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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谈判
关外黄沙流金, 驼铃声横穿整个戈壁滩,沙漠绵延千里,依傍水源的金色流沙中, 立起了一个又一个富饶的城池。
大渝国都东临平靳关,从城墙上空往西眺望,能看到如珠串连合的西域十六国。
申行甫眼睛一睁,猛地床上蹬起来, 四周景象与他从前所见大有不同,他先是掐了掐自己, 然后才吃痛地喃喃道:“我这到底死没死啊。”
“岸微!”
梁齐因听到声音后绕进来, “广白兄。”
申行甫张望了一圈四周,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大渝。”
说起来,当初鞑靼刺杀宇文昭华不成, 大渝的使臣记住了季时傿和他, 前几日他和申行甫倒在大渝都城外, 被恰巧跟随商队出城的大渝使臣认出,将他们带了回去。
申行甫松了一口气,随后想到什么又突然紧张起来,“国书呢!?”
“我收得好好的,广白兄不用担心。”
“那行!”申行甫立刻从床榻上翻下,“我们现在赶紧去西域。”
梁齐因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再歇歇吗?”
“不歇了, 京城的那些人等不得啊,我们早点借兵回去, 他们也能少受点罪。”
梁齐因点点头, “也好, 我先去同大渝的国君说一声。”
两国联姻, 大渝皇室这个时候也没想到登高踩低,背信弃义,反倒派人将他们妥善地送至西域。
楼兰是西域十六国里最富奢的一个,都城金碧辉煌,一眼望过去极尽奢靡,申行甫目瞪口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穿梭的各式商队,不住道:“岸微,你说西域真的会出兵吗?”
“楼兰是西域大国,也是通商路的关键枢纽,说服了楼兰王我们便能借兵。”梁齐因一边走一边道:“广白兄你昏迷的那几日我出去打听过,鞑靼那边也想和楼兰合作,甚至出了两次兵,有这样的事情在先,我想楼兰王应该会很好说话。”
申行甫恍然大悟,呈上国书,都城王宫的护卫打量了他们几眼,不情不愿地放他们通行。
“现在就准备给下马威了?”
梁齐因笑了一下,“一会儿还有呢。”
果然,楼兰王室连面都没有露,只派了一个大臣前来接待,说着蹩脚的中原话道:“二位请坐。”
说罢又让人端茶倒水,片刻都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等申行甫第三次欲言又止之时,这位楼兰大臣又招呼着让美人来跳舞,梁齐因及时打断他,“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您应该早就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楼兰大臣扯了扯嘴角。
“如今大靖朝危在旦夕,我们王也是出于一定的考量才选择明哲保身。”
梁齐因不置可否,觉得他们的出发点也在情理之中,“那您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唇亡齿寒’,是个中原古话。”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牙齿失去嘴唇会感到寒冷,大靖与西域就好比这样的关系,同样利害相关,倘若大靖亡于鞑靼人手下,挲摩诃下一个要将爪牙伸向的就是西域。”
梁齐因不紧不慢道:“在下听说,前段时日,挲摩诃可是派人向贵方施加了一定的压力?”
“那又怎样。”楼兰大臣冷笑一声,“如今鞑靼兼并中原大势所趋,我们西域自然也只能跟着俯首称臣。”
“恐怕不只是俯首称臣那么简单吧,楼兰是通商路的必经之地,四通八达,鞑靼与贵方仅仅只是想合作吗?”
