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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月槐树纪事》50-60

    第51章

    章望生回城后非常忙,给单位做报告,抽空到邮局往月槐树马六叔家寄了点药。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挺破的,风里来雨里去,出?了大力气,也没有要换的意思。邮局门口有个小女?孩,梳着两小辫,扎了大红的蝴蝶结,他看了人一会儿,一直笑容满面?的。

    他给南北留了办公室的电话?,刚开始,那铃声一响,章望生心就砰砰跳,要么就是每天都问问传达室有没有自己的信。大约过了个把月,他决定再去趟北京。

    自然是没找着人,章望生到处问,打?听到结果,她?出?国了,那是老早就定下的事,他毫不?知情,看样子她?也没打?算和?他说的。章望生又失魂落魄坐上了火车,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在为爱情颠倒,千里迢远地来找个姑娘,说出?来人都得?笑话?,他觉得?这个结果,好像是早就知道的,这趟来,不过是再确认一遍。

    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太难受了,神思恍惚地下了车,到宿舍睡了两天。外头下着雨,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看着总像黄昏,他醒过来时迷糊了一会儿,感觉特别空虚,孤独,好像一个人身处茫茫小岛,淫雨霏霏,谁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天地空旷,就自己一个人。外?头传来其他住户的说话?声,有人敲门:“小章在不在家?你大哥来了!”

    章望生便下了床,开灯,开门,大哥章望海打?着伞,肩头都叫雨潲湿了。他进?屋收了伞,说:“我到单位找你,说你请假了,怎么大白天在家睡觉?”

    章望生神情有些憔悴,叫大哥进?来换件衣裳。

    “生病了?”章望海摸摸他额头,跟看儿子似的,又找出?温度计叫他量量体温。

    章望海在省城办厂,搞橡胶轮胎什么的,时常要回国,他一来,就跟章望生住一块儿,兄弟俩说话?,到园子里摘菜、做饭,反正是有说不?完的话?。

    章望生说:“不?太得?劲,休息休息就好了。”

    章望海就换了雨鞋,到园子里薅青菜,准备下面?条。章望生坐床边,有点木然,他透过窗子见大哥弯腰摘菜,直起腰时没怎么站稳,往后陷了一脚,他就又想起了第一回 见他的心情。

    大哥跟他,是七八年冬天重逢的。那会儿,章望海西装革履,拎着一个皮箱走?到公社的月槐树下,打?听章家,社员们没见过这么光鲜的人,都在路边看,章望海人已中?年,乡音未改,一听人说话?的口音,眼泪就掉了,拿出?巧克力糖果发给围观的小孩儿。社员们问他是不?是□□来的,他说不?是,他从新加坡来,社员们就哦哦,新加坡是哪几个字都不?晓得?,大约不?是哪个公社的名字。

    后来,他还是被人带到了章家,人一路走?,一路告诉他,章家几乎没人了,只剩个章望生,刚摘帽。章望海问什么是摘帽,社员说,摘他□□的帽子呐。

    章望海跟着大伯去上海念书时,老二还没出?生,等到彻底离开大陆那年,章望潮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当大哥的,抱过他,在章家花园里,姆妈给他换新做的小虎头鞋,刺绣特别精美。

    那个穿虎头鞋的小弟,跟娘,还有哒哒,都不?在了。章望海不?晓得?三弟,也不?晓得?小住儿,他到了章家,说这不?是我家。社员说,怎么不?是了,这就是章望生的家啊。他记忆里的家,是个大园子。

    草泥房子里点着个油灯,油灯下,躺着个形销骨立的章望生,马六叔刚喂他米糊糊走?人。章望海对着黑窟窿一样的堂屋,问是望生吗?

