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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
三日后, 怀钰的风寒痊愈了,只是他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每日坐在房中, 看着那枚蝴蝶玉坠和沈葭绣的香囊发呆。
苏大勇拎着食盒进来,苦苦哀求:“头儿, 你就吃两口罢, 再这样饿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抬头看他, 唇边挂着冷笑:“我何德何能,敢当你一声‘头儿’?苏百户, 不对, 现在应该叫你千户大人了罢,披上这身飞鱼服, 再认个老公当干爹,就成了东厂的狗了?”
苏大勇跪下去,垂着头道:“属下不敢,属下永远是您的狗。”
怀钰别开眼,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 半晌后,盯着他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妃为什么会被拐跑?我出去的时候,是怎么叮嘱的?你们这么多人, 连个人都看不住?”
苏大勇眼圈泛红,将当日的事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怀钰听完一怔, 难以置信地问:“一个都没回来?”
苏大勇的泪水再也绷不住,八尺的汉子, 抱着怀钰的腿痛哭流涕:“头儿,都死了,和咱们一块儿喝酒打架的兄弟,全都死了,你还记得小四儿吗?那小子最胆小了,夜里出恭都不敢一个人去,说怕黑,他被箭扎成刺猬了,跟我说疼啊,好疼……我他妈真恨死的为什么不是我自己!我活着干什么?!”
他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怀钰拉住他的手:“是我的错,不要责怪你自己,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着,不然怎么替他们报仇?抚恤金发下去了没有?”
苏大勇恹恹地点头:“发了。”
怀钰沉吟片刻,道:“我要出去。”
他本以为此事是陈适一人所为,绑走沈葭不过是为了报复他,他们也许就藏在北京城的某个角落,可现在看来,局势远比他想的要错综复杂,陈适绝无财力买下一支武力高强的东瀛死士替他卖命,这一场绑架完全是经过精心谋划,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幕后凶手不会让沈葭有活命的可能性。
苏大勇点点头:“我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刘公公不在,东厂那些人都被麻翻了。”
怀钰有些意外:“你要放我走?”
苏大勇又忍不住想哭了,委屈道:“我就没想着看住你,头儿,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圣上要升我的职,我敢抗旨不从么?当个千户有什么好,你以为我在东厂那些阉狗手下办事,很威风么?我多想回到过去……”
他掩面痛哭起来,怀钰将他拉起来,擦干他的眼泪,拍着他的肩道:“好兄弟,是我错怪了你,你别介怀,改日再向你赔罪,事不宜迟,趁着他们没醒,我们赶快出去!”
苏大勇拉住他,坚持己见:“你先把饭吃了,我下了足量的蒙汗药,大象都麻得翻,他们没那么快醒来。”
怀钰心里很急,却拿他的固执没办法,况且自己三天没吃饭,饿得手脚没力气,就算跑了,也跑不出多远。
他只得掀开食盒,草草扒了两大碗米饭,随后和苏大勇走出王府大门,东厂那些番子果然都中了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苏大勇还把刚到北京的狮子骢牵来了,就拴在门口的下马石上。
苏大勇解开缰绳,怀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问:“你的马呢?”
“我不能走,总得留个人善后,头儿,你走罢,把太子妃找回来,您是天生龙种,上天都会庇佑你的。”
“你知不知道放跑我意味着什么?”
“知道,不过一死而已。”
苏大勇笑了起来,仰头看着他:“反正我有言在先,太子妃若出事,把我的项上人头赔给你,到了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怀钰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良久,最后道:“我不要你的人头,圣上是千古明君,也不会因为此事砍你的头,把你的脑袋好好在你脖子上寄着,待我回来,一起去喝酒!”
“是!”苏大勇眼中充斥着泪水,轰然应诺。
“驾!”
怀钰一抖马缰,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狮子骢在奋威将军府停下,怀钰下了马,陆诚常年驻守边镇,在京城并没有宅邸,这座将军府还是圣上赏赐下来的,给陆羡和怀芸成婚用,他们搬进来后,怀钰就来过一次,对宅子还不是太熟悉,他没有走正门,免得引起骚乱,而是找了堵围墙翻进去。
他在府中乱走,没一会儿就迷了路,不得不抓住一个下人,问:“陆小将军在哪儿?”
