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看着他出去,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方才那句改口,定是有事瞒着。
决明走到石山子边上,被福儿叫住,福儿站在石山中冲决明招手:“燕草姐姐叫你干什么去?”
“叫我明儿替她买几本花样子,再捡几支好用的笔。”
“她叫你买花样本子?”
决明知道她的意思,冲她眨眼儿,“你放心罢,你的事儿我一句也没漏。”
福儿这才笑了:“可不能叫姐姐们知道我做络子私卖。”
决明又点头又拍胸:“你放心!我绝不说,这几日还有要我带出去的么?”
福儿眼睛一弯:“有,上回说攒心梅花的好卖,我多做了几个,得多要几文钱!”
决明小孩心性,他从没干过这个,替福儿讨价还价也觉得有意思。
“我再打几个,凑个整一道给你。”
“成,那明儿晌午咱们还在门口见。”
两人说定了,各自散开。
阿宝到裴三夫人那里请安,又去裴珠那儿疏散了半日,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就见戥子拨亮了灯火,在灯下打算盘,燕草在给她上课:“这是四房五房的,这两房归在一本册子上。”裴府大面儿上没分家,但私账得分清楚。
“学得如何?”阿宝笑问。
戥子长叹口气:“怪不得姑娘以前说上学苦,我上了这一天学,苦死了。”说着收起书册来给阿宝打水洗脸。
燕草奉上热恋茶,就趁这个空档道:“咱们屋,就只有福儿和结香托决明出过建安坊,在货郎那儿买过东西。”
阿宝托着茶盏,正吃热茶,闻言抬眉,与燕草对望。
结香要是那个传信的,那萧思卿当场就能识破她,可福儿才十二岁……
“姑娘,也不一定就是咱们身边人,说不准是别的什么人。”
“先从身边的开始排查,要是连身边几个都不能尽信,外人更容易插进来了。”阿宝掀开茶盖,撇一撇茶上浮沫,“这事,你与松烟一起盯着。”
“是。”
第二日众人都在屋中歇晌,松烟盯着决明出门,眼见他在货郎担子上买了描花样的册子,又递了个小布包过去。
货郎打开布包,点了点络子,数了两回才算钱给决明,又拿了包新丝绳,递给决明,让他带回去。
决明还买了两文钱的炒瓜子,兴兜兜带回来交给福儿。
福儿喜滋滋接过,几乎是蹦跳着回屋去,当窗打开了她的青花小瓮儿,把钱一枚一枚往里投。
每投一下,就响一声,福儿便抿着嘴乐呵。
待全投进去了,她又捧起小瓮摇,听见里头铜钱声响,满面是笑。
燕草亲眼所见,不由信了福儿是真为着攒钱,她这数钱的模样神情,倒跟戥子活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松烟把决明叫过去,半是哄半是骗的,全套了出来。
燕草很快报给阿宝:“福儿在托决明替她卖络子。”
据决明说,福儿的络子打得极好,攒心梅花的,蝴蝶的,双鱼的,方胜连环的,她打起来飞快。
卖出去紧俏得很。
原在林家时,螺儿也曾卖过络子,开门便是市井,她得闲时就收点丝绳卖上几文钱。要说可疑确有可疑处,毕竟进了裴家就不许丫环们做私活了。
阿宝:“让松烟跟着这条线查,是不是只卖给这一个货郎?若不是,就摸摸规律。若是,找个眼生的人跟着,看看他收了这些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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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卖到什么地方去。”
“是。”燕草应声去办。
裴观到掌灯时分才骑马回来。
他直直步入卷山堂,在内室前停下脚步,解下竹青色绣墨竹的薄斗蓬,怕带了夜露寒气进屋。
阿宝仰脸儿先闻见一股甜味儿,动动鼻尖,喜笑颜开:“你买糖炒栗子了?”
裴观笑了:“你鼻子倒灵,我捂在怀里还能闻见。”
回来的时候看见街边刚出摊,今岁秋天,这还是头一锅糖炒栗子。
栗子就是山上打的小栗,个头虽小,但极甜糯。
裴观知道阿宝喜欢尝新鲜,挽绳住马,让摊主多裹几层厚叶,还怕风吹凉了,一直揣在怀中,一路赶回家来。
阿宝伸手接去,手里托着热烘烘的栗子,指一指桌上暖着建莲红枣甜汤:“你喝一碗,正好暖暖身子。”
剥个栗子的功夫,把今日查到的事告诉裴观。
裴观一面喝汤一面点头:“那得让松烟继续跟着,看看卖了几个货郎,都在什么地方出货……”
还未说完,就听“劈啪”一声脆响。
阿宝两只手指头捏开了栗子壳,剥出里头的栗子肉,往嘴里一抛:“我早已经吩咐完了,你呢?外头的事如何?”
