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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梢头,萧偃对着月光抬首,支起鎏银镜,擦去颊边血渍,绽出一个清浅笑靥,扶阑起身,向外步去。

    他分拂一路的枯枝黄叶,来到被木芙蓉包绕着的精巧厢房前,悄无声息推开门扉。

    好似窃贼深入到最为隐秘的宝地,萧偃屏息,循着月光来到酸枝木寝床前,层层叠叠的锦褥中,少女睡颜宁静,鸦羽般的眼睫覆着,面庞洁白柔软,唇珠透着浅浅的粉色。

    是世间无双的宝物。

    萧偃甫一见到宋迢迢,就觉气息紊乱,眼眶压着巨石般酸胀发疼,他不舍得出声,似一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温驯的敖犬,佝偻着脊背,跪伏在她床边,用鼻尖去触她的鬓发,用嘴唇小心翼翼碰她腮肉。

    少女遍身的花香漫入他肺腑,他眼眶更酸,轻易不敢落泪惊扰到她,忆起那屉被吃净的蓬饵,方才慢慢洇出泪来。

    泪水沿着他的鼻背下滑,缀在宋迢迢的眉睫间,令她看起来愈加皎洁剔透,盈盈动人。

    萧偃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舐掉细碎的泪珠,唇下的肌理细腻如凝脂,他逐一吻过,留下浅浅红痕。

    少女的吐息依旧平稳,他笃信她不会醒,脱靴上榻,像一条石拒鱼从后牢牢拥住她,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的、不知靥足的汲取她的香息。

    掌下的腰肢细韧如练,往上是柔软的丰盈,往下是幽谷兰芳,他双臂收紧,不自觉发出吟声。

    手掌陷入一片软白玉间,他颌骨上扬,脖颈酡红,耸云力间,床帐簌簌摇曳。

    白光陡现之际,他颈部钝痛,被硬物砸得退离几步,眼前先是发黑,待昏蒙褪去,他瞧见宋迢迢披着单罗衫,手执美人锤横眉怒目与他对峙,又惊又怯的模样。

    他心头发紧,连忙示好,“毋怕、毋怕…月娘,是我、燕奴,我太想你……”

    宋迢迢神色凝重,用一种极生疏的目光打量他,她偶尔会同禾连说一二句话,眼下情势危急,她不好贸然喊人,启唇冷冷道:“哪里来的贼子?我不声张,你好自为之从速离开……”

    这话落到萧偃耳中,无异于天崩地坼。他双膝一软,喉头吞刀似的生疼,楞楞道:“是我……是我呀月娘,我、我是你的夫郎啊……”

    “燕奴?子愆?阿郎?你素爱这样唤我的……是不是未点灯,你、你瞧不清呀。 ”

    说着就要寻火折子点灯。

    宋迢迢不说话,紧紧盯着他,全盘戒备的神情,不见半丝熟稔之态。

    似在观望路边的野花、街边的乞儿。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进冰窟里,狠狠跌碎,他喉头滚动,还是不甘心,抱着微薄的、残存的希望,扑倒她足边,直直跪着,献宝般将手腕上的小字呈给她。

    他双目红得骇人,泪水、污渍糊了满脸,脖边被砸的大片淤青,狼狈不堪,偏偏神态十足虔诚。

    “月娘你瞧,这是你的小字,我最爱不过……又着实思念你,就将它刻在腕上,今日、今日你吃了我做的蓬饵,蓬饵你记得吗?是你十三岁那年陪我吃的……我高兴、心里高兴,又描了几遍,你瞧……是不是漂亮极了?”

    这人生戴着价比千金的羊脂玉,生的更是郎绝独艳,怎地疯疯癫癫的?宋迢迢心说。

    因不想惹怒他,又怕扯谎教他觉察出来,稳着心神听完,瞥了眼他腕间惨不忍睹的伤处,好言相劝:“我生着病……你说的这些,我一时不大有印象,你要、要执意认为与我有旧谊,不如等我养好些……”

    这番言辞果然有用,眼前人逐渐镇定一些,她握着美人锤,过度拘张下脑子转得时快时钝,打心底不愿和他扯上俦侣关系,遂道:“只是夫郎之类的话……我和郎君的性子应是合不来,我尚年少,还未婚配,不宜宣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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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听得她这段话,仍是平平静静的,只退身到灯火外,没在阴翳中。

