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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问此间(二十九)
没费多少力气,晏欢就从已经疯了的修士那里,掏出了为数不多的答案。
“他们确实效命于武平的圣宗,”晏欢道,“辅首卫只听从皇帝的指令,皇帝要他们去哪杀谁,他们就去哪杀谁,不过是寻常的鹰犬。但是,只有一点很奇怪。”
刘扶光抬眼,见他皱眉,低声道:“这些东西,只有十来天的鲜活记忆。”
刘扶光不由动容,追问道:“怎么说?”
晏欢沉吟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能看到他们的出生地点,他们的父母、师长、修行机缘,但这些事……陈旧、腐朽,像来自古老时代的回忆。从十六天前开始,他们的记忆才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这确实是个怪诞的迹象,天地灵炁不仅淬炼人的肉身,更需要磨练修行之人的精神。金丹既为一重圆满境界,对于心境的打磨,更是艰难困苦无比。不知有多少修士,修为过关,仍然死在结丹叩心这一环。
有了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修士就没有忘事的时候。现在叫刘扶光回想百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当时夕阳西下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的意思是,这些辅首卫,只有这十来天,算是真正活着的灵?”刘扶光问。
晏欢思索片刻,他难得审慎了一回。
“现在下定论还太草率,再多抓几个看看。”
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全城不说惊醒,也醒了九成九。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王公富豪的子孙,与贩夫走卒一同站在无比清澈,动人心魂的夜空下,痴痴仰望着那繁多茫茫的星河。
“走,”刘扶光下了决心,“这里再也找不出什么消息了。”
一道巨大的影子腾空而起,其黑如龙,上面驮着一点雪白的星光。这幻影仅仅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如霞如锦的天河当中。
那夜窥见这一幕的人,都在纷纭传说,有仙人骑龙而来,与邪祟恶战半宿,最终拯救了宛城的百姓。
“啊,你说城主?”宛城人摸着后脑勺,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先代的城主吗?他早已寿终正寝,虽然无缘得见这样的奇景,但他还是福气很好的人啊。”
夜风呼啸,刘扶光站在千万起伏波澜的漆黑触须上,他终于有余心看一眼这个领土广袤的国度。巨山似棋、大河成丝,他们的目的地是武平的王都,整个帝国的心脏,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心脏的中的心脏,那个被称作圣宗的帝王。
“等等!”刘扶光沉声道,“那是什么?”
天空寂寥如洗,大地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黑夜无声,地平线上逐渐涌出一线灼热的星火,仿佛血红色的潮水。
“人,”狰狞巨龙转动九目,“全是修士。”
伴随燃烧的光亮,刘扶光同时看清了下方的景象。
——赤蛇长鸣,你追我赶地淹没大地,成建制的修士犹如赶海踏浪的渔民,驱赶着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吞咽城池,覆盖挣扎逃命的无数流民。
刘扶光怒火涌起,他劈手抓住一根漆黑触须,双目亦涌起了雪亮的火光。
“不能分心!”晏欢抢先道,“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分体乏术,此时若不诛杀圣宗,他定有后手。”
大地煞气与戾气滚滚而来,伴随着成千上万惨死凡人的哀怨之气,居然化成一股漆黑至极的浓烟,遮天蔽日,拦在龙神面前。
“我岂能坐视不管?”刘扶光厉声道,盛怒之下,至善清气犹如沸腾的泉水,将晏欢的身体蒸发得四处离散,“他竟敢视万民如柴薪!”
龙神知晓道侣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浊气,再一语不发,而是调转龙头,将漫天黑烟一气吸进鼻腹当中,于俯冲时轰然喷下。
恶火与龙息相撞,火墙顿时如同倒卷的海浪,推翻了辅首卫齐头推进的防线,数百卫士顷刻便化焦土,刘扶光掏出曜日明珠,将翻涌如潮的冤魂和怨气净化一空,化作直冲天际的旋风。
“他哪来的这么多金丹修士!”刘扶光在火海中大声道,“简直没完没了!”