“您也知道,中原地大物博,过去与我朝通商的几年,西域的各项货物得以畅销大靖全国上下,甚至搭乘商船远销海外。”
楼兰大臣面色犹豫了一番,的确,早几年与鞑靼合作攻打大靖,实际上他们并未占得半点好处,哈鲁赤凶残狂暴,楼兰大军跟随其后,时常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能从大靖瓜分到多少城池。
可自从与大靖通商后,楼兰在内乃至于整个西域十六国的经济都在飞速发展,大靖盛产丝绸茶叶,这都是西域没有的,尤其是夹在中间的大渝,早早望风降附,与大靖和亲之后,越发蒸蒸日上了。
但那名楼兰大臣还想再挣扎了一下,“倘若出兵援救你们,我们西域可就是明摆着与鞑靼作对了。”
“这好说。”
梁齐因将季时傿的亲笔信拿出来,“这是我朝的季将军亲手所写,想必您也听说过她的名讳。”
楼兰大臣手一抖,这谁没听过,当年他们的一名王子便是被季时傿生擒,最后亡于西北驻军手中,季时傿对他们西域的国家来说,差不多是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他不敢马虎,立即招来一名译官,将信件递给他,译官屏气凝神,郑重接过,将上面的汉语翻译成西域话转达给楼兰大臣。
“季时傿向西域保证,倘若我们愿意出兵,将来无论西域十六国遇上什么叛乱战争,大靖都会出兵相救,且平靳关的通商路在之后会继续向内陆拓展,丝绸茶叶等物品出售西域的时候,愿意再让两分利。”
楼兰大臣抬起头,“这件事情你们大靖的国君知道吗?”
梁齐因沉声道:“自然,这封信上所说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与陛下商量所得出的结果,中原人守诺,自古以来便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说法,这封信也可以说是我朝对贵方的一个承诺,任何时候都奏效。”
“我朝也很在乎这次与贵方的合作,在下虽然名不见转,但此次与我同行的却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大人。”
梁齐因侧身给申行甫让了位,申行甫走上前,拜了一拜。
楼兰大臣弯腰颔首,握紧了信件,面色凝重,似是在考虑,他将身子坐直了些,不似一开始一般漫不经心,“我需要去向我们国君请示。”
梁齐因跟着站起身,“您请。”
待他们几日走后,申行甫慢慢地挪过去,“岸微,是不是要成了?”
梁齐因盯着楼兰大臣离开的方向,“我也不知,就看这位楼兰王会不会做生意了。”
过了许久,久到暮色渐渐四合,霞彩融光,殿内又唱又跳的舞姬都下去了,那名楼兰大臣才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两位久等了。”
楼兰大臣做了一个中原礼,神情郑重,“我们王与几名大臣商讨了半天,最终决定出兵援救,您先前有句话说的话很有道理,叫什么唇亡什么……”
梁齐因作揖道:“唇亡齿寒。”
“对,唇亡齿寒,我们王很喜欢这个词,其实这次出兵不单是为了帮你们中原,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国家的将来着想。”
楼兰大臣笑得两眼眯起来,俨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将来中原与西域交好,还望贵国不要忘了今日所承诺之事啊。”
“自然。”梁齐因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可以签字画押,缔结契书,自此双方互利共赢,只要你们愿意与大靖合作,我们自然会永远敞开大门。”
“好。”楼兰大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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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契书已经备好,我们王正在宫殿内等你们,二位请移驾吧。”
梁齐因笑了笑,随后不动声色地朝申行甫招了招手,申行甫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借兵成功了,脸上立刻泛上来抑制不住的喜悦,若非周围都是楼兰人,他大概能一跳蹦三尺高。
