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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某些人虽然脸冷得像身畔树梢上的雪,但被人一勾就?走。
半盏茶后?,顾长雪跟颜王并肩穿行在夜集中:“你半夜翻墙,就?为了带我来逛这里?”
江南的集市白?日人声鼎沸,入夜后竟还能更加热闹。十里长街挑朱灯,拥挤得漫天的雪都没处落脚,顾长雪几乎跟颜王肩贴着肩走。
“不全是。”颜王扫视着夜集那些未被灯火照亮的角落,“江南城中的乞丐销声匿迹,背后的人总不可能趁着白天下手,晚上才有机会。”
他的视线又收回来,转向顾长雪:“——你有什?么?想要的?”
顾长雪被问得微怔了一下,看向那些商品琳琅满目的货摊。
这些东西对于顾长雪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来说,其实没有多新奇。只?是像这样跟另一个人肩挨着肩逛夜市,对于顾长雪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们顺着人流不紧不慢地逛过十来个摊子,手上没添任何?东西,但照样很满足。满足到顾长雪的心绪有些放松,在看到下一个摊子陈放的糕点时,下意?识碰了下颜王的手臂:“我要吃那个。”
顾长雪说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注意?自称,好在这里人来人往,他用“我”字不算突兀。
只?是“朕”字换成了“我”,这话听起来就?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矜持。乍一听更像是某种只?有对着亲近之人才能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讨要,带着亲昵和懒散的意?味。
颜王看了顾长雪片刻,眼神扫向摊铺:“哪个?”
“……饴糖。”顾长雪跟着看了过去,摆开催促的架势遮掩住他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快去,没剩多少了。”
他还真没催错。集市的人本就?多,这家?糕点铺子前又挤了不少人,等轮到他俩时,饴糖早卖空了。
两?人两?手空空地挤进去,又两?手空空地挤出来,齐齐木着两?张冷脸,带着满身被挤出的衣裳褶皱,怀疑了一会人生。
顾长雪想要放弃:“不然就?算——”
“城外官道?边有一家?糕点铺。”颜王脚步一转就?要往城外走,“玄丙在那家?铺子里给小狸花买过饴糖。”
顾长雪下意?识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顾颜。”
“?”颜王回头看他,结实的颈项拉出一条好看的线。
顾长雪张了张嘴,罕见地有几分不怎么?好意?思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不是来查乞丐的么?。”
颜王顿了顿,转回身走到他身边。
“骗你的。”他淡淡道?。
夜集这么?大,光他们两?人查能查出什?么??他早派了玄银卫负责盯梢了。
颜王倾身过来,仗着人群熙攘,无人在意?,伸手勾住顾长雪的手指:“出门时就?说过,带你出来偷情。”
颜王微微抬了下手,松松勾在一起的手指带着顾长雪的手臂也跟着动了动:“还走不走?”
“……”
等顾长雪再反应过来时,半条街市都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
离开人头攒动的街市,颜王便将柳骨伞撑了起来,沿着路边的灯笼,一路走出江南城。
自颜王擅权以来,各地都不怎么?执行宵禁。
这不怎么?利于管理,但的确方便了赶路的人。还给某些租不起城内铺面的商家?提供了机会,以至于虽然出了城,官道?两?边依旧灯火通明,不少百姓在林立的商铺间徘徊,居然半点不显得冷清。
颜王说的那家?铺子离城门有一段距离,两?人踩着雪往前走,隔着很远就?闻到了甜香的味道?,也看到了店门口长长的队伍:“……”
顾长雪缓缓转头看向颜王:“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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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颜王的脸隐隐绿了一瞬,还是站到了队伍末尾,垂着眼手一牵,将顾长雪也拉进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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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被拽得肩头撞向颜王的胸膛,站稳后?莫名有点想笑:“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要。”
颜王瞥了他一眼:“说谎。”
先前下意?识说“想要”时,顾长雪眼底分明含着光,这会儿明明脸上带着浅笑,眼底却?一片深色,像是将所有真实的情绪与欲望一并收敛了起来。
为什?么?收敛?
颜王问:“为什?么?说谎?”
