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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明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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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菱歌手下的兵算是义军, 承平之时难免被打压,尔今骚乱频起,朝廷鞭长莫及, 中山王念兹行事克制, 且打心底轻蔑女子, 并未上心。
直到他发现许琅城治军有道,于军中民间俱是贤名远扬, 按不下心底猜忌,兵行险着与诸巳串通, 本以为是胜券稳操。
不想平日里不露圭角的秀宁军会是最大的变数!
短短一日, 这支战力不足两千的义军, 就以利诱、游说多般计策,集结近一万的兵力,逼退诸巳, 歼灭叛军残部。
此后, 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越城大营, 掳走重重困厄之下的萧宁越, 甚至散出妖言,惑走不少驻帐精兵!
此间屈辱之重, 犯界之甚, 怎一个恨字了得!
元和五年腊月初二,梅关战役已过半旬, 中山王派部将昼夜追击, 与北上的秀宁军展开遭遇战, 部将险胜, 折去秀宁军小一百兵力。
自此, 中山王府与秀宁军对立业已定局, 二者断无媾和的余地。
元和五年腊月十二,秀宁军护着怀身七月余的萧宁越步入江南西道,与郴、赣二州的刺史达成合盟,誓以梅关为界,抵牾中山王连同叛军。
说合两州刺史如此轻易,还要归功于许琅城生前行善无计,彼时他尚在东宫,代理三司,管天下讼狱,每每经手的案件无不尽心,甚还力排众议,将建业年间乃至文宗朝所断的错案一一翻异别勘,平冤昭雪。
晋阳乱葬岗冒死救下他的河东许家,赣州刺史的父兄,都是承他所惠方有今日。
宋迢迢听了这些往事,竟是不知作何感想,枯坐在廊下,捋着手里的素青络子。
屋内,萧宁越提前娩胎,产程将近尾声。
不多时,产婆擦着汗,探出褥帐,弯腰附耳,向坐镇在外的刺史夫人说了什么。
刺史夫人面露难色,张了张唇,未及出声,宋迢迢站起来,浅浅笑一下,“我知晓了,不必说孩儿。县主的状况如何?”
产婆含着胸,忙道:“县主身子稳健,除却精神不济了些,万事都好。”
“好,只要县主平安,孩儿平安,就没有更好的。”宋迢迢颔首,命人给婆子发几吊钱,另要医士好生安顿下来,转头低下眉眼,怯怯道:“我们几个小的,都是无甚经验成算,不比夫人晓事,烦请夫人担待一二,细微之处,务必好生顾全着。”
“月娘在此深谢夫人大恩。”说着,就要躬身肃拜,刺史夫人拦住她,口中连道分内之事不敢当。
宋迢迢就笑笑,客客气气着人送出去。
实则二人心里都清楚,医士、乳母、一应事务,宋迢迢这边俱都打点过,若非杜氏痹症发作,怎会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没得泄露了风声。
不过是要人严守口风罢了。
待人散了,宋迢迢立在原地,心底万千思绪盘桓,好一阵,招来外间侯着的乳母,细细吩咐过事宜,确认人净过手熏过艾,才准她入内。
四下阒静,宋迢迢倚着廊间的漆红柱,目光飘来荡去。
廊庑外,月洞门接云/墙,怪山石隔红梅,重叠累砌,映着一汪横斜的日光,光影澹澹间,下了几日的大雪忽就停了,整园的朱砂檀心梅齐齐绽开,千朵万朵,寒香彻骨,直如梦境迷幻。
宋迢迢愣了愣,缓缓抬手,似要抚摸探过廊庑的梅枝,乳母突地急匆匆闯出来,蹙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宋迢迢立觉不好,就听她道:“女郎、女郎大事不妙!奴方才入内,眼瞅小主子安睡着,就想向县主禀句话,迟迟没人应声,斗胆绕开屏风……”
“谁承想,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无!”
宋迢迢捏紧指尖,让乳母先去照看孩子,径直出院传唤巡弋的秀宁军,“传令戍城的银校尉,死守四方城门,凡有与县主、穆领军身形相似的人员出城,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扣下!”
