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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储
这一年的冬至日在十一月初十, 北京人向来看重冬至,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日,朝廷要在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 往年都是天子亲祀, 因为圣上龙体不豫,今年改由扶风王代祀。
消息传出后, 群臣心情复杂。
延和帝自登基那日起便十分勤政, 二十年视朝,风雨不误, 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也从未缺席,今年却让人代行, 不免让百官们内心惶恐, 担心皇帝的身体会不会真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何况代祀的人偏偏是前不久陷入丑闻风波的扶风王,这让百官更是议论纷纭, “天子大礼,莫大于事天”,祭天祀地历来是天子的权力,是展现皇权合法性的活动,如此重要的仪式, 圣上却交给扶风王,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为了筹备好这场仪式,怀钰斋戒了四日, 冬至日这天,他天不亮就起床, 沐浴、焚香、换上祭服,随后去乾清门外拜见圣上, 聆听圣谕。
百官早已等候在午门广场上,待钦天监拟定的吉时一到,怀钰登上十六抬乘舆,礼乐奏响,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往正阳门外的圜丘坛祭天。
一场仪式滴水不漏地完成,百官回宫谒见皇太后,随后去奉天殿举行庆成礼,皇上圣体违和,并未出席,文武百官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便各自回家。
怀钰还不能回去,要先去圣上那里交差。
外间又下起了雪,高顺点了两个小太监来接他,他却并未上辇,而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至乾清宫。
宫殿里烧了火龙,被烘得温暖如春,太监们打起毡帘,怀钰携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马就有两名宫女上前,替他脱去狐皮大氅,跪下帮他清扫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着个暖炉,正在批折子,已经等候他多时。
他并不像群臣猜测的那样时日无多,但脸上病容未褪,眼底挂着两团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搁下笔,望着怀钰问道:“来了?见过你皇祖母没有?”
“见过了。”
怀钰跪下行礼,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礼上的事。
延和帝点了点头,见他还穿着祭服,便道:“去换身松快点的衣裳。”
怀钰下去更衣,不一会儿,换了身亲王常服进来。
延和帝看见他腰间那枚玉坠,皱眉道:“好好的玉,叫给你割了,怪不得别人说,你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这种话他数落过不止一次,怀钰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赐了坐,又让宫人端上来一碗热牛乳,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连同高顺也在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牛乳热腾腾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怀钰放下碗,无所事事地瞅着一个松石盆景出神,一双十指修长如玉,绕着碗沿打转。
窗外鹅毛大雪,殿内静谧无声,只剩御用银霜炭爆裂的声响。
延和帝盯着他的脸打量,过了好半晌,方问道:“陈允南的夫人还住在你府上?”
怀钰指尖动作一滞,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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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帝瞪他一眼:“快点还给人家,朕虽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归家,但你不要想着钻这个空子,和朕阳奉阴违,听说陈允南日日去你府门前长跪,说出去很好听么?”
怀钰把玩着腰间玉坠,吊儿郎当地笑道:“他跪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觉得说出去不大好听,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俩和离就是了。”
“胡闹!”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夫妻和离?你真当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
“不和离也行,让她回沈家,姓陈的不许上门骚扰,我保证即刻送她归家,敲锣打鼓地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弃,岂有回娘家住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的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也变得戾气丛生:“我不明白,姓陈的对他妻子恨之入骨,谁都看得出来,沈茹若再回到陈家,只有死路一条,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个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却无人相救,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叹了口气:“钰儿,你有侠义之心,这很好,可有的时候,这份侠义心肠反而会害了你。”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这是昨日沈如海送进来的折子,他祈求朕恩准他长女削发为尼,去寺里清修赎罪,而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讦他的折子,骂他教女无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场,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几乎从不犯错,只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便晚节不保,数年官声毁于一旦。”
延和帝将折子丢在案几上,道:“做官难,做皇帝更难,臣子们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纣王!陈允南殿上死谏,朕气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赐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朕?”
“你以为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朕一句话吩咐下去,陈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处,朝野舆论要不要管?后世风评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该如何论处?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断家务事的判官?陈沈氏的事传出去,日后乡野村妇都有样学样,天下风俗岂不乱作一团?”