晏欢冷笑一声,他的耐心早就告罄了,触须盘旋、九目轮转间,已像蚁兽舔蚁一般,把那些逃跑不及的辅首卫往胸腹处裂开的巨口内一填,道:“又有什么妨碍?就是再来一海,我也吞尽了。”
平原无边,待到天光微熹时,圣宗派来的辅首卫全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能够逃掉。
在他们面前,农田焚毁、湖泊焦干,数不尽的村庄和城镇,全都焦黑枯碎,在刺鼻的风中摇摇欲坠。刘扶光缓缓拂开一堆黑如煤烟的粉尘,在这不知名的农家,他望见一家老幼的骨殖蜷缩着,又轻又空,仿佛一枚小小的婴儿拳头。
“……他疯了。”刘扶光嘶声说,“自诩圣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不惜摧折自己的国土与国民,只是为了拦住我们……”
晏欢的一只眼睛盯着那团小小的焚骨,不过一瞥,便不感兴趣地转开了,转而继续盯着刘扶光的背影。
“凡是阴阳厮杀周旋之地,总有极善极恶者辈出,”晏欢耐心地道,“此人行事极端激进,也在常理之中。”
“只怕这不过是开始。”刘扶光低声说,“他自毁一城,便能挡住我们片刻,武平又有多少城池能由着他烧?饮鸩止渴,偏偏他还是这么做了……”
晏欢叹了口气。
他嗅到了刘扶光的脆弱、悲伤与愤怒。这些柔软的情绪,从他昔日冰封,今时却出现裂痕的心防下逸散出来,仿佛用鲜肉勾住了饿鬼的鼻子,令龙神战栗不已,垂涎缠连的饥饿,一路从眼底奔流到心底。
他大着胆子,用微微发抖的指尖,轻到不能再轻地拈住刘扶光垂下的发梢,绵绵地摩挲。这一刻,需要比晏欢更强大的龙或者神,才能阻止他一瞬间对刘扶光突然奔涌出的爱意。
“别怕,”他小声说,“我们会有办法的。”
刘扶光沉默半晌,没有回头:“我真希望,被牵连到的人能少一些。”
元成六年,仅仅十余日内,白城、宛城、丰城俱化焦土,十七州城,有六州沦为滔滔火海,朝野上下、四海内外无不怆然震悚。圣宗座下,辅首卫近乎倾巢而出,只为抵挡“御龙而来的妖魔”。
大地破碎,山河风雨飘摇,战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席卷了武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村庄、郡镇、州府都城,御龙妖魔与辅首卫交战之处,尽皆化作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刘扶光浑身颤抖,无法压抑的怒火,激得他几欲吐血。圣宗放出的辅首卫既是鬣狗,也是群鹫,在毫无还击之力的凡人面前,这些铜面修士一路肆虐屠戮,几乎是在以杀人为乐。那些皮肉烧焦的气味、血流成河的气味,那些葬身火海的惨呼、女人凄厉的哀嚎,乃至婴孩在剧痛中发出的尖叫……全然被法术故意扩散到无限巨大,令刘扶光心如刀绞,又本能般地被吸引过去,要去拯救他的眷族。
即使晏欢封闭他的五感,他的心魂也要在万民的痛苦中翻滚、悲泣。他在龙背上缩成一团,脊梁拱起,仿佛一道萧索脆弱的桥。这些天来,他吐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差点把脏腑从嘴里抖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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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宗端坐万里之外,已然敏锐地摸清了外来者的性格,他知道刘扶光在乎,因此他充分利用了这种在乎。他几乎是把两条路放在来犯者面前,叫刘扶光挑选。
——是费时费力,率先挽救活生生的、惨遭屠杀的万千凡人,还是闭眼不看、充耳不闻,先来搜寻罪魁祸首?