    宋迢迢觉得莫名,模糊听到声响,回首去探,才看清他在笑,泪珠霖霖淌过他的双颊,他不堪重负般弯折着脊背,喉中发出间断的呵气声,掩唇的手簌簌颤动,近乎一座冶艳癫狂的塑像。

    她免不得畏怯起来,掩着被褥往后躲,趁那人笑得如痴如狂,越下床向隔门逃去,她心如擂鼓,脚步轻而迅捷。

    隔门近在眼前,突地一声轰响,被人掩住,萧偃锢着门棂,将她笼在身下,他面上的癫狂之色褪去,在月华下莞尔笑着,一派清霁。

    “为什么要是我呢。”他深深、深深望着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宋迢迢怯得发悸,她同样想问,为什么要是她呢?

    不过面前人好像就是随口一问,很快丢开,他捧着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柔柔道:“好月娘,你这说法不对……我们无一不配的。”

    “哪哪儿都契合。”

    她遍体一凉,巨大的阴影覆下来,激得她惊惧的叫喊,脑中眩晕动荡,所有狰狞至极的记忆涌现逼来,天旋地转间,她俯身呕吐。

    她吐残羹、吐清水,临了吐出丝缕的鲜血,吐尽一切秽物与疮痂。

    萧偃从极端且浑噩的心绪中回过神来,目睹女郎颓然倾倒,轻飘飘彷如薄纸,他勉力支撑站稳,上前托住她,颤着躯壳,带她踉踉跄跄向禾连的厢房赶。

    禾连这夜不知缘何格外昏沉,靠着萧偃一针扎在委中才把她唤醒。

    她竭力抵抗着困意,为宋迢迢把脉,收回手后,将榻边的团扇砸出去,原要砸在萧偃额上,为着族人的性命荣辱,砸偏了,恰恰擦过他额角。

    她没好气的斥道:“她这病本就是心神的问题!你还这样激她!现下旁的无甚大碍,只这郁证,必须得好生调养!”

    “你记着!往后万不可这样去招她!”

    禾连双足搭在承足上,揉了揉眉心,“你这病态的性子……教你全然与她隔绝,适得其反。”

    她无奈道:“你实是克制不住要见宋娘子,就乔装掩盖罢!她这病得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就的。”

    天欲破晓,禾连开过药自去补觉,萧偃熬好药,晾凉些许,一勺一勺喂给宋迢迢,汤药和线香都助眠,女郎睡得安生,他就在旁守着。

    他长久凝睇着她的侧颜,睫羽垂落,天光照进来,他取出簪子,重重滑过眉心朱砂痣,不及止血,就用布条缚住。

    朱砂痣不见,他立在映着波光的铜盆前,一遍遍临摹、效仿长兄的神态举止——

    医学生直接狠狠代入禾连

    偃狗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54章 卯兔

    =====================

    宋迢迢彻底记起萧偃并将一切勘破, 是在元月的一个雪夜。

    这时节冬日已过大半,车辙压过积雪,停在东都洛城。

    宋迢迢所在的这支车马行路迟缓, 向来踪迹诡测, 沿路晃晃悠悠, 遇见名胜古迹就停驻一阵,不像是在带她延医问药, 反而像在出门探幽访景。

    晋州的普光寺、汴河的飞艎、郑州的嵩山,一行人依次历遍, 临到年关, 关隘卡口不便通行, 居然就势在洛城行宫燕居下来。

    行宫是皇家幸所,寻常庶族岂可踏足,她去问为她诊病的禾连, 但见人眼皮一掀, 满不在意的语气:“我是凉州贺家的长房长女, 太后的侄辈, 有何不可?”

