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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镜知丝毫不怀疑丹蘅的话语。
时至如今,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渐渐地远离人间。她的身上不再背负无穷的业,可业能转移,那能撼动天地的恨意呢?
丹蘅抬眸注视着刀光下轰然倒塌的蓬莱神宫,廊柱倾倒、琉璃瓦破碎、明月珠洒落……她心间的那座神宫也跟着崩塌了,这浩浩的天地间她没有归宿,也不该有什么归处。她挣开了镜知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眼前的影像也逐次的变化,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那竟是她一生之中少有的快乐时光,回不去,求不得。
“阿蘅——”镜知往前追了一步,她伸手往前一抓,只挽住了一缕从指缝间擦过的风。像是千年前的一切重演,她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穷尽一生都不能碰触眼前的这个人。
“别担心,我没事。”丹蘅笑了笑,在那阴沉的天地间,她的眉眼璀璨如春日的繁花。她每往前走一步,神魂与躯壳的联系便弱上一分,在她踏过了那条路上,鲜红的血蜿蜒,仿佛一条流淌的河。清微神雷在阴云间滚动,片刻后又轰隆砸落,紫色的雷霆游走,将那具来自人间的血肉之身、将那座倒塌的蓬莱神宫笼罩在茫茫的雷网中。雷火骤起,越燃越烈。
“这是我该受的痛。”丹蘅转头望向了镜知,又轻轻地说道。以她的来历、功行弃了肉身等同于脱去人间强加给她的束缚,可这一“脱”必定承受千刀万剐之痛。她既然要弃人间去,那人间同样会如此待她。若是过去她这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在大荒久驻,可如今天地蒙晦,天都要塌了。
“我——”“真没用”三个字尚未出口,红唇就被丹蘅用手指抵住。镜知对上了那双漂亮的双眸,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她的眼睫轻轻地颤动着,银灰色的眼眸如笼着朦胧的水雾。她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沦,她什么都做不到。
丹蘅一眼就看穿了镜知的心思,她微笑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替我做什么,我只想你仍如净雪。”
镜知摇头:“可我做不到。”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无为。
丹蘅抚摸着镜知的面庞,笑而不言。
蓬莱败后,大荒十二州有十州归于帝朝之手,唯有清州、祖州分别被昆仑、儒门占据着。
昆仑天墉城,神净道君并没有因局势的崩坏而丧气,他的手中拿着一封明黄色的、盖上了国玺的诏书,却是要以嬴危心的名义“强征”清州境内的百姓做上界神祇的祭品。到了这地步,他们仍旧要扯一面大旗,妄图以其来遮掩那些腌臜事,来蒙蔽自己的那颗早已经蒙了尘的道心。
清州府城。
这座清州最大的城池犹如铁桶,从一开始就没有脱离嬴清言的掌控。在离开了皇都后,嬴清言 直奔清州,便是以这座城为基地,与昆仑的一众剑客周旋。
清州方伯严荪面色凝重,望着气定神闲的嬴清言,有些焦急道:“昆仑那边已经捉了三百人了。现在城外十里处的横剑坡。”
嬴清言站起身,从书案后绕到了严荪的跟前,冷淡道:“是人牲,也是人质。”昆仑将嬴危心的旨意昭告天下,明摆着是要让一切传入他们的耳中。横剑坡那边怎么可能不设伏?
严荪又问:“要出兵救人吗?”
“你以为昆仑可以控制的只有三百人吗?”嬴清言反问道,她的眼神中掠过了一抹暗沉的光芒,“一旦中了昆仑的埋伏,我等要损失多少人?”她跟嬴梦槐不同,她从来都不想讲什么仁义,只会权衡利弊,在她的眼中,披甲士与司天局的修士就是要比那群生民重要。
严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要是祭典做成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嬴清言缓缓道:“所以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殿下!”严荪被嬴清言这简短的一句话惊住,瞪着眼睛望着她,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嬴清言对上严荪的视线,她笑了笑:“你带着清州子弟兵设法将其余在昆仑掌制下的百姓救出来,给我留一艘战舟。横剑坡那边,我一人去就够了。”
“可、可是——”严荪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的惊异更甚。“就算真要如此,殿下也不该亲自去做。”置生民性命于不顾,怎么看都不利于凝聚人心。若是旁人还可以道他是自作主张,处置了“以儆效尤”,可要是嬴清言亲自动手——清州要是闹起来,该如何收场?