“没事了,没事了……”晏欢笨手笨脚,一下轻、一下重地捋着刘扶光的后背,平日里如何摇唇鼓舌、巧言令色,此刻见到爱侣面色惨白,眼下乌青的模样,就好像掌中珠被丢到了地下,心头肉也叫人攮了一刀,千言万语,不过痛得说不出话来。
至恶凌驾,这本是个叫他十分舒适的环境,那些死于非命的滔天亡魂,人心的残忍和贪婪,以及数不尽的虐杀与鲜血,全然簇拥、滋养着他,如果不是立场不一,晏欢倒真有心把这个“圣宗”夸赞两句。可眼下刘扶光难受成这样,这点舒适无异于火上浇油,直怄得他咬牙切齿,内里火烧火燎。
暗地里,他已经做了决定。
“我得带你离开,”晏欢抱着刘扶光瘦如枯叶的身躯,喃喃道,“如果再耗下去……”
刘扶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哑声道:“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
晏欢温柔地拿下他的手,梳理着被汗水黏在侧脸的鬓发,轻轻地说:“那又与我何干呢?”
刘扶光呼吸微颤。
“我是至恶,”晏欢继续轻言细语,“不管这国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我都无所谓的。只有你,此地的‘氛’,对你来说就是剧毒,我不允许你被凡人消耗。让所谓的‘圣宗’去消耗他的子民罢,我要找他,立刻就要。”
他们脚下焚烧着城池,刘扶光发抖地咳道:“晏欢!”
“恨我,”晏欢笑道,“随你怎么恨。”
黑龙纵声长吟,九目混浊,牢牢裹着无力挣扎的刘扶光,不顾千里燃遍的大地,朝着武平的王都飞去。
辅首卫如同扑火飞蛾,源源不断地飞过来,晏欢所过之处,九目仅仅是注视,便令修士周身爆开源源不绝的残肢肉触,紫府灵台亦化作污秽浊泥。
这可怖的龙神降临在受到重重庇护的天子皇城,深深宫阙,不知看疯了多少侍仆朝臣、武卫宫女。他抱着刘扶光,踏上千层金阶,脚边的辅首卫已然死了一地。
“武平,圣宗。”他笑吟吟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内心却是生出了几分诧异,这凡人当真摆出一副帝王架子,端坐金銮殿,不露仓皇相,见了他与刘扶光,完全不躲不避。
是真疯了,还是实在胆子大?
刘扶光虽然气急,同样没有料到,他们居然如此轻易,就找到了这个“圣宗”。
他们的身影一黑一白,踏进殿内时,朝中的大臣无不惶恐退避,难以直视至善与至恶周身。
“你就是……”刘扶光咳了两声,推开晏欢帮助顺气的手,“传闻中的圣宗?”
殿中红线缠绕,有种介于妖异与圣洁之间的美感。人间的天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朦胧流转的金红屏风后,御座金碧辉煌,两侧陈设华贵无比的五明扇,隐约可见冕冠高耸,章纹蔽膝。
“诸爱卿,都退下罢,”圣宗沉默不过一霎,旋即发话,只听声音,竟是无比慈和中正,气度沉稳,“朕与贵客一叙便可。”
刘扶光按住晏欢的衣袖,等大臣们筋酥腿软地退下,宏伟大殿内再无旁人,刘扶光才沉声道:“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义了,圣宗。”
屏风后,圣宗似是轻声叹息了一下,不过瞬息,他便越过屏障,站在高处。隔着十二旒的玉冕,圣宗身着古朴庄重的玄衣朱裳,佩绶琳琅,鬓角乌黑,这仍是一名正值壮年的帝王,甚至可以说,他眉目中闪动着某种仁爱的东西。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朕本应以礼相待……”
刘扶光喘息不止,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拦住我们,你放出麾下的辅首卫,将都城百姓付之一炬。你真以为称一声天子,你就能替天行事了?”
圣宗出神片刻,从容不迫地笑道:“若不是二位意图危害武平,朕又何至于出此下策?至于那些毁坏的州城,确实可惜,不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子民,朕自然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做了什么?”晏欢忽然插话,“我只好奇这一点。你那些‘子民’,虽然没有生气被剥夺的迹象,却各个疲累不堪,倒像是想死也死不掉的模样,你做了什么?”