    说罢,将新研制的蜜丸攮进她嘴里, 宋迢迢扑棱扑棱睫羽, 咽下蜜丸,这才安心住下。

    就是大约这个时候, 她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这婢女相当之古怪, 比她的羌族侍卫还要高上寸许, 单臂就能挪动一架千工床, 常常整日见不着人影, 即便相见都近傍晚,外间的风雪纷纷扬扬,他穿着单薄青裳,披着肩头的白雪进门。

    每每进门,都要给她带一枝花,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腊梅。

    婢女生的比许多世家贵女还要昳丽,他肤色洁白,嘴唇宛若红茶花瓣,眼睛是狐狸眼,长长的眼裂,眼尾微微弯起来,望着人的时候像一柄银钩。

    很勾人。

    她不甚喜爱他的眼睛,更爱看他下半张脸,或是看他戴着眉心坠时的某个神态,某个举动。

    她觉得亲切,隐约想起某位故人,就会多同婢女说几句话。

    婢女性子静,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为她挽发,为她簪花,为她补大氅勾线的一角,为她点一盏不明不暗的花灯。

    尔后听着雪落声,陪她在深夜弈棋。

    宋迢迢臭棋篓子一个,婢女的棋艺却十分好,她明明白白瞧出来,瞧出婢女是个中翘楚,偏要陪着她磕磕绊绊的装臭棋篓子。

    这实在有趣,她刻意越下越偏,婢女为应承她,每一步落子都艰难。

    许是患病的缘故,她的性子越见疏懒,即便后来大好了,仍是慵僻,对外物不大提得起兴来,只偶尔在婢女面前,她会多下两盘棋,在鬓角多别一朵他带来的花。

    不拘是什么花,宋迢迢是爱花之人,容貌鲜妍,配各类花都相得益彰。

    有一回,婢女折来一支雪滴花,花形如冰雪滴坠之状,她从未见过,遂要他将花穗晾挂在阑干,他抬手时衣摆滑落下来,露出手腕的刻痕。

    掉了疮痂褪了淤肿,仅余朱砂的底色,一个小小的刺字。

    她这个位置看不太分明,故问他:“这是谁人的名讳?”

    婢女将袖子挽下来,捂着衣摆,很拘谨的样子,“是奴家良人的。”

    良人,在民间是俦侣的意思。

    宋迢迢应了声,百无聊赖逡巡一番,无事可做,伏在雕方桌上装睡,她不知缘何心里发躁,闷闷的。

    严冬的日光惨白一片,不刺眼,蒙在她的发丝、耳廓,让她昏沉,模糊间,她听见婢女在唤她,和惯常的声线不相近,喑哑低沉。

    她不吭声,他就当她睡熟了,搬了条凭几在她身边坐着,静静盯了她许久,她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身边人一个侧身,将唇瓣轻轻印在她颊边。

    婢女的吻是琥珀香,掺着清淡的广藿苦气,宋迢迢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想。

    倘使和阿娘说,她属意同一女子成婚,阿娘或会打断她的腿。

    可她一早就知道的,婢女高束的衣襟下,结喉醒目突出,他的耳边悬着耳坠子,然而耳垂洁净不见穿孔。

    他不是女娥是儿郎。

    她难得不讨厌他。

    元月的头一日,即是元日春时。

    红梅热热飒飒开遍宫墙,雪堆下迎春花枝悄然冒了芽,嫩黄的花苞攀到窗沿,宋迢迢折了一朵,对着日光眯起眼,打量花瓣的细小脉络。

    脉络丝缕错杂,仿佛凝成几个小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今夜我要去看傩戏,还要点爆竹、吃屠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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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人缄默良久,似乎不敢应承,她回眸,入目是贤尚那张细白面,她唇边的笑意凝住,将花搁入承露囊,扬声道:“是你呀阿尚!”

    贤尚惊得头皮都要裂开,立时将头埋进衣襟里,畏畏缩缩道:“娘子快别这样称呼,奴婢是下等人……”

    “这有什么的。”宋迢迢笑笑,瞧他着实怕的紧,改了口:“贤内使有事否?”

    贤尚一颗疾跳的心平缓下来,他叉手行礼,恭声道:“今日是元日,众人总要聚在一处才好,禾医官邀娘子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在显德殿,既是大殿,又临着一片阔荡的梅林,殿里地龙一烧,殿外梅花与飞雪齐齐舞进来……”

    行宫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望的女皇兴建,宫内三殿九重,无不神工天巧。贤尚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宋迢迢只是怏怏的,她支着额,突然问:“燕娘呢?”

