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亦要为自己的心。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
沈忘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柳七的一字一句若穿云利箭,将他扎了个?透心凉。柳七说得没错,他自觉事?事?处处以柳七为先,哪怕身着官衣也?要为柳七马首是瞻,却不料这种保护与照顾,实则暗含贬损,早已将柳七置于从属之?地,又何谈尊重呢?
他再?也?不敢讨巧,眸中满是敬意与爱重,声音也?比寻常时沉稳了许多:“停云说得是,此番我自以为是之?举,实在是大错特错。”
柳七审慎的目光在沈忘的面上梭巡,见他始终面色不改,眸色坚定,的确是认识到错误的样子,方才颔首缓声道:“沈兄知?错能改,如?此甚好。”
沈忘巧断南菀一案之?事?不胫而走,济南府的百姓们奔走相?告,前脚夸完沈青天断案如?神,后脚就张罗着为南氏兄妹赎罪,一时之?间,衙门口人满为患,气?得花添彩鼻子都歪了,整日里手持水火棍,将探头探脑想往衙门里迈的百姓们往外?赶。
“你们能不能有点儿死活眼!沈大人好几日没吃好早膳了!”花添彩挡在衙门口一步不让,而人群中的一人却让他的火气?更盛:“哥!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还不回家去!”
花增光一脸委屈,小声道:“你嫂子让我来问问……”
“问什么问,回家去!”
“添彩,不可。”一道温和的男声自背后响起,花添彩闻言连忙转头,待看清背后之?人是霍子谦后,赶紧退到了一边,瞪着兄长小声道:“我们霍师爷来了,你仔细霍师爷教训你!”
众人将目光投向萧萧谡谡立在台阶上的青衣男子,眸色中皆带着一丝敬重之?色。
霍子谦笑着向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沈大人说了,南氏兄妹的赎金已尽数缴清,不日即可返家,大家无须再?为赎金一事?忧心了。还有,还请诸位尽快将匿名‘寄存’在衙门的首饰衣物取回,大家攒点儿银钱不容易,可莫要因此弄丢了,岂不可惜。”
闻听此言,众人哄然叫好,喜不自胜。倒是花增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霍师爷,请问是哪位好汉交的赎罪钱啊?咱们也?好去当面酬谢,哪怕给?人家多耕两亩地也?行啊!”
“是这个?理儿!咱们虽然没什么钱,可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一位红脸膛的壮汉粗声大气?地嚷道。
霍子谦抿唇而笑,白净的面皮儿上盈出了一抹激动的红霞:“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这位好汉家住得远,只怕无法让大家当面酬谢。”
“霍师爷自管说就是,咱们脚底板壮实,走也?走得到。”
霍子谦向着北方遥遥一抱拳,朗声道:“交纳赎金之?人,乃是当朝太子太保——戚继光戚将军!”
梨云(一)
就在霍子谦霍师爷于衙门口力劝诸位百姓回家等消息之?时, 城外的官道上却上演着一出不为人知的离别。
“南菀姑娘,你们此番离开济南府,可想好了吗?”沈忘看着面前?背着行囊的青年男女, 面色中带着一抹惆怅。
“沈大人, 民妇与兄长本就是无根浮萍,飘荡无依,定居济南府也?是因为义父照拂,将我二人捡了回去。经历了此番祸事,济南府已是我兄妹二?人的伤心之?地, 山高?水远,不若换个天地,重新开始。”南菀柔声道,经受了一场牢狱之?灾, 女子白净的面颊愈显清瘦, 微微凹陷下?去, 让那种柔和悲悯的气质稍减, 却凸显了她?眸中的坚定之色。出水清荷的花瓣层层剥落, 内里却是坚忍而顽强的花蕊, 让人不敢轻视。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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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 眸光闪动, 沈忘叹了口气道:“南铮,你也?想好了吗?”