随后梁齐因与申行甫代表大靖与西域十六国签字画押,缔结了契约,西域在十二月初四正式出兵援助大靖,为了防止鞑靼起疑,大渝还设法为援军掩护,赶了小半个月的路,大军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抵达前线,而此时,京城却即将城破。
维系两月有余的京城城防终于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两万兵马到最后只剩不到一千人,城内灶数急剧下降,十日前的一场突袭致使百官与将领损伤大半,隆康帝迫切地想要迁都南下。
一连数日,每日都有人来求季时傿开城门投降,宫里几次派人施压,隆康帝不惜下了数道金令,季时傿顶着压力继续与敌军抗争。
倘若现在投降,那么先前的赔偿割地条例还要再加重许多,三千万两说不定还会再翻几个倍,倾国之力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太屈辱并且也不见得鞑靼人就会放过他们。
如今这个局势,并非是他们想求和,而是怕鞑靼真的攻进来,皇权世家不稳,说到底还是只在乎自己。
鞑靼的火炮像是耗不尽一般,城墙岌岌可危,京城内无论是弓箭手还是箭矢都已经屈指可数,季时傿派人找来王众,追问道:“宫内还有没有战备,九门侍卫与禁军那儿应该还有一些,通通调出来。”
“大将军啊。”王众愁眉苦脸,炮火每次炸响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皱眉,一惊一颤,生怕落到自己头顶,“他们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如今休养生息,等待东山再起才是最……”
季时傿冷冷打断他,“以鞑靼与中原几百年的世仇,我们只有亡国,没有谈和。”
“哎……”王众说不过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去,让人想方设法从宫中调战备,并将兵器署新建造的武器全部送到前线,然而等前线将士拿到手才知道,王众新送来的这些火炮全是哑炮,里面甚至有许多装的是泥土。
戚相野咬了咬牙,破口大骂道:“我操他大爷的,这不是耍我们吗,有拿前线将士们的命当回事吗?!”
“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们的朝廷早就被蛀空了,老百姓的救命钱要贪,将士们的军资也要贪。”
说话间坚不可摧的城墙又塌了一半,现在鞑靼军不需要借助云梯就能跨过城门,四方逃窜的流民与兵马拥挤在一起,季时傿抬起头,“往前挡,弓箭没了就用刀剑,刀剑断了就用手,横竖哪怕城墙塌了我们也不能退!”
她随手抓住一人,“陛下呢!?”
“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准备从京汇码头那儿乘船先去行宫躲避,然后再南下。”
季时傿仰起头,无力道:“罢了。”
戚相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柏舟,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陛下与大臣们真的撤离,我们迟早山穷水尽,便早日做好准备,开城门放鞑靼军进来。”
戚相野愣住,“然后呢。”
季时傿平静道:“玉石俱焚。”
只是还没有等到梁齐因回京,季时傿不敢去想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一个月来了无音讯,若是他回来之后看见京城变成了这样该怎么办,生离死别前,他们还能来得及再见一面吗?
鞑靼军前锋靠肉身开路,杀疯了一般卯着劲往前冲,城墙塌得越来越厉害,角楼几乎被夷为平地,到处挂着不知是哪名城防军的残肢断臂,打到最后,人人都知道此战必败,几乎就是一场壮丽的慷慨赴死。
隆康帝已经准备在护送下从京汇码头逃离京城,季时傿正要登上城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时傿!”
季时傿转过身,看见裴逐焦急地看向自己,“你随我一起南下吧,不要再送死了,城破是必然,南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啊!”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
“事到如今你还坚持个什么劲。”裴逐皱紧眉头,“陛下都走了,你们还有什么值得死守的,跟我走阿!”