顾长雪愣了一下,没觉得自己的举动算得上“说谎”。
他年幼时吃过不少苦,从小就?比寻常小孩更懂事些,十四岁时又失去唯一的亲人,而后?遍尝人间冷暖。
类似于“想要”之类的话,他很少说,即便说了,在发觉可能会让对方为难时,也会很快收回来。
这最初只?是他为了自我保护而养成的习惯,后?来有了独立的能力,就?变成了没必要对别人说我想要什?么?。毕竟他自己就?能够满足自己的一切需求,又何?必靠别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些话都不能跟颜王说,于是顾长雪只?是哂笑了一下:“怕你排队厌烦而已。”
“不厌烦。”颜王抬手将他往柳骨伞下掖了掖,“你在,看雪也不厌烦。”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说话时就?连眼皮也没有抬,以至于顾长雪在雪里站了几息,排着的队往前进了几寸,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顾长雪捋着衣袖的手指颤了一下,突然很想摸摸自己的脸和脖颈,只?希望这两?处地方别红得太厉害。
可偏偏耳根蔓延开的烫意?无法忽略。
颜王看着某人的冷脸一点点染上绯色,又遮掩似的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他。两?截精致的耳翼露在发鬓外,红得像抹了胭脂的玉。
颜王没撑伞的那只?手动了一下,正要抬起碰一碰那两?截红玉,身后?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顾长雪扭脸扭得早,恰好看到了全程:
一位老翁拄着拐跌跌撞撞走进人群,大概是因为体力不支,木拐落地时没落踏实,往旁边一滑,他整个人便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栽进雪里。
周围的人惊呼着避让开,又克制不住好奇八卦的天性,围聚在周围没走。
老翁摔得有些厉害,但人还有意?识,挣扎着想爬起来,抬起头时,遥遥望见城门的牌匾:“江……江南,我到了,我到了!”
他原本面色惨白?,此时却?像回光返照一般,脸上泛出几分激动的血色,挣扎的腿脚也有了些许力气,撑着官道?上被人踩得脏兮兮的雪爬起来,跌撞着往前走了几步,逮着人就?问:“官府在哪?!”
原本围观的人都被吓散了,谁也不愿意?被这满身脏水的老头扑捉住。老翁左讨右问,都被避之不及,原本便有些佝偻的身体晃了几下,孤立无援地僵在原地。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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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此时的狼狈,有些无地自容地瑟缩了一下身体:“我……我就?是想报个官……”
他喃喃着,原本看到城门牌匾提起的那口气一下散了,整个人跌坐在地:“我儿子不见了……”
“他们都说没事,他们都不愿意?帮我。我自己来,我要找儿子,死我也要见到尸体!”他混乱地说着,似乎又汲取到了力气,伸手去摸索地上的拐杖。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先一步递到他面前。
顾长雪蹲下身,并未在意?老人满身的泥水,只?以一种冷静的语气认真问:“你的儿子叫什?么??什?么?时候失踪的?失踪的地点在哪里?”
原本还有些混乱的老翁陡然顿住,几秒后?猛然抬眼:“我、我儿子叫俞木。”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今年初春失踪的,离开家?前,他说自己要来江南!”
“好。”顾长雪点点头,将那只?干净好看的手又往前递了几寸,“我送你去官府。”
老翁的手终于颤颤巍巍攥住了他,放下心的同时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晃了晃,晕厥过去。
天旋地转间,他模糊的视线扫见一道?高大的白?色身影快步走来,停在那位好心的公子身后?,似乎说了句:“不要饴糖了?”
那公子蹲在地上,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看,这老翁在找人呢。说死也要看到尸体。”
他顿了顿:“我想帮帮他。”
·
回府的时候,宅邸里乱成一团。
主要是九天和玄银卫在厮打,一边怒着“佞臣贼子!如此深夜带陛下出门,是何?居心!”,一边苦劝“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陛下心里显然也是愿意?的”。司冰河打偏架打得正大光明,把身边能够到的玄银卫揍了个满头包。
顾长雪刚进门就?见一个花盆当头砸来,瞳孔微缩,还没挪动步子,一柄玄色的剑便横挡在他面前,将那花盆挑开,“啪”地砸在院落中央。
颜王扛着老翁走进门,面色淡淡地扫了眼满院狼藉,手持的剑锋微转,无边寒意?裹挟着剑气,霎时将整座院落封成一处冰窟窿。
花盆砸碎的脆响可以听不见,但骤然降得刺骨的寒气却?没法忽略。
庭院里扭打的人顿时僵住了,又在森寒的剑气包围下哆嗦着乖巧分开。
方济之差点没冻僵在原地:“阿——嚏!阿嚏!王爷诶诶诶肩上扛着什?么??死人?”
