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周琰下车问道:“诸位大人,你们为何在此?”
“国师,您总算回来了,快快快,一起进府中说。”丞相杜禹正拉住周琰,进了国师府,说道,“我们是有一件大事,故而一起前来寻你。”
周琰问道:“什么大事?”
“方才王公公前来传旨。陛下命太子,还有你我等人,都立刻去仙华山。本来应该等太子和你,但圣旨很急,故而我们已经将圣旨接下了。”杜禹正说道:
“这事实在古怪,按理吴国也未再侵扰边境,你有才刚回京不久,如何又要这么多人同去仙华山?”
周琰一惊,问道:“圣旨何在?”
杜禹正从衣袖中取出来一卷织金花绫,双手举过头顶:“在此。”
周琰接过圣旨一看,圣旨上只指名道姓让哪些人去仙华山,其余一概未提,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催促要立即前往,言辞甚是急迫。
“必是出了大事,圣旨上不便言明。”杜禹正道,“尚书令等人已去通知太子殿下,咱们先回去各自收拾,午后未初一刻出发。”
众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府。周琰送走众官,心中十分不安。
上一回萧玄南征吴国,未曾带他远征,并不全如传言一般,因为他与周靖是亲兄弟,故而听信流言将他禁足。实际上,萧玄最顾虑的是他身体不好,不能远途颠簸,故而本就打算让他留在洛京,不过利用流言顺理成章将他留在京城罢了。
后来萧玄怕仙华山偏远辛苦,又让他回京总I理朝政。
他实在思索不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萧玄要将太子和他还有丞相等人悉数召到仙华山去。
他心中其实想到了一点,又在心里摇头,不敢去想:
周琰曾经见过的那个话本,正是从梁昭武帝萧玄驾崩开始写的。
话本中,萧玄驾崩那一年,萧征易正好十六岁,即是今年。萧征易即位后,刻薄寡恩残暴不仁。周琰遭他囚I禁,日夜承受他羞I辱折磨,最终死无全尸。
周琰闭上眼睛,长睫都在微微震颤。
他不相信宿命,也不畏惧未来,但他担心萧玄。
萧玄在这个乱世里,是和他这一生志同道合可以携手同行的人,亦是他在这天道残缺的乱世里,最珍贵的温暖和希望。
他和萧玄不仅是君臣,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是亲人。
他不能接受萧玄出事。
·
去仙华山路途迢迢,周琰与众人赶到仙华山时,已是十余日之后,天色已暮。
他本来受不了颠簸,但因为事出紧急,一路上不得不命人快马加鞭。
车停下时,周琰脸色苍白,满身是冷汗,站都站不起来。
大概是见他久未下车,裴觉在车外问道:“国师?”
周琰待要回答,刚张开唇,鲜血便从唇角涌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
这时车帘已被掀开。
萧征易站在车外,看了他一眼,跳上了车。
周琰顿时一激灵,连忙说道:“下面等我。咳……”
萧征易哪里听他的话,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搂住他的肩,就要抱他下车。
周琰蹙眉说了一声“住手”,推开萧征易。
周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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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十分虚弱,并无几分力气,但萧征易没敢强行抱他,还是顺着他的心意退开。
周琰扶着车壁起身,踉跄着自己下了车。
萧征易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生怕他摔了,好随时冲过去。直到他下了车,方才跳下车来。
此时众官皆已下车,留在仙华山的几位大臣早已出来迎候。待周琰下车,众官便一同前。
众官一边走,一边三三两两地聊起来:
“陛下从来不曾如此急过,看来这回的事颇为严重啊……”
“王大人,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让我们来得如此仓促?”
“嘘,张大人,别问了,陛下不让说,快快进去吧……”
周琰与萧征易一起走在众人前面,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昭灵宫前,古木成荫,蝉鸣阵阵。
一弯新月浅细如眉,挂在昭灵宫明黄的飞檐一角,好似美人含颦。
萧玄的寝宫前,站着一名宦官,对众人说道:“陛下有旨,请众臣入内。”
周琰的心中咯噔一下,好似被一块巨石沉沉地砸中。
既是召见众臣,为何会在寝宫?真的是自己怀疑又不敢想的那样吗?