嬴清言哪会不明白严荪的意思?她笑说道:“我如果不现身,怎么牵制昆仑的剑主?再者我得到了消息,皇姐已经离开玄州,往清州赶来了,有她在,不会出乱子。那些百姓可以死,但是不能死于祭天。”
严荪:“昆仑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可能只是一个诱饵。”
嬴清言叹了一声,她双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地走出了大厅。仰头望着那晦暗阴沉的天:“青帝转世,天道显灵,白玉圭有兆……严君,你认为我们可以放松警惕吗?”眼下卷入战乱中的是他们,可等到最终之决,却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人如蝼蚁,他们的命都不是命。
话说到这份上,严荪知道自己没办法劝说嬴清言改主意了。他朝着嬴清言一拜,沉声道:“您要顾惜自身。”
嬴清言洒然一笑:“自然。”
横剑坡。
昆仑一众耐心地等待,与帝朝的修士交锋有输有赢,可这样的僵持对昆仑来说,就是一种耻辱,他们怎么可能落败?此回横剑坡中,不再是寻常的年轻弟子,而是由承渊剑主亲自坐镇,等待着帝朝修士自投罗网。
“剑主,不远处有一艘战舟过来。”一低辈弟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等它靠近些。”承渊剑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他负手立在了一块崚嶒的黑石上,低头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并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他想的是未来的通天大道,想的是上神入大荒后天门大开的盛景,想的是找丹蘅、元绥报仇雪恨……仙凡有别,那些卑微的人千千万万,死了还生,有什么好在意的。可惜,那位降临的地点注定不会在昆仑的地界。
可是承渊剑主等待的战舟并没有靠近,反而在十里外停驻。
嬴清言借着远镜眺望着横剑坡,她面无表情地催动了一枚玄兵,朝着前方投掷而去。白色的光芒闪烁,爆裂的一瞬间化作了千万道闪烁的雷电,仿佛要将天幕撕成碎片。这枚玄兵的威力比不得平日战场上用的,可那横扫的气劲足以了结没有灵气护体的凡民的命。昆仑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面上满是错愕与不解!
承渊剑主脸色也不好看。
帝朝那边竟然不顾人质的死活?就不怕这事情传出去动摇民心吗?他剑光祭起的瞬间,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眼皮子往下一耷拉,他化作了一道剑光朝着战舟飞掠而去。
嬴清言没有退,这艘战舟极为稳固,相当于一件上乘的防御法器,舟中的玄兵储量也不少,她估摸着足以牵制这边的昆仑修士。她拧着眉思忖了片刻,又重新催动新的玄兵,一道道白芒宛如星雨般朝着下方坠去,轰隆爆响震动天地。
昆仑那边与帝朝交手次数不少,深知玄兵的威能,在第一回 没有防备时吃了个亏,等到第二次时,便将专门对付玄兵的道解原虫祭了出来。在那炫目的白芒中,一群黑影嗡嗡嗡的游动着。
嬴清言见玄兵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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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啧”了一声后,又取来了神照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在半空中飞掠,与那如白虹贯日的剑气撞击在一起,发出了“碰”一道急响。火星子迸射,箭矢顿时化作了数枚去势不减的碎片。承渊剑主见状冷冷一笑,掐着法诀将剑光一催,叮叮当当数声,彻底将箭矢碾为齑粉。
“阁下如此畏头畏尾的么?”承渊剑主冷冷地开口。先前感知不到飞舟的气机,可到了近前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舟中并没有一群披甲士,而是只有嬴清言一个人。他眯了眯眼,帝朝的无情坏了计划,可要是能将嬴清言捉回昆仑,那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某一介凡身,可不比昆仑的剑主。”嬴清言站在了舟头,微笑着望着承渊剑主。
承渊剑主故意道:“天工部的甲衣着身,可媲美修士,真要相争,恐怕斗过一场才知晓高下呢。”
嬴清言笑道:“承渊剑主高看我等了。要真有这威能,昆仑山门早就被踏破了,不是吗?披甲士可与寻常低阶弟子斗杀,可要真对上修为臻于化境的,一个照面便断尽生机了。”
承渊剑主闻言眉头一沉,旋即又露出了笑脸:“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是我仙盟做错了,当初应该找殿下才是。”
嬴清言闻言噗嗤一笑,她懒得跟承渊剑主虚与委蛇,她眉头一抖,讥诮一笑道:“难不成仙盟找我,我便会应的?你们仙盟是什么东西?也只有嬴危心那蠢货会上钩!”