“是位苦主。来江南找失踪的儿子。”颜王将人扛进屋子,随意?找了间空客房放下,“替他看看。”
他向旁边让了一步,方便方济之诊脉。还没回头,司冰河就?挤到他身边,压着气音问:“你们出去干什?么?了?怎么?还带个苦主回来?陛下怎么?脸色那么?难看,你惹的?”
“……”颜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司冰河,到底还是没说小皇帝耳力过人,你这么?说话他能听见,只?是顺着司冰河的问题看了眼顾长雪。
没见到老翁前,对方还耳翼殷红,白?皙的脖颈染着漂亮的霞色,可现?下脸色却?幽白?得像条鬼魂。
这心情上的变故,似乎就?是在看到老翁后?发生的。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苦主又不止老翁一个,比老翁惨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偏偏这一个能让小皇帝脸色如此难看?
如果?不是知晓小皇帝过往的人生,他几乎要揣测对方是否也曾经?历过与老翁类似的事了。
方济之很快为老翁施好了针,又帮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冻又饿又累,这人赶了不少路,难怪会晕厥。给他备点稀粥。”
玄甲被司冰河捅了一下,苦着脸顶着满头包熬粥去了。踏出门的同时,床上的老翁也悠悠醒转。
他睁眼看着床顶的帷幔有些迷茫,紧接着猛然一骇,惊坐而起:“官府,这是官——”
他急了还没半息,就?见九天和玄银卫各捧了大氅进门,为自家?主子披上驱寒。
“哗啦。”
一件大氅展开,明黄扎眼。
“哗啦。”
另一件大氅曳地,银色的布料在月下鎏光。
“……”
老翁僵了少顷,木着脸直挺挺地睡回床上。
他把眼睛一闭,神色很安详。
急个屁,这明显是梦。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伸手扶自己的公子穿上了皇氅,另一个满口饴糖的家?伙披着霜银大氅?
老翁闭着眼在心里念了一句“噩鬼逐散”。
第九十二章
“……”顾长雪无言地看着?老翁一系列的动作。
倒是旁边的千面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上前拍拍老翁:“别闭眼了,不是梦!听王爷说,你进城就是为了报官?现在你面前就是整个大顾最大的两个‘官’,你还不抓紧时?间陈述案情,不想找你儿子了?”
老翁闻声?一僵,缓缓睁开?眼,用力咬了下舌尖。
疼痛乍然迸开?,老翁痛得叫了一声?,可眼底却闪出狂喜——会痛,居然不是梦!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来,跪叩在地:“草民叩见——”
“说案情。”顾长雪打断,“你说你儿子来江南后就不见了,他来江南做什么?”
“找、找人……”老翁畏缩着?坐起身。
他说:“我儿名叫俞木,是个行商。平日里他走的是从西北往西域去的商线,路上总会遇到不少过客。他天性热情,总能交些天南地北的朋友……”
这些朋友有些会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有的纯粹只是聊得来。
好比这次俞木说要找的人,就属于?“聊得来”的那一拨。
“他走得很匆忙,只给我丢了句‘朋友有可能遇到了些事?,我得去看看’,便?备车离开?了。去的是江南。”
因为这次出行去的地方和往日不同,老俞心里便?总是记挂着?。本指望儿子能定时?传信,让自己安心一点,岂料左等右等,什么信也没等来。
“他往常不是这样的!”老俞着?急地抬起头,生怕面前的贵人们觉得他大惊小?怪,“平日里不论他去哪里,只要到了地方,都?会定时?隔一天寄一封信。十几?来年都?是如此,怎么会说不寄就不寄了呢?!”
起初,他以为是信差路上遇到事?,亦或是信鸽迷了路。可他等了两天,又等了两天……即便?第?一次是信差遇事?,第?二次是信鸽迷路,那第?三封、第?四?封……总有一封能寄回来吧?!怎么可能次次都?出事?呢?
老俞含着?眼泪:“我就托周围的人替我打听。可是……”
可是春日飞雪,田地都?封了。大家也忙,也焦心。哪能抽得出空帮他找儿子?只劝他说不会有事?。
他们说,你儿子去的是江南,烟雨鱼米之?乡,又有朋友在那儿,流连个一两月难道不正常?
