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娘仨一起去吧。”于娘子说。
“豆儿都要睡着了,你带去干嘛?放我脚边上吧。”张巷边说着缩了缩脚,给昏昏欲睡的乔银豆留出了位置。
于娘子就带着乔金粟往油旋铺子走去,栓春台的百姓一日三餐都有吃油旋的,她们去的时候,正有俩食客排队等油旋,一个要六个,一个要四个,要得多,所以得等。
和面其实是个挺累的活计,但乔金粟见方稷玄做来,像撕纸一样简单。
大面团已经揉开和匀,揪出十个拳头大小的面剂子,然后再挨个擀成胚子,撒上葱花椒盐再卷起来,团一团再抻开,蘸抹上猪油再卷起立定压扁,末了还得上一层猪油上鏊子煎烙,非得这么些猪油才能起酥皮。
栓春台的油旋是先煎后烤的,烤完酥脆焦黄,极为诱人。
释月端着一笸箩出来,分夹进两位食客各自的食篮里,末了箩底还留了些酥屑,另外一个食客已经带着油旋走了,只那个妇人还不走,就觑着释月。
释月得用灵力挖凿进脑子里才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一歪头,像个困惑的小动物,
那妇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展开一张帕子铺在台面上,小声道:“能不能把碎皮倒给我?”
这要求不寒酸,街面上有几人顿顿吃得起油旋?
释月拍拍笸箩屁股的时候还飞出去一粒,妇人忙用指腹沾了,放进嘴里,一转眼见乔金粟看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孩子馋,骗骗舌头也好。”
“你买了四个油旋,都是给谁吃呀?”
“公公、相公、大伯,还有侄儿。”一人一个,一个也不多。
似乎是觉得叫外人看笑话不太好,那妇人又解释,“我那孩子是个丫头,又不做重活,也不用读书费脑子,捏捏针线,洗洗衣裳,用不着吃油水的。”
乔金粟见捧着三两酒回来的于娘子与那妇人擦身而过,又见蛐蛐儿在酒馆里忙前忙后还落不到一点好,忽然有种世上人人可怜的感觉。
她摇摇头不细想,转脸释月问:“释娘子,你们的果干可还有剩?愿意卖吗?”
“怎么,你有门路?”见她来拉买卖,释月觉得新鲜。
“张叔有门路,就是李将军的千金要办诗会,办诗会的茶轩还想做些好糕点,要些食材。”乔金粟说着,又忍不住提自己的事,“我还去做一日短工呢。”
听她语气中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释月不自觉笑起来,道:“卖一些就卖一些,各种果干都是有的,核桃和榛子也有。”
第34章 诗会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释月的确很会花银子, 而方稷玄又不叫她用幻术作假,银子四外流通,万一到了哪个术士妖物手里, 虽然他俩在一块, 真不怕谁顺藤摸瓜找过来, 但也不想被扰了清静。
张巷边是个有银子挣能起得比鸡早的性子,第二日就笑呵呵地跑过来过来拿了几把果干样品往茶轩去了, 当天中午就来车拉货, 跟释月结了现银。
这些果干并非种植而是野采所得, 即便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也少有贩卖的。
茶轩的掌柜其实很识货,张巷边又通晓北江物产,没叫他三言两语唬住, 谈了个很高的价钱, 即便他抽了两成, 也敢扪心自问是很够意思的。
释月眼瞧着一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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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麻袋的果干、榛子搬上车, 这一笔买卖够油旋铺子半年的进项了,她把玩着手里的一把银馃子, 神色淡淡。
张巷边总觉得这俩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路数, 于是凑上前来笑道:“释娘子, 我这就先去了,日后若还有什么买卖, 多多照顾,就当绕我几个茶钱。”
释月随意地颔首, 道:“仔细些, 别给我惹什么烦人的玩意回来。”
张巷边点头哈腰, 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茶轩的诗会要一整日, 乔金粟前一天就去了, 与个妇人学了几分规矩,虽跟那些世家调教出来的丫鬟比是差远了,可应付一日还够用,她又不是真做下人去!