南铮点了点头, 道:“菀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那……霍兄怎么办?”最终,还是柳七问出了二?人心中郁郁的情结。
南菀眼帘微垂, 唇角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霍师爷……他很好……”
一语终了,四人皆寂然无声, 只闻微风浮动官道两旁的落叶,一派萧瑟秋黄。
“南菀姑娘,你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不妨与霍师爷告个别,也?好……也?好成全他一番心意?。”沈忘还想为自己的好兄弟争取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他深知霍子谦对南菀用情已深,虽然霍子谦未曾明言,可欣悦钦慕本来就是无法?掩藏的东西。
“若是见了,便走?不了了……”南菀摇了摇头,轻而又轻地叹道。她?抬起手,自蓬松云鬓间摘下?一枚银簪,那银簪造型古朴简约,细节之?处颇显粗陋,唯有其上装饰的朱砂红艳灼目,如同一朵腾起的心火。
南菀将发簪递给沈忘,珍而重之?地轻抚发簪上的朱砂,道:“请沈大人为我递一句话,就说……南菀,受之?有愧。”
霍子谦是从易微的口中得知了南氏兄妹的离讯的。沈忘和柳七思来想去,都觉得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大小姐的插科打诨方?能消减这“人生八苦”之?一的生离之?苦。而易微一听柳七有求于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满口应承下?来。可真要付诸行动之?时,狡黠如易微也?犯了难,直嘬牙花子。
易微在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下?转悠了半天,直转得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方?才意?味深长道:“今日是十五,咱们吃螃蟹吧!”
此时,程彻正为了好兄弟的情路坎坷急得直挠头,听易微不着四六的蹦出这么一句,登时扑哧一声乐出声来,继而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既心疼情窦初开的霍子谦所托非人,又心疼易微绞尽脑汁替好兄弟想办法?,二?话不说,回伙房拎起鱼篓就出门了。
沈忘盯着这俩人直叹气,摇头道:“小狐狸,你这……哎……”
易微不满道:“你叹什么气啊,我又不是为了吃螃蟹而吃螃蟹!你想想,吃着螃蟹,赏着月色,品着美酒,就是天大的烦心事儿也?该想开了。待得酒酣耳热之?际,吃饱喝足之?时,我再风轻云淡地跟书?呆子掰扯掰扯这件事儿,他一定好接受得多。”
沈忘垂眸想了想,于乐景诉哀情,说不定真的可以化解一二?,也?的确不失为减轻霍子谦失落感的好方?法?,便拍板定下?了这个计划。几人分头行动,程彻跑去市场寻顶盖儿肥的河螃蟹,柳七和易微结伴去刘改之?刘掌柜那儿取上好的黄酒,而沈忘则负责拖住霍子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一切行动都在霍子谦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沈忘为了能让霍子谦不致分心,不得不拿出成堆的陈年黄册与霍子谦整理收纳,累得腰酸背痛。期间,沈忘不时探头向院门口张望,只盼能有人回来给他搭把手。
花添彩倒是很想参与,几次主动请缨,撸袖子摩拳擦掌,却被沈忘一再拒绝。他生怕花添彩的大嗓门会把南氏兄妹出城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那今日的计划就全白费了。是以,他硬挺着隐隐作痛的腰舍命陪君子。
霍子谦倒是乐在其中,他的身体早已比在白莲教时大好了,再加上他本就小心谨慎,注重调养,如今倒是比沈忘还要健康几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南氏兄妹出狱,霍子谦心中大石落地,搬黄册之?时哼着小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他越是如此,沈忘心中对他的怜惜和愧疚便又更甚几分。最后,倒是连频频送水斟茶的花添彩都看出来了,霍师爷春风满面,沈县令却是愁眉紧锁,好不奇怪。
终于,沈忘无尽的试炼结束于程彻、易微和柳七一同踏进后院儿的脚步声。沈忘如蒙大赦,对霍子谦急急抛下?一句:“子谦,今日十五,咱们吃螃蟹!”便捂着腰躺倒在美人榻上,精疲力竭,再也?不肯起来。
众人看他一脸的狼狈相,心中皆是又可叹又可笑,唯独蒙在鼓里的霍子谦赶紧出言安慰,并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到?厨房去打下?手。就这样,一场各怀心思的秋日蟹宴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瘫软在美人榻上的沈忘是被一阵扑鼻而来的鲜香味儿拉回了三魂七魄,他强撑着身子,吸着鼻子坐了起来,看向香味儿飘来的方?向。只见融融的月色之?下?,柳七正端着一个晶莹雪白的瓷盘缓缓走?来,仿若将天上的月儿捧在了怀中。那瓷盘上端坐着五六个圆滚滚、黄澄澄、香喷喷的橙子,个顶个儿的饱满圆润,让人见之?心喜。而那混合着蟹肉的清甜、佳酿的醇厚与橙汁的爽利的香气,正是从这几个胖乎乎的橙子中飘散出来的。
“蟹酿橙!”沈忘激动地浑身一颤,一下?午的疲惫一扫而空,他自美人榻上一骨碌翻身下?地,迎向踏月而来的柳七。
柳七见沈忘一脸喜色,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在柳七的密切看管下?,沈忘常年来少食荤腥,酒水也?饮得少,可饶是如此,沈忘的身体也?不见起色,能维持原先的状态就已是不易了。她?知道蟹酿橙的香气已经彻底勾起了沈忘的馋虫,可还是尽职尽责地认真嘱咐道:“一共六个蟹酿橙,我们一人一个。今日你出力最多,可以用两个,但绝不能再贪嘴了。”