周琰的脚步顿住。
临敌千军万马他不知退缩,就是深入虎穴也能淡然处之。但如今,他心中退缩,不敢往前走一步。
宦官在一旁轻声提醒:“国师,请进吧。”
人生中从未有一刻漫长如斯,周琰甚至想转身逃离。
忽然,一阵温热覆上手背。
是萧征易握住了他的右手。
萧征易的手心温热,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捏了捏。好看出了周琰的踌躇,在安他的心。
周琰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萧征易的手背。
萧征易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为人师表,本应该安定萧征易的心,而不是反过来让萧征易支撑自己。
何况太子年幼,就算真有大事,众臣也需要他做主心骨,他如今怎能退缩?
周琰迈着灌了铅一般的步子,与萧征易并肩走进了萧玄的寝殿。众臣亦跟随而进。
寝宫内灯烛摇曳,映着一向比烛光还要蜡黄的脸。
萧玄的情况很不好。
才两个月不见,周琰心中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曾在少年时许诺一生庇护他、给他一个归宿的人,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周琰似乎早已预见这个结果,但是他不敢接受。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好好的。
难道那个话本是真,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谁也不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
他其实从未屈服于命运。
即使他体弱多病,早就被人说活不长了,他也从未任由命运摆布,总想让一切望好处发展。
即使他看过那个神秘的话本,做了那样离奇的梦,他也一直在努力维系与萧征易的关系,克服心中的芥蒂,说服自己不用话本中和梦中的一切去对现实做出评判。
即使他知道按照话本,萧玄就应当死在今年,他当时还是拼了命地赶去处州,力图挽回局面。
他从不逃避命运,想要靠自己战胜命运。
龙泉之战后,那时他看到萧玄无恙,还曾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萧玄昨日里还派人送来莲子,他当时不仅惊喜,更感到宽慰,以为萧玄还是好好的。
原以为,只要挨过今年,一切都会好了。日子会安稳地过去,不论是话本还是噩梦,都不会左右的他的命运。
但……现在,这一切,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萧玄见到周琰,深吸一口气,提劲想要坐起来,却没能动得了半分。
三四月前,那一日是暮春时节,仙华山下昭灵宫前微微细雨。正是在如今躺着的这个地方,他即使身负重伤,还能强撑着坐起来。
短短数月过去,人却已不复当时。
萧玄干裂的唇动了动,说道:“请国师近前。”
他少好游侠,剑术超群。当年谈笑爽朗,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如今的声音却很虚弱。周琰这十三年来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周琰走上前,方才要在榻前下跪,萧玄叫住了他:“……国师不必多礼……请坐于榻侧。”
周琰坐到萧玄的他上。
萧玄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就周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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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的手,五指骨骼分明,每一个苍白的关节都带着力度。如今握住周琰的手,本是鹰隼的利爪,却化作已枯之木,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为灰烬。
“你身子不好……本不该让你千里迢迢赶来。只是……”萧玄望着周琰说道,“有些事……若不亲自嘱咐……朕不能放心……”
周琰的双手紧紧握住萧玄的枯瘦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握住,便不会失去。他眼眶通红,摇头道:“陛下保重龙体……”
“龙泉一战……无数生灵涂炭……朕有愧于社稷……本无颜再见众卿……与百姓……”萧玄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很吃力,顿了一会儿,说道,“忧心成疾……命在旦夕……但有不能放心……牵挂之事……苟延至今……”