挑来的这些小姑娘在外头已经算是机灵了,可一拿到场面上来,每个都带着点呆滞笨拙气。
乔金粟因跟着张巷边一路从北江来,路上跟着他在货栈落脚,上下左右都是天南海北的货商,总有好事的人凑上来逗弄她几句,乔金粟原先被吓得都掉眼泪,后来渐渐没那么敏感怯懦了。
到现在若有个与张巷边相熟的买卖人来家里喝酒,看轻乔金粟年纪小,言语上戏弄几分,她也会回嘴。
张巷边自己也是靠嘴皮子活的,对于她这点小油滑很包容,不怎么小题大作。
有些客人大度,哈哈一笑置之,也有小气的,面上有些愠色,张巷边就赶乔金粟出去,边笑边说:“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说笑话罢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也有分外计较的,白乔金粟一眼,说什么三岁看老,日后不知要赔多少嫁妆!
“嫁妆个屁。”乔金粟端着一笸箩的花生蚕豆壳出来,掩上门时听见张巷边如是说:“爷还要掂量掂量彩礼呢!”
把一碟‘红珠落雪’糕点摆到茶桌上,乔金粟安静轻巧地抱着茶盘退到一旁。
学规矩的时候头一条就是不准露出馋相来,在这方面乔金粟最稳重,因为她差不多能知道这些糕点的味道。
‘红珠落雪’不就是鹤莓米糕吗?只不过用是鹤莓在米糕上嵌出了朵朵红梅。
鹤莓干乔金粟吃过,酸甜微韧,蒸米糕她也吃过,前几天张巷边生辰的时候,她娘在灶上还学着蒸了一笼,她和乔银豆分到了一小块,蓬松香软。
“烟池生绿柳,一夜红梅老。”
这诗,乔金粟觉得挺好,简简单单,她也听得明白,那些漂亮尊贵的大姐姐们也先客套地赞一句好,后又纷纷望向李应茹,等着她点评。
乔金粟只敢偷偷觑一眼她的侧脸,觉得十分清秀,书香氤氲。
李应茹在众千金中最是位高,径直道:“你这一句诉的是雪消春来之景,走了题了。”
乔金粟才听释月念了三两本诗集,才疏学浅,哪里能说得上什么门道,顺着李应茹的话一想确是如此,下意识跟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姑娘轻转团扇,笑道:“玉骨寒枝怯素妆,一醉红梅九霞觞。”
李应茹赞了一句好,乔金粟又是不自觉轻轻颔首,方才头没开好,众人都有些怯于开口,这下得了李应茹的赞扬,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一句接一句的冒出来。
但她们说得太密,乔金粟跟不上听,而且似乎没有合李应茹心意的妙句,她只是品着茶,没有点评。
乔金粟渐渐也走了神,被一旁那株枣树上盘卧着的一只小东西勾去了目光。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叫男宾那边拿几句好诗来听听。”见李应茹兴致缺缺的,方才那位做诗得赞的姑娘提议道。
“也好。”李应茹道。
不一会就拿来几张落了诗的纸,看诗先瞧字,李应茹听人说今日诗会有冀州舒家的公子,翻了几张都是中规中矩的字,找不出太好的,倒是瞧见一句诗不错——‘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
“诗不错。”李应茹瞧了瞧落款,见就是舒君誉,微微一怔,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字怎么不如小时候了。”
因她没念出声来,乔金粟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诗,就略略一踮脚,想要看个清楚,结果被掌事的妇人一拽脖领子。
乔金粟往后摔去,仰面跌在树下,树上的小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响动惊着了,飞跃而起。
乔金粟眼睁睁见它好像是飞进了云里,又被阳光一照,晃得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哪找来的毛躁丫头?!”李应茹身侧一个总捧她说话的姑娘斥道。
乔金粟心里也怕,涨红了一张脸。
李应茹见她圆眼圆脸圆鼻头,又是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是可爱,一时兴起冲她招招手。
“好端端的站着,怎么会摔呢?”
