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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晏欢笑了几声,他开口一吐,吐出一颗黝黑无光,恍若内丹样的事物,“内丹”再重塑人身,现出一尊黑雾样的模糊外貌。
“身外化身?”刘扶光诧异道,“你的修为恢复了么?”
晏欢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只是吃了那么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扭头看向刘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们就来个里应外合,好不好?”
·
“陛下为何忧心忡忡?”芙蓉帐里暖香弥漫,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传来。许多年轻姑娘的声音,就像黄莺一样清脆甜蜜,她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可出语雍容、情态娴雅之处,绝非那些阅历不足的小丫头能比。
圣宗最为宠爱的贵妃,轻柔伸出一根软玉般的指头,想要抹去天子眉间的深深烦恼,圣宗的眉头没有松开,亦不曾开口说话。
他感到棘手的麻烦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决这种麻烦的方法。
庞大的记忆,同时是庞大的负担。轮回中光阴难数,每一次时光倒转,圣宗都会使用修士们为他布下的禁制,忘却上一次的经历。因此时间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为帝国的主人,面对全然空白,注定幸福的人生。
他不允许这种幸福被外来者打破……他绝不允许!
圣宗心头怒气澎湃,他咬紧牙关,猛地挥开贵妃娇嫩的手腕,将倾国的美人拍到一边,自己走出宫殿,眺望远方的蒙蒙江山。贵妃满面惊惶,明智地堵回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转而静悄悄地躲到旁侧,等待天子的火气消散。
为了两名异域的修士,圣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在彻骨寒冷的惧意里,他看到那白衣灿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步步逼近,带着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决心。
他要毁了他,他要毁了武平,毁了他和这天下的完美盛世!
圣宗沮丧而愤怒,他猛地拍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悲愤的咆哮。
他没法抵抗,甚至不能回避……他派出麾下精锐,誓要查出那两个人的身份,可是一无所获。更令他绝望的是,被那二人杀死的辅首卫,从此便不会再入轮回,仿佛进到了一个有去无回的黑洞,再也没了下落。
朕要被逼上绝路了吗?他疯狂地转动思绪,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我要完了吗?
夕阳西下,他拖长的影子倏然拉长了,继而犹如沸腾的沼泽,冒出不住变化的泡沫,圣宗一惊,指按红线,就要呼唤辅首卫。
“嘘……”
那个雾气流连的声音,刹那扑到了他的耳畔,诱发出一阵使人昏昏欲睡的温暖。
“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声音似男非女,同时夹杂着老年人的虚弱与庄严,少年人的活力与稚嫩,它说话,仿佛一千一万个人齐齐开口,“圣宗。”
最后两个字,像是在意味深长地咀嚼。
圣宗不动声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来朕面前放肆!”
“我?”声音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时候,它的语气,似乎又变成了绝代红颜、倾世美色,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销魂夺魄的杀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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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你与我的死对头缠斗了好几次,你既不认识他,也不认得我么?”
圣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为何,明明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极其危险的,但他的身体却提不起对抗的力气,就像着了魔的瘾君子,面对着盛开正浓的阿芙蓉花。
“……把话说清楚。”
声音再度变换,这一次,它雄浑如开国的帝王,威仪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这是让所有统治者都嫉妒向往的声音,因为它恰恰是一个人如何高贵傲岸的最佳佐证。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对的人是谁,你惹上了谁?”声音发出质问,“其为天下溪,其为天下式,其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认不出至善的真容!”
圣宗蓦地怔住了,他难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个人?”
“你的紫薇帝气、尘世缘分,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声音继续道,肆意恶毒地嘲笑着帝王,“你自诩圣宗,却不知在真正的圣人面前,便如病猫对着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万幸了!”
在心底里,圣宗已经将它的话信了三分。
“你……你既说自己是他的死对头,那你又是谁?”他额上见汗,勉强问道。
声音变得调皮了:“你猜猜看。”
圣宗低语道:“阴阳相照,善恶对垒。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后背已然出了一面冷汗,一时间哽得说不出话来。
“……阁下找我做什么?武平不过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时驾临?”