第154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脱了靴子, 有心想把事情说得和缓些,可看阿宝的眸子还是实话告诉她:“这几日,若有官府的人上门, 你莫要惊慌。”
秦王的队伍开拔, 朝中奏折压了几日,陛下也该腾出手来料理这些事。
“这么严重?”阿宝是见过人下狱的, 她跟着阿公阿爹去大营, 亲眼见过被拖走的兵丁和被押下去的将领, 就在大营旗杆底下挨军棍。
当兵的是躺在条凳上挨打, 将领是被捆起来站着挨打。
武人身子硬,但十几棍子打下去, 还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他们只是审你,还是……会不会上刑?”阿宝哪儿还吃得下栗子,她把叶包一搁, 盯着裴观的身板, 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起打。
裴观一听就知道她想岔了,轻笑起来:“不会,只是请我过去, 问明实情而已。”
文臣武将本就不同, 若是到文人挨板子,那就是天子要你的命。
阿宝忧心忡忡:“真的不会挨打?”
陛下还是穆王时,刑法就极严厉,三五军棍还能活, 打上十几杖的, 那就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要不然给他衣服里衬缝块羊皮,那种皮子经得起锤,挨板子能隔得住疼。
裴观笑起来:“你可曾见过陛下打文臣?”
那倒是没有,阿宝想了想道:“应当没有,真要有,后巷里也有消息灵通的,总会念几句。”进了京城,陛下也只杀,不曾打过。
她倒抽口凉气:“你是有分万的把握才上的奏折?这事儿,梦里有过么?”
裴观看她当真怕了,将她搂在怀中:“放心罢,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阿宝遂一点头:“既有七八成,那咱们稳赢。”要是连有七八成把握的胜仗都不去打,那不就是胆小鬼了。
她说完抬头,就见裴观望着她的双眼灿然有光,这回轮到阿宝反问:“怎么了?”
裴观轻笑摇头:“无事。”他早该告诉她的。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冒险,若非他先斩后奏,大伯无论如何都会拦下那道奏折。就只有阿宝,会问他有几成把握,会说这是场稳赢的仗。
她如此笃定,裴观反而怕她想得太过简单。
“我去左右谏司,若是当日能回来便罢,要是当日回不来,你也莫要慌,多则一二日,母亲那边烦你看顾。”
阿宝扬声道:“戥子,我记着我出嫁时带了好几块羊皮,你去找出来。”
戥子从外头进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应了一声。
“找羊皮作什么?”裴观看她没心思吃栗子,动手替她剥起来。他剥栗子剥得极仔细,上头一点碎皮屑都要吹干净,这才喂到阿宝口中。
阿宝嚼着栗子肉,含含混混道:“我给你缝在衣裳里,万一要挨打呢!”
裴观差点破功,才刚想她果然持重了,偏又想出这种主意。
可他嘴角微翘心头略松,就算她作了梦,也果然只当那是场梦而已。
阿宝心里有了底,这几日就照常往后院去。
留云山房前些天还不断有人来,这两日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不登门了,只是书信未断。特别是陆仲豫,他在外任为官,还隔天就有信到。
裴三夫人将阿宝叫过去,又把裴珠也喊到上房,她是不动针线了,阿宝与珠儿两个挨在榻上。
一面扎针,一面说话。
裴三夫人看阿宝使劲揉着一块羊皮,问她:“揉这个干什么?做靴子用?纵要做也有下人们,你这搓得手都红了。”
珠儿掩袖轻笑:“母亲,这定是做给哥哥的。”
“我哪会不知,就是做给他穿,也不用你亲自动手。”羊皮再软也不能这么搓,她笑盈盈看着阿宝,心里想着还是得提点她,叫她出了孝也不能立时怀上。
阿宝不能说这羊皮是她预备着给裴六郎垫屁股用的:“我手劲大,没事儿。”
裴珠“扑哧”乐了,要是母亲不在,她还能多调侃阿宝两句,不辞冰雪为卿热。
秋天白日里太阳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母女三人就在暖阁里开着窗,看窗外头摆着的一架菊花。
裴三夫人捡帖子看着:“今岁帖子倒少,往年这时候都是请了一道去辞青的。”
“辞青?”阿宝不解。
“就是去栖霞看红叶,到汤泉坐汤却疾,这个叫辞青。”裴三夫人翻了翻匣子,只有三四张帖子是相请的,余下的帖子送是送来了,都在推脱。
不由皱眉,“就算咱们守孝,这帖子也不该这么少。”
守孝是一回事,请不请是另一回事,去岁这时节还收了满匣帖子。院中摆了两抬木架子,一抬摆自家买的菊花,另一抬用来摆别家送的菊花。
今年到这时节了,那另一抬木架子上,还只零零落落摆了几盆。
阿宝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里的人家就这么精?是不是都听说了裴观上奏折弹劾师长的事,要与裴家撇清关系?