乔金粟掸掸衣裳走过去,没说掌事拽她的事,她也确实做不好,就道:“我踮脚想看诗,没站稳。”
有嗤笑声响起,乔金粟的脸更红了几分,李应茹倒是没笑,只是有些惊讶,“你识字啊?”
乔金粟绝不好意思点头的,只看向那句诗,道:“冬好,白雪,剩下的都不认识了。”
李应茹就给她念了一遍,又问:“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好。”
“好在哪里?”
听见李应茹问个卑下丫头的意见,旁人面上都有些藏得住或藏不住的不满。
“灵气不死板。”乔金粟憋了一会才道。
她脸更红了,因为这句点评其实是释月说的,当时她同蠹老头在比较几首写景诗的好赖,乔金粟在边上听了,记了,觉得放在眼下也恰当。
“呦,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心高。”
“是啊,咱们的诗都成死板的了。”
“那你也来首灵气些的打油诗听听。”
“唉,同个丫头较什么真呐。”
“不是咱们的诗不好,是舒公子的诗太好。”
听到是舒公子写的,乔金粟的心莫名一跳,李应茹见她若有所思,带着点好奇问:“可是有诗?”
乔金粟一惊,瞪大了眼望李应茹,众人见她这惊慌神色便笑,笑也罢了,有些讥讽委实难听。
乔金粟咬了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方才那团白雪之物从半空中飞纵而过的样子,像扯开了一张裘袄。
她想起北江漫天鸭绒白雪落下来,顺着爹没修理好的窗缝钻进来,差一点把灵堂上的香烛吹灭了,她急得爬上去用板子挡,掌心一下就按在还烫的一摊蜡油里。
乔金粟攥了攥拳头,隔着记忆好似触到那一摊灼热,像是爹留给她最后的温度。
“白袄铺天地,红蜡融树梢。可不可以?”
虽是粗浅直白了些,但也很妙。
在一片安静中,李应茹轻轻笑起来,隔着帕子蹭了蹭乔金粟的脸,说:“很可以,我略改两个字,你听听?”
乔金粟自然点头,就听李应茹略一斟酌,道:“素缎铺天地,红蜡融满枝。世事随春风,悲喜终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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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金粟心中含悲,可她识字不多,如何能述出伤感之情?
李应茹这么一改,居然更契合她心中真正的情感。
“多谢李小姐,你做的诗真好。”乔金粟忍住泪意,扯开一个笑,说。
“这是你的诗。”李应茹认真道。
乔金粟哪敢担这个名头,连忙摇头。
今日的诗会,每一道糕点就是一道题,末了先归拢了这些诗,分出次序来,舒君誉几乎是包揽了头名,只在以‘寻’为题眼的诗上败给了李应茹,还有就是在这首白雪红梅诗上有些商榷不下。
李应茹不觉这诗是她的,乔金粟又不在意这头名,众人也不拿她当回事。
乔金粟虽没有什么彩头,但临散场的时候,李应茹吩咐掌事的,说让厨房把没吃完的干净点心都给她带回家去,还说下回再办诗会茶会,也要叫上乔金粟伺候。
这就叫人不敢贪了她的赏。
花市在城南,茶轩在城西,乔金粟毕竟还是半大个孩子,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乔金粟抱着一个大包袱从偏门出来,见张巷边驾着骡车来接她,于娘子抱着乔银豆也在车上。
她先是一愣,有些感动,又有些别扭。
他们仿佛是一家子。
“行哈,挺给我长脸的!”张巷边边赶车边扭头打量那一包袱糕点,“有好模样的留几块,我送人用。”
酥皮绿豆饼都碎了一兜子,卖相不好的点心多得是,够她们吃个痛快了。
在娘的夸奖和妹妹满足的笑声中,乔金粟终于还是扬起了嘴角,咬着一块山里红水晶糕。
偏门和正门走出的车马并到一条道上,张巷边哪会跟贵人抢路,就歇在了巷弄瞧着一辆辆马车走过去。
李应茹的马车虽不是最精美的,但却是最严密牢固的,寻常的箭都射不穿。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笑声传了过去,她的丫鬟绢书开了车窗看了眼,对李应茹道:“就是那个姓乔的丫头,同她妹子正吃着姑娘赏的点心呢,两只傻小猫似的。”
车窗还没关上,边上忽然踱过一抹白影,瞧着李应茹神色有些好奇,绢书又把车窗推开一些,就见白衣白马佳公子正偏首对乔金粟笑道:“小妹妹,素缎红蜡,可是你的诗?”