那人认出他是太子,惊讶地半张着嘴,呆呆地回答:“少爷……少爷在演武场。”
“演武场怎么走?”
“从那儿穿过去,直走就是。”
怀钰点点头,手起刀落,劈晕了他,将他拖进草丛里,然后施展轻功,飞快地向演武场奔去。
陆羡今日休沐,在府中和亲兵比划拳脚,他是摔跤好手,单打独斗肯定打不赢他,陆羡便让他们一起上,十多个亲兵将他围在正中,陆羡拉开架势,上身打着赤膊,外袍系在腰间,一身肌肉健美流畅,因为流了汗,流淌着蜜一样的光泽。
众人一齐而上,他游刃有余地接招,口中还不断点评着每个人的水平:“胡捷,出招太慢,别人一拳都揍到你脸上了,你才出拳。蒋坤,力量不足,回去找个木桩再练练。方百年,腿部力量不够,你这下盘虚得跟陀螺似的,一脚就把你踹趴下了。”
他每说一句,被他点到名字的人必定被他打飞出去,每个人都忿忿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尤其是那个被他踹趴下的方百年,因为是脸着地,校场又才下过雨,全是淤泥,他沾了满脸的湿泥,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冲陆羡一拳揍过来。
陆羡笑眯眯的,正要接招,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羡哥!”
陆羡一愣,回头看去,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左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腮帮子顿时肿起老高。
亲兵们见他挂彩,纷纷大声喝彩起来,一拥而上,将方百年架起来往天上抛。
陆羡没闲心管他们,跑上前问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太子被禁足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北京,因为圣上一向对侄儿宽容以待,还是第一次这么罚他,甚至不留情面地下旨申饬,陆羡没想到在府中禁足的他竟然会跑到这儿来。
怀钰抓着他的手道:“羡哥,借我几个人,我媳妇儿被人拐跑了,我得去找她,锦衣卫的人我指挥不动,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陆羡:“……”
过了半天,陆羡才说:“这个我做不了主。”
怀钰的手失望地垂落下去,他有想到陆羡会为难,但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看来是他天真了,十多年不见,陆羡怎么可能还像从前一样,把他当家中的小弟弟看?
“不过,”陆羡看着他的眼睛,说,“别人我做不了主,我自己还是能做主的,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怀钰一愣。
陆羡转身,对亲兵道:“你们认识我身后这个人吗?”
众亲兵一头雾水,但都参差不齐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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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羡大声问:“他是谁?”
众人齐声答:“太子殿下!”
陆羡又问:“你们是什么兵?”
这下回答就五花八门了,有的说是虎豹营,有的说是甘陕兵,还有的胆大包天,竟说自己是陆家军。
陆羡负着双手,坚毅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沉声道:“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各地卫所抽调上来的精锐,有的是多年镇守边陲的老兵,那你们应该知道,虎豹骑是扶风王所建,进了虎豹营,你们就是扶风王的兵!我身后这位,他不仅是太子殿下,还是扶风王遗孤,扶风王唯一留存的血脉!”
众人都精神一振,向怀钰投去崇敬的目光。
凡是大晋儿郎,没有哪一个不是听着战神扶风王的事迹长大的,每一个儿郎在离家参军时,心中也都怀揣着要成为扶风王那样一个英雄的梦想,即使他们中有人从未见过怀钰,也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可光是扶风王遗孤这层身份,就足以得到他们的尊敬。
陆羡道:“现在,殿下的爱妻被贼人拐走,下落不明,他必须要去找她,可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难以找到,我与殿下幼时相识,喝一个乳母的奶水长大,过命的兄弟,是一定要帮他的,你们没有这层交情,不必这么做,我不是以少帅的身份命令你们,而是以兄弟的名义请求你们,帮一帮他,但丑话说在前头,帮殿下做事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生命危险,不要想着会加官进爵。现在,想退出的人站出来,我倒数三个数,如果不出列,我就默认你们一同去了,三!”