“陛下是走了,世家大臣都走了,可城内还有百姓。”季时傿神情凝重,“大靖将士绝没有放弃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名百姓的道理,你们要走便自己走,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你——”裴逐咬紧牙关,敌人的炮火接二连三地再头顶炸开,尘土落在他头顶上,他见季时傿是真的没有一点要后退的意思,不住咬牙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执着至此。”
季时傿拔出刀,“因为我是主帅,如果一国主帅都畏敌怯战,那这个国家还靠什么与外敌抗争。”
裴逐一时哑然,知道自己劝不动她,鞑靼军正在不停地轰击城门,也许下一刻城门就要破了,裴逐不能再久待,只能强迫自己扭回头,前往京汇码头。
终于,在一阵响亮的怒喝声下,行将就木的城门终于轰然裂成两半,挲摩诃率兵冲进城内,一眼就看见远远站于城墙,高高在上的季时傿。
他冷笑一声,深邃的瞳孔里满身嘲讽,隐隐有大仇将报的快感灼烧,“季时傿,你也有今日。”
一瞬间,这些年他每年向腾格里忏悔赎罪,向西洋人请求合作的屈辱画面全部涌上心头,而这些都是拜她所赐,若非她一次又一次坏了自己的大计,他一个好好的部落首领何至于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挲摩诃,好久不见。”
说这句话时季时傿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冷的,皮笑肉不笑,她右手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倒是嘴硬。”挲摩诃高坐在马背上,身上的厚重熊皮毛发被猎猎冬风吹起,“今日,只有你死。”
“来人,踏平大靖都城。”挲摩诃伸手指了指城墙上的人,“活捉季时傿,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第152章 援军
耳边一连串的轰击声比过年的烟花爆竹都要吵闹, 一刻也没有消停过,隆康帝与后妃百官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紧急从皇宫撤离,逃窜的流民将各坊市的街道堵得拥挤不堪, 鞑靼军一寸寸往城中心逼近,苟延残喘多日的城墙终于“嘭”的一声寿终正寝。
到处都是死人,伤兵营内但凡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隆康帝丟城逃离, 士气大减,民心流失, 一片凄惨哀恸的哭喊声中, 仅存的前人只能靠血肉之躯来为他们断后。
鞑靼军将战车开进了城内, 战车碾压之下,所到之处皆被夷为平地, 太多尸体活生生被挤成肉泥, 过去碧波流动的护城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堵塞而成了一潭死水, 不用红枫点缀便已是深不见底的浓浓血色。
城墙下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温玉里跑得衣裙上都沾满了泥尘,额头上双手全都是血迹,她紧紧咬着牙关,逼迫自己在这炮火纷飞的场景中冷静下来,用仅存的绷带将一个又一个士兵炸得焦黑的伤口包扎完全。
城墙塌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摇摇欲坠, 数不清的石块砖头像是雨雪一般簌簌落下,温玉里抹了一把被泥尘弄脏的眼睛, 百姓流窜, 许多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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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空的, 她想去找些伤药过来, 炮火接二连三地在耳边炸响,嗡鸣声不断,她甚至分不清正确的方位是什么。
温玉里不会武,她虽在外游历许久,但陡然直面战场的血腥残酷时仍然感受到一股胆寒,她也没有将士那么敏锐的直觉与判断力,糊里糊涂地冲进了战车的包围圈中。
一架火炮缓缓对准她的方向,温玉里顿时瞳孔紧缩,一瞬间脚下仿佛被钉住一般,忽然有人猛地扯过她的手臂,以几乎是将她按在怀里的姿势,从被炮火轰炸过的废墟里滚了几圈 。
身上的轻甲都被炸了一个窟窿的戚相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瞪着眼吼道:“你乱跑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从没被人吼过的温玉里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道:“我……想找个药铺,去拿些伤药。”
戚相野看着她灰头土脸,裙摆在奔跑间还被刮花了好几处,胸腔中顿时熄了火,脖子一梗,“他们都跑了,温小姐,你还留在城内做什么?”
说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我现在就送你去京汇码头。”
“我不去……”
温玉里踉跄了几步,“前线有许多伤兵,先前的军医死了,我要是再走,就没人能救他们了。”
“救不了了。”戚相野神色一瞬间闪过悲痛,“我们这一战必败无疑,敌军很快就会涌到码头那里,到时候你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等等。”
温玉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硬是挣脱开,“二公子,你们是不是打算做什么?”
戚相野脚下顿住,败于温玉里直视的目光下,坦白道:“是,柏舟打算与挲摩诃同归于尽,我也是大靖的将士,自然会同她一样死守到最后一刻。”
“倘若之后援军赶到,自然会南下勤王,我们守城三月,也算幸不辱命。”
温玉里嘴唇翕张,目光中满是错愕,“你们……”
他们是打算以命相抗,都城可以说是一个王朝的尊严所在,哪怕国君已经弃之遗之,他们也不能退,季时傿在城墙上指挥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这群残军中的一面旗帜,她不倒,便不会有人退。
说话间又一个火炮从头顶掠过,戚相野按住温玉里,一面闪躲一面道:“来不及了,你现在必须出城,温小姐,若你见着我爹,你记得替我向同他说一句,他儿子没给他丢脸。”
温玉里含泪踏上甲板,戚相野又忽然喊了她一声,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温小姐,还有,我……”
“什么?”
