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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这日,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皇后有命,要云初明日进一趟宫。
云初虽不知皇后叫她过去是为了何事, 但皇后要她进宫, 她不敢不去。
她被宫人一路引着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扫了眼云初, 淡声道:“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歇着,云姑娘先在殿外稍等片刻。”
云初微微颔首, 挺直着腰板站在殿前, 不见丝毫惧色。
东暖阁里,皇后看着晋王妃,跟她聊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事。
“这几日皇上有了烦心事, 连带着用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 本宫见了委实心疼。”
“皇后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 自然是事事以皇上为重。”
皇后轻叹了一声, 道:“西边的战事虽是消停了,但也不知道能消停多久, 北边又开始不太平了。”皇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转了话题, “那日皇上跟北定侯世子提起赐婚一事,说是要将晋宁县主赐婚给他, 那裴世子却一口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让皇上的面上很是挂不住。”
晋王妃奇道:“是么?臣妾瞧着那裴世子素来性子清冷, 倒是个极稳重的, 此次怎就这般沉不住气?”
“皇上一向爱才, 很是看重裴世子, 而晋宁县主又是俞大将军的女儿,一个擅长打仗, 一个是将门之后,两人志同道合,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也见过那晋宁县主几次,说话利落,有着别家姑娘没有的英气豪爽,若真能嫁给裴世子,倒是顶好的一门婚事。”
晋王妃无话可说。
赐婚的可是圣上,那裴世子怎敢连圣上的意思也敢忤逆?
裴世子可不是个傻的,他这般不顾圣上的颜面,只怕是有着不得而为之的理由。
“那裴世子听得皇上说要赐婚,才开口禀明说他已有了心悦之人,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皇上便问他,他心悦的是何人,裴世子说他心悦他原配。”
“裴世子说的可是云家那姑娘么?”晋王妃眉头微微蹙起,“可臣妾记得他俩前些日子便已和离了。”
皇后朝她投去了无奈的一瞥:“可不是么,所以皇上和本宫才觉着头疼呢。”
皇后缓缓道:“照理说夫妻一场,朝夕相处的,裴世子对她有了感情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皇上体恤他这一点,是以那日皇上便已开了口,说允了裴世子娶晋宁县主为平妻,两妻共侍一夫,也算是圆了他对原配的情分,又不至于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绝妙法子,偏生听了那番话后,裴世子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他此生只愿娶云姑娘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会娶旁人让云姑娘受半点委屈。”
晋王妃压下心中的诧异:“皇上可有动怒么?”
她原以为云初和裴世子是因感情不和睦才决定和离的,倒当真没料到裴源行会这般在乎云初。
对云初生了情愫还能理解,只是裴源行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在北定侯府那样的环境里生存至今,这几年又领过兵打过仗,还深得皇上的信任,不管怎么想,他都该是个极为理智的人,断不会因为情情爱爱被人牵着情绪走。
皇上嘴上说是跟他商议婚事,但谁不知道皇上随口说的话,可就是金口啊。
除非裴源行当真对云初在意得紧,不然也不至于鲁莽到这般田地。
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皇上本是一团高兴,被裴世子一口拒绝,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可皇上向来惜才,不忍责罚裴世子,却又实在气恼裴世子不识好歹,本宫瞧在眼里,很想替他分忧解难,便将那云姑娘招来了宫里。”
晋王妃愣了愣:“现下云姑娘就在殿外么?”
皇后点了点头,道:“眼下左右无人,本宫也不妨跟晋王妃说几句心里话。皇上虽气,本宫倒觉得裴世子对他原配情深意重,不惜得罪了皇上也不愿让云姑娘受半分委屈,这份情意实属难得。
“本宫想着,既然当初裴世子决意跟云姑娘和离,自然是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缘由。裴世子固然对她一往情深,那云姑娘总也得当得起他的一片真心才是,是以本宫想借今日的机会仔细相看相看那云姑娘,方能宽下心来。”
皇后招手唤来了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云姑娘在殿外可有闹出什么动静么?”
宫女见她问起,忙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适才奴婢已经去瞧过了,云姑娘已在殿外站了有半个时辰了,极守礼数。”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么?”