沈忘点头如捣蒜,跟着柳七来到?了桌边。此时,张牙舞爪的河蟹、浓香扑鼻的老酒、让人口齿生津的蘸料都已经上桌,只待诸位饕餮食客入席享用。美酒佳肴在前?,哪还用人招呼,大家嬉嬉笑笑、挤挤挨挨地围坐一处,不约而同地探手向桌子正中心的那一大盘河蟹伸去。
程彻一把抓了两个,煞有介事地掂量着左右手河蟹沉甸甸的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这盘螃蟹,我差点儿没?和码头上的张把式掐起来。你们瞧瞧,个顶个的顶盖儿肥,满膏满黄,但凡有一个不入眼的,你们也?别拆螃蟹了,干脆把我拆了!”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螃蟹分别放进了易微和霍子谦的盘子里。沈忘也?挑了一个大的,递给霍子谦道:“子谦今日最累,得多吃点儿。”
霍子谦受宠若惊,看着自己盘中那座高?高?隆起的“蟹山”,幸福地叹息道:“沈兄今日才是最辛苦的,我……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易微哪还容霍子谦多言,当即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豪爽道:“省着点儿话,都在酒里了,干!”
五个杯盏磕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五张年轻的面庞之?上,洋溢着久违的笑意?。
喝了一阵儿,盘中的螃蟹也?被拆得差不多了,沈忘当先下?手将他朝思暮想的蟹酿橙捧在手里。众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一人取了一个蟹酿橙。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有了醉意?,易微趁着拿橙子时和程彻交换了一个探询的眼神,程彻赶紧点了点头,示意?易微可以开始了。
易微当即清了清嗓子,刚欲开口,却听霍子谦大着舌头道:“也?不知今日,南菀姑娘怎么样了……这般精致绝伦的蟹酿橙,若是她?也?能尝上一个……”
也?许是被酒气熏蒸了眼睛,霍子谦的眼眶微红,眸子盈盈亮亮的,仿佛泛着水光。易微咽了口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书?呆子,有句话不知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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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讲……哎,反正不当讲我也?得讲,这南菀姑娘未必适合你,人家也?许有自己的打算。”
霍子谦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酸的笑容:“我知道……从第一次见她?我便知晓了……”
易微不由得有些头大,犹豫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可能你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就是怎么说呢,不太一样。你想不想听听,我们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
霍子谦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易微,酒气上涌让他的眼神有些发直,看上去像只大雨中落魄无助迷了路的呆头鹅:“我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霍子谦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手中的蟹酿橙,像是在努力研究它?夺目而饱满的色泽,鼻尖儿都几乎要碰到?橙子的外皮:“我知道她?走?了。”
易微这一下?可吃惊不小,愣了片刻便抑制不住地打起嗝来,程彻赶紧又倒水又拍背,易微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咕咚咕咚地喝水,一边求助般看向沈忘,示意?自己临阵兵败,只怕是难以为继了。
沈忘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子谦,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兄,我……我不傻……”霍子谦嘴上说着不傻,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傻笑,“我猜到?了她?会走?,只是……没?有猜到?她?走?得那般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子谦……”沈忘颇为动容,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你别怪南菀姑娘,她?说,她?若是见了你,只怕就走?不得了……”
霍子谦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身子微微摇晃着,仿佛一片随着夜风吹拂而颤动的枯叶。
众人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漫上桌面的如水的月色。半晌,霍子谦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如往常一样,平和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沈兄,她?还说了什么?”