宋迢迢终究未能追到疾驰而去的萧宁越。
她作为中山王这辈唯一的女眷,从小倍受优宠,行止坐卧、所用器具无一不是上乘,就连岭南嶂地少见的跑马场,中山王都替她辟了一座,马厩中骏马济济。
她胯/下的坐骑,就是天山进献的乌孙宝马。
寻常的马儿望尘莫及。
宋迢迢再次见到她,是七日后的城门外峰山下,朱砂梅簌簌跌落,女郎唇颊惨白如纸,全靠穆如令揽着稳住身子,两厢相遇,她先时不说话,掏出怀里半块符节,轻飘飘掷在地上。
确切的说,是掷在宋迢迢足尖。
穆如令倾了倾身,大抵是想暗示主子,既是托人大事,免不得软下身段,萧宁越却不肯听,兀自笑一声,背脊挺得直直的,向下看着不发一言的宋迢迢,道:“打从晋阳城初见,我就不喜于你,偏偏自诩高你一筹,明面不与你计较,私下暗恼……”
“可是。”她顿住,摩挲了一会儿掌间的弓,方道:“可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人心惟危、险象迭生的乱世,唯有你这样的人,最堪托付。”
宋迢迢心下一沉,“县主,林间风大,有事回屋再议。”
萧宁越摇头,避开穆如令的搀扶,只身下马,一步一顿行到宋迢迢身前,拾起那枚亲自掷出的符节,慢慢擦拭干净,“我抛这符,要说摆架子下你的脸,不如说在怨自己,怨自己耽溺情爱,怨自己无用……终此一生,看似所求尽在掌中,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她抬起头,眸中泪光闪动,深深回望宋迢迢一眼,尔后屈膝跪下去,四座大震,宋迢迢凝眉,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惶惑,而是极快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你要弃她于不顾?”宋迢迢问。
萧宁越跪在满地梅花中,久久不语,间或有几点梅瓣落在她面上,宋迢迢定神去看,发觉那何尝是梅花?分明是女郎流出的点滴鲜血。
宋迢迢顿时喉头紧/窒,张着唇吐不出只言片语,萧宁越目眶、耳孔皆在流血,混在她流出的泪水之间,凄惨骇人,继而听她道:“不必惊惶,服下一颗参半,就能换来阿兄手下半壁兵权,是很划算的买卖……”
眼看女郎的身形越发晃曳,宋迢迢矮身扶住,臂上衣料汲着身边人溢出的血,鲜红一片,宋迢迢几乎不敢置信,“兵权这等国之重器,岂是想要就要得的?倘使不该归你,想来服一万颗参半都换不到。”
“该是你的,何必去换!”
萧宁越闻言咯咯笑起来,鲜血染红她的唇齿,唯独一双柳叶眼又清又亮,“我果然没有看错。宋月娘,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慧的女子……”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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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
桌上摆了几样时兴的果子点心,一碟吴盐,两把并刀,酒博士连声谄媚,郎君不理会,女郎倒是颔首,回了个笑,他忙不迭逢迎上去,与人攀谈。
“两位客官实是气度不凡,天上仙人似的品貌。是来扬州游山玩水还是谈事呐?文昌阁和二十四桥去过否,要说春日冶游,秦淮河值当一去,大明寺施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他们这个行当,多是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捧得客人兴头上来,说不得就多吃几杯酒,一坛接一坛下肚,他们腰包就鼓了,焉有不说之理?
宋迢迢心知她和银鞍易容后相貌平平,并不戳穿他的客套话,顺着答了两句,尝了口酒,眉头纠作一团,推说:“我打小守庭训,吃不惯酒,可有樱桃蔗浆一类的?”
酒博士眼珠一转,推介南洋新来的三勒浆,价格不菲。
宋迢迢不急着接话,反道:“才先进门,大堂里是有名妓弹唱罢?群情激昂,好不热闹,现还在否?”
酒博士咂摸一会儿,答:“是名大人物点的,奴将将路过,已经换做胡姬了,大约是散了。”
宋迢迢作出扫兴的样子,不咸不淡说了句:“就上一壶你说的三什子浆罢,搁在门外,侍从自会去取。”
酒博士乐呵呵退出去,宋迢迢与银鞍相视一眼,披上夜行衣,领着扮作豪奴的亲卫,翻身落入临窗的南曲。
庆元春南曲口子停着辆不起眼的舆车,车厢阔大,饰物拙朴,檐角摇铎不声不响,浑如无人在内。
殊不知车内,升迁贬黜来回转了百八十年还是二把手的归浦——苦哈哈拿着千里望,透过车壁的机括张望巷内的战况。
一面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太子党几个头目是有真本事的,瞧瞧这郎君的轻功,恐要与我阿姊不相上下了!”
“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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