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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鬼火焚烧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秋高气爽, 云雾薄透,月光清朗。

    方稷玄坐在暗处,跟山石几乎融为一体, 望着不远处月光下那个朦胧柔亮, 由点点光斑聚成的释月。

    她散在月光里, 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有月亮的地方都有她, 看起来随时会跟着月光离去。

    方稷玄每每看到这个场景, 总会想起释月头一次偷偷溜出来晒月亮的情景, 面对突然出现的他,月光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向他射来。

    方稷玄避过后退了几步, 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可定神望去, 只见释月赤身立在月下, 胴体曼妙皎洁,长长黑发散在背上, 被夜风吹得扬起, 斜斜几缕不堪遮。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过释月那时还不懂很多事, 单纯以为方稷玄是被自己赶跑了。

    只有方稷玄守着那时惊艳而震撼的心情直到现在,揉面时, 摘花时,她笑时, 拧眉时, 那个场景总是不受控的出现在他眼前。

    面对释月的浑然不知, 浑然不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很无耻。

    但, 说是占便宜也好,折磨也罢,他才是那个被操控的人。

    月亮一点点落下去,释月会一点点凝回来,神色惬意,像是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觉,没有觉察到方稷玄的沉重与压抑。

    两人刚在槐花树下显影,登时就闻见那股焦烧味,释月一个转身扑开院门,只见街对面废墟一堆,只剩几个烧得焦黑的石墩、石坎、石柱、石阶。

    蠹老头的书铺是夜里烧起来的,很多人提着桶拿着盆来救也没有用,书太多了,整栋屋子都在烧。

    众人救火无望,只好拼命保住离得近的两间铺子,幸好胡同隔开,没有殃及邻家。

    火烧尽了,救火救了半夜的街坊也睡去,这时候街面上有短暂的宁静。

    蓉娘昨夜回狐洞探望几个侄儿侄女的,眼下才到,也是惊得一跳。

    “这,这蠹老头没事吧?”蓉娘也知他一个老者定然是凶多吉少,但还是忍不住问。

    释月踏进还有些灼烫的废墟中,瞧见纸张烧过的余烬堆上,很显然有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

    脂油烧过的地方会有明显的不同,一看就能看出来。

    他们回来的晚了些,蠹老头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是不是昨夜烧纸钱飘了火进来?”蓉娘正揣测着,就听见门口有响动,原来是来了衙役仵作。

    因为死的是个老头,身家都在火里葬送了,看起来纯粹是意外,也并未找到什么人为纵火的痕迹。

    几个衙役用刀尖在余烬堆里挑了几下,飞出好些余烬,像灰黑的蝴蝶一样。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释月才瞥到一眼就没了,衙役赶紧撤了手,把刀插回刀鞘里,对几人道:“走吧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夜里起火,乔金粟迷迷糊糊有听见响动,但于娘子很快捂住她的耳朵,没叫她醒过来。

    张巷边穿上衣裳,把自家的水缸泼完了,又去马家打水,拎着水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救不了了,跌坐在熊熊大火前喘粗气。

    回来想洗把脸还没水,就那么浑身黑灰的睡着了。

    于娘子也没怪他弄脏了床褥,马家知道各家没水了,今日的水很早就送来了。

    张巷边睁着眼看着帷帐,就觉湿湿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转脸看去,见是乔银豆,伸手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掐了一把,瞧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又笑,“你娘你姐呢?”

    “娘在煮粥,姐姐出去买酱菜了。”听出张巷边声音嘶哑,乔银豆伸手碰碰他的脖子,“痛啊?”

    张巷边摇摇头,说:“被烟熏了,让你娘去要点金银花煮水给我喝就行。”

    乔金粟捧着酱菜坛子走了个来回,望着黑漆漆的书铺直掉眼泪,好些书生或是得了消息赶过来,或者就是预备着来看书的,皆是难以置信呆愣当场。

    火精小呆掩在墙头槐树影里,看着乔金粟伤心的样子,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冲着释月胡乱比划一通。

    释月看了半晌,见它一下炸成蠹老头惊惧的一张脸,一下又变换成散成许许多多的小火团,轻轻颤抖着,忙得很。

    小呆昨夜约莫是瞧见什么了,想表达给释月看,可这炸炸聚聚的,她实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话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儿子,可懂什么意思?”