宫女垂首低低地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
晋王妃忍不住替云初说起了好话:“臣妾和那云姑娘打过交道,那云姑娘是个不错的姑娘,虽是商户之女,却不卑不亢,绝非谄媚之人,更难得的是遇事不慌,处理起事情来沉着冷静。”
皇后冲她笑着点了点头:“能得晋王妃一声夸赞,那姑娘定是有几分长处的。”她偏过头去,吩咐道,“说起来她也在殿外等了许久了,你出去将云姑娘带进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赶紧去了殿外,将云初带进殿内。
云初步入殿内,朝着座上的皇后和晋王妃行了礼:“民女云氏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晋王妃,皇后娘娘和晋王妃万事安康。”
她说话得体谦和,礼数周全,虽是第一次入宫,却并未显露出半分卑怯。
明知皇后娘娘是故意将她晾在殿外,却没有丝毫不耐。
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自前几日裴源行在书房里拒绝了赐婚后,丝毫不见他有改变初衷向他服软的迹象,侯爷越想越觉得此事拖不得,万一圣上问起此事,而自家儿子还是如眼下这般顽固不化,岂不是要将圣上狠狠得罪了?
那日他便已撂下狠话,威胁着说倘若行哥儿继续一意孤行,那就莫怪他到时候收回世子之位了。
他总以为行哥儿这下总该怕了,不料儿子却回他,他并不稀罕这个世子之位。
侯爷心下虽急,一时间却又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思来想去,想起行哥儿终究是在侯夫人的屋里养大的,他这个当父亲的劝不动,当母亲的若是能规劝一番,行哥儿总归能听进去几句了吧。
如若能说服行哥儿答应这门亲事迎娶晋宁县主,那便更好了。
如此想着,这日回了侯府,侯爷便径直去了兰雪堂。
侯爷进屋坐下,挥手叫屋里的下人退下后,便跟侯夫人提起了圣上赐婚一事。
距离那日父子俩闹了个不欢而散已过去了好几日,可今日重提此事,侯爷又忍不住动了怒,忿忿道:“行哥儿好歹是咱侯府的世子,眼下也二十多了,怎地还如此不识好歹?
“圣上想要赐婚于他,那是多大的体面,更难得的是圣上愿意信任咱侯府,焉知晋宁县主嫁进咱侯府后,咱侯府不能在朝上更上一层楼呢?这么一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他却不知道珍惜。”
他左一句“逆子”,右一句“逆子”,却丝毫没察觉到侯夫人的异样。
侯夫人默默地坐在炕桌旁,眼底是一片被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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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悲痛。
今日是她律哥儿的生忌,身为他的父亲,侯爷却分明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着依靠行哥儿的婚事让侯府走得更稳。
侯爷一通埋怨,却半天没听到侯夫人吐露过一字半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雨娴,你这是怎么了?”
侯夫人恹恹地回了句:“没什么。”
侯爷本就心情不妙,这会儿见妻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愈发着恼:“雨娴,行哥儿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身为他的母亲,你不该对他的婚姻大事多上点心么?”
侯夫人扭头看着他,幽幽地道:“侯爷只记得行哥儿是你的儿子,却早已忘记了咱们的律哥儿是吧?”
闻言,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侯爷的心头。
“雨娴,你这是在怪我?!”
他额角青筋微跳,心中的怒意更甚。
他这边满心担忧着圣上会不会为了行哥儿的婚事记恨上侯府,雨娴却还有心思跟他提律哥儿。
死了十多年的人了,为何还要再特意提起?
一个个地,都故意要惹他心烦是吧!
“雨娴,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总是怨着我、恨着我,当年律哥儿病逝,我知你心里难过,便把行哥儿送到你屋里由你抚养。我这么做,我为的是什么?
“我为的不就是让行哥儿能代替律哥儿一直陪伴你左右,代替律哥儿孝顺你么。饶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你还总是避着我,不愿跟我亲近。你自己说,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侯夫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反驳道:“行哥儿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唯有律哥儿一人!”