第72章
嬴清言毫不留情的讥笑声撕开了承渊剑主强装出来的伪面。屈辱和恼恨并生,承渊剑主眯着眼,手中的长剑上冒出一蓬银光。他周身的罡气汹涌澎湃,那架势似是要强行破开战舟,将负手立在舟上的嬴清言斩杀。
“倒是心高气傲。”承渊剑主冷笑,他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的,伸手一指,便见剑芒化作疾光朝着战舟斩去。剑气与战舟上的屏障交接的瞬间,发出了一道如裂石般的声响,一道道波纹以战舟为中心,向着四面荡开来。
嬴清言垂着眼睫,没再动用舟上的玄兵。一边向着后方撤退,一边弯弓搭箭,朝着承渊剑主的身上射!承渊剑主没将神照弓放在眼中,他周身剑气环绕,但凡有异气近身,便会被剑光绞成碎末。昆仑四剑主之中,以他的功行最弱。可他自认不会输在一个略通剑术的凡人手中。像司天局的修士,在他们这些宗派的眼中,从来都不算有正经传承的修道者。只是这艘坚固的战舟不破,很难针对嬴清言自身。
承渊剑主思忖了片刻,便横剑向前斩去。剑光一闪,直接越过了战舟的屏障,直接去往嬴清言的前方。他修剑道,悟来的神通远不如元绥,这一剑上神通名曰“照身尘”。此剑一出,不管前方有什么阻隔,剑光必定落在敌人的身上。可是这神通也有一个极大的缺陷,那便是威能很是寻常,可能对方将灵力催动,便可轻轻松松地化去,因而承渊剑主极少动用这剑式。只不过此刻的对手是嬴清言,或许能够奏效。
嬴清言自然不会让这一剑落在自己的身上,身上灵机一转,一股缭绕着周身的清气顿时将这一剑卸去。过去身为帝朝的公主,她身边有追随着,便连进入了始帝陵,也极少亲自动手。到了清州后,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藏身于大军之后,没人知道她的功行如何,只将她当作寻常的、略通那么点门道的秦帝子嗣。承渊剑主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在此刻,他的眼皮子倏地一颤,因为他看到嬴清言拔剑出鞘了。
白衣在劲风中飘摇,清隽如谪仙人。那柄名为“游世”的剑上流淌着不同寻常的流光,在剑气骤然生发的那一瞬间,承渊剑主就意识到了,嬴清言的剑,同样修到了“剑上生神”!
嬴清言的视线向着旁边的荒原一扫,估摸着远离了昆仑的弟子。若是一大群人与承渊剑主一般涌上来,她还是难以招架的,所幸这承渊剑主是个自负又狭隘的人。嬴清言唇角绽出了一抹淡然的笑容,她抬起剑朝着承渊剑主一落,那名为“无间劫”的剑上神通瞬息之间便发动了。剑光变幻无穷,剑气绵延不绝,这一神通不管对手如何避,在一定数目中,定然会有一剑应玄机而生,斩在对手身上!
承渊剑主眼神一凝,他才道出一个“你”字,周身浮动的气意倏然间一落,俨然是被嬴清言的剑气削去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提剑反击,周身忽地一僵,仿佛被什么擒拿住。他一低头,便见脚下生出一个阴阳绕环的太极图纹。嬴清言窥见了承渊剑主此刻的异样,自然会抓紧时机对他下手。剑气一催,便听得铿然数声,剑意刹那间就从承渊剑主身上穿过。承渊剑主身形一晃,最后化作了无数光点崩散。
“殿下胆子不小,敢一力对抗昆仑修士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讥讽声传入耳中,嬴清言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游世剑,她擦了擦手,慢吞吞地转身望向踏着风而来的师长琴。眸中掠过了一道异光,她抬袖打了个稽首,微微笑道:“多谢长琴师姐相助。”
师长琴摇动着鹅毛扇,她怎么瞧嬴清言都觉得不顺眼。轻哼了一声后,她问道:“那些人质呢?”