沈忘从怀中抽出那枚银质的朱砂发簪,递给霍子谦,霍子谦颤抖着接过,用苍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曾被多灾海的火光吞吐过的红。
“她?说,受之?有愧。”
梨云(二)
那夜的蟹宴大家?都喝得有些多, 连平日里最为严谨端方、海量难测的柳七,脸上也泛起了隐隐的红霞。沈忘自?不必说,醉得昏天?黑地?, 拽着霍子谦非要再给他讲一遍“竹篮盛月光”的故事。霍子谦也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后竟抱着沈忘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兄,你说,我霍某人有了你们?,还图什么!我凭什么还想要更多!”霍子谦拦抱着沈忘的腰,眼泪鼻涕蹭了沈忘一身。
沈忘却恍若未闻, 大臂一挥,拖着长音道:“我随手就这么一抛!诶,你瞧,月亮就出来了!”
一旁的易微大张着嘴, 虚空嚼了嚼, 嚷道:“诶, 又让我吃进去了!”
她话音才落, 竟真的有一片浓云飘过, 将那如水的月色遮了个严严实实。沈忘又气又恼, 拍着桌子道:“你给吃了, 我拿什么还给韩生呢!”
“我凭什么啊!”霍子谦依旧挂在沈忘的腰上哭个不休。
柳七和程彻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程彻没了主意:“阿姊,这可怎么办, 早知?道不让他们?这般胡吃海喝了……”
柳七叹了口气,轻声道:“待他们?闹累了,就好了。”
听见柳七的声音, 沈忘眼睛一亮,得了依仗般大声道:“停云!你管管她, 让她把月亮吐出来!”
易微站起身,晃晃悠悠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大着舌头?嚷:“就不!吃了就是我的了!”
“咣当”一声,挂在沈忘身上的霍子谦没了力气,扑倒在石凳上,鼾声大起。沈忘身上一松,也顺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柳七走了过来,走到半路就脚下?一软,整个人大头?朝前就要?摔在地?上,柳七赶紧扶住了他。
“我没有月亮了……”沈忘委屈地?小声呢喃着,继而抬头?看向柳七。那张面孔柔柔的,亮亮的,像是浮着一层细腻的纱,看不真切却又令他莫名心安,沈忘笑了,嘟囔道:“又有了……”说完,整个人向柳七怀中一倒,昏睡过去。
柳七脸上一红,双臂都僵住了,但又不能将沈忘直接丢出去,只能半拉半抱着带他往屋中去。那边的程彻一肩扛着尚在“吃月亮”的易微,一手抱着瘫软的霍子谦,跟在柳七后面走入房中。
三?个醉汉昏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转醒,皆抱着脑袋哀嚎不断,直到花添彩敲响了后院的院门,三?人才整饬衣装,表情也正经起来。
喝过柳七煮好的解酒汤,吃过程彻买回来的草包包子和瘦肉粥,沈忘便被花添彩请了出去,而柳七早已候在门外。
“添彩,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能……”沈忘刚想偷个懒,补个回笼觉,一见柳七在侧,赶紧改了口风:“若是能办,我就抓紧办。”
花添彩的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黄四娘找来了,在衙门口等了一上午了,小的便进来问问,要?不要?见她?”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皆对黄四娘的到来感到不解,沈忘唯恐南氏兄妹一案还有什么隐忧,赶紧道:“速速请进来。”
不多时,花添彩便领着黄四娘走进了县衙大门,黄四娘冲着沈忘和柳七施了一礼:“民妇黄四娘见过沈大人,柳仵作。”
“可是案子还有什么不妥?”沈忘也不抻着,赶紧问道。
黄四娘一怔,红脸膛上露出爽朗的笑意:“当然不是,沈大人断案如神,咱们?济南府的老?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能有啥不妥的!”