圣宗嘴角一扯,兀自笑道:“朕许他们太平盛世,不必呕食浮萍、腹满而死,更不必在连年饥荒里苦苦挣扎,以致易子而食,难道这还不够么?”
“住口!”刘扶光喝道,他断然撤下了用以伪装的幻术,刹那间,殿内明光大放,犹如升起了一轮耀目不屈的太阳,竟让圣宗生生倒退了三步,“说尽全天下的伪善之语,也不会让你自己变得光明磊落!”
他朝圣宗逼近过去,毫不迟疑地踩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红线。圣宗站在高处,气定神闲的脸色已然有些变了。
红线为尘世之缘,他执掌武平的无尽光阴里,与天下黎民都结为了君主缘分。对于需要斩断尘缘的修道者来说,一根红线,便等同于一世无解的剧毒,辅首卫的修为如何精进,都不敢跨越他周身十米之内,然而眼前的青年跨越这些尘缘,就像跨越一条无关紧要的小溪……就像跨越空气!
满殿红线便如挨了火烧的蛛网,蔫搭搭地断了一地。刘扶光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圣宗见了这容色姝丽,双目如火熊熊的青年,竟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他喝道:“我乃正统帝王,有上天紫微星护体……”
虚无缥缈的紫气,顿时犹如致命的绳索横链,朝刘扶光网罗而去。他所言确实不虚,帝王登基祭天,只要王朝命数不绝,紫微帝气便会一直加护,这就是天道的意志。因此再如何强大的修道者,都得着意避开与人间天子的纠葛,以免自身根基有损。
刘扶光看也不看,伸手一拂,紫索便碎成一片虚弱的雾气,轻飘飘地散在了半空中。
圣宗的面色已经不是变了,他活像生吞了一只还在扭动的肥虫子,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晏欢几乎就要为这滑稽的一幕笑出声来了。
任凭你是紫薇帝星,有天意加护又如何?在至善面前放肆,简直就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跑来不怕死地挑衅天道的亲生子一样。
圣宗嘴唇哆嗦着,接着急忙打出一把细如金线的小虫,指望它们能劈头盖脸地洒在青年身上,但那些小虫只是发出被炙烤的嘶嘶声,便像融化的细雪,转眼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刘扶光伸手,夹住了唯一一只残余,稍微瞥了一眼。
“这什么,苍蝇?”
然后就捏碎了。
圣宗真的要呕血了!
能将军队般的辅首卫控于指尖,使他们像任自己摆布的傀儡,指东绝不往西,指南绝不打北,这也是有秘诀的。他既然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何没有自己的杀手锏?这些唤名为“帝王棋”的蛊虫,便是他用以牵制辅首卫的最佳利器。
但是、但是……
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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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骇然了,他颤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问问自己!”刘扶光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恍若当头棒喝,将圣宗打击得双目恍惚,喘气道:“我……我是武平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不过一凡人耳!”刘扶光咄地决断道,“问问自己,你要做什么?”
圣宗结结巴巴:“我、我……”
他望着青年的双目,里面除了愤怒和鄙夷,居然还有一星埋藏更深的悲悯。
“你……竟然怜悯我?”武平的皇帝不由愕然。
“难道你不是在寻求怜悯吗?我所看到的,仅是一名可怜而可恨的凡夫俗子,我因此怜悯你。”刘扶光伸出食指,马上要按在他的眉心,“然而怜悯,不代表宽恕。”
晏欢咧嘴而笑,等待欣赏“圣宗”接下来的结局,就在这一刹那间,皇城鼓楼的钟声轰然敲响,极其诡异的变故发生了!