如雾的声音粗鲁大笑:“这种小地方,就是当我的匜器都不够格。若非至善跑到这里,我是必然不会来的!”
匜为盥洗之物,它说匜器,意思就跟洗脚盆差不多,圣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记羞辱,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声音诡秘一转,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吗?我在这里,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潜能。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啊,皇帝,这样的天赋,大可以让你同至善对抗啦。”
圣宗皱起眉头,下意识问:“……什么天赋,我有什么天赋?”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山底,人间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齐地亮起灯火,却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明灭摇曳,颤颤跳动。
至恶放肆地笑了起来,圣宗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笑声。笑毕,它才意犹未尽地说:“为王的代价是很重的,不是成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须抛弃一切,才能成为一个君王。”
“现在,你已经登上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还要拼命留下生命里最美最好的东西,要死死地拖着它们,直到一千年,一万年。”
宫灯朦胧,火光晃动地照着圣宗的侧脸,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冻结僵硬的泥塑,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这难道不算一种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恶吗?”至恶激动地反问,“我怎能不对你青睐有加呢!”
笑声转为赞许,它从圣宗的左耳,悠悠地游荡到右耳。
“和我联手,我会帮你杀灭至善的威胁。”一个诱惑力巨大的提议,被从容地放了出来,“和我联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国,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宁,都不会被打破……”
圣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长时间。
夜风呼啸,身边几盏宫灯骤然熄灭,冒出连成一线,不住哆嗦的白烟。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圣宗嘶哑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至恶笑了。
它压低声音,数不清多少根滑腻的指头,便按在了圣宗的肩头,给予他令人恶寒,又无比安心的力量感。
“我要你的时间,”它说,“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当然!我不会多要,我只要……两个时辰。”
圣宗僵住了,至恶接着补充:“你的每一次轮回,我都要你缩短两个时辰的长度给我。我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啊,想想看,你还剩下什么选择,什么退路呢?”
它说得对。
圣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还是他静心培育、选拔的辅首卫,都无法与至善的圣人对抗。至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审判自己的罪业,要求他的终结。唯有这个完全陌生的“至恶”,愿意对自己伸出前途叵测的援手。
“我……”圣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干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交易达成!”至恶兴高采烈地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人间最尊贵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毛骨悚然地咯咯微笑,在小本子上策划皇帝的死法 哦,这样会很好玩的!
刘扶光:同样温暖地微笑,挨个送别无辜的平凡人 再见,再见,大家一路顺风!
圣宗:感到灵魂上吹过的寒风,不知何故突然晕倒了
晏欢:继续咯咯笑,疯狂咯咯笑 这会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创意!
第204章 问此间(三十二)
“等一下!”察觉到至恶即将离开,圣宗急忙呼唤,“我……朕还有一事,需得挑明!”
雾气停顿,转向圣宗。
武平的皇帝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先说清楚,朕能给你的,只有两个时辰,不递增,也不削减。不会发生‘这次给你两个时辰,下次还要加两个时辰’的事……并且,交易完成之后,你就要彻底离开,不得在武平逗留。”
“你以为我是菜市口的贩夫,上你这进货来了?”至恶的声音危险地降低,“放心罢,人间的天子。交易就是交易,我不会跟你玩什么文字游戏……”
圣宗不知自己是该惧怕,还是该为此松一口气。
“倘若你还不放心,那我们不妨立誓。”至恶百无聊赖地道,“我帮你消除至善的威胁,并不与你作对,你自愿缩短这无尽轮回中的两个时辰,奉予我当做报酬,黄天为证,若有违誓,便使我受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如何?”
圣宗平静下来,依言重复了一遍誓词,说完之后,他的心口即刻一麻,仿佛被一根绳索牢牢捆紧了,连带着十指阵阵地发苦。
纵然有坚不可破的盟约做保障,皇帝心中仍然隐隐不安。察觉到至恶将要离开,圣宗蓦然想到了什么,赶快叫道:“阁下留步!朕……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白衣青年是至善,那他身边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又是什么来路?”