乔金粟羞得不会说话了,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但又口齿清晰的强调着,“是李姑娘的诗,我只讲了几个字。”
“李姑娘诗情甚好,”舒君誉声音忽然柔似春风,添了许多暧昧,“我知道的。”
李应茹这春风裹挟,却一拧眉,嗔怪道:“知道个什么,在街面上这样讲。”
绢书抿唇笑着,慢慢将车窗关上。
骡车路过书铺的时候,乔金粟给蠹老头半包芝麻云片糕,两块桃酥,大方得于娘子都心疼,但天热起来了,点心也存不住。
她还把点心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叫蠹老头高兴极了,也说她给自己挣脸呢。
乔金粟有心想分些点心给释月,但直到她一向吃得好,不稀罕别人剩下的,倒不如用自己挣来的几个铜子买个糍糕给她吃呢。
路过释月家后院的时候,一股极香的油味飘出,炸得人舌底冒水。
“嚯!方郎君这辣子香得,闻一闻都肚饿。”张巷撺掇乔金粟,“你去管释娘子讨一碗辣子来,晚上叫你娘蒸滋卷吃。”
第35章 酸汤羊肉饺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夏日里胃口淡, 吃滋卷最好。
滋卷的面皮要一半死一半烫,醒发透了,能擀得很薄很薄, 卷上萝卜丝菜菜馅一蒸, 透软的像米皮一样, 要是再蘸蘸辣子醋蒜油,怕是连笼屉都要吃了。
‘不知道方郎君做什么吃食呢?’乔金粟想着。
方稷玄只是简简单单做了两碗酸汤饺子, 可面好, 羊肉好, 那位老丈送来的辣子也好,怎么做都不出错。
饺子是释月包的,汤底是方稷玄调的。
一只只紧实的饺子浸在芫荽芝麻红汤里, 方稷玄端出来时, 香气都在晃。
释月坐在院中小方桌畔, 倚着身子拄着额角, 一副柔弱慵懒的姿态,只不知打哪来了一团白影, 飞快地钻进她身子里。
“那是什么?”方稷玄呆在那里问。
残缺不全的下弦月挂在树梢上, 释月把一把玉骨抛在桌上, 瞧着星盘走势微微拧起眉头。
她有些堪不破舒君誉的星盘,本不想理方稷玄, 但抬眼瞥见他一脸呆相,也是好笑, 就鬼扯了一句, “撕下来的月亮。”
“那你定然吃得饱了。”方稷玄坐下来, 把两碗酸汤饺都摆到自己跟前。
释月瞥一眼, 饺子都飞进一个碗里, 满满一碗稳稳当当地移过来。
“我包的饺子,你喝酸汤去。”
方稷玄捏着乔叔给做的一把大木勺,瞧着碗里就剩一把芫荽,默默把勺子伸到释月碗里捞饺子。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那个舒君誉的命势好奇怪。”像是横插进栓春台的一把刀,连带着李越的星盘也有迁动的趋势。
“谁?”方稷玄还以为释月在卜李越的星盘,即便是故人,也已轮回转世多次,到底是不同了。
他只是偶尔去看看李越练兵,没有动过与他深交的念头。
“就是近来在栓春台诗名很盛的舒公子,那日被我废了肾经的穷书生是他的拥趸,李越的女儿在粟粟今日去做短工的茶轩办了诗会,舒君誉拔得头筹。”
释月说着,就见已经吃空了一碗饺子的方稷玄忽然低了脑袋认真看她。
这小方桌给她算宽敞的,但给方稷玄就太矮了些,一勺饺子到他嘴里像攀悬崖。
“粟粟今日都没来过,你消息这样快?”方稷玄琢磨时一垂眼,密密的睫毛遮了眼中心思,再一抬眼就见他眸中琥珀珠色沉郁,像一勺浓稠的蜜,“那白团子,是你的本体分身吗?”