    章望生没见过大哥,他的亲人,一个一个慢慢凋零了,他一个人躺床上,一双悒郁的眼,骨枯髓尽了。

    兄弟俩相认,都哭得?厉害,章望生压根没见过大哥,可他晓得?,这就是大哥,他还有亲人,大哥一回来,他章望生就不?是个孤魂野鬼了,有人会爱他,疼他,这是血脉,割舍不?掉的。

    章望生那时病得?很重,月槐树都传他要走?章望潮的老路,他自己有所听闻,不?觉恐惧,他已经不?惧怕死亡了,要是能见到双亲还有二哥,死了就死了吧,他再也不?孤单了,他要见亲人了。章家再没有活着的人,要从月槐树彻底消失了,没人记得?,成了旁人家嘴里的旁人家的死人,连个清明祭拜的都没有,长满野草,人打?坟旁过,都不?晓得?埋的谁。这也算不?得?什么,无名的凡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白骨的爱恨悲欢就永远埋葬了。

    可谁能想到,大哥居然还活着,他早死在月槐树乡民的苦中?。他打?新加坡来,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吃过苦,又发了财。他同大伯无时无刻不?想着古旧的北中?国,北中?国上的月槐树,可时局太混乱了,乱得?像南洋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他们的故乡可没这样多?的雨水,马来是潮湿的,他们后来又成了新加坡人。大伯临死前,说你要是能回家去,给我带一抔土过来,我也就知足啦。章望海说能的能的,咱们肯定都能回家的。大伯提着最后口气,唱歌谣: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

    他唱完,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穿虎头鞋的二弟,就挨着哒哒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

    章家挤满了人,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他的头发打?了油,梳得?真气派!他的大衣、围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气派了!社员们特别热情,特别殷勤,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

    月槐树的人说,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会死了。确实,他见着了大哥,他在大哥的跟前,跟个失路的孤兽呢,不?住哀鸣,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泪水打?湿章望海的前襟,他也泪流满面?。

    章望生一下得?到了新的安慰,大哥年长他许多?,亦兄亦父,他一下重新得?到了哒哒跟二哥,他有了新的活力,非常美好。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屈辱,都离得?远了,他心里的伤痛得?以?医治,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开大哥,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给他看病、做新衣裳、陪他去考试,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要为着钱发愁了,大哥挣着钱了,很多?的钱。说着说着,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再多?的钱,再多?的好日子,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两人又忍不?住一块儿流眼泪。

    “这雨下的,屋里也怪潮的,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章望海淘洗青菜说。

    章望生换好煤球,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问大哥:“这什么呢?”

    章望海说:“这叫马来貘,以?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

    章望生微笑说:“要真有还挺好的,请它来吃一吃噩梦。”

    两人说起热带雨林,马来那边的风俗,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可现在,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章望生了解很多?东南亚那边的事情,新加坡发展特别快,经济很发达,不?晓得?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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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方便查看外?文资料。

    章望生说:“新加坡那么多?华人,还说汉语吗?”

    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条,脸斜过去,避开热热的蒸汽。

    “很多?人不?会说了,不?过七九年开始,□□推行?讲华语运动,再怎么讲,大都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

    章望生默然。

    “大哥你呢?”

    章望海叹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刚到南洋时,大伯时刻提醒我,记住咱们中?国人的身份,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我成了家,跟人家讲马来语,讲英文,慢慢的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觉得?还是能做点事的,现在时局好了,很有希望。”

    章望生神情忧郁,人在一个地方久了,习俗、语言、文化都变着,慢慢的,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一代人不?愿遗忘,那二代、三代,最终都要忘记的。

    章望海很高兴说:“马来有句谚语,叫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总有风浪,起起伏伏,挺过来海阔天空,我还能见着你,还能在大陆做点事,真是上天眷顾我。”

    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拿出?点辣椒酱,拌青菜鸡蛋面?吃,章望海又说,记得?小时候腌萝卜好吃,放点辣子、芝麻油,真是人间美味。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缺,谁晓得?后来,能那样穷,闹那样的饥荒,又有那样多?的斗争。章望生不?太爱谈政治,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他不?像人家那样激动,只跟大哥说,形势不?由人,大部分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年景好的时候,能当个好人,都要饿死人了,便也难做好人。