至恶顿住,忽然哈哈大笑。
“他呀,”至恶懒洋洋地道,“他只不过是至善的一条狗罢了,不足为惧。”
夜风静谧,圣宗耳畔静悄悄的,死寂一如坟墓。
至恶已经离开了。
月明星稀,山间不住传来小虫的窸窣叫声。刘扶光翻看着收集来的情报,眼中显出意外之色。
“平定北地叛乱,贤臣能人辅佐,四境风调雨顺,几番大案,接连铲除朝中权臣党羽……后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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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与他青梅竹马,性格通达淑慧,目前怀着孩子,不日便要临盆,据说就是未来的太子,最受宠的贵妃,也是当世最美的女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晏欢在旁边陪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收集得乱了点,凑合看,凑合看。”
刘扶光好笑道:“你就差把他寝衣的颜色也写上去了……”
安静片刻,他笑意渐消,感慨道:“恐怕,这就是一个男人能梦到的幻想之最了吧?九五至尊、权倾天下、边境平稳,四海内外无不拜服,忠诚于他的全是不世之臣,治下的民众没有,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异议。无论是个人威望,还是手里掌握的王权,全都达到了至高的巅峰。更不用提什么青梅竹马的皇后,绝世绝色的贵妃……哦,他还快有一个太子了。”
听出他话里的情绪,晏欢在一旁仔细瞧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喜欢吗?”
“喜欢?”刘扶光罕有地嗤笑了一声,“俗不可耐,充满了痴人的狂想。这种谵妄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
他将情报丢到一边,低声道:“看起来,他是把一生中最向往的意象、最迷恋的美好,全都浓缩在了极短的时间里,然后一遍遍地过,一次次地活……”
“不错,”晏欢笑了起来,“此乃货真价实的贪欲之恶啊。”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晏欢面上打转一瞬,心里有个念头,始终没有说出来。
——圣宗的贪欲之恶,其实也是你的一部分,并且,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给他许了什么诺言?”他问。
晏欢道:“我承诺帮助。我答应他,我会帮他……消除至善的威胁。”
“哦?”刘扶光眉梢挑起,似乎来了兴致,“那报酬呢?你要了他的什么东西。”
晏欢弯起眼睛,笑容映照着天上的晚星,他难得没有立刻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竖起食指,卖了个关子:“秘密。”
·
交易起效了!
圣宗端坐皇位,长长吐出一口气。
至恶原本要带走他手下十之八九的辅首卫,他据理力争,总算只让对方带走了半数之多。
尽管肉疼不已,但至恶果真说到做到,它出手之后,圣宗放眼望去,再不见至善的踪迹。
至于被至善洗空的几座都城……损失固然可惜,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慢慢经营,武平一定还能恢复往昔的模样。
圣宗稍稍放下了心,下朝以后,他专门去往皇后的宫殿,探望怀胎九月,很快就能生产的发妻。
皇后温柔贤惠,最是宽厚。他最宠幸的女人是贵妃,然而一生中最爱重的女人,非皇后莫属。成婚多年,皇后从未辜负过他的期待,一直陪伴在他的身畔,给予他支持的力量。
他这辈子什么都好,只是子嗣单薄。找来修士观天占星,修士亦言,子嗣缘分是生来注定的事物,没法强求。所幸皇后争气,总算为他生下一个活泼健康的继承人……
大患已除,想起可爱的儿子,圣宗更觉心旷神怡,唇边也带上了欢喜的笑。
尽管有修道者护持,皇后的生产过程,还是有所波折,透出几分凶险的意味。数不清几世几年的轮回,圣宗都必须牢记这一点,提前做上许多准备。
“陛下来了,”皇后倚在床上,见到圣宗进门,便要前来迎接,“朝政繁忙,可有累着?”
“快别起来,”圣宗急忙按住发妻,“前几日不得空,都没来见你,身子感觉如何?”
皇后低下头,温柔中透出如水的娇羞:“昨儿个晚上,我还感觉到这调皮鬼踢了我好几下,差点闹得我没睡好觉……”
帝后之间鹣鲽情深,私下里并不讲究皇家礼仪,皆以你我相称。
圣宗皱眉道:“既然睡不安稳,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来叫我?”