“国师……国师从少年随朕……南征北战,算无遗策……战无不胜……至今已有十三年……今不得不以大事相托付……”
萧玄抬眼望原处看去,目光落在立于群臣之前的萧征易身上:“太子……近前……”
萧征易走上前,默然看着萧玄。
萧玄见萧征易近前,转眼望着周琰说道:“国师……太子顽劣无能……日后还望国师多多费心……”
“今后,还请国师……将太子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周琰握紧萧玄的手,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打转:“陛下放心。”
萧玄又转头对萧征易说道:“你今后,当视先生如父一般……多加敬重……不可丝毫冒犯……”
“记住……国师,是朕的人……”萧玄虽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还似鹰隼一般,明亮而深邃。他的目光在萧征易身上,自上而下扫过,没有半分爱子之情,倒像是在审视仇敌。
如今虽如残烛将尽,在向萧征易宣示主权时,却依旧字字掷地有声:“你只可,视之如父,不可妄生邪念……否则……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萧征易的手暗暗紧握,琥珀色的眼眸中,沉沉的目光望向周琰,没有说话。
人之将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尤其是挂念于心之人。
而自古新君难容前朝权臣。
当初,萧玄从一开始便为周琰的日后做了谋划,恐他为储君所忌惮,故而从萧征易幼时,便让周琰亲自教导萧征易。有一层师生之情,本指望萧征易日后能敬重周琰。
他对周琰本有不可明言的情愫,一直以来暗藏于心,但对身边的人都时刻观察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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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裴觉跟随周琰,又有无数眼线,不许其他人与周琰过分接近。
但即使千算万算,提防旁人,又岂料萧征易比周琰年少整整十岁,竟也觊觎着他的人。
周琰听到萧玄说出“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心中一跳,觉得萧玄实在言重了,连忙起身跪下:“陛下请放心,太子殿下一向对臣十分关怀,咳……臣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侍奉太子,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听到周琰说出“十分关怀”“竭尽全力侍奉”几个字,萧玄冷冷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立于榻前,微微眯起眼眸。
寝宫中虽四下寂静,群臣不敢出声打扰,唯有萧玄在嘱托遗事,但他察觉出一切并不平静。
这里是萧玄的行宫,到处皆有萧玄的布置,暗处皆是萧玄的人。萧玄此时只需一挥手,任何人即使插翅都难逃罗网。
而此时,萧玄望着萧征易,冰冷的目光里,竟然动了一分杀意。
他在忌惮萧征易。
萧征易微微蹙眉,看了周琰一眼。
周琰跪拜于地,言辞恳切,眼中含泪。
他待人之心尽皆单纯而无杂念。殊不知他落在旁人眼里,如何令人不能不心生杂念。又怎知众人为他,皆是怎样一片暗潮汹涌的光景。
萧玄道:“国师请起……”
周琰起身,站到了萧征易身边。
虽然周琰心中一直有所察觉,萧玄与萧征易之间,父子之情有些过于淡薄,但是不论如何说,萧玄与萧征易都是亲生的父子。
血浓于水,论理他周琰才算是外人。
群臣都还立在远处,萧征易也只站在榻前两步之外,他与萧玄再如何患难之交,君臣情深,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萧玄不动声色地望着周琰,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盯着萧征易沉默良久,说道:“太子既知敬重国师……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群臣之面……请太子向国师、向众卿,都表个态度……”
群臣面面相觑。
萧玄对周琰的偏爱有目共睹,过往萧玄对周琰一向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但逼着太子对着周琰叫“爹”,却真是意料之外。
没想到萧玄对周琰的在意已经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也是,自古以来,强主不容权臣,总要将前朝皇帝的宠爱挫骨扬灰,以巩固权威。
萧玄出生游侠,很多事本就凭着喜恶率性而为,用如此方法来保护周琰也不奇怪。