戚相野顿时哑然,此后江山万里还有他这个人吗,这种时候说那些话,除了给旁人徒增伤感烦恼有什么用,倒不如永远咽在心里。
他猛地一拍桅杆,“没什么!”
戚相野刚要回头,便倏地感受到脖颈后一阵刺痛,连头都来不及回便猛然瘫倒在地。
温玉里将银针拔出,眨了眨眼睛,想起在他之前季时傿已经先找到自己,她说戚相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送出城,到时候麻烦自己将戚相野迷晕,一起逃走。
季时傿将他们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唯独没考虑她自己的后路,她是真的打算与鞑靼人同归于尽。
温玉里不敢久留,短短片刻,越来越多的房屋道路被摧毁,鞑靼军到处截杀,城墙上乱箭齐发,强弩之末,隐隐有大夏将倾之势。
风声鹤唳,地动山摇,季时傿紧紧盯着混乱的城下,炮火掀起的层层热浪熏得她眼角酸涩,受过伤的腿哪怕在钢板的固定下也依旧难以站稳。
挲摩诃指挥着战车冲入城内,火炮再一次对准濒临倒塌的城墙,季时傿抬眼望了望碧海晴空,四肢几乎在萧瑟寒风中冻得没了知觉。
“你们的国君都逃跑了。”挲摩诃嘲讽地看向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死守什么。”
季时傿一言不发,从她所站的高度向外看去,一批小型战车正在匀速地往里行进,那是兵器署为了模仿西洋“锯齿虎”所建造出来的一种战备,里面也能容纳几名弓/弩手,但由于城内物资紧缩,连一架战车里的弓/弩手都凑不齐。
挲摩诃认为此战势在必得,京城被攻打下后,隆康帝会南下迁都,到时再与西洋里应外合,大靖便彻底不复存在,他算盘打得很精明,且从如今的城防来看,季时傿看着绝没有任何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不由涌出几分大仇将报的快感。
战车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前行驶,城防军已经弹净粮绝,连一根像样的火炮都掏不出来,数辆战车不过是个幌子,挲摩诃眯了眯眼往远处看去,一瞬间怀疑季时傿到底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阴招。
他扬了扬声,随即手臂下压,鞑靼军立刻听令将火炮改为瞄准往他们方向冲来的战车,季时傿身上的甲胄在日照下散发出炫彩夺目的光泽。
她缓缓拾起城墙上折断的军旗,倏地“轰然”一声巨响,火炮如万箭齐发,顷刻间将冲来的战车点燃彻底,然而令鞑靼军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些战车上内部会装满了火油,哪怕车身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仍旧在滚滚烈火中视死如归地往前冲去。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烧焦的人肉味,火油与长炮对垒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如燎原业火,震开的余波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城墙也颤抖不止。
挲摩诃歇斯底里的怒吼在爆炸声中响起,倒塌的城墙压死了无数鞑靼士兵,他们从西洋人那里借来的“锯齿虎” ,带领他们屡战屡胜,如今却被大靖将士以一种鱼死网破的方式毁灭得彻底。
城墙塌得越来越厉害,数万将士尽殁于此,挲摩诃重伤,百年都城几乎被血浇透,从京汇码头准备逃离的隆康帝与百官,终于在十二月十四日这天,等到了援军。
京城九门遍地尸骸,无从下脚,残垣断壁上满是炮火留下的痕迹,援军一半负责追击残兵,一半入城展开救援。
隆康帝又重新迁回皇宫,这场大战死了一大半的官员,九门禁军几乎所剩无几,梁齐因与申行甫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颓塌干净,不辩原貌的城门。
梁齐因心骤然悬空,几乎是跌下马,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城墙下,声嘶力竭道:“阿傿——”
满目疮痍,入目的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季时傿不知道到底在哪儿,梁齐因双手发颤,除了喊她的名字,其余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任凭他喊多少声,都没有人回应他半分。
申行甫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立刻招来人道:“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把那边的墙和铁甲都抬起来,下面可能埋了人,快点!”