“你总揪着这个不放做什么?就这么想弄死我?”释月警惕地瞧着他。
方稷玄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但释月又觉得他好像有些郁闷自嘲。
他站起身收拾了两副碗筷,准备往厨房走去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绝不伤你杀你,你为何总是不信?”
释月拨弄玉骨头的指尖一顿,反问他,“你也真是好笑,可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脑子也坏了?若是你叫我拴着束着,离不得身,我即便再怎么温柔小意地同你讲,绝不杀你伤你,但凡是个魂魄齐全的,不痴傻蠢笨的,那只有不信和不得不信,断然是没有全信,肯交付身家性命的!”
方稷玄被她说得抿唇不语,只收起方桌,把碗筷浸在缸子里。
天热起来,槐花飘出香气来,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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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以吃了。
释月倚在槐树下,抿着一粒玉骨看着步步走近的方稷玄。
方稷玄所踏之地,地上银圈一一闪现隐没,悄无声息地束缚住他,而他只是一抬手,折下两串槐花递给她。
释月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相触,就听见院门轻轻被叩响,乔银豆糯糯甜甜地叫,“方郎君,释娘子。”
片刻后门开了,两丫头扬起脸,举起一个盘,方稷玄就见是条热腾腾的滋卷,面皮薄透,紧裹绿菜丝儿,比上翡翠白玉也不输什么了。
“方郎君,辣子油还有吗?可以匀我一碗吗?想蘸滋卷吃呢,这滋卷请方郎君和释娘子尝尝,加了鸡蛋的。”
乔金粟笑容大大的,一整日发生的事情都叫她高兴。
方稷玄接了滋卷,端出一碗辣子油来,见释月三两下已将槐花吃尽,又一抬手,折下四串槐花。
两串给释月,金粟银豆一人一串。
乔金粟正要道别,依稀就听见铺子前头有动静,不过家里大人等着她们吃饭呢,就也没多想,带着乔银豆先回去了。
方稷玄和释月往铺子前头去,就见果然是蛐蛐儿正挨骂受打。
“你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贱骨头,贱骨头!”
眼前这出戏不太好,释月舌尖那股清清香香甜甜淡淡的槐花味都乏了点。
“乔叔也做爹,秦三也做爹,怎么这么不一样呢?”释月忽然感慨。
方稷玄有些意外她提起乔叔,也没作答,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蓉娘出声。
“秦三,你给我消停点,葫芦巷子那都是赌钱摊子,混蛋多了去了,你叫蛐蛐儿去送酒,全须全尾的回来就不错了,讨不来酒钱你自己不会去要啊!”
秦三平日里对蓉娘谄媚只是想吃口香肉,可蓉娘对他没有一回好脸色,昨个入夜还揽了个货商进屋子,他出来解手的时候都瞧见了。
蛐蛐儿的娘当年就是受不住秦三的打骂,同个货商跑了,如今不知在天南海北,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三既是吃不到嘴,眼下又恼火着,更恨蓉娘也同货商搅和,宁要一夜夫妻,也不肯便宜了他,骂道:“你个骚狐狸精还敢管我的事!”