众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动。
陆羡:“二!”
还是没有人动。
陆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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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名亲兵,最后谁也没有动,一个个挺胸收腹,钉在原地。
怀钰忍不住上前劝道:“你们想清楚了,我还在禁足,擅自跑出去相当于抗旨,你们若是帮我,就等同于得罪了圣上,日后不仅前途受损,连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
众亲兵各自对视一眼,无人退缩,方百年顶着一脸晒干的淤泥,单膝跪地道:“誓死效忠殿下!”
其余人也纷纷跪地,宣誓的声音响彻云霄。
“誓死效忠殿下!”
“誓死效忠殿下!”
众人各自换上铠甲,拿上刀枪弓箭,从马厩中牵出坐骑,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从后墙角门出去,却早有一人候在门外。
陆羡怔了一怔,跪下去:“父亲。”
其余亲兵也跪在地上:“督帅。”
陆诚年逾五十,早已两鬓如霜,一张严肃的脸上皱纹丛生,满是风刀霜剑的痕迹,颌下一把焦黄稀疏的胡子,本身就是不苟言笑的人,身上那件大红武官狮子补服,更为他平添一股威严气质。
他先冲怀钰行了一礼,这才冷冰冰地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父亲,殿下有难,孩儿不得不……”
“胡闹!”
陆羡还未说完,陆诚就严厉地斥了一声,他积威甚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军中,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此声斥责一出,人人缄口不言。
怀钰着急了,道:“世叔,不是羡哥的错,若你不同意我带他们去……”
“他们都是你父亲的人,”陆诚温和地打断他,“也就是殿下你的人,无论你让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殿下是君,我等是臣,以后不要称呼陆羡哥哥了,也不要叫我世叔。”
“我……”
怀钰心情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鼻腔泛酸,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人也不会变,比如拿他当弟弟看的陆羡,比如看着很凶,其实一直很疼他的陆诚。
“还愣着做什么?”陆诚看着地上的人,“去换身装束,你们这么去,是想昭告天下么?”
众人如梦初醒,跑回去换了身寻常打扮。
陆诚替怀钰亲自牵马,将他送出小巷外,怀钰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比记忆里老了不少的他,泪水翻涌,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世叔,我这一走,圣上恐会迁怒于你……”
陆诚微笑道:“迁怒了我,就没人同他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了。”
怀钰还想再说些什么,陆诚就在马屁股上一拍,洪亮的嗓门落在身后:“去罢,一路小心!”
狮子骢撒蹄狂奔,陆羡拍马紧随而上,十八骑跟在其后,这一行人纵马疾驰,穿过北京城纵横的大小街巷。
五月京师大雨,遭遇了近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水患,不仅城外无定河决堤,城内也遭了水淹,积水盈尺,没至齐腰深,百姓墙倒屋塌,只能全家漂在水上,结筏往来,大雨初霁后,洪水退去了,但街道上依然随处可见百姓搭的芦棚草席,墙根儿处也坐着不少抓虱子晒太阳的乞丐,见这些人马不停蹄地跑来,都投来呆滞麻木的目光。
到达正阳门附近,他们发现通往外城的城门已被关闭,一列五城兵马司的巡警铺兵正挎着腰刀急匆匆地赶来,显然是得了上级的命令,前来抓捕他这个太子。
怀钰将头上斗笠压得更低,遮住面容,压低声对旁边的陆羡道:“羡哥,恐怕圣上已经得知了消息,派人来抓我了。”
陆羡眉心紧皱,马头一拨:“走,去宣武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宣武门在正阳门以西,是京师内城九大城门之一,陆羡选择去那儿出城是有理由的,前不久洪水倒灌,淹没了北京城,内外城墙损坏二百余丈,连宣武门都被冲毁了,还没来得及修。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他们赶到宣武门时,两扇朱漆铜钉的大铁门已被卸下来放在一边,等待修葺,露出一个足以容纳十余人通过的门洞来。
负责看守城门的校尉刚从上司那里得到命令,阻止太子出城,他还没来得及向属下宣布戒严的消息,就与斗笠下怀钰的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怀钰从前在锦衣卫当差,负责整顿京城治安,还抓过不少飞贼大盗,这名校尉认得他,他惊讶地后退几步,急忙招呼手下:“快——关城门!关城门!”