怀钰胸口剧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一名无辜女子死去,天下要骂,后世要骂,尽管骂去好了,我只求问心无愧。”
真像。
这一刻,延和帝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
无论是怀钰的面容,还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与记忆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狼狈地转开视线,过了片刻,暖阁里响起他疲惫的嗓音。
“给自己留点好名声罢,钰儿,朕也不瞒你,朕有意立你为储。”
怀钰赫然瞪大双眸,起身跪下:“臣万万不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起来。”
延和帝倾身将他扶起,道:“你听朕说,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时候,是属意你父王入继大统的,朕与你父王比起来,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无心帝位,只愿做个守土封疆的将军。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的重担,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无一日敢偷懒懈怠,可朕总想着,这龙椅是你父王让给朕的,朕总有一日要还给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就还政于你,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兄了。”
怀钰已经是心乱如麻,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当圣上提出要将皇位传给他时,他却有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思绪混乱了半天,他才组织好语言。
“皇叔,您这个皇帝做的很好,我想,就是父王还在世,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从父王抛下太子之位的那日起,他就与皇位无缘了,您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延和帝手一摆:“英儿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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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说了,已经被皇后给养废了,朕绝不可能将江山交给他。”
怀钰自嘲地一笑:“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皇叔,我这个人嬉笑浪谑,一事无成,当个闲散王爷还成,当不好皇帝的。”
“朕知道,小煞星么。”
延和帝笑了笑,眼神中带上一些温度:“朕还是那句话,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朕清楚。他们都说朕将你宠过了头,但朕不是昏庸之主,朕知道,大晋江山交到你的手里,才算对得起祖宗打下的基业,钰儿,你一定会是个继往开来的好皇帝。”
怀钰听到这里,便知圣意已决,他无力扭转,只能使出那万能的拖字诀:“陛下春秋鼎盛……”
延和帝摆手打断:“这种骗人的话,你就不用再说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知肚明。”
他捞起裤腿,示意怀钰看他的右膝关节,那里肿得有一个球那么大。
“上回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朕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长则三四年,短则一年半载,朕不得不安排好后事,你若再推辞,便是让朕死不瞑目了。”
怀钰听得心中难过,眼眶泛红,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抱着他的腿哭道:“皇叔,你别这么说,咱们好好治不成么?我去给你找药,长白山的人参,南海的灵芝,我都去给你寻,天底下医生那么多,一定有能治好你的人……”
“怎么治?太医说了,这是骨头上附的毒,还真像关公那样,刮骨疗毒么?”
延和帝抬起他的下巴,替他将眼泪擦了,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人谁无死?你替皇叔将这担子好好接了,我就可含笑九泉了。”
怀钰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延和帝鬓旁的白发,眼尾的皱纹,还有他大病一场后的憔悴面容,他恍然发觉,那个从小到大照顾他,如父如师,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是真的衰老了。
劝说
冬至日, 除了前朝要举行祭天大典外,后妃命妇也要去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因为太后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便没有赐宴, 只留了几位一品诰命和皇后、田贵妃等有品级的嫔妃陪坐饮茶。
沈葭在老太后跟前是最得宠的,也被留了下来, 紧紧挨着太后坐着。
沈茹也被叫进了宫, 她如今是个有名人物,在座的诸位大多对她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即使见过, 印象也不深, 此刻都借着喝茶的由头,用余光有意无意地偷瞄她。
沈茹有些紧张, 下意识地攥住裙子。
坐在炕上的老太后冲她招手:“来,好孩子,走上前来,让哀家看看。”
沈茹放下茶杯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 眯着眼打量,最后笑道:“长得真好看,难怪钰儿舍不得丢开手。”
沈茹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 尴尬地笑了笑。
沈葭乍一听这话,感觉有哪里不对, 但没去深思,手里捏着块金丝枣糕, 大咧咧道:“皇祖母,您不是说全京城我最好看吗?”
众人闻言纷纷破颜,田贵妃笑着打趣道:“不得了,亲姐姐的醋也吃?”