裴六郎明明说有七八成把握的,可数一数送来的菊花,阿宝便知,在别人眼里,此事凶险,能成者二三而已。
“许是知道咱们守孝,便不叨扰。”阿宝找话圆过去。
裴三夫人仔细看帖子,除开两张极相熟的人家外,有一张叫她面露诧色,抬眉看了眼裴珠。
竟是许家送来的。
两家可没有互相宴请的交情,帖子上却写许夫人养得好绿菊,请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赏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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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可单日租赁来赏玩的院子,要数秋霞圃精致细巧,因名字有秋霞二字,院中多栽银杏红叶,正是赏菊赏桂的时节。
阿宝见裴三夫人脸上神色不对:“怎么?是谁家送来的帖子?”
裴三夫人把帖子递过去,阿宝默默念了:“秋圃萧条,晚花独秀……”请她们去“赏心一叙”。
裴三夫人心道:怎么该送帖子的没送来,不该他送来的,倒送来了?
“往年他们家倒没送过,就只一张帖子?”
小满回:“还送了八盆菊花来,四盆白玉珠帘,四盆紫龙卧雪。”
裴珠听见许家,心中一动。
但她眉不动眼不抬,只顾低头忙手上的活计。
裴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就该这般沉得住气才好,吩咐小满:“也回八盆菊花去,挑同色的就好。”
阿宝看看许家的帖子,又想起裴观说的话,得意失意时都一样的人家,才敢将妹妹女儿嫁过去。
才这一点风吹草动,别家缩身且不及,许家却在这时候送了花来。
裴三夫人没说那八盆菊花怎么分派,小满就吩咐婆子把菊花都搬到架子上,这八盆一摆,方才还空落落的花架子,立时半满。
裴珠又做了会儿针线,她猜测母亲要与嫂嫂谈一谈许家的事儿,便借口身上乏了,回去自己院中。
要是原来阿宝定要跟上去送送,这会儿知道她是故意退走。
裴珠人刚绕出垂花门,裴三夫人就搁下茶盏:“阿宝,你别瞒我,六郎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阿宝眨眨眼儿。
“你要是同我一样,也住在这后院中,我也不问你了。”依着儿子的脾气,必不会告诉阿宝外头的事。
可依阿宝的脾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会不问。
留云山房刹时热闹又刹时冷清,裴三夫人在后院也知道动静。
“六郎上了弹劾奏折。”
裴三夫人身子都直起来:“他弹劾了谁?”他一个国子监博士,八品的小文官,能弹劾谁去?做什么要沾这些?
“母亲莫要惊慌,六郎弹劾了宋祭酒,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她听裴六郎说过,他上奏折那可对得很!
谁知裴三夫一听,身子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陈妈妈伸手想扶,她哪儿有劲,还是阿宝一蹿过去,牢牢托住了婆婆:“母亲,六郎做的事是好事,是正事!”
裴三夫人自请媒人上门求娶阿宝,就再没有不满过阿宝的出身。
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摇头:“你不知道!”
“宋祭酒是六郎的先生,还是六郞父亲的先生!他这是以下犯上!”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欺师灭祖!
光是一个以卑诬尊的罪名,要是扣到他身上,这辈子都再无清白了。
读书作官的人,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
怪不得今年请辞青的帖子这样少,以今上那喜怒难定的脾气,京城当官的人家谁还敢这时候与裴观有来往?