他情急之下,一时忘了没有城门可关。
好在守军随机应变,赶紧搬出朱漆杈子挡在路中央,还有人拿出了绊马索、铁蒺藜。
陆羡当机立断地吼道:“走!”
说着一马当先冲出城门,其余亲兵纷纷效仿,骑兵的力量不可小觑,这些人能被选作亲兵,本身就是虎豹营的精锐,区区十八人,闯城门愣是闯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唬得守门兵士魂飞魄散,如潮水般往两旁避让。
怀钰负责断后,待所有人都冲出门洞后,他才勒动马缰,狮子骢两条前蹄高高跃起,闪电一般跨过障碍,冲出城去。
“钰儿——”
一声呼唤如天外飞音,狠狠地打了怀钰一个措手不及,他“吁”地一声,臂挽缰绳,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高大巍峨的城门上,延和帝一口气爬上百余级台阶,累得汗湿重衣,直喘粗气,身后跟着一众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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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措的文武百官。
他扔了龙头拐杖,伏在雉堞上,痛心疾首地喊道:“钰儿!你是一国太子!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你的君父!抛下你的子民吗?!”
雨又下了起来,天子愤怒的咆哮似乎有回音,传出去老远,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无数道目光朝马背上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投了过去,他是大晋的皇太子,将会坐上那把龙椅的至尊。
怀钰摘了头上的斗笠,长久地凝视着城墙上那个穿着龙袍的身影,他咬着牙,神色愧疚而痛苦,俊逸的脸上全是交错的水痕,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风雨声中,众人听见了他的声音。
“皇叔!孩儿不孝,孩儿不忠!这太子我不做了,您另请高明罢!”
说罢,他将束发的金冠一把薅下,掷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墨发飞扬,他在雨中拨转马头,沉着脸道:“走!”
白马如飒沓流星,飞奔而去,陆羡等人策马跟上,二十名骑兵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卷五?墙里秋千墙外笑》终
哑女
大雨终于住了, 怒涛滚滚的无定河平息下来,广袤的华北平原一夕之间被淹没,放眼望去,九衢平陆成江, 大地一片汪洋, 浑浊的黄水上漂着无数房屋、树枝、家禽、牲畜,还有浮尸。
沈葭抱着一根房梁, 在水里头漂了将近一日一夜, 泡在水里的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力气也快流失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陈适就在她对面,半趴在浮木上, 又被水流冲了下去。沈葭咬着牙, 将他拉了回来。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四肢冰冷得可怕,那支羽箭还插在他的背后,沈葭实在不敢拔,她不知第几次伸出手指去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流, 才松了口气。
他若是死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们就这么在水面上漂着,一开始, 她还会跟陈适说话,后来发现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就放弃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沈葭本已经麻木, 她实在听见了太多哭声,绝望的、愤怒的、伤心的,可这回她扭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个小女孩,坐在一口大缸里,哇哇大哭,她的爹娘不知在哪儿,兴许是死了。
沈葭想去救,可实在无能为力,她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烈日晒得她头晕眼花。
她喃喃道:“我撑不下去了……”
说着,她慢慢放开了双手,任由河水将她吞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多了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大眼主人见她醒来,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瞬间不见了人影,过了片刻,视野里出现一张妇人的圆脸。
“姑娘,醒来了?”