梁齐因趴在废墟上一块一块将砖头扒开,他满手的血,满身的泥,只能抿紧唇,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大哭,胸腔钝痛,像是有一根铁锥不停地刺向他心头,到最后他连呼吸都困难,只能一手摁住心口,一手继续扒着废墟上的砖块。
没人知道梁齐因到底挖了多久,铁锹废了他就用手挖,手烂了也不停,整个人如同被一口气吊着般强撑着,而这口气就是季时傿。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季时傿现在到底在哪儿,她还活着吗,她要是死了怎么办,她要是死了,自己绝不独活,这块废墟就是他们合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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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药药效过后的戚相野什么都明白过来,他哭嚎着跑到前线,凭着记忆认出季时傿先前站的是哪面城墙,天亮前,季时傿终于被从一块石板下拉了出来,幸好有身上的甲胄做了缓冲,没有伤到她的脊骨,但仍旧浑身是伤惨不忍睹,一条腿上的血几乎快要流尽了。
梁齐因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整个人紧绷得如同一根随时都会崩裂的琴弦,他甚至不敢碰季时傿,直到温玉里亲口向他承诺季时傿还活着的时候,他才渐渐脱离了窒息的感觉。
第153章 转醒(已修)
镇北侯也不是一开始就驻守西北, 最早的那几年他还在东海抗倭,后来季时傿所熟知的嫡系副将都是从那时开始成长起来的。
被季暮从宫里接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时傿都跟着他待在军营, 这里比不上宫里每年有穿不完的绫罗锦缎,吃不尽的精致点心,年幼的季时傿只能跟着将士们一起吃粗粮,睡觉也没有软榻。
好在那几年四境还算安稳, 季暮正值盛年,无人敢犯, 季时傿得以撒了欢地在东海附近玩乐, 时常与附近渔村的孩童玩做一团。
某一年, 东瀛内部起了政变,大批人趁乱袭击海东港口, 驻军很快将岸边的渔民撤退, 季时傿被渔女抱在怀里, 往东眺望可以看见刻有大靖标志的舰船穿行在风雨交加的海平面上,浪潮翻滚,电闪雷鸣,数十艘舰船如同浮水而出的蛟龙一般,顷刻间将海上作祟的敌人扫荡干净。
这可以说是季时傿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战争,只不过是大靖单方面碾压式地驱逐敌人,因此她最早觉得当将军是一个极其威风的事情, 所以一遍又一遍地缠着季暮带她去东海,去西北, 去南疆。
“小丫头片子, 想一出是一出的。”季暮牵着她的小马驹, 季时傿坐在马背上晃悠着腿, 上去下来都需要大人给她抱上去,她一边像模像样地夹着马腹,一边跃跃欲试道:“我不管,我将来就要做大将军,我要像爹爹一样驰聘沙场!”
“是‘驰骋’。”季暮无奈地纠正她,“你到底在学堂里有没有认真读书啊?”
小季时傿头一撇,装作没有听到他问这句话。
“算了。”季暮摇了摇头,“反正我们老季家都不是啥读书的料。不过我可告诉你,当将军没你想得那么威风,稍有不慎可就小命不保,你自己不也说,军营里没有软床,没有点心,睡前也没有嬷嬷给你讲故事嘛。”
小季时傿有些为难,“那还有新裙子穿吗?”