裴三夫人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阿宝不住给她抚着心口,陈妈妈拿来鼻烟壶,阿宝拔开玉塞送到裴三夫人鼻尖,让她轻嗅。
好半日裴三夫人才缓过神来,她心里虽急,也没怪在阿宝头上。
男人们要办事,哪一个会先问过女人?
哪怕观哥儿爱重阿宝,这种事也不会问她。
“那奏折送上去多久了?”裴三夫人急问。
“总有五六日了。”阿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一面替裴三夫人顺气,一面道,“母亲说的这些,六郎在做之前必然想过了。”
“他不是三岁小儿,其中利害比咱们更清楚。”阿宝当着裴三夫人的面,不情不愿把自己也归在不知利害的那一类里。
“我问过他,上奏折前有几成把握,他说有七八成。”
“若是行军打仗,有七八成把握的仗那就稳赢了。”
裴三夫人喛声叹气,她看阿宝一眼,心中道这儿媳妇到底出身武家,对文人的事儿实在一窍不通。
“你这孩子,你不明白!”裴三夫人长叹,“观哥儿是对的,陛下去查也会知道他是对的。若无实据,他不会贸然上奏折,弹劾的还是对他有师长之谊的宋祭酒。”
“可这事,不看对错。”
阿宝怔住了,不看对错,那看什么?
陈妈妈几个除了跟着发急,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宝想了片刻,沉声道:“若是赢不在对错,那他搏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我信他,请母亲也信他。”
裴三夫人盯住阿宝出神,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慌张的神色,经不住问:“你就不怕?若是陛下震怒……这百年才成的建安坊,也不过半年就空了一半了。”
阿宝眉眼一松,竟尔笑起来:“六郎原是让我别告诉母亲的,可我不想咱们都像上回那样,被关在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不怕,母亲也莫怕。”
裴三夫人望着阿宝的脸,她年岁还小呢,又新嫁守孝,脸上绒毛未褪,却偏偏那么定得住心神。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宝问:“娘,许家请咱们去赏菊,去不去?”
裴三夫人先是怔忡,跟着道:“去,拿帖子来,我亲自回信。她既盛情相邀,咱们当然要去。”
此时还能请她们赏菊,已然是一片盛情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外人看轻。
裴三夫人望了眼外头的花架子,又道:“搬两盆白玉珠帘,两盆紫龙卧雪,送到七姑娘院里去。”
第15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刻不停, 回屋就赶制那件羊皮衣裳。
皮子揉得差不多了,整块的羊皮用小刀割下方方正正的一块,又找出几件裴观深秋穿的夹袍, 让丫环们提着给她挑。
裴观性喜素淡, 他的衣裳多是些月白、竹青、天水碧的,也就是冬日才有几件墨色玄色的衣裳。
看来看去, 挑出一件来:“就这件玄色的罢, 他本来就瘦, 穿玄色的袍子更显不出来。”
让螺儿把那玄色袍子拆开, 把羊皮垫在里头。
螺儿做过许多新式样的衣裳,皮料子做两面烧的, 或是单面烧的都有。
单单夹一块羊皮,那算什么?
她捧着羊皮问:“姑娘是不是要做个皮坎肩?”
“不是,你只管拆了这件袍子,我来动手。”阿宝针线差着些, 鞋子她做得快, 这种好料的袍子上头,她几针一动,就显出针脚来了。
螺儿瞧得仔细:“姑娘让我来罢,我必做得叫人看不出来。”
先用粗针再用细针, 全穿细线, 将那件拆开的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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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里缝上羊皮再两面一合,提溜起来一看,与原先的没什么两样。
“就算上手去摸,也难摸出来!”戥子摸了一把, 须得摸到了边角, 才知道里头垫着东西。
阿宝把那件袍子挂到衣架上, 就等裴观夜里回来给他看。
她还想套上试试的,让戥子拿擀面杖来,把丫头们都退到屋外头去,叫戥子打她一杖,看看疼不疼。
吓得戥子眉毛乱飞:“活祖宗,你可饶了我罢!”
