍珠一般的色泽,而她的眸子里藏着的,却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怅惘。
柳七没有直接回答易微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寒江,若你和裴柔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易微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杀光他们。反正他们害我,恨我,不想让我好好活,那大家就一了百了,谁也?别活。”
说完,她又自觉不妥。平日里柳七是最为古板严苛的,自己这番毁天灭地?的狂妄之言只怕于她极是刺耳,便?连忙改口道:“柳姐姐,你别介意,我是一时气?愤,若异地?而处,我一定也?会选择更合规更合法的行为来处理这件事。”
柳七笑着轻轻撞了撞身边少女的肩膀:“无?妨,总不能叫沈大人将你拘了去。”
“他敢!”易微也?跟着叽叽咯咯的笑了。少女们的嬉笑声遮掩了某种小心翼翼的细簌声,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沈忘有些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沈忘本也?不想偷听,可偏偏柳七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的双腿便?如长了根一般稳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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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在地?面上,一步也?迈不动了。
二人轻声笑了片刻,笑声逐渐低沉消散,最终化作一片清晨的寂静。
“柳姐姐,如果换做你呢,你会怎么做?”
柳七也?学着易微的样子,以手托腮,望向?地?平线上那一缕橘红色的微光:“我会离开这片泥潭,去寻属于我自己的路。”
“柳姐姐,那你想走的路是什?么呢?”
“我的路……”,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柔柔地?伏在眼睑之上,“我期望待我百年之后?,人们可以忘却我的姓名,只记得曾有一个如宋提刑般断案如神?的女仵作,为这个世间的冤屈与不甘奋战过,我便?满足了。”
易微眼圈一热,她唯恐柳七发现她的异样,赶紧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打趣儿道:“柳姐姐,你发没发现,你未来的路上都没有大狐狸呀?”
柳七笑了,温声道:“他本就是我的同路人,我们自始至终都行在同样的路上,提或不提又有何妨?”
易微嘟起嘴,气?鼓鼓地?说:“哼,好嫉妒!”
“清晏不也?是你的同路人吗?”看着易微如河豚般鼓起的腮帮,柳七也?破天荒地?打趣道。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嫉妒的是大狐狸!”
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柔软而莹亮的笑声,像是太阳投射在林间的光束,斑斑点点地?缀满了沈忘的青衣。他面上的表情在阳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复杂神?采。
她就像是一条义无?反顾向?着大海奔涌的河流,而他只是有幸途经她河道的溪流,她也?许会为他放缓速度,但却绝对无?法为他停留。而他能做的,便?是追随她,托举她,注视她,成全她。终有一日,她会突破她贱籍的身份,超越她女人的枷锁,成为史?书?之上与宋慈比肩的人物?。而他,只愿在墨色晕染的书?页间与她遥遥相?望,便?心满意足了。
沈忘悄无?声息离开了那片洒满阳光的树林,临行前,他再次转头,看向?香冢所在的方向?。刚才还言笑嫣然的少女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徒留那一捧盛放的栀子花。
歧路冥婚(十四)
裴柔停下手中的活计, 直起腰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青河畔,聚集着数名正在洗衣的妇女。她们的年岁都比裴柔长?很多,脸上或多或少都呈现着被生活与命运磋磨的痕迹, 裴柔是?整条河上唯一的亮色。
此时的她正踩在离河畔稍远的一块石头上, 努力?搓洗着弟弟领口的一小块污渍。她裹着足,此时小小的绣鞋已经被河水打湿,脚面也几乎都泡在了水里,石块湿滑,让裴柔看上去摇摇欲坠, 每一次用力的搓洗都会让她的小脚不堪其重。
“小柔啊!到岸上来洗吧,陪婶子们聊聊天!”岸上的一位大婶热情地招呼着她。
裴柔俏脸儿一红,柔声解释道:“婶子,等我洗完这些, 就去帮你们的忙!”
见裴柔推辞, 岸上的大婶撞了撞身边另一位上了年纪女子的胳膊, 压低声音道:“这裴家弟弟不省心, 天天吃喝嫖赌不说, 还小姐身子丫鬟命, 嫌弃近岸的水洗出来的衣服不干净, 逼着小柔重新洗过呢!”