    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新加坡很现代,很吸引人,章望海以?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整日还在跟农村打?交道,一年下来,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调研。

    他们又谈了许多?改革的事情,雨不?停,也没法出?去散步,就在沙发上聊天,章望海困倦了,便先去睡觉。他腰不?是太好,要睡硬板床,章望生特地给他打?了个木床,刷上清漆,只铺层薄褥子。

    雨声打?着窗子,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好一会儿,还是把钢笔取过来,开始写信。

    “南北:

    听说你去了美国,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

    你这一走?,并没有跟我说,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晓得?亏欠你太多?,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不?能再原谅,才?不?辞而别。我到北京找你,打?听至此,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开来,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都也难能判断了。

    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想二哥跟嫂子在时,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你爱吃荆芥,不?晓得?美国那边能不?能吃到。你去美国,本来轮不?到我操心,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远涉他乡,就有无数担忧,怕你吃得?不?惯,住得?不?惯,和?人交际时受到歧视,美国太过遥远,要是你有半分不?好,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能立刻赶过去呢?我晓得?你聪明,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同。你这一代留学生,不?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你去开眼看世界,是对的,是年轻人都想要的,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明明晓得?如此多?余。

    这边正在下雨,小的时候,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在北京时,抱着你,我恍惚得?厉害,是你吗?那么小的一个人,长成这样了,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思绪很乱,觉得?怎么对你,都不?够好,你还肯叫我三哥,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我真的以?为,咱们成了一体,不?能比那再亲密了,我感激得?不?晓得?怎么才?好,可还是落空,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但跟你这样,不?晓得?该怎么说。

    我又何尝不?叫人落空呢!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小妹妹,死在饥荒年月,她?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还天真叫我抱,我连路都要走?不?动了,再没力气抱她?,咫尺之遥,寸步难行?。她?也许叫狼叼了去,甚至更为凄惨,我从不?敢细想。后来,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等他出?去了,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才?晓得?那是袁枚的《祭妹文》,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我的小妹,连四岁都不?曾活到。我叫小妹落了空,我想过,往后绝不?轻易叫人再落空,可事与愿违,我叫你伤心。章家本来人丁兴旺,到我少年时,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没有你,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你给我莫大慰藉,活下去的勇气,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反倒痛苦不?绝,时过境迁,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是我一手造成,一想到这点,我心如刀割,你如今远走?重洋,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没念过大学,更没出?过国,不?晓得?美国风土人情,只盼你处事谨慎,万不?可太过冒险,切记注意安全,万一有事记得?去大使馆寻求帮助,不?可叫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太过要强,千言万语,盼你千万珍重自己,你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我此刻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珍重再珍重。”

    章望生把信写完,信纸洇湿好几处,等晾干了,夜早深重,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

    第52章

    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拿着介绍信,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他找到黎钧鸿夫妻,对方是很诧异的,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章望生没?说太多,也不要非得怎么样,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会给他打电话?,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还有个电话?号码,他没?怎么逗留,匆匆回来,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

    农民的一部分土地,转化?为商业用地了,公社逐渐解体,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干什么都好,土地在农民手里,爱干嘛干嘛。月槐树还叫月槐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土地是不要钱的,一大家子,种地的种地,到厂子做工的做工,手头一下有钱了,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

    这事弄得挺红火,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这就是,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见着了钱,日?子越过越有盼头,那就是好事。

    马老六的闺女,到缝纫机厂上?班了,发了工资,先到集市上?给她哒哒割了好大一块猪肉。集市自七八年?开始又重新开起来了,什么都许卖,你养个鸡养个鸭,爱卖多少卖多少,没?人再割你资本主义尾巴。起先,人都还犹豫观望,偷摸试探,怕叫人又给拉场里批|斗去,后来晓得了,没?这档事了,再也没?了。马老六一见章望生,说话?特?别?客气,他觉得章望生现在是城里人了,省城来的,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坐田间地头,想说什么说什么。月槐树的人,乃至整个北中国的乡村里的人,对城里人有一种自然的敬畏,下乡插队十年?,打破了他们?的敬畏。现如今,这样的敬畏又起来了,章望生说:“六叔,你看我这一来,跟客似的,别?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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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显得咱爷俩生分。”

    马老六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有时候觉得跟做梦的呢,现在不兴那一套了,说没?有就没?有了,往细里想,你说咱爷俩那两年?受的那个罪,算啥啊?”