他们说,老俞啊,你别想?太多,钻了牛角尖。本身你儿子出门?在外隔一天寄一封信就挺黏糊的,不像个大男人该做的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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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这次出门?,他被朋友糗了几?句,决定改了这习惯呢?
“怎么可能呢?”老俞低低地呜咽着?,“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性子又那么固执,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跟他娘纠正到大,他都?一直不改。这种养了十来年的习惯,他又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我怨呐……”老俞流着?眼泪喃喃,“我心寒呐。我儿子笨,天生一根筋,我跟他娘没指望他念书考功名,只求他做个有良心的好人。他记上心了,做起来就一点也不带含糊。”
他们家原本也只是普通农户,俞木还小?的时?候,穷到连饱饭都?吃不上。小?俞木记住了爹娘说的“与人为善”,就一天到晚跑出去帮人的忙。
村口大爷丢了拐杖他自告奋勇去找,东头李婶家的母猪难产他也跟着?忙得团团转。后来长大了,哪怕生活再困窘,只要别人找他帮忙,他总会竭尽全力。只要是自己手头上有的东西,别人需要他就愿意借,哪怕借完了自己一无所有,他都?乐意。
人人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在陷入困境时?,想?的都?是独善其身,唯有他家的傻小?子,都?快融在江里了,也要伸一把手,想?把别人托上岸去。
这种性子,突然说要出门?行商,老两口谁敢放心?
可俞木太倔了。想?要做一件事?,谁都?扭转不了他的决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俞木行商的头一天,他们就做下了约定,只要俞木出门?,一到目的地,就要每隔一天给家里寄一次信……
老俞两眼鳏鳏地跪坐在地,重复着?喃喃:“我怨呐……我心寒呐……”
他怨,是怨自己。如果当?初没把俞木教成这种性格,是不是俞木就不会为了朋友的一句“出了点事?”远赴江南,从此杳无音讯?
他心寒……是因为有些人明明是踩着?江里的泥菩萨才过的河。可当?泥菩萨需要帮忙时?,他们却一个个都?不愿伸手。
老俞自嘲地笑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木小?的时?候,他曾对俞木念叨过:“助人呐,不能抱着?‘我是图一个回报’的念头。咱们与人为善,是修咱们自己的品德。别人回不回报,咱们求不来,也不应当?求。否则这助人的本质可就变了。”
他也清楚,春夏正是田里离不开?人的时?候,更别提西北一直在下雪。大家想?要先保住自己活命的根本,再考虑他人,这想?法无可厚非。
可每当?他累极了的时?候,怨怼就总是会从心底里冒出来。
——凭什么这些人知恩不报?
——当?年我儿也是在自己身陷困窘时?帮的这群人,我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们施以同等的援手?
还有自己。自家就是个吃饭靠天的普通农户,有什么品德好修的??
你看看那些独善其身的人,哪个过得不快活?只有你,心比天高?,还教得儿子也跟着?犯傻,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活该。
老俞垂着?头:“我知道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自己来找。”
这一路他走得并不平顺。
最初的时?候,他还能凭借俞木攒下的积蓄租辆马车,结果半途遇上了山匪剪径,车没了,盘缠也没了,他硬是凭着?双脚从西北走来江南。
临近江南府城时?,他实在支撑不住,晕厥在官道上。
意识模糊时?,他还想?着?:这么晚了啊。这么厚的雪,只怕我明早冻硬在雪里,尸体都?未必能被发现。梦晚还在家里等着?我把儿子带回去……可我真的走不动了。
真的走不动了。
老天大概格外憎恶他,才总是不给他任何希望。
他在心灰意冷中闭上眼,再睁眼时?,身边居然是温暖的茶炉,一个咋咋呼呼的店小?二说他真是太幸运了,居然能赶上自己因为意外不得不大雪夜出门?采买。
“诶,你知不知道这种事?百年难遇!……百年可能有点夸张了吧,但自开?店以来,就今天晚上,我因为店里缺货出门?采买,往日里掌柜的从不犯这种错的!”