微风倒流,刘扶光被迫收回手臂,身体亦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去。金色蛊虫从虚化实,飞回圣宗手中,紫气重新凝结,他退到红线之外,满殿断裂的线头,便再度连接在一起。
他往后退,难以自持地往后退,一切都在倒带、逆流,晏欢揽住他的腰肢,他们朝着身后的天空升起。大地烈火将熄,死去的辅首卫聚拢起破碎的肉身,断壁残垣恢复如初,惨死的众生又行走阳世,面上的表情从痛苦到惧怕,从惧怕转为惊慌,从惊慌变为困惑,继而完全倒转成平和宁静,行走在完好无损的城市与街道之间……
再然后,刘扶光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慢慢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四肢虚软。他蜷缩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还燃着熊熊的烈火,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强撑着坐起……
不对。
刘扶光猛然转头,惊骇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不对!
晏欢的九颗眼珠仍然在沥青色的地面滚动,他四处溅射的身体,也依然维持着十几日前一塌糊涂的原貌。
他们又回来了。
彻彻底底地回来了。
第202章 问此间(三十)
“光阴倒悬……”
“不错。”
“甚是奇特。”
“嗯。”
“大千世界,古怪者众多。我逡巡诸世六千余年,也极少听说这样的事。”
“确实。”
刘扶光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跟晏欢接话。
他正在思索,他不说话,晏欢的九颗眼珠便在地上绕来绕去地游荡,来回环着他,便如九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星体。
良久,刘扶光轻声道:“原来如此。”
“想到了什么?”晏欢适时发问。
“我一度以为,这凡人是修炼了什么邪道,将全天下的‘气’匄夺一处,供为己用,以此巩固他的统治。现在再看,里头倒是大有乾坤。”刘扶光垂眼,沉吟道,“循环……他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手段,能在循环往复的光阴里,无限延长他的王朝。”
“难怪这儿的凡人全成了活死人。”晏欢涌来荡去,发出含糊的、令人惧怖的隆隆声响,“这个世界,确实如同掌中棋盘一般,可以为他肆意摆布。”
刘扶光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隐含不发的怒意,仿佛汹涌的雷霆,在他胸口沉沉酝酿。
正因为时光能够倒转,所以不管是怎么样的损失,如何残忍的消耗,全是可以接受的。虐杀百姓、焚烧城郭、摧毁农田、浪掷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一切总能恢复如初,鼓楼金钟一响,武平依然是那个繁华的武平,圣宗依然是那个贤明的帝王。
“难怪拼了命地用人头做饵,无论如何都要拖住我们。”刘扶光说,“时间……只要时间到了,他就是安全的,世事倒退重来,他亦有重来的机会。”
“难怪他不怕我们,”晏欢笑了起来,“难怪他座下的辅首卫,各个都有远超金丹期的精纯灵炁。”
刘扶光转眼看他:“怎么说?”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批找上门来的小杂碎们,说得是什么?”晏欢道,“他们质问我们,为何‘破坏圣宗大业’,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的游民,这帮小杂碎完全可以称得上知情者了罢。”
刘扶光心头一动,不禁动容:“你的意思是,他们甘愿投身这种无止境的轮回,而在圣宗那里,知情者是有某种特权的,譬如……只要接受这种循环,就能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自己的力量?”
心意相通,真是心意相通!
晏欢的九目亮晶晶的,委实比吃了蜜还甜。龙神痴痴地笑道:“扶光甚是聪慧!不错,你我所想相差无二。只是不知,被我们杀掉的辅首卫,是否还能重入‘圣宗’的轮回?”