蓉娘是骚啊,她认,狐狸精就更是没错了,故而这话骂不出她一丝火气。
“谁想管呢?谁你吵着我了呢?要揍上后头揍去,当街打得这样难看,买卖都叫你赶跑了。”
蓉娘瞥了眼蛐蛐儿,见她衣襟上有一整个黑灰掌印,准是叫谁抓了一把。
蛐蛐儿见她瞧着自己的胸脯,知道自己丢丑的事情瞒不住了,哭着捂脸跑出去了。
秦三叫骂着追出去,没追上,又悻悻然回来,对上方稷玄和释月两双眼,他没由来有些后脖子生凉,就出言替自己遮掩。
“贱皮子,不打不行。”他指了指蛐蛐儿逃掉的方向,一脸恨色,“不然就跟她娘一样,叫男人白玩了。”
秦三实在面目可憎,释月不想同他说什么,转脸看向方稷玄,“杀了吧,见一见这张脸,胃口都倒了。”
方稷玄也抱臂,道:“他虽是渣滓,但杀了倒不如叫蓉娘一日日吸干了他的精气,做出一副染病渐衰的样子,反正只一人,他素日又酗酒,死了也不打眼。”
“蓉娘也要挑拣的,她说这家伙尝起来像醉后吐出来的秽物,我也不好逼个无仇无怨的人去吃这种东西吧?”
“是,是,”方稷玄颇觉好笑地点点头,道:“你善心。”
他们二人说话声轻,如情人细语,秦三不知话里有自己,只觉得他们自说自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十分恼恨。
方稷玄善饮会酿,明明是两对门,却从不光顾秦三的酒馆。
他们二人初来那阵,秦三醉睡着的时候,忽然闻见一股绝佳的好酒味,挣扎着一下站起来,发现是释月启了一坛酒。
酒水清澈醇香,她斟了一碗,又封口压坛,端着酒碗出去了。
秦三眼瞧着她是给花市上那个蠹老头送去,肚中酒虫翻涌,想趁着她未回去偷酒喝,结果手还没挨着坛口,他就猛地打了个尿颤,回过头去就见一只炸尾巴的竖耳黑毛松鼠站在柜台角,叽叽喳喳叫了一通,分明就是在骂他,秦三无端端觉得,骂得还挺脏。
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蜷腿窝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膝上足边杂书乱堆,她信手翻着一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秦三软着腿,讪笑着挪出去,至此后一直提防着她家卖酒,虽说眼下还没往外卖过,到了秋日收了粮就不一定了!
他暗自警惕着,把释月和方稷玄当做他买卖上最大的仇人,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屁。
槐花树下小方桌上,方稷玄想起释月方才的话头,开口问道:“舒君誉的星盘怎么了?”
“人的命数是活的,不是定死的。”释月没有直接回答,而又抛了一次玉骨,托腮瞧着几颗骨头在小小方桌上落定,道:“如河流的分支去往各处,可水脉总有规律,但他星盘走势却好像是城中水渠一样,并非天成,而是外力挖凿。”
“很蹊跷?”方稷玄并不十分领会,他是个不入轮回的东西。
“倒也说不上蹊跷,只是有些古怪,古怪必有因。”
释月觑了方稷玄一眼,月光在他脸上落满了槐花的影子,她说话时,他总是听得很专注。
她心头有浅淡如月影的思绪掠过,却没表露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按着原先的星盘来看,他应当是罗辛的转世。”
方稷玄看着她的目光一凝,唇也抿了起来。
“不过,”释月又一摊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搞错了。”
方稷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颇为无奈。
释月慢条斯理的捡起一粒粒玉骨,眉眼流转,显然在等方稷玄服软。
“我不该那么说。”话出口时,方稷玄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哪样说?”释月却不满意。
“不该说你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方稷玄只好说,“你从月中来,最是尊贵,哪里需得拜师求艺,是被我连带得荒废了许多日子,稍悟些时候,定然无所不精的。”
“哼。”释月听得满意,笑得眼弯唇翘,极为动人,“等下个月圆时我再卜一次看看。”
方稷玄忽然很想再夸夸她。
第36章 蜂蜜凉糕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租书铺不朝街的那一面墙上, 凌霄花在夏日里都开满了,密密的绿枝垂挂下来,间着些红色纤长的花朵。
栓春台的夏日干而晒, 尤其是午后, 风和光都很自由, 没有多少的山势起伏和森林阴蔽可以阻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松烫的土气。
蠹老头在书山书海里也待不住了, 从释月那借来了小方桌, 又同乔金粟一老一少各拎着把小椅子到巷子里吹穿凉风。
蠹老头在方桌上展开一卷有些年岁的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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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金粟帮着他用石块压好纸张,瞧着他蘸墨执笔开始抄录,看得极是沉醉专注。
对面小院门一开, 探出个小小人来, “阿姐, 来吃蜂蜜凉糕啦!”