老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将沈葭一把搂在怀里,擦去她唇边的糕点碎屑:“都好看,你们这对姐妹花,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沈葭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要争她和沈茹谁更美,被太后夸得不好意思了,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上官皇后笑道:“我一见沈大小姐,就心生喜欢,人长得标致,规矩也挑不出错儿,比芸儿那个猢狲强了不知多少倍。沈大小姐,待会儿定要去我宫里头坐坐,芸儿出阁在即,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沈葭心底默默腹诽,世上还有比芸儿更懂事规矩的人?胆子比米粒还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
她怀疑皇后是在责怪她把怀芸带坏了,上回怀芸女扮男装溜出宫的事还是败露了,从此就被皇后关在宫里学规矩,沈葭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本以为这回进宫能见着,却不想怀芸竟然没来。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太后端起茶盏,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于是各自低眉顺眼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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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留下来伺候,搀着太后进了寝殿,一边劝道:“皇祖母,刚吃了糕点,躺着容易积食,我扶着您四处走走,等克化了您再去睡。”
太后笑道:“太医也是这么跟哀家说的,说食后即睡,不合养生之道,不过哀家老了,坐着就犯困,有时歪在炕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葭道:“那让若竹姑姑每日在您膳后扶您散散步,消一消困意就好了。”
若竹就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闻言失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么说,太后哪回听过?也就只有王妃您的话,她老人家才肯听一听了。”
太后笑着捏捏沈葭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你是个孝顺的,在咱们大晋朝,孝是第一位的,所以才有俗谚云:百善孝为先么。除了孝,还有个‘贤’字,也是不能忘的,什么是贤?孝敬长辈,侍奉夫君,抚育子女就是贤……”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太后要表达什么。
太后见了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也笑起来:“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你没城府,旁人都说哀家宠你,是因为钰儿的缘故,但哀家真正看重的,却是你这一点,在宫里头待久了,很难再看到一颗赤子之心,哀家实在是喜欢你和钰儿,看见你俩在一块儿就高兴,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沈葭这才听懂她的意思:“皇祖母,您有话就说罢。”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继续和她绕着寝殿中央的铜炉走,语重心长道:“你姐姐命苦,可这每个人的命,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你帮不了她,只能各人过各人的。好孩子,听皇祖母一句劝,放你姐姐回家去罢,不要让你夫君为难,钰儿像他父亲,是粒痴情种,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也算哀家看走眼了。”
太后想起早亡的长子,不免眼眶微热。
想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隆冬,怀瑾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肩头还有未化的残雪,跪在地上给她磕了几个响头,说句“孩儿不孝”,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她是第二日才知道,他抛下太子不做,带着唐敏,两个人,一匹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私奔去了西北。
在有些事上,怀钰真的像极了他父亲,这让太后感到害怕,担心他终有一日也会像他爹一样,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让沈葭陷入了迷茫,连太后何时去安歇了也不知,她呆呆地走出寝殿。
辛夷跟上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惊讶地问:“王妃,你怎么了?”
沈葭也不回答,径自往外走,吓得辛夷立马拿着斗篷跟上。
外面雪下得密了,纷纷扬扬,扯棉搓絮一般。
沈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里,辛夷撑着伞跟着,两人走到御花园,不留神与一人撞上,彼此都哎呦一声,摔进雪里。
沈葭抬头去瞧,顿时惊喜出声:“芸儿!”
“珠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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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对,你不是在禁足么?皇后肯放你出来了?”
沈葭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又帮她拍去身上雪粉。
怀芸着急地拉着她的手:“不,我是偷跑出来的,珠珠,我有话对你说。”
沈葭心想怎么今日你们都对我有话说,直起身问道:“什么话?”
怀芸看了眼四周,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姐姐。”
沈葭一愣:“为什么?”
“方才在坤宁宫,我偷听到母后和她的对话,母后告诉她,若不想回丈夫身边,就……”
“就什么?”
“就和怀钰哥哥生米煮成熟饭,”怀芸红着脸说,“母后说,她如果成了怀钰哥哥的女人,哥哥定不会不管她。”
沈葭:“……”
辛夷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在背后竟然出这种馊主意:“公主,你有没有听见,大小姐是怎么回复的?”
“她……她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罢。”
不同于她俩的忧心忡忡,沈葭的反应很淡定:“放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怀钰也不喜欢她。”
“那至少也防范一下……”
辛夷很担心,虽然她也知道大小姐心并不坏,可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她想不开剑走偏锋呢?那王妃岂不成了被狼咬的东郭先生吗?
“不用,她不会的。”沈葭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这般笃定,辛夷和怀芸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宫的时候,沈葭、沈茹与怀钰同坐一辆马车,怀钰心神不属,沈葭喊他好几声都没听见,不由嘀咕:“你怎么了?”