他在地上蛄涌了一阵,从沥青堆里伸出一只黑漆漆的小爪子,做出拍拍肚皮的动作:“毕竟,那些金丹的力量,可还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不曾散去呢。”
刘扶光眉梢一挑,他当然记得,被晏欢吃掉的辅首卫不下数千。
“那宛城的城主,应当也不会再进入圣宗的轮回了,”他叹了口气,“算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来,“走罢,还有些谜团,我们还得解开。”
晏欢哼哼唧唧的,却不肯从地上汇聚起来,刘扶光看穿了他的意图,抱着手臂,心尖漫上疲惫。
他跟晏欢的关系,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烂摊子,眼下公事为上,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和敌人,这才勉强平安相处,也能不带宿怨和纠葛地交流几句。他甚至可以说,晏欢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自己在决策时的不足。
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愿事态进一步发展,亦不想他们之间的情愫变得更加复杂。
“自己起来吧,”刘扶光轻声说,“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晏欢满心满意的撒娇卖痴之情,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立刻就是一愣。
漆黑的肉浆摇晃盘旋,从地上麻溜地涌动聚集,很快凝聚成了晏欢的人形,人形再披人皮。伪装俊美的神祇小心地觑着爱侣,神情怯生生的。
刘扶光转过身,决心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看来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他望着熟悉的山林,“先去宛城瞧瞧。”
山路上,他们再次见到了那间小小的酒垆,刘扶光没有犹豫,便率先拂开酒旗,往里走去。
依然是劳累不堪的当垆女,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小二,几名熟客蔫头耷脑地坐在座上,连位置都不曾变化。刘扶光微微一笑,他熟稔地走向酒柜,同当垆娘子搭话。
“生意可还好?”他绽开温柔的微笑,像一名远道而来的老友,亲切地问候,“上次一别,娘子风采如旧。”
当垆女怔在原地,她搜肠刮肚地回想,到底是何时招待过这名客人?但空荡荡的记忆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眼前人的笑容里。
看到这样的笑,就像看到了暖橙色的落日,流淌的春江潮水,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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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白鹭飞过星星点点的渔船……就像在胸口燃起了一把温吞的火。这股暖意甚至唤起了遥远的童年记忆,儿时的茅屋简陋,她倒是总能在潮湿的墙角逮到活蹦乱跳的促织,初春万物竞发,老娘难得用猪油清炒一把脆嫩蕨菜,漏雨屋檐下的欢声笑语,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如果真的累了,就回家吧,”客人继续劝道,“陪一陪家人,再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仅是这一句话,就在她心中升起了无限浓厚的思乡之情,家乡的景色,亦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落叶归根、梓乡难离,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股强而有劲,发自神魂的牵引力,要将她带回那片不甚富裕,却踏实温情的故土。
当垆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二与店里的熟客,同样惆怅地叹了口气。
“先生休要说笑,”其中一人悲伤道,“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那么轻易……”
刘扶光笑了起来,问:“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低声说,“只要诚心,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酒垆寂静无言,他们拖来扯去,晏欢眉心微皱,早不耐烦了,便道:“不想回,那就都别回,全死在这行了!”
既然刘扶光是红脸,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白脸,也算恰如其分。
被他石破天惊地一吓唬,当垆女登时恐惧起来,双手乱挥,惶惶地嚷道:“不!我们不要客死他乡,不要呀!”
刘扶光哭笑不得,趁机温和地牵住当垆女的衣袖,缓声道:“娘子,不如归去。”
当垆女不再挣扎了,她垂下头,凝视着刘扶光,眼中慢慢涌出清澈的泪水。
“不如归去,”年轻的女人,十分无措迫切,几乎是羞涩地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双手,哽咽地重复,“好、好……不如归去。”