店小?二絮絮叨叨:“老人家您真是福大命大,这可能就叫做‘命不该绝’吧。唉,现在可少见这么幸运的事?儿了,倒霉的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来……”
他也十分?茫然,因为“幸运”这档子事?,从二十多年前就跟他绝缘了,如今乍然绝处逢生,他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
他就那样迷茫地坐在茶炉边暖着?手,随着?温暖重新侵入身体,他渐渐冒出一种想?法:是老天开?眼了吗?还是他这辈子行善积德终于?有了福报,神明眷顾了他?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过往那些固拗的善念不是白费功夫了,一定是这样,所以神明才眷顾他的吧?
就像现在,他原本只想?着?来江南报官,却没想?到居然能在城门?外遇到景帝和颜王。景帝还冲他伸手,将他接回府,亲自过问他的案子。
老俞太激动了,又很紧张,话不受控制地往外倒,有用的没用的……统统倒了个干净。
原本他还想?着?,完了,贵人们肯定得不耐烦,结果一抬头,就见穿着?王爷制式衣袍的少年推了一下景帝,又冲他沉声?问:“你方才说,你儿子走的是从西北到西域的商线,还总是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立刻相帮……我问你,你儿子走商路的时?候,是不是救过一个女童?”
老俞愣了一下,不知道这问题是什么意思,他答了是好是坏。
偏巧顾长雪的脸色白得像个幽魂,老俞那点子激动霎时?就像被冷水当?头泼上:“我、我……”
司冰河微微蹙了下眉头,正想?试着?再推顾长雪几?下,一抹寒息无声?扫来,霎时?将他挡出七步开?外。
直接背贴墙壁的司冰河:“??”
颜王抬指轻碰了下顾长雪的手背:“顾景。”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长雪。”
长雪。
这一声?像是穿透了过往记忆的缝隙,顾长雪带着?几?分?恍惚清醒过来,看到了被自己吓得说不出话的老翁,看到了身畔颜王眼底的忧虑。
他闭了下眼,将所有不合时?宜的神色敛得干干净净,看向老翁:“无碍,朕只是想?到了一些旁的事?。那女童是我皇弟在西域救下的孩子。据她说,她最初是被一个行商送去的西域,那位行商还为她挑了一对良善的爹娘。那对爹娘对她很好,只是后来又遇到了一些祸事?……所以她又变成了孤儿。”
“啊……”老俞呆呆地张了下嘴,“所以,不是什么坏事??那、那就有可能是我儿做的。”
他有点怕贵人们误会他是想?冒领功劳,赶紧又补了一句解释:“主要是我儿从小?到大就认死理,从不行恶,只做善事?。”
“从西北到西域的商线,这十来年流民变得特别多,糟心事?儿也多。我儿子寄回来的信里,常常提及又救了什么人,他得晚归几?日,帮这些人安顿好,或者找个好人家托付。”
司冰河精神微振:“那岂不是……”
很有可能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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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木救的小?狸花?
颜王派人遍寻行商寻不得,谁料到景帝半夜出门?遛个弯,就碰到这样一个老翁。他的儿子不但有可能与江南案情有关,还有可能与小?狸花的身世有关。这门?出的还真不——
司冰河的眼神往颜王身上一过,后面一个“错”字就生生变成了“成体统”。
他挂着?一张脸转回视线,问老俞:“那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来江南找的人是谁?”
“知道,知道。”老俞记得特别清楚,“他叫谢良,是个管户籍的小?吏。”
第九十三章
九天去了一趟府衙,很快回来:“陛下,府衙里的人说,谢良已经去世了。就在今年初春。”
“……去世了?今年初春?”司冰河轻声?说,“可俞木收到朋友的传信也就是今年初春的事。”
照这?么说,谢良岂不是刚寄信没多久,人就没了?
司冰河:“他怎么死的?”
重?一:“在自己府里失足摔死的。”
……失足摔死??
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在场的人精没一个信。
众人当场备车出门,抵达谢府时,天刚蒙蒙亮。
方?济之陪着熬了一夜,困得直打瞌睡,下车都是重?三扶着下来的。
他于困倦中抬头,恰好跟谢府出来迎客的女主人打了个照面,下意识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谢夫人敢怒不敢言地抬了下眼,又?忍气吞声?地垂了回去,“亡夫才?走了不到半年,府上若是喜气洋洋恐怕不大合适。”
“失礼了,”司冰河在老幼妇孺面前一贯会收敛些脾气,低声?替方?济之道完歉又?说,“我等来府上叨扰,是为了查谢良的死可有?蹊跷。”
“蹊跷?”谢夫人瞳孔一缩,“怎么可能?他不是摔死的?那一日家仆都在,妾身亲眼看着他酒醉后步入庭院,不慎滑倒撞到额头,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有?人动得了手脚?”