乔金粟忙跑过去, 一脚迈进清甜蜜香中,她回头瞧了一眼, 巷道里的风吹到她眼前, 一股墨香气。
蠹老头宽大的素袍飘飘, 满墙的浓绿点红摇曳,一个糟老头在书香夏风的簇拥下, 也有能入画的一幕了。
张巷边前些日子去临近镇上一个隐居的文士家中收书,因为文士身故, 几个子女对书卷都没什么喜爱的, 只想换了钱财好度日。
张巷边觉得有利可图, 便拢了花市上的书画铺子掌柜, 凑了一笔银子把文士书房里的物件都包下来。
蠹老头没有钱, 只能眼馋瞧着。
文士书房中有一成是印石,磨一磨卖给篆刻铺子了,还有五成是画,被画铺掌柜囫囵收了。
余下四成是书,张巷边先把那些市面上好流通的书卖给城南的大书铺了,剩下那些孤残本就让蠹老头帮着给打理估价。
他若有喜欢的,可以拿两本,再多的话就要手抄了。
这算张巷边给他的辛苦费,反正蠹老头喜欢看书之外,也喜欢考据修补古籍。
乔金粟觉得张巷边有点欺负人,他数着倒手赚来的银子,浑不在意,“那你问问蠹老头的,我是占他便宜了吗?”
“我觉得张叔占便宜了!”乔金粟满嘴的冰凉甜蜜,红豆夹馅芳香馥郁,她说完这句话又赶紧闭嘴,怕滋味逃了。
蜂蜜凉糕是用糯米做的,两层糯米一层红豆馅,用粽叶或者细布裹了上锅蒸熟,切时用刀会黏,用绳子绞开反而干净利落,一块块跌进炒熟磨成粉的白芝麻里,滚了满身,再浇淋上蜂蜜。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于娘子今儿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就由乔金粟带着乔银豆,俩娃娃也就是去蠹老头或者释月这里,乖得很,乔金粟被张巷边用各种拍花子的故事吓唬过,十分警觉。
“你觉得蠹老头欢喜吗?”
释月已经吃了不少,跑到厨房大窗子前头,管方稷玄再要一个红糖卤子浸着的纯白米凉糕。
乔金粟想一想,老实道:“欢喜的。”那也就没有占不占便宜的说法了。
凉糕吃得涨肚,叫人昏昏欲睡。
乔银豆昨夜叫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没睡好,释月身上凉,简直像冰玉床一样宜人。
贴在她身上,睡在她臂弯里,乔银豆缓缓眨了几下眼,瞧见一串串槐花随风荡漾,像一树不会响的小铃铛。
乔银豆觉得好舒服啊,往释月身上再蹭一蹭,就睡着了。
释月竟也神游眯着了,乔银豆被于娘子养得很好,白胖胖的肉圆儿,还一股奶呼呼的味,搂在怀里真得很催眠。
乔金粟收拾了碗筷,见俩人都睡着了,就跑到屋里寻薄被。
她又不好上二楼的,瞧见方稷玄扔在柜台后的一件薄单衫,就擅自取了过来,给释月和乔银豆盖上。
她闻过了,方稷玄的衣裳没什么汗味,就是像在闻一块锋利的铁,冰冰的,没有半点锈味,不像方稷玄自己,热烫烫的像灶台。
乔金粟有时候都觉得,他肚肠里是不是有团火气啊。
把这念头做闲话说出来,张巷边哈哈大笑,说有释娘子在,方郎君肚肠里怎么会有火气。
于娘子急得用筷子敲他的手,这还是头一遭呢,张巷边倒是没生气,依旧缩着手笑。
见乔金粟满脸困惑,于娘子忙道:“灶边成日站着,做的又是油旋这吃食,能不烫吗?”