嬴清言轻描淡写道:“都死了。”
师长琴闻言眼神一厉,如刀剑枪戟。
嬴清言没理会她的怒火,反而笑着说:“陛下怎么要来清州了?是放心不下我吗?”她语带玄机,师长琴却佯装不解,只是冷淡道,“陛下有心宽恕乱臣贼子。”
嬴清言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她又一扬眉,笑盈盈道,“有我在,清州自不会有叛乱者。”
师长琴睨了嬴清言没说话,在她心中,“乱臣贼子”可不就是嬴清言吗?可偏偏嬴梦槐放纵她。潜伏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出洞咬人了。思忖了片刻,师长琴又说道:“今日之事,殿下恐怕要给个交待。”
嬴清言勾了勾唇,歪着头轻轻道:“是吗?这就是儒者的‘仁’和‘大爱’?要怜惜人间的一草一木?”
“你——”师长琴皱眉,她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视线越过了嬴清言,落向了远处的横剑坡。如今各地都传来了好消息,十二州大半归于帝朝之手,可她心中始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会发生。
昆仑山高,乌云盖雪。
这片天地,能得清静吗?-
蓬莱不清静。
在那片烈火灼烧的废墟里,只有一种面临大恐怖的死寂。
瀛海之鲲沉入海底,海兽如潮退,帝朝修士陈列在海上,而蓬莱则是“群龙无首”。他们昔日所熟悉的“宗主夫人”与“少主”,早已经化身成外来人。
他们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没有人真敢开口,直到一身狼狈的曲红蓼从瀛海阁中奔了出来。海上清宁无声,滚荡的雷网消失不见,但是这样的平静是“蓬莱”一众祭海带来的,隐藏在了平和下的是无穷的血腥。
曲红蓼没有理会丹蘅,甚至没有向着她多看一眼,她朝着立在了海边礁石上的见秋山俯身一拜,涩声问道:“为什么?”她对这位“师娘”的印象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模糊了,只记得那双温润的眸子和淡雅的笑容。此刻,过往的一幕幕映照心间,她抬头认真地凝视着见秋山,试图找回过去的记忆。
见秋山没有回答,她温和地望着面色凄然的曲红蓼,反问道:“凡人就不能入道吗?我们能修行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不也是从凡人中走出来的吗?”
曲红蓼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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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一样。”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的?天下众生在青帝眼中都是一样的,所以祂传道众生。如果只有少数人入道,那不是道,那是权,那是势。”
见秋山又问:“天下人都入道会有碍你的道行吗?”
曲红蓼咬着唇摇头。
“天下唯有你一个人入道,你就能得道吗?”
曲红蓼脸色更是惨白:“……不能。”
见秋山叹气:“既然天下人皆修大道不损你分毫,天下人不入大道也不利于你分毫,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旁人都阻止吗?”
“千年之中,仙盟求的可以说是权,可以说是利,唯独不能说是道。”
见秋山没再看曲红蓼,她轻声道:“蓬莱还在。”
在这熟悉的地方,她不免开始回忆故人,想那句“要蓬莱千秋万代”。姬赢在很多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初逢时、相恋时、结成道侣甚至是翻脸后……每一回听说,她都觉得自己与姬赢之间的距离越远,像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她自认为读懂了故人的心。
可是她没有。
曲红蓼没说话,不知道在何时离开的。