今日若萧征易当着满朝文武叫周琰一声“爹”,日后想针对周琰时,总有太多顾忌难以动手。
群臣默不作声,都眼巴巴地看着萧征易,盼他表出个态度来。
萧征易五指紧握,指甲都攥进了掌心里,丝毫不觉手心已沁出血来。
周琰一向守礼自律。他今日若叫一声父亲,又有满朝文武见证,他日周琰必宁死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萧玄今夜分明是在临死前举起一把利剑,要在他和周琰之间生生劈开一道天堑鸿沟。
第21章 魂牵梦萦
“陛下。”周琰看出萧征易的为难,欠身对萧玄施了一礼,说道,“太子必不辜负陛下……咳咳……臣蒙陛下恩重,本就无以为报,又怎敢使殿下屈尊?还请陛下免了罢。”
萧玄望着周琰,眼中既是疼惜,又是不舍。
他既看不惯萧征易,却又不愿教周琰为难。
萧玄正左右不能决断,萧征易却向前迈了一步,转身面对周琰。
在群臣注目之中,撩袍向周琰跪下:
“萧征易此生,定不负先生。”
他字字郑重,抬眼望着周琰,好像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万分珍惜。
萧玄眯起眼眸,充满危险的目光落在萧征易身上。
萧征易分明是在和他叫板。
周琰是他的人,即使在他死后,也轮不到旁人觊觎。何况是萧征易这个小毛崽子。
被太子一跪,的周琰怔了片刻,连忙亲自扶起萧征易。萧征易顺势握住周琰的手。
萧玄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唯有眼神如尚未出鞘的利刃一般,落在萧征易的身上,暂且隐而不发。
众臣看萧征易如此表态,有人感动,有人不信,也有人看个热闹。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太子跪地表态,和国师装得了一时和睦,恐怕日后只会报复回来。到那时又哪里是萧玄还能左右的事。
萧玄沉默半晌,咬牙道:“这就好。”
他于是开始一一嘱咐众臣:
“小裴。”
裴觉出列:“臣在。”
“小裴近前来……”
裴觉走到榻前。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跟随朕多年……是朕最放心不过之人……日后你仍旧跟着国师……助国师一臂之力……共同辅佐太子……”
裴觉哽咽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萧玄道:“邵将军。”
邵潜近前。
“你自朕起兵,患难相随……龙泉之战,救驾之功不可没……此有朕事先拟好的密诏一道……非你不能胜任……”萧玄说着,身旁的王公公便将密诏双手呈给邵潜,邵潜双手接过。
萧玄说道:“附耳过来……”
邵潜走到榻前俯身,凑耳过去。
萧玄低声吩咐了几句。
邵潜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不觉抖了一下,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密诏,愣了片刻,方才将手中的密诏小心翼翼地收入衣袖,拱手道:“末将遵旨。”
萧玄又叫:“丞相。”
杜禹正连忙出列,跪拜于地:“臣在。”
萧玄道:“朕当年入洛京时,洛京大族各怀异心……有赖丞相力排众议,做了表率……才能在洛京定都,建立梁国……丞相功在社稷,是朕倚重之人……今后,还望丞相能与国师戮力同心……辅佐太子……”
杜禹正道:“臣遵旨。”
“众卿……”萧玄抬眼,目光从众臣身上一一扫过,“朕不能一一嘱托,望各自珍重……今后好生辅佐新主……”
群臣无不堕泪。
萧玄道:“小裴留下,其余众卿暂退。”
众人皆退出寝宫,只留下裴觉。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朕对国师的心,你也明白……朕这一生未曾敢说出口……时至今日,已无必要说了……你是实诚君子,故而将他嘱托你……”
裴觉湿了眼眶。
萧玄惦记周琰,他是最清楚的。长板桥上一见,从此念念不忘。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十余年。
十余年里,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连表明心迹都让把他吓到。
时至今日,怕是这件事永远都要随着萧玄的生命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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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处,不由人心中怆然。
“你也知道,国师的脾气……”萧玄说道,“他性子倔强,又重情义……只要是视作自己人……便全心全意,从不设防……日后只怕太子要他的命……他也未必会考虑自己……”
“朕的密诏……已交与邵将军……日后,太子若对国师有不良之心……你可找到邵潜,一同拿朕密诏……调遣兵马,共谋大事……”
裴觉一惊,问道:“陛下,是何等大事?”