    “怎么就成我儿子了?”

    这团小火精是从焚烧坑里凝出来的精怪,火种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释月和方稷玄身边,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笼统才这么一点灵力,长出手脚都费劲,竟先塑出灵识来了。

    方稷玄手下万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扬灰,他一见到这团小火精就烦躁,脑子被烧坏了才会拿它当儿子。

    释月当初就是为了膈应方稷玄,所以执意把小火精带在身边的。

    小火精说不清楚话,但听得懂,闻言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叶里,似是伤心害怕,果不其然点着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给他擦屁股。

    外头街面上的人现在一闻见烟熏火燎的气味就紧张,叫嚷着还想蹦进院子里来灭火,“方郎君没事吧。”

    “不必惊慌。”方稷玄搪塞了几句,看着那一路滚一路烧的小呆叹气,“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收敛火焰吗?”

    “这两条手都是捡你的漏才长出来的,能有什么本事?”释月在边上说风凉话。

    小呆更伤心了,使劲戳戳对门的位置。

    “什么意思?”方稷玄看看释月,释月一摊手,谁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团,无奈地往屋里滚去。

    它那天应该是觉察到什么了,只是又描述不出来。

    “叫你不读书。”释月看着滚在地上的火团,忽然来了一句。

    闻言,小呆滚得更快了,同个厌学顽皮的小子没分别。

    释月转脸望向缓缓退开的院门,瞧着一片黢黑的废墟暗自思忖,‘老书虫的死能有什么蹊跷?’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说,是野鬼顽皮戏弄,丢了鬼火烧死蠹老头。

    烧成这般,尸体都不用收,午后衙门就派来了几个力夫,把这片废墟给铲平了,烂砖焦炭统统运走。

    乔金粟睡了一晚起来,她的启蒙恩师就被火烧没了,她再睡了一觉,原来绿蓬枝红细花的书铺小院彻底没了。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那处地,除了地面上暂时去不掉的焦痕,蠹老头的存在几乎泯灭干净。

    “释娘子。”乔金粟坐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开口,“蠹爷爷的魂魄会回来吗?”

    “魂魄归故土,若是颠沛流离的话,也是回到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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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的人身边。”

    可蠹老头说过自己没有亲人,释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会去哪里。

    “那阿娘给蠹爷爷烧银纸,他收得着吗?若收不着,可不好打点鬼差了。”乔金粟忧心忡忡地说。

    “虽说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烧银纸,也是能收着的。”

    释月说得还是这样笃定,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面上清静了些,铺子也歇了买卖。

    好些如于娘子般的善心妇人都折了银纸来这里给蠹老头烧,夜风四起,火堆乱舞,灰烬攀风而上,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释月见状,关上二楼的窗子往后跌去,在一片虚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静修,忽然就觉一尾银鱼探进自己的神识里来,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记忆,由得她乱窜而去。

    很多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硬是被释月翻腾出来。

    他们一起站在五六岁的小方稷玄跟前,看着他是如何溜进军营伙房里偷粮吃,然后被方谋抓住罚去捡了一筐马粪之后,又丢进河里涮了干净,兜头被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里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脚的穿好,抓起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糙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事方稷玄当然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方谋帮他挽过袖子,而且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河边大石块上吃的饼子,但实际上是他年纪太小,跟日后同罗辛出去玩的记忆弄混了。

