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30-40
之前那些好相处得多,甚至周唯璨刚来教课的那段时间,在课堂上提问,只要是没答上来的学生,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羞愧欲死的表情,有一回他甚至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边哭边扇自己巴掌。
周唯璨制止了他,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男孩叫Tal,低着头啪嗒啪嗒流眼泪,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说他太笨了,但是他一定会很努力地学习,恳请老师不要放弃自己。
周唯璨有点哭笑不得,难得耐心地说,只要他自己不放弃自己,世界上就没人能放弃他。
类似的话许多年前他也曾对一个人说过,不过那个人显然没听进去,仍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后来Tal变得外向了很多,不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课间也会缠着他聊天、问东问西,有关于中国文化和历史之类的话题等等。
周唯璨陪他聊天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七岁之前,是近乎空白的一段,像一截脱轨的火车车厢,被永远地落在了某条轨道上。
脑海里女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不过他仍然能够记起那些为数不多的,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母子那样,手牵手走在回家路上的画面。
然而那些画面是单薄而脆弱的,随时都会被其他不愉快的记忆斩断。
周唯璨记得她站在窗前,声嘶力竭地和自己争吵:“不做这个?不做这个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上学?嫌我丢人你当初怎么不换个肚子去投胎啊,你以为把你生下来很容易吗?我当年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水流了满脸,眼神却是空洞的,“我差点死在手术室,你爸也没来看过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让那些男人乱搞啊,我不嫌脏吗?可是有什么办法,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也挣不到钱养活你。”
那年周唯璨六岁。
他接受了自己的母亲拥有一份不那么光彩的职业,接受了她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来,隔着一道房门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最后一个人毫无尊严地瘫在床上,带着满身伤痕,仿佛一座没有呼吸的雕塑。
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日子,没生意的时候,她就会在半夜喝得烂醉回来,站在窗边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周唯璨有很多次都以为她会跳下去。
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外,而后自言自语般开口:“你爸爸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会让我像其他女人那样,过正常的生活的。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下雨的时候他会等身上的潮气散了再抱我;他还给我讲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说我就是上帝从他身上抽走的那根肋骨……”
“我不想生孩子,我不喜欢孩子,可是想到他会回来找我,我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爱是罪过吗?是错误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个不懂爱的人。爱让我太痛苦了。我撑不住了。”
周唯璨很想问她——只是被一个人抛弃了而已,真的有这么绝望吗?绝望到甚至想要去死吗?
人死了还剩什么?还有谁会记得你?还有谁会心疼你?他们只会嘲笑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随随便便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软弱、无能、不堪一击。
周唯璨无法理解这种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想理解。
正如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做了决定,某个时刻真的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自己不会阻止。
这种灰色人生没有持续多久。
周唯璨七岁那年,在很普通的一个周末,她带着他出门吃饭,然后搭公交,来到市里一家儿童福利院门口。
当时是夏天,绿色垂柳蔫巴巴的,树影缩成一团,柏油路面也被晒得发烫发软,空寂无人的路面,似乎有透明的蒸气正在升腾。
她穿着廉价暴露的绿色蕾丝长裙,毫不在意地蹲在福利院门口抽烟,枯黄卷曲的发梢垂在地上,化着很浓的妆,却依然引人注目。
那二十分钟里,周唯璨无从得知她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抽完最后一支烟之后,她用尖尖的高跟鞋踩灭烟头,缓慢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妆被烤花了,墨绿色眼影成块晕开,像一片枯竭的湖。
“我走了。以后要听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多赚点钱,别把日子过成我这样。”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那是她撇下他的那一天,对他最后说过的话。
没人流眼泪,没人舍不得,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仿佛早有预料。
周唯璨不是会把时间花在恨谁身上的人,所以被亲生母亲抛弃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
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过得下去的。