司冰河:“……”这?他倒是没料到,谢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摔死的?
那……如?果不是中了蛊,就只可能是酒里下了药。假如?二者都不是……
那还真就是他自己倒霉。
众人怀揣着不怎么祥的预感跟着谢夫人去了坟地,掘出骨灰一验:“……”
司冰河碰了下方?济之,低声?道:“别不说话?。”
方?济之干巴巴咂了下嘴:“无?蛊无?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真他娘的是他自己倒霉。
这?还怎么查?既然不是中蛊而亡,说不定这?人跟蛊都扯不上关系。
顾长雪蹙了下眉,侧过脸问谢夫人:“先前是不是有?人来府上询问过谢良的死?”
俞木失踪不可能没有?原因,说不准是从谢夫人这?儿得到了什?么线索,再?要追查时遇了害。
“这?……”谢夫人愣了一下,“确实有?一个。”
颜王看过来:“你怎么答的?”
他看人的眼神总是淡漠疏离的,再?配上一张冷峻的脸,目光扫来时像裹挟着风雪的寒潮。
谢夫人活生生被冻出了一个哆嗦:“同、同样的回答啊……不过那人后来多?问了一句我夫君平日里爱去哪些地方?,我说他生性不喜热闹,只爱在清净处写写画画,有?时在家都嫌吵。烦极了他就会背上一堆作画用的东西,自己跑去山里……”
“这?山在哪?”司冰河眼神一凝。
谢夫人:“出城往西四十里。”
·
单听谢夫人说,好像这?山特别好找。真正到了地方?,众人才?开始头疼。
城西四十里重?山叠黛,山不仅多?,还高,真要搜一圈,少说也得好几天。
“要不要去府衙借些人手——”重?一正跟顾长雪请示,就见颜王望了眼远山,收回视线走了过来。
他抬指轻轻碰了下顾长雪从昨夜拧到现在的眉心:“我去看看。”
雪色的广袖扫过顾长雪的鼻梁,短暂地遮挡住了山野的来风。
这?片衣袖围拦起的狭小?空间中,颜王身上那股寒铁的气息短暂地笼了过来,须臾便退,蓦然让顾长雪有?种似与眼前人分离的错觉,以至于颜王刚转身,他就下意识伸手捉住了对方?的衣袖。
但他捉得快,放得更快,乍一看就像只是随意挥了下手,不小?心勾到了近旁的雪裘。
颜王短暂地停了下步子,回过头:“?”
“……我去行了吧!”司冰河看得脸色哇绿,不等顾长雪回话?就纵身掠入山林,眨眼便杳无?踪迹。
他的轻功本就与颜王不相上下,没花多?久就将整片山区绕了一圈。回来驻足第一句:“找到了。东边第三座山,就是那座最高的,山上有?火烧过的痕迹。”
…………
这?片火燎过的山顶面积广阔,地势也算得上平坦。远离断崖的那一边环绕着密林,同样被火烧得只剩枯枝残干。
众人在这?片黑漆漆的土地和树林里找了大半天,直到傍晚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起火怎么可能没有?火源?”司冰河帮小?狸花扎帐篷的时候还在琢磨,“看来这?火很有?可能是人为的,事后有?人特地打扫过这?里。”
“至少说明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很有?可能俞木就是在这?里发生了意外。”千面抱着一叠帐布安慰他,“人走过肯定会留痕迹,等明天白天,咱们往山下再?找找看。”
玄银卫那边已?经架起了锅,肉汤汩汩滚着香。重?三追在乱窜的小?狸花身后试图喂饭:“姑奶奶,你今天就吃了一堆糕点,半点主食没沾。过来把这?小?半碗饭吃了!不然以后再?不给你买糖糕。”
千面闻声?探头过去看了一会,忍不住插嘴:“要不都别吃了。我怎么感觉几天没注意,这?小?丫头又?变胖了?”
小?狸花一个急刹,略惊呆:“胡说!我是长高了!”