萧玄摇了摇头,说道:“能不用,则不用之……待迫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切记……”
裴觉点头:“臣谨记。”
“国师他……临大事果断,于小事却心软……恐怕今后难免吃亏……”萧玄望着裴觉,如同一个父亲在托付自己放心不下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望着裴觉说道,“望小裴时常规劝一二……对他多加照看……”
裴觉黯然落泪,应道:“臣一定会照顾好国师。”
萧玄道:“还有一件事……丧事不必大办,可就地葬于仙华山……朕入土之后,莫封闭皇陵……朕生前无妻无妾,待他百年之日……与朕合葬一处……”
裴觉深吸一口气:“!”
从古至今,从未有臣子能与帝王合葬于皇陵之中,这本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裴觉愣了愣,方才应道:“臣一定谨记圣命。”
萧玄道:“去吧……唤国师进来。”
裴觉告退离去。
不一会儿,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周琰的身影出现在萧玄眼前。
萧玄扯了扯唇角,对他露出笑意。
周琰也笑了。烛光映照下,眼角却分明有泪光。
萧玄道:“你过来……方才人多……许多话未曾与你说……”
周琰走上前,还在榻侧坐下,低声说道:“陛下,你就是个骗子……”
他轻轻地说着,两行清泪簌簌,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
萧玄心中揪痛,抬手轻轻擦拭周琰脸上的泪痕。
泪珠落在指间,温热而湿润。
“我确实一直在骗你……从第一次见你起……就在骗你……骗你我是皇亲国戚……其实不过是个风餐露宿的游侠……”萧玄见周琰落泪,心如刀绞。他哽咽了,喘息一阵,说道:
“骗你以后能跟着我过好日子……却教你没有一日安稳过……”
周琰哽咽道:“这些都不是。是你骗我,说你即使跌倒无数次,也从未放弃过希望……是你骗我,你会永远与我在一处……会一起看乱世终结。……咳……陛下……你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萧玄握着周琰的手说道:“是我言而无信了……今后不能陪你……你要好生保重……听小裴的劝,按时休息……好好吃药……记住,这是圣旨……”
周琰落泪道:“我不会听他的,陛下不许离开,要亲自看着我,咳……”
“你哪……”萧玄抬手,轻轻地用指尖戳了戳周琰的鼻尖,“观玉……我这几日,几回差点坚持不住……但我想一件事……又不能瞑目……”
周琰问道:“是何事?”
萧玄道:“是你……上一回不肯叫萧郎……我心中却想得紧……”
周琰:“……”
萧玄捏了捏周琰的手,如孩子恳求大人一般:“……你就叫一声……你看我,都快死了……你要我死不瞑目?……”
周琰握住萧玄的手:“萧郎,别走,求你。”
萧玄望着周琰,唇角勾起一丝欣喜的笑意。
眼前是他戎马半生里,比江山最大的追求,是令他魂牵梦萦,却从未舍得逾越一步的人。
今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手对他说出心里的话。
萧玄心如刀割。
他抬起手,想要抚摸周琰的脸。
周琰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淌。
萧玄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眼角那一滴泪的刹那,却如被羽箭射落的鹰隼,直直地坠落下。
周琰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眼睁睁看着萧玄那只手从眼前坠落,然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团虚影。
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也仿佛不存在了。
周琰兀自坐在那里,眼神直直地、空洞的望着萧玄。
萧玄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也望着周琰。
就这样四目相望,不知过了多久。
“陛下……陛下……”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俯身探了探鼻息,吓得深吸一口气。
半晌后,一声呼喊响彻寂静的深夜:“皇帝,大行了!”