“唉,”皇后赶忙轻轻按住丈夫的手,“前些天,听说陛下生气,怪罪了贵妃……想来朝政实在棘手,我怎么能用一点琐事来烦扰呢?”
圣宗一怔,想起前些天的迁怒之举,不由哈哈一笑:“不怪她!你也晓得,她是个恭顺的人,倒是我没控制住脾气,不怪她。”
他连说了两个“不怪”,皇后垂下头,在丈夫看不到的地方,眼角眉梢掠过了一层黯然之色。很快的,她又恢复了柔情似水的笑容,问:“既如此,陛下可要用膳?”
这对至高无上的天家夫妇,跟俗世的寻常人家一样,度过了和乐美满的一天。数日后,皇后到了生产的时间,有诸多修道者看护,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皇子。圣宗大喜过望,当场立其为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帝国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欢庆不休的喜悦氛围里,直至鼓楼钟响,开启又一度新的轮回。
圣宗睁开眼睛。
他仿佛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这个梦的开头虽然凶恶,好在结尾顺遂,倒称得上是有惊无险。
他起床、洗漱、进膳。崭新的一天,还有一个崭新的王国,等待他去统治,去享用……
圣宗皱起眉毛。
早膳很丰盛,然而他吃下每一口的时候,都像走了神,回过神来,他已经忘记了食物的味道,只剩下饱腹的感觉。
奇怪。
他提醒自己要专注,接下来面对朝堂,就不能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了。
北地的叛兵还需处置,朝中仍有反对的声音,几个边缘州城,尚存洪涝之患……大事小事,全都要由他亲自定夺。圣宗俯瞰着他的诸多臣子,他倾力打造的辉煌班底,唇边不由掠过——
他愣住了。
他刚刚想笑,但是,他为什么想笑呢?似乎他又一次神游天外了,思绪转过来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发笑的缘由。
突然多了这个毛病,早朝因此沉闷、乏味得要命。以风趣著称的大臣,看出了君主的不愉快,便尝试用新鲜趣事来勾起他的精神。
笑话很令人开怀,朝臣们都笑成一片,分明是其乐融融、君臣相得的场面,但圣宗凝固在自己的王座上,睁大双目,犹如僵硬的金像。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
匆匆下了早朝,他冲向贵妃的宫殿,冲向最能令他欢愉的女人。望着他盛装绝丽的宠妃,惊艳的感觉消失了,惊艳后的自得,满足于拥有了天下至美的乐趣,同样消失了。
圣宗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暂且按捺心神,扯住贵妃的手腕,凶猛地带她压在那张华贵富丽的床榻上。床笫之间的发泄,曾经无数次地为他抒解过压力与烦恼,他沉迷于贵妃的美貌和胴体,亦是宫廷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只可惜,结果注定叫他失望。
圣宗蓬头乱发,满面赤色地掀开春帐,眼中的神情,已然趋于狂躁。
在他身后,贵妃撩起如云的鬓发,双颊羞红,不明所以地怯怯道:“陛下……”
没有用……没有用!
圣宗险些发疯了。一个男人,正值壮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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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得意的男人,却突然在情事上接连挫败——这样的打击,确实是可以使他发疯的。
他忘记了愉快的感觉、享受的感觉、征服的感觉。他亲吻爱妾的朱唇,却只尝到了胭脂的腻味,揉捏软玉般的肌肤,亦无法在心中燃起什么激情。他心如止水,软得像一摊泥,以致完全不能投入了。
接下来,他又冲到皇后的宫殿,指望温柔的妻子,可以为他注入一点支撑的力气,可那无异于杯水车薪。就连皇后快要临盆,他快要得到一名太子的欢喜,都在他心中悉数散去。
他只感到麻木……一种寒冷的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
不知道颠倒多少昼夜,圣宗用遍了各种尝试。国土的扩展,没法在他心里激发得志的傲气;叛军的诛杀,没法让他获得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财富的增长,也仅是引起了微末的、冰冷的满意,黄金折射出来的满意。
美丽的女子,贤能的人才,珍奇的宝物、美味的膳食……俗世中的一切享乐,尽皆滔滔不绝,拥堵到武平的王城。
可是没有用,统统没有用。
他望着琳琅满目的人与物,就像在看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东西。他真的很想高兴起来,他拼了命地笑,拼了命地表现出喜悦,到头来,他的内心唯余冷漠,荒芜得像千年干旱的沙漠。
一定是上次的轮回出了什么问题,他恍然地想,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找出了症结所在,圣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回了自己的记忆。在那里,他终于发现了全部的答案——他为了驱逐至善,与至恶所做的交易。
“至恶!”他声嘶力竭地疾呼,像癫狂的疯子一样,跑过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身后跟随着惊慌失措的奴仆,“你出来,你出来!”