    方谋其实把他带回了军帐,他是坐在蒲团上吃的。除了饼子之外,方谋还让人给了他一碗温温热热的马奶。

    那是他头一次喝到奶这种东西。

    方稷玄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边喝马奶一边转着眼珠子,随时随地提防有人来抢。

    “真像只小狼崽。”释月笑着说,伸手想捏一计小方稷玄的脸,却是掐了个空,转脸就来掐大方稷玄。

    罗辛的父亲是方谋手下的副将,因为儿子七八个,所以对这个天生眼盲的儿子不怎么在乎。

    罗辛自己又是个好强的,别人读书他也读书,别人写字他也写字,别人骑马他也骑马,别人练剑他也练剑,从来不把自己当个瞎子看。

    方稷玄小时候是个少根筋的性子,罗辛一双眼睛只是眼珠稍微黯淡几分,并无其他异样,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同他一起赛马,便是凫水也带他去。

    罗辛除了看不见,其他什么都很敏锐,有一次雨后的山崩就是他听出来的。

    奈何众人都不信他,他兄长罗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后还是方稷玄说动了方谋撤军。

    军帐刚刚撤出去一里地,山洪倾泻如天崩,释月瞧着巨龙从山谷中涌动出来,恍惚间都能闻见那股方稷玄记忆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罗建表情也太可笑了。”听到释月这样说,方稷玄也转脸看去。

    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

    第42章 油馍头和木匣子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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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发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时他蹲在方谋膝边看他一点点雕出来的。

    方谋看着他,虎着脸说:“火烧屁股了,还赖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时反制了敌军一把。

    白日里,方稷玄见了李越同妻女的相处时的场景,入夜后这段记忆就浮了上来,被释月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蓦地收拢神识,不论是光芒氤氲的池水,还是潺潺流动的瀑布,还是绿密深沉的林子悉数消退,只露出屋子本来的面貌来。

    木床一张,算得上宽大,新换过的秋被松软柔蓬,不过是个摆设。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软榻上合眼打坐,运转灵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铜盆里,扒拉着盆沿瞧着他,五官模糊的一张脸上,竟很明显能看出钦佩仰慕之意来。

    软榻正对的窗边有一张梳妆台,铜镜、妆奁、香膏、头油倒是齐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罢了。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后做的,释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里晒了几晚的月亮,这木匣子就摆在桌上了。

    释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是给她的。

    刚做出来的时候有点粗糙,方稷玄偶尔会捧在膝头摩挲,原本寻常实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朴温润的光泽来,像是一层层的上了好漆。

    纤白的手抚在那木匣子上,释月手指一抬搭扣,木盖就往上掀开了,里头分两隔,左边也是能摆得下一个骨灰坛子的深窄,右边倒是做成了一层层的小抽屉。

    松针编成的绿星星,方稷玄做的,不过翠色是释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释月自己冻了几片玩,然后撇在一边,方稷玄用银子抿成丝给串起来了。

    两簇带绿梗子的鹤莓,一簇五颗,滚圆鲜红都不输给鸽血石,方稷玄挑出来的,释月凝的。

    这些都是耳饰,也有簪子。

    雾凇的细枝,霜雪都还在,方稷玄摘下来的,释月冻住的。

    缀着一颗橡果的木簪子,释月捡回来一大把还是青色的,方稷玄搁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后挑拣了一颗最饱满的做了簪子。

    ‘还挺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释月抿着这根橡果簪子想着,就觉身背后方稷玄睁开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进发髻里,揽镜一照,就见镜中方稷玄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边的空挡,也是留着装我骨灰的吗?”

    方稷玄正瞧着镜中的释月,被她的话兜头盖了一脸,惊讶、困惑、尴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释月尽收眼底。

    她一笑,转过身认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没有骨灰,至多就灵核一枚,还会招致觊觎,只这么一个木头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头深锁,道:“别说这种话。”

    释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面庞上,让她探究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的空灵朦胧,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方稷玄鲜有感到紧张的时候,更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释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扔过来一粒银子,让他搓了银丝来。

    橡果还剩了一把,释月用银丝串成两串小手链,给了乔金粟和乔银豆。

    张巷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软乎乎的新袄子,又是羊汤,又是油旋的伺候着,家里有个热乎乎会张罗的女人真是不一样了,住家里跟住客栈还是没得比啊!