阿宝悻悻,但挨打这回事,只要护住了胸背腰,那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咱们那好用的棒疮药呢?也都找出来。”金疮药、活血丹都在她陪嫁的小药匣子里头。
戥子咽了唾沫,悄问她:“那个“弹劾”,就真这么厉害?姑爷还得挨板子?”不会跟那戏文里演的一样罢,民告官先滚钉板。
要是真滚钉板,可怎么好?滚上一圈,就姑爷那身板还不废了。
老爷在辽阳,阿兄又随军,要出点事,没人帮手啊。
这一家子都在守孝,朝里没人!
戥子越想越替阿宝发愁,阿宝看她那模样,伸手捏她面颊肉:“你愁什么?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
两人正说话,裴珠屋里的荼白来了。
荼白立在廊下:“我们姑娘请六少夫人去看看花样子。”
这就是个由头,谁不知道六少夫人只会做鞋子,还得是素面的鞋子,半拉荷包还绣两个月呢。
请阿宝去看绣花样子,就是有话对她说。
阿宝闻言知意,立起身来,跟着荼白往裴珠院中去。
裴珠换了身月白色绉纱夹袍,歪在引枕上,桌上摆着一盆白菊。是上房送来,丫头们选了盆开得最好的,放在屋里让她赏玩。
“阿宝……”裴珠轻唤阿宝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白玉珠帘。
菊瓣如垂丝,风一吹,还真似深闺美人床前珠帘摇曳。
嫁的人还没定,嫁妆已经在收拾得差不多了。
裴珠好几回去上房请安,都见着母亲屋里在开箱子,陈妈妈和小满只要看见她便笑吟吟的。
将要出嫁的姑娘,娘家更要优待。
裴珠心里明白,面上装着不知情,偶尔裴三夫人还会问两句她喜欢什么样式。就连这些,她都不能明着挑,四平八稳,样样都夸。
大件的家具早就打好了收在库房中,裁秋衣的时候,别人都还做素的,只有她与裴珂裴瑶三姐妹,还另选了艳色的料子。
这是给她们预备起四季衣裳了,做得再早些,恐怕家常衣裳的花样料子不时兴了。
裴珂道:“大伯母体恤咱们。”怪道母亲走时说,只要孝敬了大伯母,嫁妆上的细琐事她是绝不会苛克的。
要是嫁了人,一屋子的妯娌姊妹满堂坐着,偏新嫁娘穿一身过时的衣裳料子,岂不叫人背后耻笑。
首饰自也一样。
过日子,便是这些细处磨人心。
裴瑶裴珂姐妹俩,明岁开春便都要出阁了。
“母亲是不是应了去赏菊?”裴珠素手拨弄那垂丝菊瓣,轻声问阿宝。
阿宝点点头:“应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裴珠摇头:“不是不愿意,是真要见面,又有些怯。”她还怕阿宝不解意,自己分说,“我是怕,许夫人看不上我,让母亲兄长失望。”
兄长满意这门婚事,真要论起来,母亲也不会反对。
长兄如父嘛,如今是阿宝这位长嫂还没点头。
阿宝瞪圆了眼:“她瞧不上你?”
裴珠抿嘴笑了,她面上微红,伸指头戳一下阿宝的胳膊:“你呀!”
“我是比人生得略强些。”裴珠知道自己生得美貌,若装作不知,也太假了些。可太太们相看儿媳妇,要的不是美貌,也不是会作诗文会画画。
只论出身,许夫人能挑的儿媳妇多得很。
而她能挑的丈夫却不多。
阿宝轻抚裴珠的胳膊,梦中珠儿的日子过得不错,原来她不懂,如今她明白为何裴观看定了许家。
“这回……这门亲事,总要你点头才行。”
梦中无人问过裴珠就定下了许家,到掀开盖头才知许知远是圆是扁,起码这回得让裴珠心甘情愿。
“你看,她还租下了秋霞圃呢,这时节那儿一日的租钱总得七八两银子。”
裴珠看阿宝一眼,甜笑:“你连这个都替我打听了?”阿宝哪会知道这些,定是对她事事关切,这才找人查问的。
阿宝语塞,梦中她跟着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赴过几回宴。
京城里好园子许多,有到了节日开放游玩的,也有备宴收租钱的。秋霞圃的主人是个孀居的妇人,只接待女客。
因名声好,园子又清净,京城贵妇们若是相约出门,又家中不便时,便会在此处设宴。
许夫人将赏花宴设在秋霞圃,处处都替裴家考虑到了,也确实如裴三夫人说的“一片盛情”。
裴珠到底没经过这事,问阿宝的主意,让丫头们拿了几件衣裳出来:“你说,哪件更好些?”