侯爷的脸色愈发阴沉。
若不是雨娴这般认死扣,他们夫妻俩又怎会离了心,又岂会这么一过就过了多年!
“雨娴,你总是走不出以前的阴影,总不愿把行哥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律哥儿命薄,没能一直陪伴着你,你明知律哥儿的事已无可挽回,便该朝前看。
“你自己好生瞧瞧行哥儿,行哥儿又有哪一点比不上律哥儿?我瞧着,几个儿子里,行哥儿是长得最像律哥儿的那个,就连念书打仗,他也是一众孩子里最争气的那个!
“不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偏心,假若律哥儿当初没有走,即便行哥儿没被送到你屋里养着,就凭他的能耐,焉知行哥儿就真比不上律哥儿了?”
他虽不喜裴源行顶撞了他,但裴源行自小便能文能武,一看便知往后是个有出息的,难得他又长得跟裴源律八分像,见了他,雨娴也好消除些哀愁,假以时日,雨娴便能逐渐忘了夭折的裴源律,与他恢复昔日的夫妻情分。
他以为,将裴源行送去兰雪堂抚养是个顶好的主意,谁知过去多年,雨娴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侯夫人听不得他这般诋毁她的亲生儿子,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悲戚,歇斯底里地道:“行哥儿是阮姨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辈子行哥儿都代替不了我的律哥儿!”
侯爷怒目而视:“你现在说这些?!你可知道,当初我若是没有把行哥儿送你屋里交由你抚养,当初你只会更加悲痛不已,早就随着律哥儿一同去了!”
他想送裴源行去救她一命,让她心里有几分盼头,她却半点不知感念他的好。
饶是这样,她竟还出言怪他!
“是啊,你把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送我屋里抚养,你便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了。” 侯夫人惨然一笑,“反正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于你而言也无甚差别,你自然无所谓送过来的是行哥儿还是德哥儿。”
自律哥儿逝世后,她便已看透了他,深知侯爷是个靠不住的人,只能跟她有福同享,却不能有难同当。
所谓的伉俪情深,不过如是。
被戳中伤疤的侯爷只觉得怒不可遏:“你总怨我待你不好。你自己说说,我哪里待你不好?
“你总想着律哥儿,不愿接纳行哥儿。你清醒点,律哥儿他早就死了,你再怎么思念他,他也回不来了!雨娴,你给我记住,你是行哥儿的母亲,而行哥儿也唯有你一个母亲!”
侯夫人哭得泣不成声。
侯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不择言地道:“律哥儿死后,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你今日却还在此口口声声地怨我,枉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打算!”
侯夫人心头一跳,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静默良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你对阮姨娘做了什么?”
侯爷瞳孔骤缩,瞬间察觉到自己一怒之下不慎失言。
他目光躲闪着,停了几息才佯装淡然道:“你也不用多问。你只需明白一件事,行哥儿就是你的律哥儿,而他,会代替律哥儿承欢膝下,孝敬你一辈子,为你争脸!”
屋外,裴源行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第七十二章
裴源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居仁斋。
他在书桌前坐下, 眼神放空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镇纸,指甲都泛着点白。
姨娘竟不是得了病死的么?
父亲那句“律哥儿死后, 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到底是指什么?
若是他理解的意思, 那么姨娘便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死她的人,是她在府里唯一能依靠的侯爷。
难怪大哥刚病逝没多久, 姨娘便也跟着染上重病去世了。
姨娘身子虽弱, 却也没弱到那种地步。
这侯府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龌龊事?
无怪乎初儿铁了心地要离开侯府。
那他还在留恋着什么?
留恋着那个给初儿下避子汤的太夫人?
还是侯夫人?
侯夫人一天都不曾把他当作过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他也不怪她,他又不是她儿子。
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北定侯爷, 那位害他亲娘丢了性命的人。
那日他在侯爷面前就明确地表了态, 说他绝不会娶晋宁县主为妻, 侯爷当时就跟他说,他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能扶他坐上世子之位, 就也能将他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
这劳什子世子之位, 谁要谁便拿去吧,他又不稀罕!