沈忘也被那笑容感染,唇角松弛下?来,笑道:“那你今日来是……”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
沈忘一愣:“忘了什么?”
“您请我做官媒婆的事啊!”
身后的柳七轻声笑了,附和道:“确有此?事。”
沈忘这才想起来,那日堂审之后,自?己确实对不畏豪强、有话直说的黄四娘起了招徕人才之心,正逢县衙中人员紧俏,沈忘也笑了起来:“以后可不能喝酒了,的确误事,竟是把此?事都忘记了。黄四娘,你愿意来做官媒婆吗?银钱不多,活儿倒是不轻快,但是不耽误养家?糊口。”
黄四娘哈哈大笑,腮上的肉一抖一抖,极有节奏:“大人说笑了,民妇不为了钱,而是为了大人这个人。”
抛下?一连串的笑声,黄四娘察觉出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赶紧补充道:“沈大人为民请命,是个好官,在你手底下?做事,腰板儿挺得直。只是不知?,民妇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忘被人当面赞扬,眸子里皆是明快的笑意:“求之不得,我替柳仵作应下?了。”他长眉一扬,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与郑重?:“只是有一点,若是今后,你还有想要?帮助保护之人,无须铤而走险,只要?告诉本官,本官——绝不推辞。”
黄四娘抬起头?,敛去了盈在面上的爽利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目动容:“民……属下?遵命!”
秋去冬日,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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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金化作了雪色无双,济南府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季节。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早已褪去了金碧辉煌,顶上了蓬松毛绒的雪帽,围绕着院落的四面屋檐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雪水洁白,凝成的冰棱也格外清澈,在阳光的照射下?锐利如刀。
一名少女踮着脚尖去够房檐下?的冰棱,身后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双手,生怕少女一个闪失摔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少女罩着一件桃红色的斗篷,脸色红扑扑的,隐在一圈狐狸毛下?的眸子又黑又圆,像养在白瓷水碗儿中的紫葡萄。终于,少女的指尖碰到了冰棱,用力一掰,借势握住冰棱向身后刺去!
身后的高?大男子早有准备,轻巧地?一侧身便躲开了少女的凌厉一击,少女却是没有掌握好力道,不受控制地?刺向了一旁的金桂树。那晶莹剔透的冰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少女哀嚎声顿起,中气十足地?嚷道:“啊!你赔我宝剑!”
一旁的厢房门打开了,沈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抱怨道:“清晏,你又怎么惹着小狐狸了,让她一大早嚷嚷成这样!”
程彻苦着脸,委屈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躲了一下?!”
易微指着地?上冰棱的残骸,理直气壮地?告状道:“他毁了我的宝剑!”
沈忘一脸心痛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清晏,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神兵利器,只怕世间难寻,竟然毁于凡夫俗子之手,实在是可悲可叹!易姑娘,你空有一身武艺,却失了这趁手的兵器,只怕功力大减啊!”
易微夸张地?点头?应和道:“说得就是!你!赔我的宝剑!”
程彻无奈,只得大声叹着气,将房檐下?的冰棱尽数折下?,供易微挑选。而沈忘则兴致勃勃地?跟易微挤在一处,不是这把剑短了,就是那把剑粗了,玩儿的不亦乐乎。直到柳七步入院中,二?人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将冰棱踢到一旁的树下?,手掌冻得通红。
柳七只往屋檐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兄妹二?人又在折腾什么,不由得故作严肃训诫道:“数九寒天?,早饭还没来得及用,人本就火力不盛,岂能乱碰这种冰寒之物。”
沈忘和易微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弄得!”