    俩白来的丫头片子也乖巧,小的跟着大的在院里跳绳,嘴里念歌谣也小小声,怕吵着他睡觉。

    张巷边抄起带回来的一个石榴招呼她俩来吃,拨弄了下乔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说:“还挺有趣儿!你们吃完了,等会把这几个石榴给释娘子送去,拉柿子回来的路上叫俩地头蛇拦着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两个小兵来请方郎君去指点拳脚,方郎君同我点了点头,嘿!吓得那俩没蛋的王八头都缩回去了。”

    张巷边不是栓春台本地人,买卖太好了惹人眼红,最稳妥的还是拉人一起入伙,人家出本钱出大头,他卖嘴皮出小头,赚钱不嫌少。

    枣子、脆柿和柿饼可以往外卖,但软柿子娇嫩,一步都离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张巷边瞧着心疼也没办法。

    “院里的柿子不给释娘子吗?”乔金粟转脸瞧着那红彤彤的小山,每一个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笔点出来的。

    “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树结出来的,特别特别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楼茶馆说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几只咱们自己吃,你捡几个去给释娘子也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红籽石榴,这时候街面上哪哪都是柿子,虽说吃着有差别,但看着不稀罕了。”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朝厨房望望,朝院里看看,又问:“你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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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于娘子就回来了,一把端起木盆里挑拣出来的几个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释娘子说炸柿子糊塌吃,他们出油面,咱们出柿子!”

    这买卖可太合算了!张巷边立刻蹦跶起来,“走!”

    第43章 柿子糊塌

    ◎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小手可太适合剜柿肉了, 轻轻柔柔的沿着皮一圈刮下来,留一个透红的空壳子。

    橙艳似火的柿肉和面,搅成没有面疙瘩的金黄糊糊, 油锅也升起来了。

    方稷玄炸柿子糊塌的时候, 释月也在忙, 忙着吃柿子。

    乔金粟挑过来的柿子熟得吹弹可破,释月轻轻掰掉蒂, 嘬吸一下, 像戳破了糖兜子, 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里,清甜爽口。

    释月一连吃了四五个,忽问:“柿子都这么好吃吗?”

    “只这栓春台的柿子特别好味, 说不准是仙果不留神掉下来呢!其他地方的柿子有些涩得很, 有些核忒大, 没什么好吃的。”

    张巷边也不知道为啥, 往这一来,就浑然没有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姿态, 很自然地一边搅面糊一边唠嗑。

    乔金粟捧着柿子吸溜着, 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若不从鸭子河泺出来,也吃不到这样的柿子。’

    释月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喃喃自语道:“难怪了,若是世上的柿子都这么好吃, 该没有那么多悲秋的诗了。”

    张巷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下意识瞅了方稷玄一眼, 只看见他微扬的嘴角。

    几人皆是头回吃柿子, 张巷边又是可着她们吃的,瞧着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听隔壁婶子说,柿子不能吃太多,咱们还得吃柿子糊塌呢。”于娘子满口甜蜜,也耐不住要出声提醒三个小孩。