海风吹拂着见秋山的长发,吹起了强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她眨了眨眼,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了双眸,指尖藏着一点湿意,可很快就在风中干涸了。
“阿娘。”身后传来的声音很轻。
见秋山回头,沉静地望着缓步走来的丹蘅。她察觉到丹蘅的气息有些不一样了,可她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接过了丹蘅递来的一坛酒。她开了封饮了一口,旋即一抹唇,将灼烧肺腑的烈酒倒入了拍岸的海浪中。
“我要走了。”丹蘅低声道,语调中藏着几分怅然,可很快地就被风吹散。
见秋山凝望着丹蘅片刻,视线一寸寸地描摹着熟悉间又藏着几分陌生的面庞,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丹蘅笑了笑。
她一转身,一步步地远离见秋山。
她要走了。
这一走,她就不再是谁的朋友,也不会是谁的女儿,她只会是祂了。
镜知在另一边等待着丹蘅。
明明丹蘅与她的距离越来越短,可她却觉得想要碰触她越来越难。
当日一心为了大荒的帝君还是选择抛弃了人间。
她没能给她带来的希望,就算真有清平世,她也不会在意了。
“你哭什么?”轻飘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镜知一怔,抬手碰触到了眼角的冰凉。
“是为了苍生吗?”丹蘅又笑着问。
镜知忽地伸手揽住了丹蘅,将她按入了自己的怀抱中。
她的身躯颤抖得厉害,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在大荒准备“狩天”的时候,天道的眼中就已经没有苍生了。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取悦她的神明。
第73章
祖州儒门祖庭。
过去的儒门尚礼仪,就算如今为修道者所弃,也能够从典籍中找出相应的典礼来,再者有灵山十巫相助,这祭神的仪式格外辉煌盛大,又极端的残酷。“太牢之礼”本是祭神的最高规格,可他们觉得不够,非要从最古的祭典里找寻那股蛮荒血腥的“祭神之礼”。
灵山十巫一开始暗示儒门用那随处可见的生民为祭,可儒门一众在反复思量后选择了另外的人——那些曾经臣服于帝朝却又背叛帝朝的人。他们当初向仙盟投诚,要仙盟助他们解除身上的血誓。血誓的确在仪轨之下消解了,但是天底下没有白得的东西,取代血誓的是仙盟落在他们身上的“契”,而如今,儒门就是要利用这一“契”将他们祭给九重天的神祇。
“她们会来吗?”殿中有人低声询问。
“祂们天生不相容,就算不是为了苍生……也会来的。”烛火映照着巫咸苍老的容颜,照亮了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瞳孔,他身上气机勃发,就好似枯木逢春。“祂们会再走一次登天道,扶桑……那边你们的人去守了吗?”
晦暗阴沉的天地渐渐笼罩着一股暗红的血色,到处都充斥着不祥的气息。在失去了明光之后,寒气悄然而生,原本潜藏在了幽暗中的东西也一点点地滋生,在某种诡异的力量驱逐下,逐渐地走向了人世。大荒十二州大半回归帝朝之后,可披甲士与司天局的修士都没有闲着,他们驻扎在了各个关口,战后的秩序等待着他们重建。而此刻,在秽物诞生时,他们再度祭出了武器,试图扫除一片清静之地。
丹蘅、镜知并肩站在了高高的山岚上,眺望着那围困在了晦暗和污秽中的城池。
“一股让人厌恶的气息。”丹蘅轻轻地开口,她的指尖从枯荣刀的刀身上轻轻拂过,眼中杀意迸射而出。山风呼啸而过,丹蘅忽地抬刀斩向了九重天,一道青色的刀气如长虹直贯云霄,在一道如雷鸣的爆响声中,天地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粘稠腥臭的血水如阵雨疯狂倾泻而下。凄厉的劲风中,无数种哀鸣交织在了一起,仿佛是过去群神不甘的嚎叫。
镜知眉头微蹙:“有东西要下人间。”在身上背负了业障后,她对天地的感知不再如最初时刻那般明晰了。可此刻,她仍旧察觉到了一种令她讨厌的东西在催动,那是一种抹上了之后就清洗不去的晦色。
丹蘅轻描淡写道:“昔日我屠九重天诸神君,打碎神宫,可那残余的神性却来不及抹去。下界借着白玉圭日日夜夜供奉上界,自然会化生出一些东西。昔日我最后的力量化生日月,镇压天阙,可日月蒙晦之后,消退的神性恐怕不足以压制那从尸骸中诞生出的‘神’。祂想要真正成神,就要吞了天道之灵,这是我留给人间的‘孽’,理当由我来解决。”