沈葭想要出声,喉咙却似烈火灼烧过一样的剧痛。
“别急,你的嗓子渴坏了,我先喂你喝水,二丫,去倒碗茶过来。”
小女孩一扭头去了,很快便端着个瓷碗过来。
妇人将沈葭扶起来,喂她喝下半碗茶,水是干净的,煮沸过,味道清甜,里面放了金银花。
一整碗金银花茶灌下去,她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到了只乌篷船上,落日熔金,倒映在河面上,水天一色,很难想象洪水过后,会有这么美的景致。
“是……你们……救了我?谢……谢谢。”
她艰难地发声。
“说的哪里话?”妇人笑着道,“都是家里遭了灾的,岂能见死不救?要怪就怪这贼老天,下这么大雨,光是家门口,那水都有及膝深了,都说天子脚下,有龙气镇着,不会淹,谁知一晚上,大水就淹了北京城,好在咱们当家的预备了船,不然这会儿去哪儿哭呢……”
妇人说起话来有点不着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沈葭正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小女孩在旁边打着手势。
“她是个哑巴。”
妇人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儿身上,解释了一句:“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嗓子,就说不了话了。”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先看见你的,这丫头眼尖,隔老远就看见你们趴在木头上,差一点就滑下去了……”
“!”
沈葭忽然想起陈适来,他人呢?!
她坐起身左右四顾,神态焦急,妇人笑道:“你别急,找你夫君是不是?他在船舱里,我带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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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嗓子疼,一时也顾不上纠正,被妇人扶进船舱,陈适躺在床上,一名中年男人正在给他清理箭疮,应该就是那位“当家的”。
“你丈夫福大命大,这支箭再往下点,就要扎中他的心脏了。”
男人见她进来,说了一句。
“他不是……”沈葭想要解释。
“娘子。”
床上的陈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皮,面孔毫无血色,幽幽地看着她:“你我大难不死,真的是太好了。”
“……”
沈葭知道他是疯病又犯了,一时间又气又急,后悔在水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把他推下去淹死,正要骂他几句,中年男人开口了:“好了,都出去,我要帮他包扎伤口。”
妇人拉着沈葭的手:“走,我们去煮饭。”
做饭的地方就在船头,他们一家人逃难的准备还是相当充足的,有炉子有炊具,食材不仅有南瓜、茄子、白菜之类的新鲜菜蔬,还有一挂腊肉。
二丫虽是个小丫头,干起活来却很利落,挽着袖子将米淘洗了,燃起炉子,腊肉洗净切丁,和白米放在一起闷熟。
沈葭拣了几瓣大头蒜剥,一边听妇人自来熟地絮叨,原来他们是大兴县人,家里世代经营一家小医馆,她男人姓李,是个郎中,此行是要去天津投奔二丫的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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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好奇地问:“天津没被淹吗?”
北京都被淹了,地处下游的天津得淹成什么样?
李大娘一边剁着白菜帮子,一边不以为意道:“哪儿没被淹?都一样,龙王爷发怒,从去年到今年,雨水就没停过,要我说,还是怪朝廷那帮吃干饭的狗官,大水都没到腰了,也不想想办法,眼看着无定河决口,北京淹成那副熊样儿,圣上这回指定要摘几个大官的脑袋瓜泄恨。”
她话题跳脱,不一会儿又打听起了沈葭的来历,还问陈适为何会中箭,言语之间,还是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
“他不是我丈夫。”
李大娘压根不信,以为她是害羞,笑着揶揄:“他不是你夫君,那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谁的?”
沈葭剥蒜的手一顿,愣了半晌,问:“大娘,您说什么?”
李大娘哟地一声,越发觉得好笑:“天底下竟还有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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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的娘亲,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她只是随口打趣,却没想到沈葭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泪珠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滚落在船板上。
李大娘吓了一跳,急忙放下菜刀,蹲下身问:“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这大头蒜太辣了,熏着你了?”