“我与你发过誓的,你发过誓的!”
“出来,我命令你出来!你这个下贱小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要你立刻出来!”
皇帝喊哑了嗓子,跑瘸了腿脚。就在他气息奄奄,即将绝望的时候,他的影子再一次拉长,熟悉的、令人发抖的沸腾声,同时出现在他的耳畔。
“出什么事了,人间的天子?”至恶嘻嘻而笑,姿态居然十分娇俏,“你对我们的交易,有哪里不满意么?”
听到这个声音,圣宗剧烈地扑腾起来,犹如一条缺水挣扎的鱼。
“我们有言在先,你只能要走我两个时辰的时间!可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尖声咆哮,“你对我做了什么!”
至恶沉吟了一下,轻轻发出啧声,仿佛面对的是一名不懂事的小小孩童。
“没错,我是只能要走你的两个时辰,”它的语气很委屈,“可是,你没有要求,是什么样的两个时辰呀。”
圣宗一愣,浑身上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刺骨的雪水,冷得他从脚底到发梢,俱在哆嗦乱颤。
至恶仍然在笑,乐不可支的笑,快要把肠子都翻出来的笑。
“所以我要的,是你感觉到快乐情绪的两个时辰,是你体会到幸福情绪的两个时辰。你发笑的每一个瞬间,欢喜的每一秒钟,雀跃的每一片琐碎光阴……统统、全部是我的。”
至恶游离到天子的耳边,悄声问道:“怎么,莫非你有意见吗?”
第205章 问此间(三十三)
我上当了。
这个寂然无声的时刻,圣宗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太自负,太天真,太走投无路,却忘了这几样因素加起来,大可以要了人的性命。我与至恶合作,无异于驱狼吞虎,但逼退了强悍的老虎,那些恶狼便要调转牙口,活活地撕扯我的肉了!
圣宗披发跣足,衣冠不整地呆呆站着,比起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这时更像是一名落魄的乞丐,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往他的脊梁和双肩永无止境地碾过去,而他只能承受,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力气。
他的面孔一阵苍白如纸,一阵赤红似火,青筋一截截地从前额、脖颈间浮上来,再潜下去。男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一瞬间,居然像是衰老了三十岁。
可怜我一世英名,到头来,竟蠢到引狼入室,与邪魔做了交易……
圣宗咬碎牙齿,颤声道:“你、你……”
他的心脏痛得发胀,痛得快要爆裂,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鲜血滴滴嗒嗒地从唇角溢出。宫人们大声惊呼,圣宗亦充耳不闻,只觉鼓膜间充斥着震裂的噪声,在脑浆里搅来卷去。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吧,”至恶欢天喜地道,“不过别忘了,两个时辰的债,你还没还完,欠得多着呢!”
随着至恶的离去,支撑圣宗的一腔精气神,随之彻底垮台。他晃了晃身体,两眼向后一翻,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仓促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巨响。
“陛下!”
“快叫御医,把仙人们叫来!”
武平的皇宫乱成一锅粥,不知灌下多少灵药真元,修士们才堪堪维持住圣宗濒临破碎的心脉。三天后,皇帝悠悠转醒,面容枯槁,便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茫然的眼神,在围上来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贵妃眼圈通红,犹如雨打海棠,皇后哑了嗓子,破涕为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可就好了呢!”
“誓……”圣宗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漏风声,他一把揪住身边修士的手腕,“我……发过誓……”
只要能解开至恶的束缚,将誓言破除,重得欢乐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管那代价有多重!