四野逐渐涌起了长风,在平地里温柔地旋转起来,这股风吹开了静止不动的酒旗,将破败门帘吹拂得轻盈飞舞,乘着酒香、茶气、老木桌上积年不散的油膻,以及刨花油的隐隐芬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长空一碧如洗,唯有一朵儿小而软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刘扶光直起身体,酒肆空无一人,只剩他和晏欢两个。
“终于走了,”晏欢抻了个懒腰,“费了那多口舌,‘圣宗’植入给他们的执念,还真是根深蒂固。”
刘扶光微笑:“但‘思乡’同样是一种强大的执念。一个人对家乡的思恋,是足够同一位帝王的圣旨相抗衡的。”
“走吧。”他最后说,“去宛城。”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城门口,这次,没有晏欢闹出的动静做由头,城门口的兵卒少不得盘问了他们几句。当刘扶光问起城主的情况时,那年轻的小兵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城主很早之前就没了,王城始终不曾派遣代替他的人来,州城的大小事宜,现在都是州牧在打理。
刘扶光谢过他的解答,他们踏进城门的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怎么了?”晏欢问。
刘扶光回答:“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就在大街上,他取出一根长长的玉杆,往杆头悬挂上一串深青色的辟邪铃,接着再掏出曜日明珠,高高地顶在最上方。
街头人潮熙攘,见青年变戏法般的动作,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看刘扶光捧出一颗光华潋滟、璀璨夺目的宝珠,众人更是齐声惊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一边迈步,一边摇着悠扬的玉铃,大街上人头攒动,同时鬼使神差地跟着这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青年一齐行走。曜日明珠的光辉远远地照耀着八方,刘扶光低低地唱道:“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歌词非常简短,仅有四句,但这实在是非常清澈、非常温柔的歌声,凡是听到它的人,全都在心中涌起了无比深沉的眷恋之情。
他们不禁开始怀念早已在记忆里褪去颜色的故土,怀念起父母温暖的掌心。仿佛漂泊日久的疲累旅人,正对着一张久违的柔软床榻,那里有沙沙作响的谷壳枕头,洗涤得发白的被褥,并且带着遥远朦胧的馨香。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铃声清响,刘扶光步履不停地走过大街小巷,“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晏欢晓得爱侣要做什么,他不再是人身了,转而化作一条行风布雾的细长小龙,犹如一条漆亮的绸带,环绕在刘扶光的袖间,为他忠诚地护法。
对故土的牵挂与依恋,始终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羁绊。它未必得是一个具体的地名,它可以是一间房子,一条河流,一段时光,乃至一个抑或几个人。武平的国民,可能早已在无尽的轮回中死去了,然而,这种羁绊牢固地跟随着一切有情众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白白消弭。
歌声如此哀伤,又如此慈悯地抚摸着生灵的心脏。黄昏的傍晚,天空飘荡着暖风,还有蒲公英般繁多的光点,整座宛城都浸润在明珠的辉耀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静静地倾听那描述故土的歌谣。
晏欢轻轻睁开一只眼睛,凝望着刘扶光舒展眉目,温柔得无法言说的面庞。
这个静谧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想到了往昔的日子,有时候,刘扶光像做猜谜游戏一样阅读那些远超修为的晦涩道藏,好些天来,晏欢不得不在石阶与湖边找到他精疲力尽,熟睡的身体。他抱起他,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每一寸皮肤都像触碰了岩浆般熊熊灼烧,疼到心慌又不愿松开。
他想起刘扶光总在深夜贪看凡人撰写的话本,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拂在书页上,形成令他不悦的阴影。其实刘扶光不喜欢太长的头发,难打理,容易散乱,又强韧得像春天茂盛的柳枝。他提出过许多次主张,要削短了长发生活,晏欢不愿亲眼见证这种闹剧,每到这时,他就知道该自己出马了。刘扶光沉迷地读书,他便替对方梳理头发,用一根簪子挽起,再将扰人的碎发抹进发鬓当中。一开始他做得十分笨拙,发髻就歪七扭八的,后来越发熟练,发髻也随之光滑整齐了许多。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想,无论什么事。既然杀戮、卑劣、血腥的斗争全是我所擅长,但你不喜欢的,那我就放弃这些权能。如果你想拯救一些人的命,我当然可以陪你;如果凡人的处境会牵扯到你的喜乐,那他们大可以无病无灾、平安无事地活到老死;如果你想观赏五颜六色的可笑鲜花,想在水边吹风,想旁观短命人族的“十丈红尘”,想看那些灵智未开的愚笨孩童,摇着粗劣的木头玩具跑来跑去——哪怕这毫无意义,而且吵闹刺耳——那我愿意在你身边,哪怕只是默默坐着晒太阳,不说话也很好。
其实有很多话,我没有向你坦白: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它使我脆弱、优柔、易受伤害。我需要随时感知你在何处,是否安全、健康、幸福快乐,即便我清晰地知道,我就是你一切磨难苦痛的来源。它在我的骨头缝儿里钻洞,使我疼得发痒,而我却无能为力,多么可怕!