纵不为了叫许夫人看中,也得为了裴家与嫡母的颜面,体体面面装扮自己。
这可把阿宝问住了,她自己的衣裳全是燕草螺儿给配的,何况在她眼里,裴珠穿什么都好看。
阿宝仔细回想梦中裴珠回娘家时,与如今的裴珠,有什么不一样的。
想来想去除了梳起妇人发髻,脸孔身子要圆润些之外,竟没有什么不同处。
怪不得陈妈妈那时说七姑娘有福气。
进门休问荣枯事,只看颜色便得知。过得好不好,瞧上一眼就明明白白的。
阿宝便道:“你往常如何就如何,至多端庄几分。”
挑了衣裳又挑钗环,直到掌灯阿宝才回留云山房。裴观已经回来了,他坐在灯下看书,见阿宝进屋抬头:“怎么在珠儿那儿坐了这么久?”
“我给珠儿挑首饰衣裳呢。”阿宝笑起来,把那件“夹皮”袍子拿给裴观看,比在他身上,“左右谏司若是请你去,你就把这个穿上!”
裴观不明所以,伸手去摸,这袍子难道还有机关不成?
摸了到胸口后背处,料子要厚上些,可这本就是深秋穿的夹袄,自然厚些。
阿宝看他还不明白,笑出声来:“我在里头夹了一整张羊皮!”
裴观失笑,一面笑一面摇头,又忍不住提起来两面看:“你头回给我做衣裳,竟是件软皮袍子?”
阿宝见他笑得如此,哼一声:“你可别瞧不上这夹袍,咱们就算稳赢,那也不能全无防备,总该穿身软甲罢!”
裴观这才细看那件夹袍,原来她是用作软甲的法子,替他缝了件护身袍。
他站起身来,解下身上外袍,穿上阿宝特制的软皮夹袍,将腰带一束:“承夫人的情,左右谏司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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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我一定穿上这件软甲袍。”
阿宝这才满意点头,看他穿上玄色,更显得面如冠玉。
暗暗想着,原来他不独穿素色的好看,穿玄色墨色的也好看。再一思忖,他还是穿大红喜袍时最好看。
心神一恍,经不住想,他后来又再穿过一次喜袍的。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阿宝压下。
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想,就不要再想。
清清神说正事。
将许家送帖来的事告诉裴观:“娘可真聪明,她一看帖子少了这么多,就知道你在外头干大事了。”
裴观蹙眉:“又让母亲忧心。”
阿宝见他连日瘦了好些,人反显得更清俊了,正不忍他担心,他却偏偏又道:“如何?许家可是如我所说?”
阿宝下巴微抬,有些不服气,她要是早点作梦,梦中所见也如他所见的那样多,她也能说出许家人有义气。
因这份赏菊帖,阿宝更高看许家一眼。
裴观脱下夹袍:“给珠儿挑了这么久的衣裳首饰,你自己的呢?”
阿宝的也早就想好了,这回出门,再不似梦中出门见客。
光是衣裳怎么配就叫她发愁,最后,好像是白露替她配的。当时她还当白露是尽了心,可后来每回出门前,裴三夫人都会让小满来送点东西。
或是珠花,或是香球。意思是让小满掌眼。
阿宝并不觉得难堪,只是还得让裴三夫人替她周全这些,心中过于不去,因此尽力去学去看,几回之后,慢慢摸出门道来。
她突然想起,好像是四五回之后,小满便没再来过。
戥子那会儿还伸着脑袋张望,奇道:“怎么这回小满姐姐没来?”时辰都快到了呀。
阿宝忍不住笑了:“走罢。”这是来自婆婆的一点认可。
裴观见她不言语,毛遂自荐:“要不然我替你选?”
他自然不知道阿宝在后宅里经历的那些细碎事,只是看她不出声,以为她犯难。
阿宝也不欲说给他听,看见他兴致勃勃的打开了柜门,翻她衣裳箱子。
“我记着你有一身莲色衣裳,绉纱绣蝴蝶的,赏花不夺花色,正合适。”
阿宝看着他从里到外整套配好,心里那点小事,消散了去,眉梢微微一弯:“倒还不难看。”
第15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到了赏菊这日, 裴三夫人在上房一见着裴珠便轻轻颔首。
裴珠拢起鬓边发丝,规规矩矩将头发都束到后头,两边头发反绾, 额前齐穗儿梳得齐整。虽还不能簪金, 但也簪着素色珠花。
干净又庄重,反衬出她天生的清灵。
待见阿宝时, 裴三夫人一看就笑了:“这一身是六郎替你挑的罢?”