被二?人齐齐指着的程彻顿时气乐了,忙不迭地?点头?道:“行行行,好好好,是我弄得。阿姊,你倒是说说这还有天?理吗!”
柳七本就没有真的生气,沈忘带着易微捣乱胡闹她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与上次二?人为了抓一只野兔而掉进泥坑相比,这次的冰棱事件也只能算小试牛刀。脸上带了笑意,声音里便也泛出了温暖的涟漪,哪怕柳七还努力板着脸,也不妨碍她眸子里亮起柔软的星星:“还不快去净手,霍兄快回来了,从集市给大家?带了热乎的甜沫呢!”
沈忘和易微赶紧就坡下?驴,做鸟兽散,去寻找热水洗手了。
而此?时的霍子谦正脚步轻快地?行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但见到拎着食盒的霍子谦都很有默契地?往边上让一让,硬是在挤挤挨挨的道路中间给他空出了一块儿可以侧身的距离。
沿路的摊贩都热情地?跟霍师爷打着招呼,不时往霍子谦的怀里塞上点儿什么,针头?线脑儿啊,胭脂水粉啊,两?个土豆,一根萝卜,甚至还有一条刚钓上来的青鱼。
霍子谦也不拒绝,一一笑着收了,跟在他身后的花添彩可忙活坏了,心里掂量着钱数,把差不多价值的铜板再硬塞回去。
在集市上卖糖葫芦的花增光高?举着一根刚蘸好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向霍子谦走来,糖壳迎着朝阳,晶莹剔透,看上去极是喜人。可惜还没走到一半儿,花增光就被自?家?弟弟刀子般的目光瞪了回去,垂头?丧气地?让到一边,似乎没有给霍师爷送点儿什么就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
二?人七扭八拐,从热闹的街市拐进了花店街。花店街原先矗立着的殷家?老?宅早已随着那一场惊天?的大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废墟上的一栋粗陋的茅草房。殷家?极盛而衰,再次变回了他们?初来济南府时窘困的模样。霍子谦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在茅草房的门口,与当年放下?豆粥的南菀,一模一样。
梨云(三)
万历元年, 文华殿。
一枕梦回春又至,又是一年海棠时。此时的文华殿,正是海棠吹雪, 四月阑珊。淡粉色的花瓣落在脊兽上, 宫灯上,屋檐上,也似乎飘飘摇摇地停在小皇帝朱翊钧的心上。他的目光不由得从面前的书本看向空中飘飞的海棠花雨,而每一阵骤然来袭的春风,都让那漫天的香雪更盛几分。
这是他接管祖宗江山的第一年, 而此时?的他也不过是刚刚年满十岁的孩童。当了皇帝的日子与他之前所想象的无甚分别,每月里九日上朝听政,剩下?的时?间还要在文华殿听课,所要学习的科目比自己当太子之时?还要浩繁冗杂, 但朱翊钧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毕竟, 他早已失去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他是天子, 是大明的主人。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的东侧, 东华门与协和门之间的院落中。主殿呈工字形, 前殿即文华殿, 后殿曰主敬殿,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在朱翊钧还是太子之时?, 便日日于?文华殿中学习。现如今做了皇帝,改变的也只是文华殿屋脊上的瓦片【1】,不变的却是文华殿真正的主宰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朱翊钧一直恭敬地称张居正为张先生?, 心中对他亦是崇敬万分,这也是朱翊钧能够兢兢业业完成张居正所布置的课程的根本原因。张居正此时?正在为天子讲读《帝鉴图说》, 端方严肃的面容上,满是对未来明君的殷殷期待。他讲得那般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好学生?朱翊钧的目光正飘向别处。
朱翊钧看的是海棠吹雪吗,亦或是遥远济南府的柳絮漫天……
——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
他还记得那位年轻俊朗的探花郎对他说过的话,也不知如今他做了天子,当年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朱翊钧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荡在整个文华殿的朗朗讲诵声停住了。
“圣上何故叹息?”张居正一扬眉,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厉,并不因太子成为天子而有丝毫的改变。
朱翊钧心头一跳,赶紧正色解释道:“朕方才听先生?讲到,宋仁宗不喜珠饰,朕深以为然,贤臣为宝,珠玉与我何加焉,故生?此感叹。”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好恶再熟悉不过,短短几句话,就让张居正蹙着?眉头的舒展开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圣上所言极是,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实乃明君之举。”
朱翊钧见张居正面露喜色,连忙乘胜追击道:“宫中之人好矫饰,爱珠玉,朕自当勤于?提醒、以身作?则,让宫中人都能不贵异物贱用物。”
张居正的笑容更深了,让他原本严肃的面容有了几分罕见的慈祥之态:“圣上能如此勤俭节约,实在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朱翊钧见气?氛已然烘托至此,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中盘算多时?的话:“张先生?,若论及勤俭节约,清正廉洁,只怕无人能出海瑞其右吧?”