    章望生笑笑:“六叔,都过去了。”

    马老六犹疑着凑近了问:“望生,你跟六叔说句心里话?,当?真不记恨?我跟你说,李大成这一阵神经病一样,老说你要报复他,吓得不轻,说你在城里当?了大干部,要整倒他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章望生说:“我没?那个闲空,我也不是什么大干部。”他还要去看望凤芝,凤芝病了,病得很重,他要把?她带到省城治病。

    这些年?,雪莲求他办过一次事,她家里的地叫人给多占了,她那个男人,是个无用的男人,她扯破嗓子跟人吵跟人争也无济于事,她只能来找章望生,因为章望生出息了,她是晓得的。她再见他,非常局促,她已经叫日?子给磨老了,风里来雨里去,脸皮糙了垮了,屁股往下垂去,他不一样,他看着还是很年?轻,很秀挺,人又沉稳,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心里乱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也不会去提,她甚至羞于启齿,生怕他瞧不起自己。可地叫人占了去,脸皮有地要紧?脸皮连棵白菜也不顶,她来找他,期期艾艾说了一通,都不太连贯,章望生说雪莲姐我晓得了,你别?急,我去给你看看。她不是旁人,是雪莲姐,她叫日?子给缠得又老又疲惫,跟嫂子,跟其他村妇彻彻底底一样了,可她还是他的雪莲姐,章望生想办法给她解决了那件事。

    电话?打进办公室时,章望生不在,他一回来,同事跟他说有人找,姓黎。他迫不及待回拨了那个号码,黎钧鸿告诉她,南北来了电话?,一切都好,学习生活都好。黎钧鸿特?意叫的“南北”,那是照顾他的感情。

    他放下电话?,惶急的心,也跟着慢慢放下来:她都好,好就好,好就好……

    南北确实很好,她没?有物质上?的窘迫,姑妈在那。本来一道来的留学生就不多,大家想家的时候,就爱凑一块儿,她不想家,也不觉得语言饮食一类的不习惯。她适应得非常好,同学们?很羡慕,她跟外国人也能玩儿到一块去,很快处了个白人男朋友,作风很开放,在校园里接吻,毫无顾忌。

    这男朋友能帮她快速熟悉新环境,南北觉得美国可真是名不虚传,太好了,她有时跟男友一道出去,有时则是姑妈带着,反正到处走,到处看,一切都那么新奇、繁荣。同学们?跟她一样,美国叫他们?开了眼,都觉得小时候的教育真是骗人呐,资本主义国家这样好啊,大伙笑成一团,说小时候真信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去救呢。

    “那你们?到时还回不回去啊?”也不晓得谁冷不丁提出来,大伙静了一下,怎么说呢,出国前,那可是雄心万丈,打着我学成就回来报效祖国的志向出来的。

    “我这专业,说真的,咱们?国内没?相?应的科研设备跟资金支撑,我要是回去,肯定也出不了什么成果。你看人美国的实验室,那器械太高级了,以前做梦都做不到这一层!”

    “要是麻省理工聘我做终身?教授,我就不回,誓死捍卫星条旗的尊严!”