“我要去灵山,去登一次扶桑,回到那早已经被抛弃的故土。”
再之后,她就不再看人间了。
暗红色的邪气与瘴雾如沸水般翻滚,在那一道道凄厉的尖嚎声中,一缕缕离奇诡异的气息乍然化作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高达千万丈的法相。当初佛宗的那一尊只有崇佛之地能窥见,可如今这道魔神像则是映入了大荒十二州之人的眼瞳中。在窥见它的第一眼,就感知到了天塌地陷,一切有形的、无形的都被诡异的力量,仿佛厚土无法承载这样的重量。它实在是太巨大了,仿佛一掌落下,就能够将一座城池拍得粉碎。
它还没有真正凝聚成形,就给人间天地带来了莫大的威压-
灵山外。
枯萎的扶桑如刀戟戮天,望不见尽头,它在千年的岁月中无声,在瘴雾与邪气中静默。
孟长恒一身儒衫,头戴着玉冠,笑容谦逊得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昔日在仙盟驻地与镜知持平时,他内心有怒和怨愤,只是如今早已经平和下来了。见到了丹蘅和镜知后,他双手交叠一屈身行了一礼,带着几分轻叹道:“您来了。”
丹蘅没说话,镜知也是冷淡地觑着挡在前方的孟长恒。
孟长恒不以为意,他笑了笑,温声道:“天道与人间互成,焉知不是天之——”“罪”字尚未出口,刀的嗡鸣声便响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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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刀气在地面上拖曳出了一道长痕,也亏得孟长恒闪避得快,才躲开了那凌厉无情的一刀。
君子风出鞘。
孟长恒笑容一敛,深深地望了她们一眼,又作了一揖:“请二位化归无相。”既然神明不再向着他们,那就不是他们的神明了-
雷声轰鸣如滚,紫色的雷芒在天地间激窜,暴雨倾盆落下。
遥远的元州之地,记何年捏着佛珠站在了须弥佛宗的废墟里,唱了一声“阿弥陀佛”。佛能渡谁?都说要渡世人,得有一颗红尘心,可入了红尘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肮脏污秽,还要如何渡人?这样的人间,哪有一点值得渡?
“记道友——”
一道呼声穿透了雨幕,从不远处传来。
记何年的念头旋生旋灭,她一扭头对上的是雪犹繁带着几分担忧的眼神。
雪犹繁叹气道:“有道友传来消息,说一些修道人凭空变成恶尸了,咱们得过去帮忙。”
记何年闻言“嗯”了一声,将菩提珠串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她伸手一捋兜帽,那白色的发丝紧贴着面颊,遮住了半边神情。她没再看那片废墟,而是一转身走向了雪犹繁。
在两人并肩之时,雪犹繁又叹了一口气。
“记道友。我恩师曾经说过一些话。她说若世间尽是美好,那修行者想要舍生就会容易;反之,人人都会贪生怕死。要在一个糟糕的世道度人,很难。因为怕在见惯了种种贪婪后,大慈悲者也对世人心生绝望,不愿意再去引渡他们了。”
记何年笑了笑:“可是我心忿怒难平,此世怕是难以证菩提了。”
雪犹繁“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忽又笑道:“那就去他的菩提妙法!让我等踏入无间!”琴声铮地鸣响,上扬的气意如昆山凤鸣。在晦暗中,她们的身上骤然生出一蓬炽亮的火,烧灼着无边的瘴雾。在这样的明光下,瘴雾如烈阳融雪,顷刻消散。
同在昔日佛门的地界。
病佛坐在了菩提树下,以身祭鬼证菩提大道。佛门强行布置的六道消弭之后,那炼狱崩散了,恶鬼重新化为人。可这样的好景并没有维系多久,天再度变了。沉浮在人世中的凡民仿佛巨大海浪下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何时会翻覆。昨日是人,今日是鬼,那么明日又会化作什么?众生皆病,谁来医?菩提树下的病佛轻叹一口气,灿灿菩提金身当空而化,十丈、百丈、千丈……如昔日的“佛陀法相”般映照各地。
她不截生民气运,她化菩提饲邪物、饲恶尸群鬼,免生民灾劫。
可在偌大的天地间,一个病佛只是一粒微尘,一点漂浮的萤火,像是随时要被飓风吹灭。