怀钰回过神笑笑,握着她的手:“没什么,大抵是没睡好。”
沈葭心说从前熬夜也没见你这么没精打采过,不知为什么,她直觉怀钰有心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碍于沈茹在场,没有发作,只默默挣开他的手。
怀钰察觉到了,又握上来,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跟铁箍似的,沈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脱,只得随他去了。
正暗自生着闷气,马车停下,怀钰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大雪纷飞,王府石阶下雷打不动跪着一人,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眼睫上,他看上去就像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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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茹攥紧了手,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用另一只手握住她,轻声安慰:“别害怕。”
“走后门进去。”怀钰吩咐了车夫一句,松开沈葭的手,“你们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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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不等沈葭开口,就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天冷得滴水成冰,怀钰的靴底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他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方低声问道:“这么大的雪,跪在这里,不冷么?”
陈适笑了笑,一张脸冻得发青,双眼却炽热明亮,那是仇恨的火焰。
他冷得上下牙打颤,从牙关中挤出来一句话:“臣奉旨……接夫人回家,请……王爷……成全。”
怀钰没说话,片刻后,解下身上大氅,蹲下去,披在他身上,一边系着系带,一边道:“陈大人,仔细想想,你我本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旁人都说我是看中了你的妻子,但你知道,我只爱我的王妃,所以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夺妻之恨。大好男儿,拿得起放得下,何必穷追着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不放手?老话说,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只要你肯放沈茹一马,一百个、一千个女人我都赔给你,如何?”
陈适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王爷可还记得,那年西苑避暑,你逼着我们和你比武,你在臣耳边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怀钰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王爷问我,何苦追着她不放?臣今日便用王爷昔日那句话回答。”
陈适缓缓站起,冻得发僵的手指解开系带,将那件狐皮大氅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地冷笑:“因为我想,因为我能。”
他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徒留怀钰站在雪地里,出了许久的神。
允诺
怀钰回到书斋, 就见沈葭坐在椅子上,斗篷未脱,鞋也没换,脚边放着一个薰笼, 雪水融化, 洇湿了地毯,看上去像等了他多时。
怀钰快步走过去, 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冷么?靴子怎么湿了?”
他蹲下去, 帮她把羊皮靴脱了,见里面的罗袜也湿了, 一双小脚冰凉,急得塞进怀里捂着。
沈葭挣了几下, 被他用力摁住, 抬头怒道:“别动!”
沈葭被吼得呆住,也来了脾气, 踹他一脚:“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怀钰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有!”
沈葭无法说清这个念头的来源,可她就是知道,怀钰有事瞒着她,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
怀钰按了按眉心,叹气道:“珠珠,不要闹, 我最近很累。”
他语气里的疲惫令沈葭心惊,仔细看的话, 才发现他眼底不知何时有了青黑,脸庞也消瘦了些, 下颌线愈发锋利。
怀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累了?那个总是双眼明亮、吊儿郎当的少年,去哪里了?
太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回荡: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
沈葭忽然想,她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沈茹与怀钰无亲无故,全是看在她的份上,他才出手相助,可他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了天下人的骂名,这阵日子有多少人上疏弹劾他,他背负着多大压力?陈适天天在府门口长跪,他挨了多少人白眼?为什么自己全然不问,只逼着他保沈茹,她是不是真的像太后说的那样,只知道挥霍他的情意,自己却完全不付出呢?
沈葭难过得不行,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开口就带上哭腔:“怀钰,我们从今以后断了罢,你别管我……”
怀钰:“……”
怀钰简直要疯:“你在胡说什么?我又是哪里惹着你了?你别哭,我改还不成么?”
“你没有惹我,也不用改,我就不是想再拖累你了……”
沈葭哭着解下腰间那枚玉坠,要还给他,怀钰不收,她就扔过去,吓得怀钰跳起来接住,托在掌心看了看,还好没摔坏。
他气不打一处来,看着沈葭,气得心口发疼:“祖宗,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扔?你还不如把我的心挖了!”
“我不要你的心,你自己留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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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哇哇大哭,觉得自己无法在这待下去了,跳下椅子就走,她还光着脚,看得怀钰眼皮就是一跳,将她打横抱起来。
“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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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挣扎大叫,怀钰大步走过去,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扫下去,把她按在案上,低头便亲。
沈葭:“!”
唇舌激烈地纠缠,沈葭初时反抗,被怀钰按住手脚,动弹不得,后面头脑昏沉,也不明不白地回应起了他。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怀钰抬起头,眼底涌动着深深的欲泽,沉声问:“还说不说这种话了?”