    他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当?不当?真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但大家一致认为,黎与时是铁定不回的。

    南北那会正在热恋,心情特?别?好,笑嘻嘻说:“哎呀,我不知道啦,反正到时再说吧!”她就是这时跟着男朋友学的赌马,男方家境很好,对马很有研究,她又那样聪明,不管是学业,还是杂业,都搞得有声有色,一万个农民供养出来的400美元,真是太苦了,她有时想到这点,总会出神:美国的钱总是得来的这样容易,中国真是太穷太惨了。

    大概是第二年?,冯长庚也来到美国。他见到南北时,她已经完全?美式化?了,夏天穿泳衣,在水上?主题公园玩乐,她身?材非常好,也不吝啬叫人看。她还很喜欢跳舞,在舞会上?大受欢迎,她没?想到冯长庚也会来,但不算太意外。冯长庚见她跟男人们?贴身?乱扭,觉得很刺眼,他晓得美国是开放的,但这种开放,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是陌生的,观感是复杂的,非常有冲击力。

    南北跳累了,一脖子亮晶晶的汗,吊带兜着两只雪球,乳肉好像还在颤动不已。她坐下来,打趣一本正经的冯长庚:

    “请我喝杯酒呀?”

    冯长庚觉得她整个人太热了,热得叫人一接近,就能给毁灭了似的。他有点怕她了都,因为她特?别?张扬,自信,又不缺钱,听说一个香港还是台湾来的富商正在追求她。

    冯长庚囊中羞涩,又不太愿失面子,问她喝什么。

    南北要了很贵的,冯长庚虽然窘迫,但既然请了,也就坦然继续下去。

    南北毫不客气一饮而尽,丢掉杯子,要请他跳个舞。

    冯长庚说:“我不会这东西。”

    南北道:“不会才要学嘛,我教你。”她嘴角翘得老高,把?冯长庚领过去,他可真够笨的,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这样僵硬?还总是踩她,南北笑得厉害,对他要求不高,热乎乎的气流直往冯长庚耳朵里滚:“你少踩我两脚就谢天谢地了!”

    冯长庚叫舞池里的灯照得发晕,太魔幻了,他再想故土的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他之前在章望生跟前的优越感,到了美国,荡然无存,美国大街上?全?是小汽车,黑人跳霹雳舞,健身?房里男人在练肌肉,他们?还要电视购物,而此时的中国,大部分家庭连电视机是什么玩意儿都没?见过。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最优秀最拔尖的那部分,到了美国,别?说章望生,连他自己都实在不算什么。

    他是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见的章望生,他回月槐树给姥姥烧纸,意外碰见的。章望生穿着个夹克衫,一眼瞧过去,非常文气的感觉,三十岁的人看着再年?轻,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样的。

    冯长庚听说他经常往乡下来,不止是月槐树,去了很多省份:江西、安徽、甘肃……他这人,看来再怎么当?城里人,也一辈子摆脱不了跟农村打交道,冯长庚小时候觉得章家人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再看,觉得也就那回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地主家庭出身?,乡绅阶层,说到底还是乡下人。

    章望生见到他,很平和地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回来祭奠的。

    冯长庚对他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敌意,他在中文系的课上?,见过他一回,只不过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晓得自己也在。

    “章三哥好。”冯长庚回应他,两人简单聊几?句,无非就是跟月槐树相?关,直到他说自己也快要出国,去美国,章望生跟他表达了祝贺。

    冯长庚说:“章三哥,你没?念大学,是个遗憾吧?”

    章望生点点头,冯长庚便说:“我听说李崎还是走了,撇下了媳妇孩子,回上?海了。”

    章望生不想讨论人的私事,李崎这个事,在月槐树一度挺出名的,社员们?都骂知青没?良心。

    冯长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章望生没?说什么。

    冯长庚又道:“南北也去了美国,章三哥晓得吗?”

    “晓得。”

    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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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庚在那大谈特?谈美国有多发达,举目四望,瞧见了远处的工厂,摇头说:“这样的小作坊,根本成不了气候,美国农业也是机械化?的,大规模种植,完全?是现代化?的,所?以他们?的农民也很富裕。”

    他似乎变得很健谈了,章望生记得,他小时候总是很沉默的样子,在角落里安静盯着别?人,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等?他说完,章望生问:“你去过美国吗?”