然而,待他死心塌地的辅首卫,也仅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严格意义上,至恶与至善,早已超脱了寻常修真者的范畴。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若要踏上长生路,总会有规矩和路径可循,筑基、金丹、元婴、分神……一步步走上去,方为脚踏实地的正道。但什么至恶、至善的,普通修士就连听都不曾听过,想象都觉得离谱,这种近乎跟阴阳天理合而为一的怪物,你跟他发誓,就像和天发誓一样,说出来的承诺,怎么可能允许反悔?
——除非,你甘愿受了那“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
圣宗读懂了辅首卫的沉默,他的手掌怆然垂落,整个人脱力地瘫回玉枕,血一般的泪珠,自眼角滚滚滑落。
颓丧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探长手臂,抓住皇后。
“快、快……保护皇后,她怀着身子,不能……出差错……”
费劲地交待完这句话,圣宗便耗空了精力,沉沉地昏了过去。
自此以后,皇宫再无欢笑,更无轻松的氛围可言。皇帝一门心思关注未出生的子嗣,却不敢离皇后太近,仿佛是害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冲撞到胎气一样。直到皇后临盆那天,皇帝匆匆等候在宫门外,这是第一次,他对未来唯余茫然的恐惧。
倘若我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惶然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仓促掐灭,不,不会出事的!那邪魔只说要我的时间,它不会祸害我的孩子——
心底里,圣宗犹豫了。
——它不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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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筷、红绸、八宝等吉祥喜庆的物件,早就齐齐备下,阵法的灵光照耀着皇后的宫殿,分娩时熟悉的痛呼呻吟,同时凌迟着天子的心肠。
苍天庇佑!只要我的孩儿能平安出世,我愿大赦天下,漫天神佛,无论哪一位,我都会悉心供奉,只求神灵怜悯,好叫邪不压正!
皇后的分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整个白天过去,御医忙忙碌碌,血水一盆盆地递出来。圣宗陪在外面,他的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快有些麻痹了。
直到夜幕低垂,繁多如星河的宫灯依次燃起,宫苑中还举起了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地面雪亮,犹如白昼。圣宗在偏殿等候,坐是坐不下,更无力走动,便怔怔地立在原地,以至腿脚俱失去了知觉。
他本想闯进生产的房间,可又怕自己情绪波动,引来了至恶的注意,只好听陪护的贵妇一次次地出来汇报皇后的情况。
就在他神思恍惚,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殿内忽然涌出一阵喜气洋洋的喧哗,夹杂着“出来了”“头出来了”的杂音。圣宗的精神瞬时一振,他向前迈步,双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立刻软掉在地。
左右侍卫搀扶,他顾不上那许多,忙不迭地发问:“生了吗,母子平安吗,有无不妥的地方?!”
“回禀陛下,小皇子已经见着脑袋了!”贵妇激动来报,“平安妥当,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娘娘洪福齐天呢!”
圣宗顿时大喜过望。
欢快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犹如饥渴的旅人,终于能够痛饮清甜的泉水;快要窒息的病患,总算可以畅畅快快地狂吸清爽的空气。久旱逢甘霖,它来得太快,太猛烈,令圣宗头晕目眩,差点向后厥倒。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在久违的快乐中不自觉地战栗,甚至微微打起了摆子,但他的心却狐疑不已,惊诧得要命。
我为什么又能感觉到快乐了,莫非是我的债还完了吗?
沉浸在强烈的困惑,以及飘飘然的轻快里,圣宗也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突然,先前那眉飞色舞的贵妇提着裙子跑进来,神色仓皇,面容惨白。
“皇后娘娘不好了!”她哭道,“娘娘、娘娘她……”
一口气上不来,她险些梗死当场,圣宗的脸色比她还难看,二话不说,一把搡开对方,就冲正殿狂奔过去。
等他扑到正殿,一切都晚了。
宫灯的火焰凄惶摇曳,太黯淡了,昏黄中仿佛透露着不祥的血色,明珠的光芒则过于凛冽,像极了许多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得人心头发慌。
这样的光线,映照着产床中央的皇后。血水浸透了被褥,躺在一片横流的赤色上面,她却白得几近透明。她的皮肤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连发丝都透着白色。
生产透支了她的气血,掏空了她的身体。
皇后像是睡着了,可但凡神志清明的人都知道,她业已死去,死于失血过多的虚弱。
产婆抱着呼吸幽微,脸蛋发青的小皇子,颤颤巍巍地走向圣宗,她不敢说话,只敢伸出双手,像护身符一样,把襁褓横在身前,让皇帝瞧着自己的儿子。
圣宗机械地照做,他木呆呆地抱过自己的后嗣,完全痴了。
……怎么会?