重?三一把拎住她后颈:“长高跟变胖又?不冲突。假如?你只想长个子,以后少吃糖糕多?吃米饭。”
重?三骂骂咧咧地把小?姑娘拖回去吃饭了,剩余的大人们也飞快祭了自己的五脏府,各自回帐篷休息。
连续折腾了两天一夜没睡,这?群人的呼噜一个打得比一个响。
顾长雪毫无?睡意,静静坐在帐篷里思考了会进入江南以来遇到的诸多?繁琐零碎的案情,最终还是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这?座山上的植被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处理过,朝东的半边山光秃秃的,连颗灌木也没长,朝西的山却林木密布。即便被烧得只剩枯枝,这?片漆黑的焦林依旧重?重?叠叠遮着景,一眼望不见山下。
顾长雪缓缓踱着步子穿过焦林,一路走到山崖边才?停下。
“咔嚓。”
近旁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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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枯枝折断声?,顾长雪迅速望过去,同靠在焦木边的颜王对上视线。
“怎么不睡?”颜王的手指松松垮垮拎着那把柳骨伞,却一直没撑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睡不着。”顾长雪扫向山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惜从这?儿往下看,只能看见黑压压的森林密不见光,他这?会儿又?不是很想独自下山……
可能是老俞的话?让他记起了某些年刻骨铭心的过往,他现在更想在有?人的地方?待着。
颜王冲他微微摇了下头,站直身体。
顾长雪以为对方?打算劝他去睡,拒绝的话?都滑到了嘴边,就听颜王低低地道:“那你站错位置了。”
颜王向后退了一步:“来我这?儿。”
“?”顾长雪扫开鬓发上落的雪,几步走到颜王几秒前正站的位置,再?往下看,“那是——”
从某个特殊的角度,能看到几束暖黄的火光透过浓郁树林泄露出来。
而在那暖光亮起处,有?一株比周围密林更加高挑、更加华茂的古树,正静静擎着雪。
那是一株古桃树。
“是赵家村中央种着的那棵树。”颜王无?声?无?息地向前进了一步,寒铁的气息半拢住顾长雪,“要不要下山看看?”
他垂着眼抬起指尖,总算如?愿触到顾长雪露在发鬓外的那一小?节玉似的耳翼,轻触之下,那一小?节精巧的羊脂玉便氤开了胭脂红。
“……”胭脂玉的主人无?声?地往前飘了一步,转回头睨他,“赵家村已?经去过一次,现在再?去看哪里?”
“其他人的家。”颜王说,“我想看看他们的佛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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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村白天格外热闹,晚上却静得诡异。
顾长雪顺着村路和颜王并肩往里走,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种“静得诡异”的感受从何而来——这?里没有?猫闹声?,也没有?狗吠,就连雀鸟掠林的响动都没有?。
几户人家门前挂着灯笼,在雪风中晃荡。那光在山顶上看时还感觉一片暖黄,现在被四周的静一衬托……
“你还想去看佛龛么?”顾长雪的声?音压得不能再?轻,只觉再?大声?一点点,就能把整个死寂的村子都吵醒。
他特地侧过脸看向颜王,想从这?个古人脸上看出一点对神鬼的畏惧,然而并没有?。对方?只是神色淡淡地走到某户人家的窗前,一点不怕地伸手捅了纸窗往里看。
“……”顾长雪脑海中立刻就配出好几种恐怖片的发展。
他不怕鬼,但万一里面是什?么中蛊发疯的尸人,颜王这?么一看被捅了眼珠呢?
顾长雪忍不住伸手拎住颜王雪裘的后领,正想把人往后拽点,远离窗口?的那个洞,就被颜王反拉住手腕:“过来看。”
“?”顾长雪被迫弯着腰凑到窗前,怼着洞往里一看,就对上一排灵位。
颜王低声?道:“写的都是全名?。”
顾长雪愣了一下,细细一看,的确每个牌位都有?名?有?姓,侧角还刻了生卒日期。
他皱着眉收回视线,跟着颜王将这?赵家村里大大小?小?的屋舍纸窗捅了个遍,但凡家里放了牌位的,基本都是同一个制式,唯独……
“唯独赵车夫家的牌位不同。”颜王轻声?道。
那张牌位上只刻了一个赵字,别无?其他,就好像……
供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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