在福利院里呆的那几年,他最喜欢晚上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好几次,他都想把脖子上的银链迎着风用力丢出去,丢到自己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最后又都忍住了。
毕竟这是她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母亲的遗物。
周唯璨还记得她第一次把这条银链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眼底满是少女般的天真,很甜蜜地告诉他,这是他爸爸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其实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破项链而已。放在夜市的摊位上,十块钱也不一定会被人买走。
只有她当成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攥在手心里。
周唯璨那个时候就明白,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爱与恨都是一时的,廉价无用。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感知爱。
这或许是一种病,他却从没想过要治,因为事实已经印证,爱只会让人变得狼狈、痛苦、面目可憎。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发明出来一种仪器——经过缜密周全的数据分析及计算之后,滴水不漏、一丝不苟地从人体内摘除所有与爱有关的器官。
那个时候周唯璨以为自己是天生的成功样本,并不知道,器官其实是可以再生的。
爱也是可以再生的。
无论如何雕琢外表,命运的真相都是一场磨难。
小时候他也曾天真地以为,等长大就好了。长大之后又告诉自己,等赚够钱就好了。他将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身上,努力地向前走,一步都不敢停下来,从没想过路的尽头,竟然是一无所有。
不过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了,周唯璨其实也没什么不甘心,他是一个很擅长面对逆境的人,世间千千万万条路,总有一条走得下去。
五星级酒店天天有人住,天桥底下同样天天有人睡,本质上都是容身之所,没有任何区别。
他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给予,无论好坏,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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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休息的时候,陆峥会叫上他一起去市里玩,通常是租一辆旧皮卡,两人轮流开,清早出发的话,下午一两点就能到市上,刚好来得及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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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有一段高速公路是不限速的,想开多快就能开多快,第一次是周唯璨开车,踩着油门直接飙到了最高速,将近150码。当事人仍然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陆峥却着实吓得半死,用力拉着头顶的扶手,嘴里碎碎念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千万别想不开。
从那之后陆峥就再也不让他开那段公路了,直呼自己的心脏很脆弱,禁不起这种刺激。
当地有种食物叫三色鸵鸟蛋饼,做法是分别在菠菜碎、土豆碎和金枪鱼中加入鸵鸟蛋液和调味料,然后淋入锅中摊成蛋饼。陆峥觉得味道和国内的煎饼果子有几分相像,所以每次都嚷嚷着要买。
周唯璨对吃的向来不挑剔,以前没钱的时候一包泡面分两三顿吃也是常有的事,饿不死就行。吃完饭之后,他们会打包很多份外卖,带回去给学生开小灶。
下午他们就在集市上闲逛,顺便采购一些文具和笔记本,也会定期买一些卫生巾带回去。这里条件落后,不够重视女孩的身体健康和防护,很容易滋生各类妇科疾病。
市里有一家年代久远的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其实也就是一间土屋,没有大荧幕,只有一台大点的电视机,DVD设备,以及几排木制长椅。
电影院每天会随机播放一些老片,门票折成人民币只需要六毛钱,其中,中国电影里李小龙和成龙的出镜率是最高的,不过糊得要命,也不知道都是从哪找来的盗版片源。
无聊的时候,他们也会进去坐坐,打发时间。陆峥对这种老式电视机新奇得很,看得津津有味,周唯璨通常坐下几分钟就开始打哈欠,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
唯独其中一次,那天播的是《廊桥遗梦》,他坐在又冷又硬的长椅上,不知不觉间就看完了。
他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就爱得死去活来,却记住了电影中的那句经典台词。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有话说:
下下一章就有对手戏啦。
这几章的男主视角还是蛮必要的,因为畔畔眼里的周唯璨跟真实的周唯璨是存在偏差的,所以根据不同视角来对比,才能得出一个相对立体的人物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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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跨不过
陆峥驾照刚拿不久, 开车水平很一般,所以夜路通常都是周唯璨开。
从市里回镇上有一段很长的山路,曲折蜿蜒, 崎岖不平, 而且沿途一盏灯都没有,阴森森的。每次经过的时候, 陆峥都要大惊小怪一番, 怕撞鬼。
周唯璨被他吵得头疼,所以每次都会把车载音响调高音量。
陆峥很喜欢听Lane的歌,每张专辑每首歌曲都会唱的那种,据说来东非之前还特地去北京工体看了一场他的演唱会。
车里正在播的这首叫《唯一》, 是Lane出道第一张专辑里面的代表作, 在国内火得家喻户晓。
陆峥摇头晃脑地跟着哼, 有点跑调,歌词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间奏的时候, 他转过头来说:“我刚刚突然想到,你的微信名也叫唯一!璨哥, 你是不是也喜欢Lane啊?”