    燕娘即是婢女的闺名。

    不及人回话,她自顾自道:“又家去了?她家离得这样远?家里的活计这样杂?菹菜腌了半个月还没腌完?”她捻着指尖,上头的凤仙汁是燕娘替她新染的,昨夜沾了澡豆已然褪去光彩。

    她抬起头,见面前人一味地讪笑,额角薄汗都沁出来,就知他说不出句切实的消息,遂打发他下去。

    “你拿不准主意,就去禀你们上头主话的人。”

    这话一出,先才还虚汗淋漓的内官扯起抹笑,忙不迭躬身向后躲,口中道:“奴婢这就去禀禾医官。”

    欲盖弥彰。

    宋迢迢心下暗嗤,倚在榻上用眼风觑他,似笑非笑,“去罢。”

    一更将至,消停半日的雪片再度纷飞,打着旋往宋迢迢兜帽里钻,几位侍女、护卫被贤尚引到她面前,意思是由这起子人护她出行。

    她的视线在人堆里转一圈,掠过名穿着褆袄、颊肉丰盈的侍女。

    侍女一双铃儿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杏脯,她觉得有趣,将杏脯递给她,招手让最末的护卫上前。

    右足稍跛的少年跨出两步,在场诸人俱都敲起警钟,握着佩刀、暗器严阵以待,宋迢迢不以为意,仍旧招手,“阿惹,过来。”

    少年板起秀气的面孔,步态放慢以掩饰自己的跛足,他在离宋迢迢三尺远处停住,垂着头,姿态卑逊,宋迢迢从怀揣中取出一方鼓囊囊的红纸,噙着笑递给他,“压祟钱。”

    银鞍接过,低低问:“娘子一切可好?”

    宋迢迢不改笑面,“我好呢。禾连说你这记伤透了筋骨,须得多多卧床休养,怎么偏要跟来?回去罢。”

    少年抿着唇,不肯挪步。

    “待回得燕京,就要与你阿姊相聚,你不好生养着,教她忧心怎生的了?”话罢,不去看他,挑帘进了與车。

    宫道积着雪,两面的石灯笼幽幽淡淡,照不明晰,一路上时有磕绊,贤尚蹙额,点了点驭车的侍从,命人在與车四角挂上羊角灯。

    车驾平稳许多,贤尚发觉车内静悄悄的,远远见得前方的驱傩队,他叩响车壁,小心发问:“长街上车马辐辏,不宜行路,傩戏、灯市倒是十分热闹,娘子是否要一观?”

    过得片刻,女郎支开轩窗,观望一会儿,答道:“这地界不错,整好看戏,你去买两盏像样的兔儿灯来,等会来这附近的铺面寻我。”

    主子发话,贤尚唯有照办这一辙,见人走远,宋迢迢提着罗裙,登轼而下,铃儿眼的侍女收起杏脯,过来搀住她手臂,她眨眨眼,笑问:“要不要吃五色饮?”

    侍女果然心动,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饮子铺,点了几盏五色饮、赤饮、蔗浆之类,擎等着享用,宋迢迢闲坐无事,逛了逛相邻的傩具摊子,买了只护僮侲子的面具。

    正要戴上,驱傩的队列伴着鼓声、踢踏声渐步逼近,为首的傩公、傩母领着一众僮子,高声唱祝,身边围绕着各色鬼怪,吹拉弹唱,或歌或舞。

    “……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

    游街的行人驻足,坊内的庭燎明亮,顽童将竹节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将祝词声都湮灭,金红色火花合着灯轮照亮长街,一派艳丽喜庆之景。

    贤尚抱着兔儿灯踉踉跄跄撞进人群,眼看与饮子铺不过咫尺之遥,兜头降下一盆水,淋透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咬牙向上去看,张口欲斥。

    惟见上方顺风招展的酒肆幌子,近窗处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急忙搡开人堆,迎面就是捏着盏甜饮子面有菜色的归浦。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速速去追傩戏摊子!”

    临近城门的暗巷,雪片缠着北风涌入巷内,吹得宋迢迢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抖去周身的落雪,揭开兜帽,开口时吐出一嘴氤氲白雾。

    “出来。”

    小巷人迹罕至,雪积得极厚,被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她余光睨了眼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青斗篷衣,面容遮得严实,嗤笑:“薛表哥何必遮遮掩掩?”