在这片幽暗中,无数人仰望着天穹,试图从蒙蒙中找到日、月以及星辰的明光,可惜视野中遍地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瞧见。那些天地赐予的光亮消失不见,陪伴在身侧的只有无法驱逐寒冷的、不知何时会灭的烛光。
嬴梦槐站在了高高的城楼上,她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穹。
自被推上那个位置后,她便寄身于深宫中,看着四面送来的战报,忧心着那些遍地火与血的疆场。她没有像先祖那样征战八方,也没有像先祖一样巡游四海。她只是随了后来的秦帝,满怀惶恐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帝运昌隆,成人道至尊。在这股气运笼罩之下,就算是肉体凡胎也能和开山裂海的修道士比肩。”嬴清言提着一壶酒漫步上高楼,银发披垂在肩,沾了酒渍的唇越发饱满红艳,只是唇角勾起的笑容有些冷。
嬴梦槐闻言拢了拢衣襟:“我一人得享千秋万载有什么用?”她一转身,从嬴清言手中接过了酒壶,也随着她万分潇洒地痛饮。待到酒坛空了,她随意地将空坛往地上一甩。铿然一道裂声中,她抬袖抹唇,笑了一声,“称孤道寡,非我本意。这一身人道气运,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归到哪里去。”
嬴清言眼中掠过了一抹讶色,她收起了散漫的神情,凝望着嬴梦槐道:“你决定了?要是那样,没有龙气护体,任何一昆仑剑客,都可潜入阵中杀你。”
嬴梦槐“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在这个夜晚,帝气化龙象,一道璀璨的如星带的金色巨龙出现在了苍穹中,东起祖州、西入大荒西海-
而此刻,见秋山在蓬莱观海。
无字书上“乾卦”图生,亢龙有悔、飞龙在天、或跃在渊、终日乾乾、见龙在田、潜龙勿用,六爻如六龙齐动。《彖传》有言:“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帝王帝运、龙气来自于苍生,如今以帝气龙象定四时星辰,就是苍生自身去承托天地。
第74章
“群仙狩天”后,九重天神庭崩塌,诸神陨落,青帝亦于天地间长眠。为寻找青帝洒落在各处的神魂,天道沿着枯萎的扶桑入了人间,一走就是一千年。先是为了复生青帝,后来又为了承载业障,那生育天地万民的无穷功德和力量早已经消散了太多,甚至连那点“灵性”也因为滔天的恨意蒙晦。
天地不祥,日月自晦。
而此刻的帝运化龙填充了天道曾经缺失的一小部分,滋养着镜知的神魂。
灵山外,雷霆如网,遍布长空,游动的紫红色的瑰丽雷芒掩盖了那一尊逐渐转实的神魔法相,一道道青色的刀气掼下,破开了那儒门圣殿形成的无数墨迹之墙,直钉孟长恒显化的儒门先贤法相的身躯。孟长恒一人独对镜知、丹蘅二人,自然是有些吃力。可是进入灵山的并不止他一个,随着儒门神通的现身,那一道道身影从暗处现身,凑齐了“十二之数”。
在将见秋山逐出经纬儒宗后,儒门又提拔了一人补全那空缺之位。“十二贤人”同施儒门神通,能请来十二位先圣降临!他们是开山祖师座下的十二大弟子,是儒门的“十二护法”。十二道护法先圣显出来的动静和威能都是极其庞大的,隐隐与天际的雷霆相抗衡。无数雷火刀光中,那藏于经典中的一个个铅字化刀兵异象,形成了席卷一切的庞大洪流,冲向了前方。闷雷隆隆,大地震颤。在那片磅礴如海潮的声势中,一道锋锐的剑气陡然间显化,如长虹从天而降,坠向了那十二位护法先贤。蕴藏在剑芒中的强悍力量轰然间爆发,无数光芒迸射,瞬间便夺走了孟长恒一众人的视野,只听得剑鸣不绝于耳。
是剑道神通——斩诸有。
剑鸣如怒、如悲,是千载之间蕴藏的凄厉恨意,是对众生浑噩的失望与愤然。
咔擦声响,那十二道护法先圣的身影出现了裂痕,紧接着崩溃成了一块块碎片,从高处坠落,撒向了灵山山脚。炫目的光芒散去,尘埃散去,可这一切尚未终结,一道青色的刀光姗姗来迟,它既清又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淡漠的一瞥。
死生枯荣,刹那之间-
苍龙在天,生民同望。
昆仑天墉城,神净道君负手立在了阶前,仰头望着天际,眸光深沉。