裴源行抿了抿唇, 扬声唤来了候在门外的风清。
他看着垂手立在桌前的风清,命道:“收拾收拾东西。”
风清惊得睁大了眼睛, 愣愣地问了句:“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儿?”
没听说世子爷最近要出一趟远门哪。
裴源行言简意赅道:“搬出侯府。”
凤仪宫。
皇后瞧着云初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心里便对她生了一丝好感。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 面上却分毫未显, 目光淡淡地道:“新年宫宴上,本宫觉着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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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用的香露甚是雅淡好闻, 不如旁的香露那般香得腻人,晋王妃跟本宫提起那是你调制的香露,不知你可有空再帮本宫调制几瓶?”
云初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又道:“皇后娘娘既喜欢,民女回去后就再调制几瓶香露出来。”
她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皇后喜欢她的香露便喜不自胜。
皇后的目光在云初的脸上审视了几息,又道:“你这调香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本宫瞧着倒是不输宫里头的调香师傅。”
云初不疾不徐地回道:“谢皇后娘娘夸赞。民女的母亲擅长调香,民女耳闻目染,便对调香有了几分兴趣,从母亲那里学了些调香的本事。民女平日里闲来无事时便会调制香料,以打发打发时间。”
她虽经营着香料铺子,以调香生意为正经营生,但这些事自然不必跟皇后多言。
宫里头不比外头,言多必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皇后也未必对这些市井之事感兴趣。
皇后又跟云初闲聊了几句香料之事,忽而想起了一事,扭头对晋王妃道:“晋王妃也有许久不曾见过晋宁了吧?今日倒是凑巧,晋宁过了晌午后便会来本宫这里,你也见见她。前两日,皇上已开口将她许配给裴世子,本宫瞧着,他们俩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云初纤细的脊背陡然僵住,浅浅的涩意自心尖蔓延到全身。
她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情绪。
晋王妃深知皇后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旁人面前提及圣上,皇后这般说,定是故意而为之,以试探一下云初的心思。
晋王妃微微颔首,佯装附和道:“皇后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妾,臣妾果真有些年不曾见过晋宁了,也不知她现如今长得是何模样了。”
皇后弯了弯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云初,继续道:“女大十八变,晋宁那孩子是越长越漂亮了,又刚被皇上封了县主,皇上觉着裴世子和晋宁志同道合,一个英勇善战,一个将门之女,倒是十分般配。”
云初仍低垂着头,身子却轻颤了一下。
皇后似是这才察觉到她还留在殿里,淡声道:“云姑娘跟本宫聊了这许久也累了吧。”她唤来宫女,吩咐道,“将云姑娘好生送出宫去吧。”
云初向皇后和晋王妃行了一礼,跟着宫女离开了殿内。
计算着云初已走了老远了,皇后偏头看了看晋王妃,唇角微微上扬:“你方才瞧见了么?今日本宫闹这一出,果然是有些用处的。”
晋王妃先前就疑心皇后是故意要让云初听到赐婚一事,这会儿听皇后这么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她仍是佯装不知,笑着问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刚才试探了一下,那云姑娘啊,心里还是有些在乎裴世子的,也不枉裴世子为了她宁愿违抗皇上的意思了。”
方才她故意冷落云初,当着云初的面儿跟晋王妃提起皇上赐婚一事,云初虽面上竭力保持着镇静,可她在后宫多年,岂会看不出来云初心里并不好受。
若是毫不在意,又怎会心有触动?