季暮夸张地努了努嘴,“你见过哪个将士穿裙子上战场?还没挨找敌人就先将自己绊死了。”
“那宫绦呢……”
“当然也不能!”
季暮牵着缰绳,悠悠道:“再说了,你见过哪个小姑娘在外打打杀杀的,等再过些时日,便送你回京,请嬷嬷教习你礼仪,天天同人打架这还得了。”
小季时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小姑娘就不能保家卫国啦。”
“嘿,我要你保家卫国,那老子这统帅还要不要当啦。”
“爹爹,人家不都说子承父业吗?”
“反正你爹我肯定不把这营生传给你,不然我这么多年白干了,忙活一辈子,将来我丫头要是还遭罪,我得从地底下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结果到最后,季时傿还是接替季暮做了这个营生,军营里果然如他所说,没有软床,没有点心,也没有嬷嬷在睡前讲故事给她听,世事变幻无常,纵横捭阖的镇北侯也算不清。
如今她和季暮走了一样的老路,而季暮又一次说了谎,哪怕后来她数次在生死一线上挣扎,他也没有从地底下跳出来给她撑腰。
京城城破,大靖可能亡国,季时傿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接班人,但她已经尽力,至少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临阵脱逃过。
也不是,除了这一次,季时傿迷迷糊糊地想,她好像对梁齐因临阵脱逃了。
或许等他回来,自己已经成了废墟下一具辨不出原貌的尸体,也可能已经随炮火消散得一干二净,那样更好,最好什么都别留下,什么都别给他看见。
温玉里日夜不眠地守在床边,施针接骨,连她都无法保证从阎王爷手里将季时傿救回来。
她气息微弱,伤势太重,梁齐因没有办法,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哪怕经历过重生也没有刻意去尊崇神佛,但季时傿一直不醒,他只能跪在神像前不停地祈求,每一夜都在床边轻唤季时傿的名字,让她快点回家。
“阿傿,快回家吧,不要睡了。”
季时傿恍惚间好像看到她爹守在桥边,一遍又一遍地挥手,声音由远及近,“乖囡囡,回去吧,别来爹这儿,回去吧。”
十二月十九的深夜,昏迷数日的季时傿终于睁开眼,此时京城已经彻底脱离了困境,各部正在竭力重振朝政,修建城墙,光是清理尸体这一项就耗费了许久,到最后甚至找不到地方将他们掩埋。
屋内只点着盏小灯,季时傿睁开眼,昏迷太久导致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光线,喉咙里如同刀割一般钝痛,她偏过头,沙哑着声音道:“水……”
忽然身旁伸过来一只手,伤痕累累,微微抬起她的头,将倒满温水的茶杯递到她唇边。
季时傿如涸辙之鱼般迅速将杯子里的水喝完,对方见她渴得厉害又倒了一杯,季时傿这次喝水的速度缓慢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掀起目光,先是看到端着杯子的这只手遍布伤痕,右手中指上有一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小痣,昏黄的灯光下有些看不清,却又近乎灼眼。
“齐因!”
季时傿眼前一亮,抬起头时下巴磕碰到杯壁,里面的水洒出来些。
她喊了好几声梁齐因都没有回应她,他肩上只披着件算不上厚的外袍,头发草草地扎着,眼下乌青,下颚冒出一层细细的胡茬,显然几天没休息好的模样。
梁齐因低头用衣袖擦了擦洇湿一片的床褥,神情不明,任季时傿怎么喊他都不开口,起身想要将茶杯放回桌子上。
“齐因,我喊了你好几次,你为什么不理我。”
季时傿动不了,只能艰难地扭过头,盯着床边近乎冷漠的背影,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质问道。
梁齐因果然停下,死灰一般的脸上松动了几分,背对着季时傿站着,半晌才平静地开口道:“季时傿。”
季时傿顿时愣住,梁齐因从来没有直呼过她的姓名,更遑论是用这么冷淡的语调。
“我问你,你在城墙上打算玉石俱焚,与鞑靼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半分想到过我。”
季时傿神情愕然,“齐因……”
“你总说我是你在外的牵绊,我以为,我至少能留住你……”梁齐因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让我一次又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我再回来晚一点,我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前世他从尸山血海里将季时傿挖出来,这段记忆之后的很多年都是他的梦魇,一直到现在好不容易要忘了,老天爷又让他经历了一遍,那么过去的那两年算什么,一场以假乱真的美梦吗?