    “你是来求人,而非害人。”

    薛锦词不动,同样笑:“不尽然是求人……某随身揣着宋女郎所求之物。”

    “仅仅是物件?你不是说苍奴在你手里?”宋迢迢蹙眉,面露疑色。

    “那位郎君性子烈,时刻发着狠,恨不能手刃圣人,某怎么敢轻易带出来……”

    话落,久久无回音,薛锦词借着月光去望立在巷尾的女郎,她唇色惨白,眼眶隐隐透出血红,肖极了民间怪闻里会在雪地突现的青女,凄艳惨然。

    他突然不忍深说,措辞温和一些,有几分无措,“你那婢女的死,实是意外……你为着她的安危将她暂移别处,谁都未料到她已有身孕,她自个儿尚且不知……这才吃错药,酿成祸事。”

    宋迢迢听着,往日剔透明亮的琉璃眼,顷刻空洞洞的,仿佛被剃去瞳仁,蒙了尘秽。

    她当时不曾哭,好半晌,伸出手,指尖颤巍巍的,薛锦词一向圆滑机敏,这时犹觉讷讷,反应了几息,才将一只手缝的绣月兔福袋递给她。

    她木着脸,将福袋细细拢进怀里,一面说:“去燕京的质库报我的名,取两千金,务必看顾好苍奴,还有幺幺,我寻机就去看父女俩。”

    “你阿姊的事,我自会办妥。”

    收整罢,她不做停留,转步就要出巷,临到巷口,终究顿住,“是腊月初麽?”

    薛锦词愣了一瞬,晃过神来,连连道:“是、是腊月初,你那婢…碧沼罹难前,想着年关近了,才做的这福袋。”

    冬日里嘴唇干得皲裂,他舔了舔唇瓣,“若某未记错,女郎出生那年当是卯兔。”

    无人应答,抬眼四遭空荡荡。

    月华冷凝,风雪煞人。

    沿街的坊市,家家户户春幡高挂,青缯编制的幡面上绣着各色吉祥话,屋内人影憧憧,杯盏一重叠一重,击得门前的春幡摇曳,送来一室室鼎沸人声。

    宋迢迢在长街踱步,兜兜转转,不紧不慢,似漂泊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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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的游人,又似为着吃酒犯夜禁的痴儿。

    她且行且吟,嘴里哼的是扬州常见的小调,眼中映的是她绣鞋的一角。

    绣鞋是蜀锦做的,瑰丽奇巧,鞋头的花样子是碧沼最爱为她绣的荷花,她从前时时赞她鲜妍出尘,堪配荷花。

    她看了许久,突地折下腰,将绣鞋一一脱去,有铁蹄声由远而近袭来,说不得是巡夜的武侯,还是办急差的驿官。

    或许,两者都不是。

    宋迢迢不躲不避,赤足站在原地,微微侧首去望,北风扬起她两鬓的发绺,她薄白的面皮被刮出胭脂色,拢肩的披风和云帛肆意飞舞,卷着漫空的纯白雪片。

    渐灭的庭燎和月色里,她的眼瞳是最亮的存在,倒映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有打马穿过城门,向她飞策而来的郎君。

    白蹄乌上琢玉郎。

    她忽地笑了,朱唇一张一合,唤:“燕娘。”

    她的好燕娘。好萧郎——

    死遁倒计时3/1

    马上除夕了,提前祝宝子们新的一年平安遂意>3<

    出自《驱傩词》

    第55章 玉兰花

    =======================

    隔着一帘风雪还相距甚远, 纵是萧偃耳通目达,仍旧辨不清宋迢迢所言为何。

    他念着伴她节庆元日一事,连夜批完冗重的奏本, 将将踏出宫门, 就得了一封洛城急报, 顾不得旁的,急忙打马追来。

    这时节乍见宋迢迢, 什么遮掩避忌统统抛到脑后,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肚中, 顿觉眉骨胀得酸疼, 乌压压的眼睫一扑, 险些当场坠下泪来。

    他忙不迭勒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周边人发觉宋迢迢屹然不动, 自有心生疑虑的, 萧偃却是完全乱了阵脚, 满心满眼都是立在摇曳春幡下的少女。