沈葭被亲得七荤八素,晕乎乎道:“我……”
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吻落下来。
如此反复亲了四五次,沈葭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怀钰才将她抱坐在腿上,替她系上蝴蝶玉坠,温热的大手搓着她的脚掌,问:“为什么要和我断了,为什么叫我不管你?谁跟你说什么了?”
“我……”
沈葭吸着鼻子又要哭。
怀钰恶声恶气地吼她:“不准哭!再哭就亲死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
被他一骂,她不敢哭了,一滴泪珠欲坠不坠,挂在睫毛上,被怀钰抬手擦了。
沈葭垂着脑袋道:“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要你保姐姐,你不会这么累,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骂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笑了声:“骂我的人还少了?你以为‘小煞星’是白叫的?”
他挑起沈葭的下巴,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别想太多,这事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遇上你姐姐这种事,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沈葭问:“真的无关吗?”
怀钰笑了,贴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一点点罢。”
两人又吻在一起,呼吸交缠,怀钰已起了反应,在她耳边哑声问:“今晚留下来?”
沈葭点点头,勾着他的脖子,承受着他越来越密集的吻,忍不住问:“那方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怀钰动作一顿,总算明白她误会了什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姐姐的事发愁?”
沈葭懵懂反问:“不是么?”
怀钰摇头:“不完全是。”
他沉默下来,沈葭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轻轻吻他的耳朵:“怀钰,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会自己乱猜,你知道,我很笨的,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怀钰笑了笑,但很快,笑意隐去,握着沈葭的手,说:“圣上有意立我为太子。”
沈葭瞪大双眼。
“吓到了?”怀钰亲一亲她,“别害怕,至少不是现在。”
沈葭愣了半晌,才问道:“那你以后会纳妃子吗?”
“什么?”
这下愣的人换成了怀钰。
沈葭道:“太子不是都有什么良娣、侧妃么?日后圣上要是……你就成了皇帝,皇帝都有三宫六院,要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你会不会迎娶很多女人进门,让她们可着劲给你生孩子?”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怀钰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困扰许久的事情,被沈葭这样一句话就给打破了,立储这么大一件事,在她眼里居然只有他以后会不会纳妃这件事值得担忧,真不知道是该说她天真单纯好,还是该说她没心没肺好。
眼见她还真的烦恼起了这个问题,怀钰有些好笑,吻着她说:“放心罢,莫说不一定有那一日,就算日后……我真的成了皇帝,我也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沈葭还是忧心忡忡:“那万一,大臣们逼你纳妃怎么办?”
“他们闲得慌么?让他们一边凉快去。”
怀钰不想再说这件事,一个深吻下去,沈葭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后院客房。
沈茹专心致志地抄着佛经,玲珑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小姐,你就听我一回罢,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你要多为自己作打算。”
沈茹抄完一张,又去拿下一张纸,头也不抬地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妹妹的事。”
“咱们不用来真的,只要个空头名义,也不算对不起二小姐了。”
沈茹不再说话了,玲珑见了她这副样子,急得直跺脚:“可怜我一番苦心,全是为了你!小姐,我被卖进窑子里,吃了多少苦?你知道那些男人,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我已经是烂到浑身长蛆的玩意儿!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你,为什么不一头撞死?!”
沈茹扔了笔,急忙起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好妹妹,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恨你不争气!”
玲珑说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与你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那年北直隶闹饥荒,我妈带着我从保定一路乞讨进京,险些饿死在路边,是姨太太救了我们,给吃给穿,还让我妈进沈园伺候。我妈临死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报答你的恩情,我将这话记在心里,从不敢忘,二小姐小时候欺负你,是我替你出头,我一颗心全是为了你。小姐啊,人善被人欺,你因为这懦弱性子吃了一世的亏,如今还不肯改么?”
沈茹犹豫着:“可是,小妹说她会保住我的……”
“保你一时,还能保你一世么?”
玲珑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今日太后的话你也听见了,连她也不赞成,这个来劝一句,那个来说一嘴,你能保证二小姐不会回心转意?你的娘逼死了她的娘,她恨你也来不及,难道还有什么姐妹情谊?如今帮你,完全是她看你可怜,想过一下做好人的瘾!”