周琰仿佛听不见声音一般,依旧静静地坐在榻上,望着萧玄,握住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与那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对望着。
他凝视着那一双眼睛,好像能洞穿生命与死亡。可那双眼睛不再给他回应,变成了一片灰败与苍茫。
群臣已进寝殿叩拜,周琰也仿佛听不见、看不见,只是握着萧玄的手。
萧征易看到周琰失了神一般的模样,双眸刺痛。他走上前,轻轻抚过萧玄的双眼,合上萧玄的眼睛。
周琰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萧征易转头望着周琰,心如刀绞,胸中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良久后,他最终没有打扰,默默退开。
群臣哀恸,寝殿里哭声不绝。
周琰的眼泪却干了,没有流下一滴。
唯有通红的眼角,残存着一丝泪痕。
裴觉走上前,轻声道:“国师。”
周琰没有说话,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
“国师。”裴觉眼角噙着泪,还是劝周琰,“大行皇帝已去,还请节哀。”
周琰还是不说话。仿佛死去的人是他。听不见、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在萧玄灵前一坐,便是从深夜到第二日清晨。裴觉恐他支撑不住,一直坐在一旁陪他,时不时过来劝一劝,与他说话,劝他先去休息,他都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于是裴觉只得给他披了一件衣服,陪他坐着。
萧征易也一直站在屋里,却没有走上前对他说话,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第二日清晨,周琰猛然捂唇咳了一阵,掌心皆是鲜血。血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手掌蜿蜒淌下。
裴觉吃了一惊,正要上前,萧征易早已先他一步冲了过去。
周琰垂眸靠在萧征易怀中,已是不省人事。
萧征易将周琰抱起来,在侧殿中安顿好。命裴觉出去协助丞相等人主持丧事,自己则留在侧殿。
周琰本就虚弱至极,一夜未曾休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体温都很低。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消散的冰雪。
萧征易握着他冰凉没有温度的手,捂热以后塞进被子里,却发觉被子里也是凉地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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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外衫,掀开被子坐了进去。
前世他虽然强迫周琰,做过无数亲昵之事,但其实能与周琰睡在一处得机会屈指可数。只要周琰还有一丝意识,就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唯有周琰每次被他折腾到晕死过去,他才得以抱着周琰睡一夜。
但此时回想起来,他心中得到的并不是满足,也不再是征服的痛快,只余下愧疚与悔恨。
如今与周琰同床共被,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浑身滚烫。他不敢挨得周琰太近,他已经有了反应,再近就要失控了。但他又不能离得太远,周琰的体温很低,身上冰凉得惊人。
他躺在周琰身侧,面对周琰觉得心要跳出来。侧过身去,又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看。
最终,他选择望着床顶发愣。
一整个早晨,他没有动弹,更没有下床,就躺着给周琰当一个人形的暖炉。
裴觉推门进来时,见此情形,吃了一惊:“殿下?”
裴觉忙碌了一个早晨,直到中午方才想起没见到太子和国师,有空闲走过来看一看情况。
他方才受了先帝遗命,要保护好先帝的人不被“他人”觊觎。可是怎料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第一个要面对的“他人”竟是未来的新君。
裴觉道:“殿下,外面等殿下主持大事。”
萧征易沉默一会儿,从周琰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出来,将被子小心掖了回去。
他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醒了来报孤。”
倒不是他真愿意离开,只是周琰睡了半日,随时可能醒过来。
那时周琰若发现自己和他躺在一处,还不知反应会是如何抗拒。
他不愿见周琰那样,宁愿先行离去。
萧征易离去后,裴觉便守在床前。
周琰这一次昏睡一日,昏沉沉醒过来,竟平生第一回觉得不是很冷。他如今浑身都是热的,连万年捂不热的手都是滚烫。
他睁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只是直勾勾望着床顶。
裴觉见他醒来,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见他不说话,便静静地在旁坐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道:“国师?”
周琰回眸看了一眼:“小裴。”
一天一夜过去,他终于开口说了话。裴觉长舒一口气,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周琰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陛下在何处?”
“陛下……”裴觉望着周琰,回答道,“陛下今日已经入殓了,在正堂。百官都在守灵,准备明日发丧。您可要出去看一看?”