皇后眯了眯眼,唇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些:“既然他们俩是两情相悦,那我便放心了,改日我便跟皇上好好说道说道,劝皇上打消了赐婚的念头。难得裴世子和云姑娘郎有情妾有意,人家本就是一对有情人,那我们就莫要无情地拆散了人家的姻缘。”
晋王妃心里也替云初觉着高兴,跟着笑了笑,道:“待裴世子得知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后,定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云初出了宫门,由青竹扶着上了马车。
她放下车帘,马车里一下子昏暗了不少。
她反倒觉得安心了些,微阖着眼靠在了车壁上。
心里乱成一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直到马车停在了年家胡同的胡同口,她仍未理出个头绪来。
洗漱过后,青竹端着刚熬好不久的汤药进了屋内。
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轻声唤道:“二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那日在医馆里倪大夫便叮嘱过,要她好生盯着云初服下养身药。
她一日都不敢疏忽了此事,总盼着二姑娘能早日调养好身子。
云初有些呆愣地抬起头,端起药碗喝下,一碗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药入口极苦,云初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个弧度。
青竹赶忙托着干净的帕子,将蜜饯朝她嘴边递了递:“二姑娘,吃口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云初的视线顺势在蜜饯上停留了一瞬。
这些蜜饯她每日都吃,酸酸的、甜甜的,正好去去嘴里留下的苦药味。
看到蜜饯,饶是不愿去多想,她还是不由想起了送她蜜饯的那个人。
长睫上渐渐染了一层湿气,眼底透着浓浓的怅惘,云初伸手推开了青竹递来的蜜饯。
静默了几息,她才轻声说了句:“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风清得了主子的吩咐,接连几日都在为着搬离侯府的事儿做准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裴源行本就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是以短短几日,侯爷便已得知了此事。
侯爷震怒,遣人喊裴源行去他书房。
裴源行一进屋,侯爷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逆子,谁许你搬出侯府的?你以为侯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源行幽深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只神色淡漠地任由侯爷一个人骂个不休。
侯爷说了半晌,也不见裴源行开口应一声,脸上的怒意更甚:“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你便得一辈子待在这府里!”
先是违抗圣旨不肯迎娶晋宁县主,现如今没见他在圣上赐婚一事上态度有半点松动,竟又想着搬出去住了。
这逆子简直反了天了!
裴源行面色冰冷地看着他:“那便请侯爷将我从族谱里剔除掉吧。”
如今他连叫他一声‘父亲’都不愿意了。
侯爷喉咙一梗,回过神后,扬声喝道:“你个逆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裴源行不屑地嗤笑一声,说出的话直戳侯爷的心:“报答?!姨娘若是知道她的亲生儿子有幸在嫡母的屋子养了多年,定会对侯爷感激万分。”
侯爷眼皮跳了跳,不确定裴源行的讥讽之言是在暗指什么。
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中涌现出复杂的神色来,稳了稳心神,道:“我不跟你说以前的那些事,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这是生怕外头的人知道了你要搬出去,不在背后笑话我们侯府么?”
“我搬出去又与侯府何干?”
侯爷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恨不得一棒子打死站在桌前的儿子。
他岂会听不出来裴源行这是打算跟侯府决裂,跟自己一刀两断。
他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爷,居然想要搬出去住,还要他从族谱里将他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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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生怕全京城的人不来看他们侯府的笑话么?
“侯爷若是不将我从族谱里除名,我便亲自去求圣上允了我此事。”
侯爷眸色沉沉地打量着裴源行,险些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很好,都敢拿圣上来威胁他了,真以为他会怕么?
不顾及侯府的颜面、不知好歹地拒绝了圣上的赐婚,丝毫不担心这番举动会不会牵连到侯府的上上下下。
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
侯爷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我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的。你既是这般不愿当我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那便遂你的愿。”
他眼中升起戾气,继续道,“只是要出侯府的大门,也不是这般容易的,就看看你又这个命出去吧。你若是有那个命熬得过去五十杖,那便开祠堂,从今往后,你跟北定侯府再无瓜葛!”
裴源行淡然一笑,没有片刻犹豫,立时便跪在了地上:“请侯爷杖打!”
第七十三章
裴源行一派气定神闲, 惹得侯爷气得脸色发白,挥手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来人哪,将这逆子拉到院子里去!”
此次他没叫王寒行罚, 他要亲手杖打裴源行。
下人得了命令, 一左一右地架着裴源行, 将他拉到了院子里,按着他跪在了沁凉的青石板上。
侯爷从下人手中接过板子, 一下下地杖打在裴源行的脊背上, 每一下他都用了十分力道。
不是甘愿受下五十杖也要跟侯府脱离关系么?