“不,不是这样的……”沈茹不停摇头。
“皇后说得不错,前朝,后宫,百姓,如今人人都在逼小王爷,等他扛不住压力的那天,便只能妥协,而你,就是那枚弃子!你算什么?王妃的庶姐,你们甚至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他放弃你都不用思索,这么大一个王府,却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小姐,你看看门口跪着的那人,可怕么?他就等着你呢,等着将你剥皮抽筋,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将你生吞干净!”
玲珑步步紧逼,口吻愈发严厉,眼中似燃烧着两束火苗。
沈茹从没觉得这个贴身侍女这般可怕过,她被逼得缩进墙角,颤抖着:“不,不……”
玲珑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别害怕,小姐,我会帮你的。”
自戕
兴许是睡前哭闹了一场, 沈葭做了一个噩梦。
她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是怀钰不要她了,她在后头追啊追,可他怎么也不肯回头理她。
沈葭直接吓醒了, 坐起身, 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应该是怀钰趁她睡着, 将她抱来这里的, 可他却没在,床边点着一盏孤灯, 脚边塞了一个汤婆子,已经变凉了, 但因房中烧着火龙, 一点也不冷。
她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有点怅然若失, 正想叫人,辛夷就推门进来了。
见她醒着,辛夷愣了愣,加快脚步走过来,抖开外衣披在她肩上。
沈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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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少见的严肃, 不禁问:“怎么了?”
辛夷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该说:“王妃,方才杜若来说, 小王爷往后院客房的方向去了。”
“什么?”
沈葭一怔,心情怪怪的。
她望向房中漏刻, 已是戌牌时分,这时辰不算早, 也不算太晚,怀钰往客房去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辛夷担心地问:“要过去吗?”
沈葭想了半天,下了床:“走,去看看。”-
怀钰将沈葭送回上房便往前院走,却碰上沈茹的侍女玲珑,对方看见他便焦急地喊道:“王爷,您快去看一看大小姐罢!她……她又犯病了!”
“什么?”
怀钰吃了一惊,沈茹来王府后发过几回癔症,具体症状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五指僵硬如鸡爪,脑袋不停往墙上撞,第二天清醒后,头部剧痛,对自己所做的事全无印象。
大夫说这是后天性的羊角疯,当人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时就容易发作,无药可治,她发病时力大如牛,根本不是几个丫鬟制得住的,每次只能靠怀钰点她的昏穴,她已经有一阵时日没发过病,估计是方才在门口看见陈适,又受刺激了。
怀钰随着玲珑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狐疑地问:“她发病了,你为何在这里?”
要知道,沈茹每回发病都会撞墙,别人不阻止的话,她撞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停下来。
玲珑表情一僵,道:“我……我把她暂时绑起来了。”
怀钰皱眉,还是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玲珑却抓住他的手臂,哭求道:“小王爷!您快点去罢!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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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一说,怀钰也来不及多想了,人命关天,沈茹要是出了事,他没法向沈葭交代。
二人赶到后院客房,怀钰踢开房门冲进去,只见沈茹脱了衣裳,只穿着一件葱绿抹胸和月白绸裤,正准备擦洗身子,根本没有被绑着,也没有发病。
她听到门口动静,茫然地回头望来,动作完全呆滞住了,两条雪白的臂膀露在外面。
怀钰短短数息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立时扭头便走。
门口的玲珑拦住他:“小王爷,你不能走!你见过我们小姐身子了!”
“让开!”
怀钰的怒气已经到达顶峰,他平生最恨遭人算计,更没想到会被人如此利用!
“你不能走!”
玲珑张开双臂,挡在门口。
怀钰从不打女人,但这一刻他真想杀了这名婢女,他再也不同玲珑客气,将她拨去一旁。
玲珑只觉肩膀一阵剧痛袭来,像关节都错了位,她狼狈地摔倒在门槛上,抬起头咬牙喊:“你见过小姐的身子了,今日之后,整个王府都会知道!王妃也会知道!众口铄金,小王爷,你躲不掉的,你非得给小姐一个名分不可!”
“是么?”怀钰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王府是你们说了算,还是本王说了算。”
他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小王爷,王爷……王爷,请你留步……”
怀钰本不想搭理,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痛呼,他转身望去,沈茹摔在台阶下,披头散发,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两只脚就追出来了。
这是数九寒天,她的脚很快冻得发红,可她却顾不上冷,也顾不上疼,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怀钰面前,惶恐地道歉:“对不起,今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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