沈葭哭着摇头,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怀钰知道,他该会有多高兴,他要当爹了,可她连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都不知道。
脸上一阵冰凉,她回过神,原来是二丫在用稚嫩的小手替她擦眼泪。
沈葭起身,跪在地上,给李大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李大娘赶紧扶起她:“姑娘,不是说了么?救你们是应该的,快别哭了,怀孕的人不能哭,要害眼病的,对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沈葭擦干眼泪,说:“我姓沈。”-
沈葭决定跟随李家人一起去天津,等进了城,再想办法联络当地官府,让他们送她回北京。
李家夫妇都是热心肠,很乐意帮她这个忙。
在李大夫的救治下,陈适的命保住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根擦着心脏射进去的长箭,又在水里头泡了一日一夜,都没要了他的命。
李家人依旧将她和陈适当成夫妻,不管沈葭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一是因为她没法解释肚子里孩子的来历,李家夫妇虽然救下了她,但她还是不敢暴露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二是因为陈适一直故意喊她“娘子”,有时沈葭替他换药,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都恨不得一耳光扇上去。
“娘子,你弄痛我了。”陈适笑嘻嘻道。
“你为什么不去死?”沈葭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呢?”他还是一副笑脸,口吻颇为无奈,“看来老天爷不肯收我这条烂命。”
沈葭发现他现在越来越无赖了,她压根说不过他,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拿着换下来的棉布条走出去,扔进盆里清洗。
二丫走过来,示意她伸出手。
“干什么?”
沈葭摊开掌心,小女孩在上面放下一块糖。
她忍俊不禁:“我不吃,你吃罢。”
二丫在肚子上比划了下,划出一个弧形。
这个手势沈葭看得懂,笑道:“小娃娃也不吃,他在睡觉呢。”
二丫便将糖纸剥了,自己塞进嘴里,蹲下帮她一起清洗布条。
所有活都干完,沈葭累得腰酸背痛,她站起来,呼吸一口清凉空气,二丫将小手塞入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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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这个哑巴小女孩特别喜欢黏着她,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充满着孩童式的天真,总让沈葭想起家里的杜若,她俩年龄也差不多,二丫也有十三四岁了,但她的行径表现得像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听李大娘讲,是因为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坏了。
一大一小伫立在船头,河水已经平静下来,乌篷船静静地漂泊着。
沈葭注视着远方,想起李大夫白日里跟她说,明天就能抵达天津卫,心情一阵松快,等进了城,她就能摆脱陈适了。
天津
天津东临渤海, 北依燕山,并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成祖年间才正式筑城,距今也不过一百七十多年, 当年成祖爷起兵靖难, 在此渡河南下,偷袭沧州, 攻陷南京, 后来凯旋时,便将此地赐名天津, 意思是天子渡口,并设立天津三卫, 开始筑城建设, 最初的天津城不过是座土城,周长九里, 城高三丈,东西长,南北短,形似算盘,因此也被称“算盘城”。
天津是九河下梢, 三岔河口,无定河、潮白河、大清河、子牙河在此汇流入海,又处在南北运河的交界点, 地势低洼,可以说上游一旦决堤, 遭殃的就是天津。
此次山洪来势汹汹,好在城中军民早在几月前就开挖了几条土沟用以泄洪, 将洪水分流入南运河,或是经由卫河入海,城西北的三角淀也承担了一定的蓄洪与分洪作用,使得天津在京畿几个下游城市中,竟然受灾害程度最轻。
沈葭跟随李家人一起上了岸,才发现情势不对,大白天,城门居然紧闭,城外聚集着上千名逃难来的百姓,难民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有的人饿到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地上等死。
沈葭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钰在写给她的信上,会说他心生羞惭,现在她理解了他的感受,他们自小过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贵族生活,从不知道升平盛世之下,还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
陈适见她表情透着吃惊,了然地笑道:“二小姐从没见过饥民是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沈葭心里很不服气,瞪着他道:“我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陈适淡淡道:“世间百态,我比你见得多。”
沈葭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瞧,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她的裙摆,她吓得尖叫一声,飞快躲去陈适身后。
“贵人们,行行好……”
抓着她的人是个年轻女人,蓬头垢面,瘦得没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家孩子带去罢,随意使唤,不要钱,只要给她口饭吃……”
她的孩子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娃,跪在她娘身旁呜呜地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
沈葭不忍心,想起身上还有下船前李大娘给的几张饼,想掏出来给他们吃。
陈适一把拽住她,低声道:“不怕死的话,你就给她们。”
沈葭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附近的难民都有意无意向他们投来视线,那眼神不像人,而是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她和陈适穿得都比较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沈葭在船上的时候,还换上了李大娘的一身干净衣物,是以一进这难民棚,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偷偷给她们,行不行?”