“海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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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海瑞现如今应该还在家中闲居吧……海瑞年事已高,又颇有名望,朕认为赋闲在家实在是大材小用,先生?觉得呢?”朱翊钧微微抬眸,阅读着?张居正面上神?色的变化。他自小就听过海瑞的故事,也很是欣赏这位宁折不弯的忠臣,所以甫一亲政便想?提拔提拔他。海瑞已经年过六十,若再不用,只怕今后想?用也用不得了。
然而,张居正神?采飞扬的长眉再次垂降下?来,仿若一只收敛翅膀的鹰:“圣上欣赏海瑞,臣当然理解,只是……圣上有所不知,海刚峰的家事已震动朝堂,若此时?提拔,只怕会?引人非议。”
“家事……是指海瑞家中妻室病死一事吗?”朱翊钧垂头想?了想?,嗓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张居正颔首道:“正是。谏议侍郎房寰上书弹劾,直言海瑞广纳妻妾,妻室又死得不明不白?,朝中争来争去始终没?个定论,讹言沸腾,听者惶恐,此时?重用,实在不算良机。海公安贫乐道,两袖清风,世人皆知,的确是君子之楷模,清流之标榜;然海公性格刚正,还是适合坐镇雅俗,莫以民事烦扰。”
朱翊钧又想?叹气?了,但他深知张先生?不喜听他叹气?,只觉得那会?失了少年天子该有的英武之感,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阵熏风吹进来,将?几瓣如月光般轻柔和婉的海棠花瓣送到了朱翊钧面前的书卷上,看着?那点点香雪,朱翊钧灵光一现,他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时?常教朕,任君应赏罚分明,方能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焉,要详兼举,张驰共贯。海公此事既已生?了讹言,那必得细细查证,论出个是非对错,方能赏罚分明啊!”
“那按皇上的意思……”
“朕私心想?着?,何不派个巡按御史去查个清楚,也好还海公一个清白?。”
张居正微微垂眸,看着?朱翊钧盈盈亮亮的圆眼睛,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位少年天子了,每当朱翊钧心中有了计较,眸子里便会?燃起这般跃跃欲试的火光。他并不想?一再地驳了朱翊钧的面子,他毕竟已经不仅仅是那个罚站还会?哭鼻子的小男孩儿,他终将?脱离自己?的羽翼,乘风化龙。
“圣上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见张居正问得平和,朱翊钧便大着?胆子道:“朕觉得……济南府历城县衙的县令沈忘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当然,最终定谁,还是要张先生?定夺。”
张居正的眉头轻轻一跳,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寻戒备之色:“沈忘?圣上何以识得沈忘?”他倒是对这位沈县令有些印象,几年前京中出了大案子,似乎就是这沈县令巧施手段,断了个分明。可惜,这沈忘并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同年的状元榜眼都做了京官,只有他奔了济南。可是,圣上又是如何知道他的?