乔金粟毕竟是个孩子,只怕释月和妹妹着凉,拿了衣裳就走,没考虑过夏日里男人都只穿个薄单衫,她给拿走了,那方稷玄穿什么?
乔金粟在店里常来常往,她的气息和脚步方稷玄已经不怎么留意了,伸手打算拿衫子,摸了个空,刚探出个身子来,就见对面酒馆里正说话的蓉娘和蛐蛐儿瞪大了眼。
那天蓉娘追着蛐蛐儿出去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好了,蛐蛐儿瞅着个空档找蓉娘玩,蓉娘也总替蛐蛐儿骂秦三。
方稷玄无法,只好从后厨大窗子里跳出去,就见自己的衫子盖在释月和乔银豆身上,真是拿也拿不回了,只好上楼又取了一件。
屏风能把释月全挡住,却只遮方稷玄的胸口。
他打屏风前头过只有一瞬,鲜明的身材轮廓也在白屏绿绣后隐约不可见,但光是那一打眼的肩背颈臂就叫人瞠目,蓉娘瞧着戳戳蛐蛐儿的脑门,道:“看傻了你!”
“方郎君脖子上还戴环呢?”蛐蛐儿有些面红,但更好奇这个。
蓉娘叫酒水呛着了,严肃叮嘱,“这是人家兴致所在,你可别不长眼的去问。”
乔银豆做了梦,梦见自己从摇椅上飞起来,成了一朵被风推着的云,瞧见底下横纵的街道巷陌,四方的城墙,黄土地,绿麦田,黄带河斜斜流淌而过,并不迂回流转,造出许多奔腾激流之势来,而是那样的平缓柔和。
红崖湖落在黄带河边上,成片成片的香蒲、芦苇,还有一丛丛的卷柏、茜草。
这一带水脉边上还有几个零星的野湖,太小的那些湖泊只在雨季出来,一旱就没了。
“阿娘。”乔银豆忽然瞧见香蒲堆里的一个人,叫道。
云好像听得懂,慢悠悠地飘了下去,悬在于娘子头顶,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于娘子用手搭着凉棚仰起头,瞧着头顶上遮日的白云,没怎么多想,只呼出一口疲累的气。
香蒲长在水里,可不是拔拔草那么简单,这活计很辛苦。
这时候的蒲草还新嫩了点,得晾晾,小院天井里要走人,就晾了些在屋顶上。
栓春台的日头干烈,一天就差不多了,于娘子借了梯子爬上去拿,乔金粟在下面接。
“阿娘,你在水里扯草。”乔银豆忽然冒出一句。
于娘子站在高处,正小心着,没留意她说的话,只以为是孩童玩笑。
倒是乔金粟抱着一捆半干的蒲草扎牢,问:“小妹,你怎么知道呀?”
“我在天上瞧见了。”乔银豆笑着说。
于娘子扶着梯子下来,又抱着梯子去还给人家,只听到乔金粟问:“做梦瞧见的?”
“嗯啊!”乔银豆点点头,也想帮忙,只是她没劲,捆不牢,只好坐在台阶上看乔金粟忙活。
张巷边谈完买卖回来的时候,院里的蒲草已经拾掇好了,一捆捆干干净净的堆在墙角,也不碍着他什么。
于娘子带着俩女儿坐在屋门口,正编扇子,乔金粟在旁边有样学样,不过力气小,拽不紧,编起来总是松散不紧实,乔银豆就更不用说,瞎玩呢。
“吃的呢,饿了啊。”张巷边嚷嚷。
“叔先喝口水吧,晾好了的。”乔金粟赶在于娘子站起来之前说:“阿娘已经做了半盆的蒜汁儿凉面条,我给您端来。”
张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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