“不行!”陈适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离开,“我劝你最好是把你那没用的同情心收一收,这里不是你的扶风王府,没人会跪着喊谢娘娘恩典,他们只会将你拆吞入腹,你自己找死可以,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放开我!”
沈葭厌恶地甩开他。
陈适站不稳,原地晃了晃,捂唇咳嗽几声,脸庞白得像雪。
他的箭伤未愈,听李大夫说,还有肺疾,如果不好好调理,没有几年可活,沈葭巴不得他早点死。
“今天进不了城了。”
“你少乌鸦嘴。”
然而被他猜对了,当李大夫找到一位河南逃难来的饥民询问,对方告诉他,天津卫从三个月前就四门紧闭,不接纳任何难民入城,理由是避免引发城内骚乱,但也不能无视这群饥民死活,如果在辖区饿死太多人,是要被朝廷追责的,所以天津巡抚派人每日早晚舍粥两顿,虽然大部分饥民去别的地方就食了,也有小部分人看在这两顿粥的份上,留了下来,其中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或是饿到实在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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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的人。
城门口站着一列荷戈持矛的士兵,城墙上也有人在巡视,甚至搬出了强弓硬弩,显然是用来威慑这群难民,警告他们不要想着有小动作。
沈葭觉得,他们可能高估了这些难民,他们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夫找到守门士兵道:“军爷,我们不是难民,是来投奔亲戚的,孩子她大姨就住在城里,能不能让我们进城?”
那士兵高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抚台大人有令,城外人一律不许进入,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寻亲的,都不许进。”
“能不能破个例?”
李大夫掏出一块银饼,要悄悄往他手心塞。
士兵不耐烦同他拉扯,将他往地上一推,枪尖对准他,恶声恶气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给你破例?破了你这个例,其他人也要来破例,趁老子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当家的!”
李大娘尖叫一声,急忙扑上前去。
沈葭冷冷地瞪着这名士兵:“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手?”
士兵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沈葭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余光看见陈适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她必须找他不在的时候进城,不然她不知道这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沈葭想起那晚他当着上官熠的面,神色平静地说出他杀了李墉时的样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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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做没理会处,背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开——饭——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难民一窝蜂涌向粥棚,爬的起来的、爬不起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病的没病的,全都将手中破碗敲得震山响,有的伸长脖子张望,有的要插队,哭声喊声骂娘声混杂在一堆,场面混乱得不行。
士兵也没空找沈葭麻烦了,赶紧跑过去维持秩序。
李大娘看得傻眼,感叹道:“天爷呀,这不跟咱们逛庙会一个样儿吗?”
李大夫被扶了起来,好在没伤到骨头,对上沈葭担心的眼神,他老好人地一笑:“我们也去要点粥喝罢。”
他们的食物在船上的时候就吃完了,本来储备是够的,但多了两张嘴,粮食消耗得很快,本以为今天就能进城,谁知道会被关在城外。
他们去晚了,等排到他们时,锅底只剩最后一点粥,几人便一人分了一点。
沈葭捧着那碗米粒一眼就数得清的“稀粥”,怎么也吃不下去,这与其说是粥,还不如说是一碗涮锅水,但其他难民都喝得很香,有些人甚至还拿着碗在舔,将碗底舔得锃光瓦亮,洗都不用洗。
二丫呸呸呸地往外吐石子儿,李大娘也喝不下去,夺走她的碗道:“别吃了,这东西能吃?牙都咯掉。”
沈葭本来怕他们觉得自己娇气,一直在强忍着难受喝,听到这话,立马将碗放下,道:“我这儿还有几张饼。”
他们背着别人,偷偷将饼分了,刚好一人一张。
沈葭饿得实在不行了,将饼撕成若干小块,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
陈适见了,提醒她道:“你最好是省着点吃,还不知道要在这块烂地方待多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话不中听,但好歹说了句人话,沈葭虽然饿得恨不得一口全吃了,但考虑到以后吃的没着落了,还是不得不省了一半的口粮下来-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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