    他疾步到她面前, 抬手去握她的手,先时低头, 发觉她一双玉足赤/裸裸, 教风雪摧得通红,眉峰一蹙, 就要屈膝替她裹住。

    萧偃脊背弯折, 上方突传来女郎清清淡淡的笑音, 笑过一声, 旋即收住, 实不像掺着真情实感的样子, 他指尖一顿,怔怔凝着垂在自己指间的大袖。

    峨冠博带,俨然一副郎子装扮。

    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

    风雪几欲迷人眼,宋迢迢掩着眼睫,打量他极白的肤、极艳的眼,他面上泪光点点,血色尽失,偏偏眼睑和唇是颓红色,衬得他比缭乱的白雪更夺目。

    他踌躇着抬起手,似乎要环住她的腰,在她腰腹间埋头饮泣。

    多么熟悉的场面?

    狡诈卑劣的狼犬,每每用眼泪、示弱、痛处——骗取她一点点怜意,就迫不及待将她吞吃干净。

    百试不殆。

    宋迢迢展开丹蔻半褪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她长日无事可做,指甲蓄起来,薄而锐的尖端贴着他跳动的脉管。

    指下的脉管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她折腰与他对视,指尖重重按下去,松开时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她乜一眼红痕,噗嗤笑出声,半掩着面,眼尾溢出零星泪花。

    “早知道你是郎子,却不知你是有官身的富家子弟,这样潜伏在我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发丝,懒洋洋的语气:“莫不是我身上沾了大案?抑或是……对我苦思不得?”

    萧偃注视着缠在她细白指间的乌发,喉头上下滚动,颊边的泪水半干,他抚了抚眉心的浅痂,背过脸,轻轻去贴她的手背。

    极温驯的姿态。

    宋迢迢感到掌下的肌肤蠕动,良久听不见他一句回答。

    她并不在乎,敛住眸中暗色,向他倾身。

    乱空的雪片在这一刻冻住,她的眼睫掠过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融着冰雪的凉意。

    “罢了,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噙着笑,再扑一下眼睫,吐字时的雾气呵在他脖颈,“是贼是官,是人是鬼,我都认。”

    话落,她直起腰身,赤足去踢他的小腿骨,“外间太冷,送我回暖阁。你前日同我说,要陪我一齐点爆竹,赏焰火。”

    周遭的军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或有那胆大的,离得近些,偷偷觑一眼这边的动静,目睹这悖上逆乱的一幕,惊得险些厥过去。

    偏不见圣人有半点脾气,原先他是半跪着,直似侍奉主人的奴隶,兢兢业业,教女郎踹一脚,反而整个人松泛下来,顺势替女郎裹上双足、围好兜帽,令她伏在自个儿的背上。

    又见女郎扬手拍拂他的肩背,一下一下,浑然一派驾马的阵势,“驭”着圣人向行宫的方向去。

    军卫们一时晃不过神,在后头面面相觑,舌桥久久不下。

    郎子的背宽阔,格外暖和,宋迢迢攀伏着,足尖慢悠悠地晃,披风和兜帽包裹着她,为她隔绝风霜,围着她面庞的是一圈细密兔绒,被风一吹,簌簌拂拭她的肌肤,令她温软的陷进去。

    她慵僻,萧偃乖张,皆不是话多的性子,坊内的呼喝声渐次消弭,一路缄默,她听着飞雪刮擦之音,阖上眼眸,脑中万千思绪盘桓。

    临到行宫,宋迢迢已然睡熟,宫门前立着贤尚一干人等,个个缩头缩脑,怯如鹑鸟,跪伏等候多时。

    萧偃视若无睹,径直入殿,替宋迢迢褪去外裳,换好寝衣,将人安放在千工床内,后舀一盆滴了花露的温水,浸湿汗巾,仔细擦她的身,末了,将被角掖平整,点一炉安神的苏合香。

    青烟袅袅攀上来,他观少女睡得安谧,方才拢上幔帐,朝外走去。

    外间的风雪变得十分轻淡,他的目光游弋回来,扫过跪地之人冻得皲裂的手指,接过惊寒奉上的长鞭,面色无波,破空一纵。

    霎时在为首的贤尚背部刮出血痕。

    鞭身带倒刺,裹了盐水,内里构造奇巧,加之萧偃用的是巧劲,不消发出声响,就能生生剜下人半块肉。

    仅一鞭,痛意凿骨。

    贤尚以手支地,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萧偃丢开鞭子,抽出绢帕来揩手,他的手指颀长洁白,悬着圆润的水露,玄色的绸缎在指间穿梭,似在擦拭一件玉器。