他并没有太在意承渊剑主的死亡,心中想得都是天门开启后的通天大道,如果“天门再开”,那么人世似乎也没有多重要了。但是此刻,他还不能够完全的弃绝人世。“那位主动将龙气和帝朝气运释出,我等或许可抓住这个机会。”身后长老的声音响起,神净道君回头望了他一眼,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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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有道理。”停顿片刻,他又道,“嬴危心虽取来了国玺,可终究得位不正,无法收拢民心。要是能将那条苍龙龙脉抽为己用,必定能强行扭转人心之念。”
“可苍龙在天,我等要如何截下气运?”长老拧眉又问。
神净道君悠悠笑道:“先斩真龙,以真龙血为祭。我听闻嬴梦槐已经来到了清州,她失去龙气庇护,将自身的弱点显露了出来。”
长老斟酌了片刻,面色凝重:“但是未必能够近身。”嬴清言在清州作乱,昆仑弟子几度想要取她项上人头,都不曾得手。而嬴梦槐的身份更为重要,儒者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想来嬴梦槐也不会轻易现身。
“先前只是不值得罢了。”另一道宏亮的嗓音传出,却是昆仑四大剑主之一的玄圃剑主,昔日座次在元绥之后。“我有一剑,名‘逐血踪’,借血脉之亲施展剑术,可瞬息之间腾跃千里。先前嬴梦槐有龙气护身,此剑无用,但是如今龙气离体,却是不同了。”不提嬴危心,他们这里有昔日帝朝的嬴氏宗老,用来牵引之“血脉”一点不缺。只是这一剑借“血”为引,同时燃烧的也是玄圃剑主自身的精血,若不是关键时刻,他并不愿意动用如此剑式。
神净道君眸光闪了闪,朝着玄圃剑主轻轻地一点头-
厉风吹动着墙上的旗帜,清州城中的灯火汇聚,犹如一团翻滚的、熊熊燃烧的赤火,逐渐化作了一条赤龙的模样。
在得知嬴清言未曾救出“人质”时,清州城中人心如旗翻动,可随着一批批被披甲士救回来的人回城、随着嬴梦槐车驾的到来,那些躁动的人心也逐渐地平息了下来,一个个期待着太平日子的到来。无数点愿火升腾,如星光点缀在苍穹,逐渐地将那条盘踞在东方之天的苍龙衬得越发神武非凡。洒落的星光终于破开了一点点幽暗,像是篝火滚出一片暖意。
城主府中。
嬴梦槐斜倚在榻上,用手按压着眉心。
嬴清言翘着腿,手中托着茶盏,低垂着眉眼没有看嬴梦槐的神色。半晌后,她才道:“姐姐,你把师长琴气走了。”
嬴梦槐眉心流露出一抹愧色,此事她并没有同师姐商量,而是直接有了决定,可她并没有半分后悔。“师姐她会理解的。”
“姐姐惯来有自己的主意,她知道劝说了也没有用。”嬴清言笑了笑,将茶盏放置在桌面上。她慢腾腾地起身走向了嬴梦槐,就着灯火用视线细细地描摹她温润的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仪的眉眼。她将游世剑一解,咚一声扔在了榻边。她屈膝跪在了嬴梦槐的跟前,笑盈盈道,“我想看看姐姐的剑。”
嬴梦槐微微蹙眉,她的语气平和如二月春风:“有什么好看的?”可在对上了嬴清言那幽沉的视线时,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剑召出递给了嬴清言。
此剑名“证我”,是一柄无锋剑。
“剑无锋啊……”嬴清言轻叹了一声,又笑道,“借我试试。”她也没有等待嬴梦槐的答案,直接提着“证我”就从屋中走了出去。灯火投落在地,影子被拉得极长。嬴清言慢吞吞地抬起头,蒙晦的天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而那点点的星辰是帝朝、是人间的气运,也曾是嬴梦槐最大的护身符,可现在被她尽数放弃。
“这柄剑怎么在你的手里?”师长琴的声音响起,在负气离开了屋中后,她并没有离得太远。此刻窥见了嬴清言手中提着的“证我剑”,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嬴梦槐如今是大秦的主君,她的佩剑就是帝剑,能号令群臣。
“自然是姐姐给我的。”嬴清言扬眉,笑容洒然。她对上师长琴冷浸浸的视线,仿佛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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