但唯有一点,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
——这么可怕的东西,却不是由金银珠宝、权势名位,或者决断生杀的神力堆起来的。它……实际上,它藏身在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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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寻常琐碎的小事里,譬如说,我属于你,从今日到明日,从明日到今后的每一天。
宛城空了。
无数飞散的流萤荡在天上,刘扶光仰头微笑,晏欢望着他,也笑了起来。
第203章 问此间(三十一)
刘扶光很高兴地说:“大家都走了!”
晏欢不能领会这种高兴,不过,看到刘扶光开心,他心头的一口气也就顺了。
“很好的办法,”他说,“等同于超度了。”
“笨办法,”刘扶光摇摇头,“只是足够踏实。无民则无国,十七州城,一城一城的度过去,人魂尽散,我很想看看,圣宗还能拿什么统治。”
他收起玉杆,把明珠也取下来。环顾寂静广袤的城池,度魂耗费心神,刘扶光因此稍稍松懈了戒备,随口扭头道:“也是奇怪,居然没有辅首卫来这捣乱……”
话音未落,灵识笼罩的范围内,蓦然闪过一道曲折幽暗的黑光,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静心择取了一个狠辣刁钻的角度,朝他一口叼过去!
言语是众生与天地鬼神沟通的渠道与桥梁,因此说出口的话语既是咒,也是灵。古语常说“祸从口出”,指的便是这样的事。
那些影子般致命的辅首卫并不是没来,他们只是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伏击的机会。结果不光晏欢护得滴水不漏,叫他们始终找不出可以不白白送死的破绽,玉铃响起,歌谣随着明珠光辉飘荡的时候,连他们体内的蛊虫都化了大半——竟然有成批的辅首卫,叫这歌给唱散了。
余下的铜面修士,更加需要谨慎行事,直到刘扶光出言不慎,借助言语的疏漏,圣宗的鹰犬,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时机。
雷霆与金属相激的巨响!晏欢并未变回人形,仍是龙身,瞬息之内,他已经将刘扶光环了个严严实实,犹如一枚黑暗而恶毒的巨蛋。无数触肢翻涌,在“蛋面”上迸发出畸形怪状的万千锋刃。
再没有比这更暴虐的绞肉机了,辅首卫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也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惨死当场。黑紫的血浆肉泥飞溅,复在地面凝聚成汩汩流淌的毒水。
人间的修士,发出不似人声的剧烈惨叫。转眼间,无论残肢血肉、融化毒水,尽如道道小溪,被吸到了晏欢张开的几十个利齿巨口当中,咽得一干二净。
龙神缓缓转开身体,除了空中弥漫的浓烈苦腥,周边倒塌的房屋,被碾碎打湿的青石地板之外,刘扶光瞧不出什么别的端倪。
“你杀了他们,”刘扶光略微叹气,“是我疏忽了。”
虽然尽情虐杀了尾随过来的辅首卫,晏欢心中的一腔邪火,却始终不能发泄透彻。在他看来,那所谓的圣宗,三番几次派遣仆从追杀,又利用凡人的廉价性命,使刘扶光痛苦不堪,无法安生,这便已经大大地触及了他的雷池命脉——甚至等于拿他的底线载歌载舞,搁这儿跳起大绳来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想狠狠报复?
刘扶光有了法子,他满肚子的毒水翻涌,也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算什么疏忽,”晏欢笑道,“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
龙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拥着爱侣,道:“卿……嗯,其实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刘扶光:“哦?如何不行?”
“武平尽在‘圣宗’指掌之间,几次下来,足以看出,这人纵观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园,哪里发生异动,立刻就能发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时间赶到。我们虽然不怕,可凡人却要受苦受难……再说,虫蚁多了,不是也很扰人清净吗?”
刘扶光本以为他是觉得超度的办法太慢,没什么效率,然而,晏欢这时提出的观点,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预料。毕竟,“凡人却要受苦受难”,是刘扶光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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