    “归副统这次算不得初犯。朕不欲扰夫人清梦,你自去内狱领罚,教你阿姊来顶一阵子。”

    他笑一笑,语气无甚起伏,继续道:“内给事办差不利,念在初犯,受过这鞭再跪两个时辰就罢了。休在这处跪,恐惊着夫人晨起。”

    贤尚岂敢说一个不字,领着余下的人去殿后罚跪,冬日的天亮堂起来要更晚,将近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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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宝蓝的光,贤尚捱着严寒痛楚,心里数着时辰。

    模糊间,耳边有人唤他,奈何冰霜将他眉睫都覆白,凝在一块,他挣将不开,还是被人搀着站稳的。

    他用袖子拭了拭眉眼,勉力瞠开眼,入目是一队乌泱泱的人马,蹑着手脚,忙上忙下,不知在作甚。

    离他最近的是穿着骑服的黎弦,她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臂弯,一点不虚晃。

    他大惊,忙要退让。前朝乃至本朝,宦者的地位都极其低下,常有高位者将他们视作秽物。

    黎统领身为北衙羽林军的头子,与燕统领并领大军,举足轻重。

    黎弦细眉一皱,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将随身的汤婆子递给他,照着萧偃的吩咐传话:“过不得两刻钟宋女郎就要起身,速速回房罢。陛下体恤,给你们赐了玉龙膏,搽过药好生歇息,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

    贤尚不禁觉着眼酸,黎弦松开手,掏出一枚鱼符,同他道:“这是出入洛城各署用的鱼符,你拿着这符,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宋女郎元日的行踪探明白,事无巨细,悉数上报。”

    这就要贤尚将功折过的意思,他心下一松,忙不迭应是。

    他揣好鱼符,却不立刻离去,探出头,张望不远处走动的人群,讨好的笑,说:“时辰尚早,黎统领宵旰忧劳,奴深感钦佩,现下是在操办什么要事?”

    黎弦默了默,启唇要答,一层朦朦的亮光突地镀在她面上,众人抬头,眼看着火树银花在天幕绽开,随后是阵阵烟花爆响声。

    她愕然侧目,扶着腰间的佩刀闯进人堆里,平日最是稳妥的人,刹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部下扶住她,她抓着刀柄,恨恨道:“谁干的?出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畏畏缩缩出列,举起手里黑秃秃的火榉子,“统领命我们按照图纸给焰火摆阵,天太暗,属下不大看得清,用火把照着瞧一瞧,不巧一个火星子飘下去,登时就点着了。”

    黎弦抚额,大错已酿成,实无转圜的余地,瞥了眼飞檐下的刻漏,卯时至,宋女郎约摸要醒神了,惟愿她同陛下不曾被侵扰,否则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迢迢的确醒了。

    她心里有事,起的便早些,用青盐、柳枝漱过口,她披着发,坐在窗下明镜前,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有透过积雪飞出的琉璃瓦。

    雪停后不见风雨,云层淡彻,多半是晴日,额外燥冷。宋迢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拨弄香篆,忽觉后颈肌肤被人浅浅摩挲,她不必回头,就知是萧偃在为她通发。

    她不发话,身后人轻易不会开口,这次倒不同往常,金篦才篦过一遍,萧偃在她发梢抹着玉兰头油,轻声问:“娘子今个儿起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生?”

    宋迢迢似笑非笑,搁开银簪,望着镜中如玉的郎子,直言:“明知故问。我虽嘴上说无碍,你到底诓骗了我,竟是一句话都无?”