    是以,释月吃最后一个柿子吃得格外珍惜,只咬出一个小口嘬吸着,吸到柿子都空了,只余一层薄皮了,方稷玄就见释月咬着柿皮不舍得放。

    见他望过来了,释月一歪头,盯着他一眨眼,轻吹了口气,瘪了的柿子一下鼓起来,红彤彤一盏小灯,像个漂亮至极的障眼法。

    乔金粟和乔银豆‘啪啪啪啪’的鼓着掌,小脸红红,极其赏脸给面。

    方稷玄觉得哪怕释月不会术法,没有灵力,也半点不碍着她这么可爱有趣。

    他垂下眸子,轻轻用长筷把扁勺里已经定型的柿子糊塌推进油锅里浮着。

    柿子糊塌比想象的难炸一些,火大难熟易焦,得小火慢慢炸着,炸透了。

    于娘子跟乔银豆分吃了半个,就来接手炸糊塌了,方稷玄把炸好的七八个端出去,坐在释月身侧。

    “这个真好吃。”释月趁热拈起一个扯开,递过来一半。

    方稷玄低头一叼,仰脖全进嘴里了,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觉。

    乔金粟和乔银豆对视了一眼,姐妹俩心有灵犀,都觉得方郎君的刚才从释月手里叼食的动作很像黑豹。

    焦焦的柿子甜香充斥满院,哪怕是人散了,味也还没散。

    张巷边背着乔银豆,于娘子牵着乔金粟,一家人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出门,提着一个装着柿子糊塌小篮子往城隍庙去,入夜庙宇锁闭,庙祝也歇着去了,只余下信众奉上的香火还有余味浮散。

    方稷玄等在外头,眼瞧着庙门落锁自开,像是里面有人在等着释月。

    城隍老爷化形而出,若不是身上有金光闪耀,瞧着也就是个四十来岁长须白面的文生。

    “仙君真是折煞我了,怎么好叫您送贡品给我呢?”

    释月是天生灵物,阶位甚高,而栓春台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文生,为救人而亡,因其阳寿未尽,福泽功德深厚,所以做了城隍。

    如今天宫和冥府未免人界大拿肆意通天遁地,所以设了许多规矩,释月虽是能去,却要带上方稷玄,好生麻烦。

    释月总对蠹老头的事有些疑虑,特让城隍爷借去冥府叙职的机会,替她查一查蠹老头的事。

    “做多了。”释月很是坦诚,倒叫城隍爷噎塞,“可查到了蠹老头的事了?”

    “查到了,蠹老头名为刘识,眼下魂魄正在地府,我问过拘他回来的鬼差,说是不曾发觉死因有异,但有一点大为可疑。”

    城隍爷还卖了个关子,就释月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显然懒得给他搭腔,忙接着说:“他三魂之中的爽灵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释月蹙眉,城隍爷又道:“鬼差也在附近查过,浑无踪迹,他,他们本还以为……

    城隍爷说着往外觑了一眼,释月阴恻恻地笑道:“以为是方稷玄吞掉的?”

    “呵,呵呵,”城隍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深究。”

    “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浇!”释月很是不悦,道:“没有爽灵,老头下辈子岂不蠢笨?”

    城隍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释月真有些后悔那天出去晒月亮了,可这后悔的情绪一冒出来,她心里又别扭得很,为个老头至于吗?

    心里这样纠结,面上也挂了几分不痛快,释月拂袖而去,惊得那城隍爷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二人出了城隍庙的地界,这才享用起柿子糊塌来。

    方稷玄不知道释月在里头谈了些什么,见她情绪不佳,就先把疑问压了下来。

    “都怪你!”释月忽然顿住脚,怒视方稷玄。

    方稷玄不语,等她说完。

    “为什么蠹老头这点事,我这么撇不下?”释月真得很烦,更是一种发泄,说完转身走了。

    方稷玄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拖得老长。

    “月亮也没得选,总不能照在好人身上,不落在坏人身上?随心吧。”

    释月在月下消失的瞬间听见了方稷玄这句话,在铺子门口显影时,她下意识回首,入目却只有空寂的街道。

    小酒馆后头有些响动,释月转身进了铺子,月下却凝出一只朦胧银白的小兽,轻盈地越到屋脊之上。

    秦三摇摇晃晃出来起夜,嘴里含含糊糊说些醉话,叫他撒在尿壶马桶里真是奢望,可再怎么着,墙角草地选一处总好过尿在渠里!