那便好好尝尝被人杖打的滋味。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丢尽侯府的颜面,还不如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
下人们从未见过这般架势,胆子小些的, 早已吓得腿都软了。
先前侯爷虽罚过世子爷, 但好歹是叫王寒行罚, 且只鞭打了二十下。
这次可是杖打五十, 还是侯爷亲自行罚。
这五十个板子下去,世子爷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有两个素来做事谨慎的下人, 怕到时候真出了人命被追责, 悄悄跑去兰雪堂跟侯夫人通风报信了。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得了信, 深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进屋禀明了侯夫人。
侯夫人眼睫轻颤了一下, 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裴源行感染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大夫说他身上本就带着旧伤, 后来又添了新伤, 唯有细心调养一番才能痊愈。
谁承想今日侯爷竟又责罚了他, 听下人的意思, 侯爷会杖打他五十大板。
“何嬷嬷,与我一同去书房吧。”
侯夫人和何嬷嬷赶到的时候, 侯爷嘴里刚念完“二十五”。
裴源行正跪在地上,衣裳的后背处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无须扯开衣裳便能想象得到里面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此次侯爷定然是下了狠手了。
侯夫人心脏蓦然一缩,忍不住上前阻拦道:“侯爷,别打了。”
侯爷动作一顿,扭头瞪着立在一旁的下人,眼中满是怒火:“是哪个叫夫人过来的?赶紧将她拉走!”
侯夫人抿了抿唇,道:“侯爷,别再打了,再打行哥儿就没命了。”
侯爷面色阴沉如水:“将夫人带走!今日谁都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下人见侯夫人出面也劝不住侯爷,再看侯爷的脸色,深知再不拉走侯夫人,大家都甭想有好果子吃,只得朝何嬷嬷递了个求救的眼色。
何嬷嬷在侯府多年,知道这回侯爷是铁了心地要罚世子爷,就连侯夫人开口劝阻也不管用,再僵持下去,只怕侯夫人也会跟着遭殃,说不定事后侯爷更是会将心里的怨气尽数撒在世子爷的身上。
如此一来,事情只怕会越闹越糟。
何嬷嬷好说歹说的,也顾不上是不是失了尊卑了,用了蛮力,才将侯夫人强行给拉走了。
前脚侯夫人和何嬷嬷出了院门,后脚侯爷又拿起板子杖打裴源行。
杖打完五十杖,侯爷两手发麻,喘着粗气打量着裴源行。
裴源行扶着地面,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他步伐踉跄,两脚都站不稳了,面色苍白如纸,眼底却带着丝丝笑意。
往后他跟这侯府再无半点关系了。
侯爷剜了他一眼,刚压下去一些的愠怒又涌上了心头。
这个逆子,事到如今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拔高了音量,也不知是要说给下人听,还是要说给裴源行听。
“来人,开祠堂,我要将这个逆子从族谱上除名!”
夜已深,烛台上立着的蜡烛逐渐燃尽,云初翻了个身,从浅眠中醒转过来。
她睁着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身子分明疲惫得很,却无半点睡意。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云初也不再坚持,索性赤着脚下了床。
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连带着嗓子也干得厉害。
她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
已过去半宿,茶水早已变得冰凉,云初没去在意,一口饮尽茶盏里的冷茶。
一盅冷茶下肚,只觉得腹中难受得紧,可烦闷的情绪并没消除几分。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想要透透气。
不过片刻,身着中衣的青竹便敲门进了屋里。
青竹扶着云初在桌旁坐下,不免担心地道:“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您不好好歇着,在窗前尽吹冷风做什么,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好?”
看见云初光着脚坐在桌前,她越发感到心疼了,出声埋怨道,“二姑娘,眼下虽说天气已变得暖和些了,可夜里仍是冷得很,您哪能不穿上鞋子在屋里走动哪!”
云初垂眸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耳中分明听得见青竹的絮絮叨叨,脑子却乱成一片,听不明白青竹到底在说些什么。
埋在心底的酸涩,从未像现在这般浓过。
她抬起头望着青竹,问出了憋在心里头的疑问。
“青竹,他就要娶妻了……”云初摇了摇头,又道,“明明与我无关的,可为何我……会这般……”
她说得结结巴巴的,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的冷静镇定模样?