朱翊钧脑子转得极快,早已想?好了解释:“朕早就听闻一本名为《沈郎探幽录》的话本子,据说其流传之广可与《海公断案》比肩。朕心下?好奇,便让小德子去市面上寻了一本,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人物描摹之精巧、案件分析之准确,宛若作?者亲见。而这话本子中所讲的,正是现在的历城县衙县令——沈忘。”
朱翊钧终究还是年轻,谈起自己?喜欢的话本不由得摇头晃脑,那远在济南府的沈先生?似乎也眨眼间就到了近前一般,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到想?起严师在侧,方才敛了笑正色道:“一本粗陋话本自然不能左右为君者的判断,前些日子,朕倒是听戚将?军也提起过他,戚将?军看上的人自是不会?错的,朕才有了这番心思。”
提别人不管用,提戚将?军总管用吧?朱翊钧心中暗暗祈祷着?,果不其然,张居正严肃的面色和缓下?来:“既然戚将?军也属意于?此人,那不妨让沈忘试试。只是圣上,臣还是认为巡按御史一职重于?千钧,不可轻忽。为君之道,更不能因个人的好恶任人唯亲,当选贤任能才是。”
朱翊钧见张居正已然松了口,哪还管后面紧跟着?的两句教训,连忙附和道:“张先生?所言极是,朕以为不妨让沈忘暂代巡按御史一职,待查清海公家事,查得好就赏,若查得不好,让他再回济南府便是。”
既然朱翊钧将?前后路都替沈忘想?好了,张居正也只得点头同意。巡按御史一职,以小制大、以卑临尊,代天子巡狩,凡政事得失、军民利害,都须直言无避,职权非常广泛。既是天子耳目喉舌,那自然由天子钦点,所以朱翊钧属意沈忘,想?让他当这个巡按御史本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巡按御史为防止日久人熟而生?弊,基本上是一年一换。所以,即便天子再喜欢这沈忘,也无非是一年之期,并不影响大局。
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天子,张居正总是觉得似乎有一道隐隐的裂隙,正在他与朱翊钧之间悄然而生?。
走出文华殿,张居正抬头看向京城四月晴朗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身旁的小太监道:“速去与冯公公说,圣上身边的人该换换了。”语毕,扬长而去。
刚峰滔滔(一)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 宜其?不堪也。——《张太岳集·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沈忘的书房中,众人?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桌上的那一卷圣旨。
见众人?皆默然无语,程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个皇上说的海瑞, 是我知道的那个海瑞吗?”
“啪”地一声, 程彻的后脑上挨了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易微恼道:“整个大明还有几个海瑞!不是那个海瑞海刚峰还能?是谁!”
程彻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叹了口?气道:“那既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大人?,为什么皇上还要派无忧去查他?呢?这?不……这?不是让无忧犯众怒么……”
程彻的话道出了众人?心中隐忧,海瑞海青天的大名可谓天下皆知, 而?海瑞两袖清风,清正廉洁的贤名亦早已被世人?所认可。他?是大明御座之上高悬的尺,是天下百姓心中不灭的灯,哪位官员若是与海瑞不对付, 那自有悠悠众口?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不得不面对万人?唾骂。而?在这?个时候被派去查海瑞的家事, 那可真就是烟囱里面招小手——把人?往□□里引了。
“沈兄, 你?是怎么想的?”霍子?谦蹙眉问道。
身为当事人?的沈忘却是众人?之中表情最为轻松的一个,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边思索边道:“自海公愤而?罢官, 赋闲在家两年有余, 此番突然要派巡按御史查证海公家事,只怕是皇上起了要中用海公之心啊……说来也?巧, 海公的妻室恰于近日病死,正好?被那些不愿海公复启之人?拿来做文章。所以,所谓查证海公家事, 无非是两方争夺的筹码,抢得也?只是朝堂之上的话语权罢了。”
“那我们岂不是里外不是人??”程彻恍然道。
“还真让清晏你?说准了, 这?事儿,若是查出了个子?丑寅卯,想要复启海公的皇上必然不悦;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想要阻止海公复启的一众臣子?没了借口?,定?然会?把矛头?指向我。所以啊,成或不成,都是风箱里的老鼠,两面挨巴掌。”
明明是极为棘手之事摆在面前,沈忘却神色如常,唇角还隐隐带着笑意?,让人?望之心安。柳七问道:“沈兄,你?心中可是有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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