    小渠里的水还余着一个浅底,已经是不流通的死水了,用不了几天就彻底干裂了。

    秦三卑劣无耻,顶着亮堂堂的月光也是无所畏惧,浑然没有一点亏心。

    “爹啊。”蛐蛐儿披上衣裳跑出来,见状深深皱眉,嫌恶至极。

    秦三尿完了之后抖三抖,裤子还没系好,脚下月光忽然成冰,他脚下一滑,摔进渠里了。

    这么大个人狠摔一跤,动静可不小,蛐蛐儿下意识快跑过去,到秦三边上了反而停住不动了,也不伸手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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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白小兽蓬如雾凇的长尾愉悦地摇摆起来,她微微侧眸,就见蓉娘此时正餮足回来,恰听见那堕地声,立在胡同口犹豫了一会,怕出事的是蛐蛐儿,到底还是扶着墙面走了进来。

    摔伤最怕跌坏了后脑和尾巴骨,除开这两项都还好,秦三面朝下,磕伤了脑门,其实死不了。

    但他死不了也要死了,因为蓉娘走进那片月下,立刻就成了蛐蛐儿的共犯。

    蛐蛐儿正一脚踩在秦三脑袋上,一脚踏在他背上,渠里那么一点点水,刚好没过秦三的鼻子和嘴巴,多一点都没有。

    他一张口呼救,就立刻‘乌拉乌拉’的喝进一大口混着尿的脏水,像只癞蛤蟆一样。

    蛐蛐儿本来吓得要命,一见是蓉娘,整个人反而镇定下来,死死踩着秦三的脑袋,嫌他死得不够快,还想着跳一跳。

    她刚一屈膝,蓉娘忙道:“别了,断了脖子叫别人看出来!还是淹死好。”

    蛐蛐儿从善如流。

    过了一会,那点脏水不冒泡了,蓉娘仔细看了一会,确定秦三死透了,伸出手让蛐蛐儿搭着从小渠跃过来。

    蛐蛐儿的手冰冷,蓉娘的手温暖,连忙给她捂着。

    她们四下看看,似乎只有月亮看见了。

    方稷玄打铺子后头过,翻墙入院,立在楼台的小窗前,感知到释月在里头,却没有推门。

    他瞧见了对面屋脊上那只正在晒月亮的小兽,似一团柔软冰冷的雪,正在月光下伸懒腰,四肢舒展,神态矜娇又可爱。

    小兽一个飞跃而起,从月下画出一道银弧,越进二楼房间窗户的瞬间,它侧首看了方稷玄一眼,目光与释月别无二致。

    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方稷玄肯定这就是释月啊,骄矜至极。

    方稷玄看得呆愣,就听见一声极酥软的猫叫声,因为拖得很长,他甚至看见了小兽粉色薄软的舌,所以肯定不是他的幻听。

    上古神谕流传至今,很多听起来都像老人家编出来的故事。

    例如从月之光华中诞生的天犬灵兽,书上只说其犷悍凶残,降世之时光如飞星,乃灾劫之兆,更因此延伸出天狗食月一说。

    释月这名字虽暗合了噬月一说,但食月只是无稽之谈。

    ‘说来说去,总归是犬吧?怎么会如猫叫呢。’

    方稷玄钻进这个疑问里想不明白了,心里跟吞了只小猫似的,抓心挠肝的痒。

    掌心贴在薄薄门板上想推又收回手,伸出两指头屈起来想敲又缩回来。

    方稷玄折腾了大半夜,最擅长以力破巧的一个人,居然被薄薄一扇木门拦得毫无办法。

    第44章 妖狐露尾

    ◎“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凉飕飕的月亮冷冷的天, 直到日头升起来了,还是冷。

    天越冷,羊汤铺子开得越早, 越来越多的人早起就想喝上一口香暖。

    各家铺子门口都挂上了挡风的棉帐, 于娘子走到油旋铺子门口, 就瞧见羊汤铺子关着门。

    她心中疑惑,撩了油旋铺子的门帘走进去, 就见柜台里坐着的是方稷玄, 一只灰黑毛的松鼠正歇在他肩头打盹。

    油旋铺子最早的一波买卖是其他馆子的订货, 赶在于娘子前脚刚取走,百来个油旋掩在搁在大笸箩里,掩在白布底下, 白气油香一路飘过去, 顺便就勾了一拨出来觅食的客。

    越是冷, 大大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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