    萧偃抿抿唇,低眉敛目,一派乖驯,“我本姓萧,字子愆,因着祖上的血亲关系,得了恩荫,一介闲散的宗室子弟,空有富贵,不值当说的。”

    宋迢迢挑眉,“富贵?何等富贵?倘是滔天的富贵,我等庶族如何接得住。”

    “不过几许铜臭,几间宅院,碍不着旁的。我身无长物,蒙月娘青眼,愿与我相识相知,实乃平生之大幸。”说着,他放下金篦,矮身伏在她膝上,抬起一双潋滟的狐狸眼,凝眉与她对视。

    大约是昨夜歇的晚,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眼白晶莹生光,当中的血丝都宛若花枝的脉络。

    他深知这张脸就是他最大的底牌,是以竭力表现得诚笃无害,甚至无意识模仿双生兄长的神采。

    宋迢迢果然有所松动,抬指抚上他的墨发,神色恍惚一阵,唇瓣张合间,低低说了句甚么,恰时焰火炸响,自然将其堙灭。

    二人齐齐转头,千朵万蕊,碎星乱舞,尽数映入眼底。

    烟花随玉撵,添作锦江春。

    一室无言,唯有“乒乓”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待得残花落,冷烟息,萧偃问她:“你适才所言为何?”

    宋迢迢水银般的眼瞳一眄,扬起唇角,深深漾出两颊的梨涡,“你应我三件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偃说好,她遂道:“一则,我有一堂姊名宋盈,与我颇为亲昵,她头婚丧夫,二嫁做了晋王侧妃,晋王殉难,独留孤儿寡母。传闻圣人在骊山遇刺,有晋王妾室的手笔,妾室与我堂姊幽居在离宫,同样是晋王的遗孀,关联千丝万缕,我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既为宗室,想来不缺人脉,可否设法保全我的堂姊,留那名妾室性命?”

    “二则。”她顿了顿,指着庭中一排排玉兰树,道:“往年这时节,风和日朗,玉兰堪堪报春,尔今不过生出几点嫩芽,这一年冬日着实漫长。”

    “偏偏我最爱玉兰,爱它的香气,爱它开的花儿。我的岁辰将至,岁辰当日,我要看见满城玉兰枝蔓,辛夷花开。”

    “三则……”她说到这,蓦地断开,萧偃含笑看着她,问:“三则?”

    但见女郎不语,默默捻转耳边的累珠挑子,笑靥清浅,梨涡半露不露。

    “还没想好,先欠着罢!”

    仲春十五日,宋迢迢已经在燕京安仁坊的府邸住定。

    她年不及双十,一生中半数以上的年华,都是与杜氏相依着前行,如今得以回到杜氏身畔,自在安居,自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午间用过膳,日头略高,屋里烧着地龙,熏得她又酣又热,宋迢迢换下嵌绒的红罗地半臂,披上细葛制的大袖衫,去东院寻杜菱歌。

    年节方过,杜家二房上京与大房团聚,杜菱歌一贯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番来到燕京城,被这软红十丈的繁华地迷了眼,兼之宋迢迢的生辰就在二月不远,遂长住下来,一并贺岁。

    宋迢迢绕过云/墙,远远见到杜阙侧立在影壁前,拿着交刀修花枝,今岁花开得晚,玉兰尚且含苞,东院这一片茶花不过初初吐蕊,实则不必悉心修剪。

    只是杜阙素性沉静,闲来无事便是莳花弄草,宋迢迢命侍女噤声,悄悄穿入月洞门,借着枝叶遮掩,猫腰行到杜阙身后。

    未及她出声,杜阙就暗暗笑起来,擎等着小妹来吓他,不想许久没有动静,茫然间一声惊雷入耳,小妹提着裙裾朝屋内大喝:“阿姊!小招阿姊!阿兄在这偷折你的美人面呐!”

    “就这一株,他还说、还说要接去他府上养!”

    杜菱歌果真飞也般地蹿出来,手里捏着件方格棋盘,好似稍有不慎就要招呼在旁人头上。

    杜阙对着气势汹汹的堂妹,百口莫辩,宋迢迢掩唇,按捺一会儿,才将笑声放出。

    笑得杜菱歌楞楞的,过得片刻,转过神来,操着棋盘追拿她。

    杜菱歌成日习武,百十斤重的横刀舞得哗哗响,宋迢迢哪里是她的对手,周旋一二圈就败下阵来,几人闹罢,在院中摆上棋盘,围坐在一团玩弹棋。

    说来也怪,几人年纪见长,玩心反而越发重,临到日暮,勉强尽兴,恰逢嬷嬷来传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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