    这搞得冯长庚有些尴尬:“没?去过,不过快了,美国确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章望生说:“美国好不好我不清楚,但咱们?有咱们?的国情,一味模仿别?人,把?别?人那套全?搬来肯定是不行的。这些厂子,你不要小看它?们?,它?一来能增加农民收入,二来像这些做草编陶瓷一类的工艺品,是能出口创汇的,好叫国家还外债。”

    冯长庚心里多是鄙夷,他想章望生能看见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会理解美国的好的,章望生是井底之蛙,你能指望跟一个天天泡地里的人谈论美国吗?

    “章三哥如果有机会,不想到美国去看一看?”

    章望生说:“有机会当?然好,学习学习旁人好的经验。”

    冯长庚笑道:“只怕章三哥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章望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他脸上?没?有任何向往,也不像人家一谈论什么大事,总有点激动,他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总是脾气怪好的。

    冯长庚见他话?里话?外,都不曾表达过对美国的心向往之,也没?有很羡慕自己的意思,他把?这归结于章望生的平庸和无知。

    章望生把?他当?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谈了几?句,无非如此。

    灯光再次直闪乱照,冯长庚眯起眼睛,说自己真不能再跳了。南北就松开他,邀请他跟其他留学生一起来公寓吃饭。

    冯长庚觉得南北现在热情多了,其实她一直热情,只不过以前对他有点刻薄。

    一群人在一块儿做家乡菜,食材是不地道的,将?就而已。还请了两个华人三代,他们?的祖辈早早在美国定居。南北看着旁人弄,她偏不做,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搞美国那一套,只有过年?回去才吃顿饺子。冯长庚做捞面,他端上?来,南北一口没?尝,她很不屑地撩头发:

    “这玩意儿早吃够了,一闻到那味儿,我都想吐,还有红薯饭,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

    同学说:“与时你也吃过红薯饭呐?”

    南北说:“这你们?得问冯长庚同学,我们?算半个老乡。”

    冯长庚可不爱当?众提月槐树,他没?想到她这么说,便道:“小时候是吃够了,吃得肚子胀。”

    等?大家乱哄哄吃完,各自聊天,冯长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国,再说国内如何如何,南北听得不耐烦,但也微笑着,她现在不轻易发火,只想高高兴兴过日?子。

    冯长庚说:“多少人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晓得外面世界什么样,其实有点可悲。”

    华人同学问起之前的运动,问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怕。

    大家也不避讳,反正是在美国,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这个话?题早说烂了。

    只有南北不说话?,她不喜欢把?这个当?谈资。

    她越听越烦躁,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她想,你们?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问中国人是不是特?别?愚昧落后,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祖上?在旧金山当?华工时,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有没?有人的权利?”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国是很发达,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实也自由,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抢夺土地时,是否觉得民主自由?人权是给谁的?”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如果这里不好的话?。”

    南北说:“我没?说这里不好,这里好极了,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血腥掠夺血腥积累,那既然这样,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的国家别?的人民的苦难呢?就因为别?国没?掠夺,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我晓得你们?想表达什么,任何时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浅薄的,更何况,你们?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受过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圆场:“咱们?不聊这些了,来,吃饭吃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等?人都散了,冯长庚说:“干嘛得罪他们?呢?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人脉。”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有见过电,连油灯都不舍得点。

    冯长庚在劝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国,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因为同在异乡,远离故土,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愿意赏个笑脸,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

    冯长庚又道:“我来之前,见着章三哥了,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我现在一见他,他能谈的,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说什么化?肥工厂,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

    他说的挺认真,倒没?什么挖苦的意思,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会儿,她明白,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他聪明,又上?进,日?后也许还会很钻营,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贪恋物质,贪恋享受,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才是圣徒,他们?既然都不是,冯长庚再说这些,她就能原谅他了,就像原谅自己。

    第53章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诱惑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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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诱惑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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