“那小柔就依他?”
大婶轻嗤一声, 摇头道:“这闺女性子柔顺,再?加上爹妈也是?偏心眼儿, 她能怎么办啊……啧啧,让人瞧着心疼啊!”
“诶诶,我怎么听说, 小柔可是?快要嫁人了啊?据说是?攀上高?枝儿了,是?陈府的小子呢!”一位女子插言道。
大婶叹了口气, 神?秘地环顾了一圈众人,小声道:“可拉倒吧,我倒是?知道点儿内情,你们可别串老婆舌告诉别人啊!”
众妇女忙点头应承,大婶这才施施然开口:“据说啊,陈家小子的确是?看上了小柔,咱们小柔的长?相那也是?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端正,谁看着不稀罕。可那陈家可是?高?门大户,家里有着金山银山,怎么可能瞧得上脚夫的闺女?照理?说,这婚事成不了,可那陈家小子偏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据说活不过三十岁,哪个好人家的闺女肯把孩子嫁过去守活寡啊?”
大婶把脑袋往众人之?间垂得更低了,生怕河中洗衣的裴柔听见:“我听说啊,这裴家人有意把小柔嫁过去冲喜呢,陈家这边也松了口,两家正拉扯着呢……”
“这你情我愿的,还有啥好拉扯的?”
大婶差点儿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你傻啊!这不得谈价钱吗!裴家那小子别看平时跟滩烂泥似的,到钱的事儿上可比谁都精明。他知道自家姐姐性子好,又与陈家少爷两情相悦,偏偏在中间横插一杠子,陈家不给?到他要得那个数儿啊,他可不会让爹妈放人。”
“什?么混账玩意儿,把自家姐姐当猪肉卖呢?”众人尽皆面露怒容,同情地看向河中的少女。
河边的议论声早已顺着三月的微风,隐隐约约飘到了裴柔的耳朵里,少女的脸更红了,像极了一朵开在雪地中的红梅。小清河的水凉涔涔的,将?皂角的泡沫轻柔地托向河水的中心,极快地打了个旋儿,向着下游飘去。
岸上女子们讨论的内情,裴柔作为当事人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满心中想的念的,只?有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文哲哥哥。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珍她重她的人,也是?她的命。
“小柔姐!”正在这时,岸上传来如林中雀鸟般清脆婉转的呼唤声,这明媚可爱的喊声被小清河的河水涤荡一番,带着潮湿的水汽涌入裴柔的耳膜。裴柔脸上骤然绽放出如花般娇怯的笑意,赶忙站起身,向着河岸边看去。
她蹲了许久,腿本就酥麻,这番又起得急了,头脑一阵接着一阵的晕眩,差点儿歪到河里。岸上的大娘婶子们看得焦急,雀儿更是?心惊胆战,连忙紧跑了几步,到河岸边来拉她。
“小柔姐,你吓死我了!”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雀儿叽叽喳喳道。
裴柔亲昵地揽过她的手,小声道:“我没事儿,文哲哥哥……他好吗?”
雀儿陪着裴柔将?衣服收到木桶中,顺着河水的流向转过一道弯,那里有一株枝叶繁盛的玉兰花树,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巨大花朵如同振翅欲飞的白鹤,让人移不开视线。两人在树下坐定,雀儿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递给?裴柔。
“少爷挺好的,近些日子换了副药,感觉面色红润多了,少爷让你不要担心,若是?弟弟欺负你了,也不要怕他,今后你就是?陈家的少奶奶,他合该敬着你才是?。少爷还说了,他寻了本有意思的书?,他都读完了,里面你可能不认识的字、词他也标了出来,画了图,你平日里若是?无?趣了,就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雀儿学着陈文哲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说着,脸上始终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可见陈文哲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平日里很是?迁就,丝毫没有少爷的架子。
裴柔痴痴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雀儿的脸上,仿佛从?她夸张而?认真?的表演中,能看到陈文哲的影子。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她赶紧用手蹭了蹭,生怕泪水打湿了怀中的书?。
“搜神?记……”裴柔轻轻地读出了封面上的文字,随意翻开其中一页。这本薄薄的书?中被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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