“你总是让我不要冲动,不要冒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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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呢?你从来不知道保全自己,我最讨厌这样的人,明明自己都做不到,却还要去要求别人。”
梁齐因低下头,握紧茶杯,“以后我再也不会听你的了,我也不会管你了,横竖你根本不在乎我说过的话,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季时傿目光微动,鼻子先是一酸,梁齐因很少向她表达这么一长串自己的想法,虽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词汇,却更像一场让人无法辩驳的控诉。
梁齐因缓了缓情绪,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想要将茶杯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季时傿却以为他是要离开,立刻挣扎着抬起上半身,疼得她眼前一黑仍不知死活地往前方扑去。
“你别走!等等……”
季时傿半个身子悬在榻边,疼得肩膀抽动,梁齐因听见动静后脸色一变,慌乱冲上前扶住她,“你干什么,刚醒过来谁让你乱动的?你就非得……”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便抬起还算健全的一只胳膊压下他的脖颈,声音都在打颤,“别走,你听我说……”
梁齐因一下子怔住,方才强装出来的冷淡猝然溃不成军,他根本没法对着季时傿冷言冷语。
“我并非不在乎你的感受。”季时傿嗓音沙哑,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如同有刀片刮过,“对不起啊……我不该丢下你,其实我很开心我还活着、很开心还能再见到你……我知道是你将我唤回来的,齐因,你不要讨厌我。”
梁齐因沉默良久,一开始回京以为季时傿埋骨在城墙下时,他已经哭够了,这会儿他眼角干涩,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他缓慢而平静道:“我没有讨厌你,相反,我很爱你,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能做个逃兵,可我知道你不会。”
“如果这次你醒不来,以后无论是谁称帝我都不想再管了,我也没有力气。”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如果季时傿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独活。
不知道季时傿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忽然微微抬起头,嘴唇挨上他,怎知梁齐因往旁边避开脸,闷声道:“做什么。”
季时傿如实道:“我想亲你。”
闻言梁齐因神色有些松动,却仍旧嘴硬道:“少岔开话,我在和你说正事,你有在认真反思吗?”
季时傿不答,其实心里已经感动到一塌糊涂,然而她很少看到这么委屈可怜的梁齐因,季时傿不合时宜地心想,简直像被抛弃的小鳏夫一样,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梁齐因断珠似的流眼泪是什么样。
感动过后,色心又占据了高点,季时傿硬是抬头在梁齐因嘴角碰了碰,随后才回答道:“我怎么没有啊,我都听着呢,你能不能不要垮着个脸,不好看。”
过了会儿又指了指他下巴上的一圈胡茬,“记得把这个刮了,怪扎嘴的还。”
“……”
这哪里是在反思!
才深情地说完生死相依一类的情话,转头就被煞风景的人破坏了气氛,梁齐因简直快被她气笑,伸手将季时傿一把按回被窝里,恶狠狠道:“死不悔改,我再也不想同你说话了!”
第154章 决计
京城勉强如从前一般开始正常周转, 距离新年不过十日,隆康一年走到了末尾,大靖上下却全然没有一点新年将近的喜悦气氛, 一片愁云惨淡。
尽管都城解决了危机,其他地方仍旧处于水深火热当中,南疆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好在西南提督马观同人还在健在, 援军抵达京城之后,火速收拾了残兵, 又继续南下支援。
梁齐因后来没多久就大病了一场, 季时傿询问了申行甫才知道, 梁齐因从前根本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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