阿宝也笑:“可不, 还是娘知道他的喜好。”
当着裴三夫人转了一圈, 让她看个仔细, 还指指耳坠珠钗:“全是他挑的。”
裴三夫人虽赞,还是觉着阿宝穿这清冷的颜色不如艳色衬她, 待出了孝,年轻女子正该好好打扮。
三人出门,身边簇拥着一众丫环仆妇。
裴三夫人一车,阿宝与裴珠坐一车, 裴珠环顾一圈问:“燕草呢?她怎么没跟着?”
“她点年礼单子, 忙了好几日,放她假。”虽是只接待女客的花园,也不敢冒一点险,再有七八日, 燕草就能离开京城了。
这回出来, 因人不够,还借了裴观院里的丫环使唤。
趁着她不在,也好看看福儿会不会再找那个货郎。
裴三夫人在前车里对陈妈妈道:“等外头事了,还是得跟阿宝提一提挪院子的事。”这话她早就想说了, 每每都有事耽搁。
阿宝再住在外院, 实在不成个样子。
“可不能在九月里。”陈妈妈立时道, “九月不迁屋不糊窗,太太忘了?”
裴三夫人这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可别犯了九女星……”犯了九女星,不宜男。
“也不知道外头的事,能不能善了。”裴三夫人几夜未曾好睡,今儿要出门会客,小满用热巾帕给她敷过脸,又细细上了粉,这才显得面色如常。
再来那么几回,喝再多补心汤也没用。
“太太,这过日子不就是一桩桩事连环的来,先办了眼下这一桩罢。”
裴三夫人打点起精神:“是了,总得把珠儿的事定下,她的大事一定,我也少许多忧虑。”
原来她不喜许家,一直没再搭话头过去,如今许夫人盛情相请,她倒有了三分意动:“珠儿是好孩子,虽她那个姨娘……不能委屈了孩子。”
裴三爷都死了几年了,对苏姨娘的气也消了大半。
原来看她不顺眼,时时要收一收她那幅轻骨头,可真等到她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裴三夫人又觉着为难苏姨娘着实没意思。
马车一路行到城郊的秋霞圃,一众女眷戴帏帽下车。
裴珠只当阿宝是头回来,与她手挽手,路上就告诉她:“这院子精致,可好好赏玩。”纵不成,只当是出来赏秋的。
三人刚进院门,便有四位穿一样衣裳的婢女迎上来。
其中一位道:“许夫人早早就到了,正在晚香阁中等候呢。”
裴珠抬眉看向阿宝,她可是听阿宝说过,许夫人身边的丫头都样貌普通,这几个丫头不说如何美貌,一看就是伶俐的。
阿宝冲她一摇头,这几个是秋霞圃引位侍候的女婢,可不是许夫人跟前的。
晚香阁前架起菊花山子,院中碧水一池,红叶银杏,秋光正好。
许夫人起身相迎。
阿宝是第二回 见她,上回在佛寺,许夫人穿得极素净。这回出来待客,衣着打扮才更符合她的身份。
许夫人的目光在裴珠身上一顿,又飞快收了回去。
双方见面先问安,再落座。
裴三夫人坐定,笑吟吟道:“在家正想赏菊,便接到夫人的帖子,真是巧了。”
许夫人养的那两盆绿菊就摆在晚香阁中,裴三夫人啧啧称奇:“这样两盆绿菊可真是难得,许夫人必是花了大心血的罢?”
“我寻常也爱莳花弄草,倒要向许夫人请教。”
许夫人认真道:“是花了许多心血,花了心血也未必能养得活,裴夫人若非当真喜爱,不必虚掷功夫。”
裴三夫人当然不爱种花,这本是句客套话而已。
“听我家六郎说,令郎读书极用功,今科榜上有名,来年必能蟾宫折桂。”裴三夫人又夸起许夫人的儿子来。
许知远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了,放在哪儿都算少年英才。
谁知许夫人捧着茶盏啜饮,听完恳切道:“知远确实用功,但以他的天资至多考到进士,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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