我的梓童,我的皇后,我与她做了无数世的夫妻,她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
刹那间,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家庭、人生,似乎都尽数崩塌,化作尘世中飘扬的齑粉。
怀中的婴儿,也如同感知到了大人的绝望悲痛,“啊啊”地发出微弱的小声音,像在呼唤父亲,以求得他的安抚。
圣宗低头,望着他的孩子。他早已欲哭无泪,不能呐喊出一丝声音了。
“我儿……”他张开嘴唇,喑哑地吐出这个称呼,孤独和痛苦是如此剧烈,“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啦……”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动静,凝视着臂弯里的婴儿,他忽然觉得很冷。
灯火、风声、产婆颤抖的身躯,御医宫人恐惧的呼吸……所有的一切,全然停止了,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扑通有力、震耳欲聋。
这一次,圣宗亲眼见证了“时间”是如何被剥夺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刚出世的小小婴孩,是如何突然闭住了气息,没有了声音。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胎毛上还带着母亲那里遗留的羊水,就这样缓慢地青紫了脸蛋,静静地痉挛了四肢。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我跪下来求你,我把头磕破了求你,我愿以死来求你!别这么残忍,他才刚刚出生,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我,看一眼他的娘亲……不要、不要……
圣宗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想惨叫,想咆哮,想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想跳进火堆自焚,也想用火烧死所有人……可不管他心中哀嚎着多么疯狂的思想,他的面容仍然凝固在几分钟之前,神色悲伤,目光含泪。
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他眼睁睁地目睹了亲生孩儿的死亡过程,然后,时间终于开始流动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圣宗呆滞地轻声道,“为什么。”
至恶游曳过来,逗弄地摸了摸新生儿的细软胎毛。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它十分嫌弃地说,“我问你,你之前是不是产生过一个念头,你在心里说,只要能破除我与你的誓言,你愿意用一切来换,不管那代价多大?”
圣宗混浊死寂的眼珠子,不禁弹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是不?”至恶笑吟吟地道,“你瞧,就在刚才,我不是让你难得再体验了一次快乐的感觉吗?我大发慈悲地满足了你的心愿,可你却不愿意提供一点小小的报酬,还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怎么啦,我待你不好?”
圣宗抖得难以自持,活像寒风里乱窜的一片枯叶:“你杀了……你杀了我的梓童,我的孩儿……”
至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说,你也够了罢?多少次轮回,多少年岁过去,你的‘梓童’给你生育,一次又一次地饱受怀胎十月,分娩产子之苦,还得看着你左拥右抱,跟别的女人摸屁股、亲嘴巴,你当她愿意这样?你的儿子,你的太子,永远也长不大,只能定格在这个屎尿不能自控的年龄,充当你满足父爱,享受天伦之乐的道具,你当他愿意这样?”
绕过一圈,至恶咯咯笑道:“是我呀!我难得行善一次,帮助他们摆脱这永无止境的循环,你不磕头谢恩,倒在这儿哆嗦上了,我且问你,你有什么好哆嗦的?”
霎时间,圣宗大放悲声,凄寒痛哭。
人在痛苦、狂怒到了一定境界的时候,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更别提脸面和尊严。他呼嚎的声音如此之大,犹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间的哀哀惨叫。
——至恶先是剥夺了皇后止血的时间,然后又当着他的面,剥夺了太子呼吸的时间。可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至恶为什么要这么做?它明明亲口说过,欣赏自己的天赋,对自己青睐有加的!
第206章 问此间(三十四)
“受用了这么久,你还觉得不足,实在有我的风范啊。”至恶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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