青竹被她的样子骇了一跳,忍不住反问道:“他?!”
只一瞬,她便明白过来了,“二姑娘问的,可是世子爷?”
二姑娘平日里鲜少出门,便是出一趟门,也总是避着男人,唯一跟二姑娘稍有接触的,也就只有世子爷和顾郎君了。
顾郎君待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她终究在二姑娘身边伺候多年了,二姑娘的心思不说了解个十分,总也能猜透个七八分,是以她哪会瞧不出来,二姑娘心里虽敬重顾郎君、信任顾郎君,可二姑娘对顾郎君并没有那层意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哥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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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裴世子……
近来裴世子频频来找二姑娘,裴世子为二姑娘做的那些事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何况裴世子又跟二姑娘成过亲当过夫妻,两人朝夕相处,难免会生出些感情来。
二姑娘跟裴世子提出和离之前,她便犹豫过要不要劝劝二姑娘,她那会儿就已瞧出来裴世子一心护着二姑娘,凡事总想着二姑娘。
日久见人心,二姑娘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会察觉不到裴世子对她的情意。
今日她虽未能跟着二姑娘一道进皇后娘娘的殿里,不过能牵动二姑娘情绪的,应该就只有裴世子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姑娘先前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今日见了皇后娘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倒是想明白了些。
云初被“世子爷”这三个字刺得浑身僵硬了一下,眼睫微微垂下,低低地道:“没什么,我会想明白的。”后半句她说得很是含糊不清。
青竹仍愣愣的,踌躇着不知该再多劝几句,还是索性换个话题让云初别去想这桩烦心事。
愣神间,云初已抬起眸子,朝她微微笑起来:“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下了。”
青竹忙应了声是,扶着云初到床榻前躺下,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退下了。
那夜过后,云初又恢复了昔日的沉着样子,每日仍忙着调香,间或埋头看看香谱、香录。
青竹也不确定二姑娘这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已然放下了。
她没敢问,云初也没再提起过此事。
这日,云初去了趟香料铺子瞧瞧店里的情况如何。
回家的路上,刚过了东门大街,云初、玉竹和青儿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拦住了刚从药铺子里跑出来的月朗。
那小后生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北定侯府当差的,只不过云初不记得他是在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月朗本就走得急,又冷不丁被南枝扯住了胳膊,抱在怀里的一包药材撒了一地。
月朗从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上收回目光,死盯着南枝:“你,你……”
他终究是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小厮,礼数规矩向来挑不出任何毛病,哪会像市井泼皮那般无理取闹,支吾了半天也骂不出什么话来。
南枝平日里跟着德哥儿没少做荒唐事,见月朗如此,嬉皮笑脸地道:“素日里不是挺盛气凌人,总拿鼻孔看人的么?怎么,现如今你家主子得罪了圣上,又被夺去了世子之位,被侯爷命人开了祠堂除了名,知道自己落魄失了势,没胆儿骂人了么?”
月朗满脸愤恨:“南枝,你少胡说八道!是我家公子不稀罕世子之位,并非是侯爷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南枝双手叉腰,偏头看向站他身旁的小后生,朝着月朗扬了扬下巴:“瞧瞧这小子,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还在爷我面前嘴硬!”
一旁的同伴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哪能跟您比呢?赶明儿三爷当上了世子爷,您也就跟着风光无限了。”
闻言,南枝笑得狡黠,摇头晃脑地道:“那是。”
同伴是个机灵的,赶忙奉承巴结道:“等明日三爷被封了世子爷,爷您也能跟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到了那时候,爷您可要罩着小的,小的下半辈子可就指望您了。”
南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越发欢了:“那是。爷可不是那起忘本之辈,你就等着吧,等我跟着三爷发了迹,爷有的,自然也有你一份。”
云初心下了然。
跟月朗起了冲突应是侯府三少爷裴源德身边的小厮,眼下见裴源行失了势,又见月朗身边没旁人替他主持公道,便起了当街羞辱月朗的念头。
玉竹难以置信地扯了扯云初的衣袖,一脸惊愕地道:“这些人在瞎说些什么呢,侯爷怎会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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