周琰沉默了片刻,点头。
裴觉转身去命人给周琰取合适的衣服过来。
下人端着承盘进来,是承盘上是一身素净的绸缎白衣,和一件白麻布丧服。
参与丧事之人,本应该穿白色的粗麻丧服。尤其是臣为君,当穿五服之中最重斩衰,以最粗的生麻制成。
麻料与周琰平日穿的丝绸花罗不同,穿在身上是硬且硌人的。过往萧玄总是顾虑周琰身子弱,哪怕衣服针线不够好,有时都要把肌肤磨得发红疼痛。因此就算有重臣去世,萧玄都让周琰将一身白绸缎穿在里面,外面穿一件麻衣,既表示了对死者的尊重,也不至于硌得难受。
裴觉既受萧玄的嘱托,便将萧玄的习惯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往日里是萧玄顾念周琰。但是如今不在的人,却是萧玄。
周琰没有去碰那件白绸里衣,指尖触碰在生麻制成的斩衰上。
裴觉愣了一下,劝道:“还是将绸缎穿在里面,穿这个你受不了。连衣服针脚没藏好你都会十分难受,何况是直接穿这个。”
周琰没有说话,起床来换衣服,脚步有些虚浮站不稳。仿佛一株摇摇欲坠的玉树,随时都要倒下。
裴觉的双手虚扶着他的腰,在一旁小心侍候着。
周琰起身来,将自己的罗衫退下,拈起粗布麻衣,披在身上。
裴觉无法再劝,只好看着他换了衣服。
周琰推开门,夜风吹来,竟有些刺骨。
门前草木幽静,天上的新月还是昨夜一般细长如眉。与昨日相较,肉眼还分辨不出增减。
而人世间,早已改换了模样。
换做了一个他看不懂的模样。
周琰与裴觉行至正堂。
满堂挂着白练,好似凝了冰霜。
文武众臣分班而列,衣冠白如霜雪,一个个哭得泪流满面,哀声不觉。
萧征易坐于上首,虽未落泪,却沉默无言。
周琰上前参拜,他这一次没有流泪,只是觉得没有回过神来,还在做一场大梦。
他走上前,望着静静躺着的萧玄。
他觉得,萧玄只是睡着了。只要这场梦一醒,萧玄还会归来,归来时还是当年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模样。
周琰伸出手,想要握住萧玄的手,却收了回来。
他怕萧玄的身体不是热的。
他怕叫“萧郎”时,萧玄不会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萧玄沉睡一般的容颜,看了不知道多久。
然后,周琰回身面对众臣,说道:“明日改换衣冠,各自回任。秘不发丧,泄露者斩。”
众臣一时震惊,接着一片哗然。
周琰没管众人的反应,又转身对萧征易说道:“明日,请殿下带丞相等人速回京城,命臣留在昭灵宫处理后事。”
萧征易望着他,没有说话。
周琰此刻出奇地冷静。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可是不如此,又还能如何。
龙泉之战惨败,已是人心涣散。而政I权交替之际,必然处处有人骚动。若稍有不慎,萧玄的死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趁机谋反。
而此时已元气大伤的梁国,京城又正空虚,并没有余力再辖制一堆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
乱中求稳,唯有暂且秘不发丧,众臣各自归位,将现今的梁国守好。
众臣看看周琰,又看看萧征易。
这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日,也是太子殿下结束“一人之下”,本该独揽大权的第二日。
大权交替之时,每一件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极其敏感。
而周琰作为大行皇帝心尖上的人,在这种时候本就容易被推上风口浪尖。他本应该避开新君的锋芒,低调沉默,以求新君容纳。
比如丞相杜禹正,默默坐在众官之列,至今只是悄悄观察萧征易的脸色,并未敢说一句话。
而现如今,周琰就这样跑到大行皇帝的灵前,不经萧征易的同意发号施令,还宣布的都是稍不留意就要动摇国祚的大事。
真是在找死。
裴觉也震惊地望着周琰,暗暗地为周琰捏一把汗。
按照周琰素日里的作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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