前方上坡, 周唯璨一路猛踩油门将皮卡开了上去,底盘够高, 没有磨损,不过地面坑坑洼洼的, 难免颠簸。
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坡,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 说了句, 不是。
他的微信名取得比这首歌要早多了。
陆峥有些失望:“好吧, 不过这首歌真的很好听, 而且在国内很火,你之前肯定也听过吧?”
点点头,周唯璨不由想起那张专辑刚在各大音乐软件上发布的第一天,一大早钱嘉乐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他听歌。还说专辑里其他的歌都可以不听,唯独这首,一定要听。
到了夜里,又兴冲冲地打了一个电话验收成果,问他听了没。
他说听了,对面立刻不说话了,像在等待某种后续,然而好半天都没等到,于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周唯璨一边写论文一边敷衍他,说挺好听的,销量也不错,恭喜。
钱嘉乐继续追问,除了这些呢?
他放下手边厚厚的参考文献,口吻平静:没了。
回神的时候,那首歌已经唱到尾声,自动切到下一首。
陆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兴冲冲地讲他之前去工体看演唱会的经历。
坦桑尼亚有一个很古老的节日,叫“月圆节”,跟国内的中秋节差不多,都是赏月。
不过这里的赏月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公历九月的月圆之夜,家家户户都会静悄悄地走出门来,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围坐成一个圈,安安静静地赏月。
学校门口有一大片废弃的空地,经过定期的除草清理,已经能够勉勉强强地用来当操场了,虽然不能在这种坑坑洼洼的地上开运动会,但是组织一些公共活动完全够用。
深夜,周唯璨、陆峥、以及其他老师,陪着学生们围坐在这片空地上看月亮。附近没有灯,孩子们的脸被黑暗完全掩盖,只能看见一双双白色的眼仁。
风也是安静无声的,陆峥等得昏昏欲睡,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不多时,冷白色的月亮终于升起,高高悬挂在半空中。
是完整无缺的满月。
周围就在这一刻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那些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地上跳起来,开始追逐打闹,旁边的几个当地老师也转身回宿舍,没多久就端着好几盘南瓜、黄瓜、谷穗,以及水果过来,举着火把,跟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庆祝。
若隐若现的火光里,周唯璨兴致缺缺地坐在原地玩手机,陆峥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边抽烟边和他闲聊。
聊到他国内几个好朋友的近况时,陆峥忽而感叹:“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人生来就是群居动物,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但是你就不一样——”
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只好抽象地比喻,“感觉就算哪天把你丢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你也能活下去。”
周唯璨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拍孤岛求生呢。”
俩人坐着聊了没多久,班里有个小女孩蹬蹬蹬跑过来,有点害羞地把手里的梨递给周唯璨。
女孩叫Nyala,学习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周唯璨接过那个梨,对她说谢谢,旋即听到一位当地女老师的打趣:“周老师,梨可不能随便乱收哦,在我们这里,送梨有求爱的意思。”
旁边的陆峥扑哧一声,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等Nyala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才状似成熟地点评:“小孩也挺好玩的。”
周唯璨挑挑眉:“怎么,打算生一个?”
“我倒是想生,但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啊。”他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实话跟你说,之前我挺喜欢罗莎莎的,会来东非参加救援项目也是因为在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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