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有他并未察觉到的, 在亏欠之下,浓重的爱意也在逆着?风雪如春意萌生般悄然地疯长。
原本按计划, 从成州到京城,一路驰行?,约莫是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但实在是越往北风雪越大,路上难免因此耽误行?程,等真正到了京城,已过了一月有余。这?一月来?,不说款冬因原本身子骨就弱而逐渐消瘦,就连步故知自己也因这?一路的奔波而清减了许多。
等款冬终于迷迷糊糊地转醒,步故知便换了个姿势,好重新为款冬挽好发髻,贴着?款冬的耳轻声道:“冬儿,我们?到京城了,要不要看?一眼??”
款冬听?到“京城”二字,原本还在一睁一合的眼?倏地彻底张开,急忙趴在步故知的肩,掀起一角的帘朝外望去。
这?一眼?,就足够让他瞠目结舌。
成州本就是繁华之地,东平县也并不逊色多少,加之一路来?途径不少繁华城市,款冬原以为,京城也不过只?是比那些地方更大些。
但看?着?这?街边随处可见的二三层小楼,熙熙攘攘的席铺摊贩,宽到足够十车并行?的街道,还有一眼?可见的华美府邸建筑,还是彻底震惊到了款冬。
过了许久,款冬才回过神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又掀开帘再望了一眼?,更是满脸惊色:“夫君,这?就是,京城吗?”
步故知随着?款冬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虽说现代高楼街道建筑远超古代,但他亦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帝国中心,也不禁赞道:“是,这?就是京城。”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等入了内城,一切便更是繁华,高楼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商铺应接不暇,看?不出任何冬日之景,仿佛只?街上行?人呼出的气,就足够融化满城的风雪。
马车穿过半个内城,直至驶入东北角的一偏僻小巷才停下。
车夫与步故知他们?相伴而行?一月有余,互相早已熟稔,待到马车挺稳,语气欢快地对?车厢中的步故知说道:“步郎君,我们?终于到了!”
步故知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与款冬,才推开了车门,一抬头,便见大大的“杨府”匾额,灰底黑字,气象正大,骨气洞达,可见字的主人笔力不俗。而这?大门也是不凡,乃是镌凿玲珑花样,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府邸人家。
原先步故知与款冬并不准备直接来?杨府,而是打算麻烦车夫带他们?去牙行?处直接租房。他们?身上随身银两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卖掉清河村田宅的银钱以及镜饮经营四个月来?的盈利分红,加起来?已有近百两。
虽说古往今来?京城房价都不算便宜,但百两也足够他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等到他在国子监安稳下来?,也可以申请国子监为外来?生员提供的廉租房。
可车夫受了杨谦的嘱托,并不同意步故知的打算:“我们?主君说了,定要你们?住在杨府一段时间,最好在过完春节之后,再另寻住处。”
步故知并不能分清杨谦的这?句交代是单纯出于好客,还是另有深意,但念着?款冬有些虚弱的身体,能直接住进安排好的住处也有利于款冬的修养,终是应下了杨谦的好意。
他才半抱着?款冬下车,正准备亲自上前?请传,但就在此时,杨府的大门便从内打开了,出来?了浩浩荡荡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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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是个妇人,妆容精致,衣饰不俗,样貌亦如天仙下凡尘,每走一步,身上的钗环玉坠便丁零当啷响个不停,而她身后的丫鬟小厮,亦是各个穿着?不凡,一丝一毫的细节里,都吐露出杨府雄厚的家底。
那个妇人看?见了步故知与款冬,露出了个与杨谦如出一辙的笑,热情地招呼道:“我说今日怎么院中的梅花都开了,原是步表弟与弟婿到了。少益在信里说,一路风雪不减,你们?路上恐怕会有耽误,应该要比寻常时候晚到一些,我便派了人每日都在巷口等着?,终于,等到了步表弟与弟婿。”
还不等步故知与款冬反应,她身后的丫鬟小厮就在她说话间麻利地上了马车收拾步故知与款冬的行?李。
那个妇人看?出了款冬的窘迫,没有贸然上前?:“哎呀,我这?个记性?,都忘了初次见面要自报家门了。”这?倒也与杨谦一般如出一辙。
“我姓张,正是少益的夫人,家中行?三,你们?唤我三娘也好,唤我表嫂也好,都随意。”就连说话方式也与杨谦一样,惹得步故知一愣。
不过随即,步故知就反应过来?,牵着?款冬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行?礼:“成江州步故知,与夫郎款冬,前?来?叨扰表嫂,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表嫂海涵。”
张三娘坦然地受了这?个礼,没有半分的忸怩,随后亲自搀扶起了步故知与款冬:“不说少益在信中本就对?步表弟与弟婿多有夸赞,只?说我自己,看?到了步表弟与弟婿,竟也觉得一见如故,无?端端地心生亲近呢。”
又接过了款冬的手,面生一惊:“弟婿的手竟这?样冷,都怪我,被这?一见如故迷了心思,都忘了要请你们?先入府了。”
款冬本能地想缩回手,生怕自己出身低微,污了这?美妇人,但步故知却在他身后,暗暗扶住了他的腰,给?了他底气:“冬儿,谢过表嫂就好。”
张三娘见了步故知与款冬之间的小动作,也没点破,反倒遮唇一笑,但眼?神却暗暗瞟向了巷口,似乎在看?到什么之后,才真的引着?步故知与款冬入内。
如果说,东平县裴府是朴实无?华的,一点不似江南宦官人家该有的样子,那京城杨府,则刚好与之对?立,处处透露出无?比的奢华与精美,内里庭楼台榭,小池叠石,甚至比江南园林还要江南。
杨府占地虽不算大,但府中却有厅堂五间七架,施设花兽头,斗拱檐角,饰以彩色。而后院便是一座园林,台榭星罗,园中还有一面湖,游廊连亭轩。
湖面在十二月的深冬也未曾结冰,反倒随风粼粼,湖下定是有源源不断的活水。而即使?京城处处比成州繁华,但城中活水并不多,要引来?活水再凿成一面湖,可见其中财力与匠心。
其实以杨府主人的身份,如此享受自然不无?不可,但偏偏步故知从这?些格外张扬的奢华布置中,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府中的一切,再结合张三娘与小厮丫鬟的打扮,很难不让步故知觉得,这?些奢华是故意要完全?展露给?人看?的一般。
那究竟是要展露给?谁看?呢?
招摇
翌日一大早, 天蒙蒙亮,犹可见两三星子,步故知便起了身。
才穿戴整齐, 外头就有小厮提着灯笼轻叩门而询:“步郎君可是起了, 热水与朝食已备好,是直接送进来还是送到侧堂?”
步故知?回头看了眼睡得正好的款冬, 并不准备扰款冬安眠,便走到了门口, 轻轻拉开门, 一阵寒风袭来,屋内陡冷了三分,他忙出了门再反身紧闭上。
小厮垂眸躬身退了两步,等候步故知?吩咐,恭敬十足, 仿佛步故知?真是这杨府里的正经主子般。
步故知?微蹙了眉, 怪异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仅仅是面前?这个?小厮的态度, 而是整个?杨府从上到下, 对他与款冬都殷勤太过。
就说昨日张三娘, 不仅特?意为他与款冬设宴接风洗尘,而且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也是杨府里除主院外最好的一院, 院里除开奢华精巧的家具布置外,就连冬日里的衣物?饰品都准备齐全。
若说只是杨府素来热情好客, 也不至于做到连准备的衣物?尺码都是正正好。
若说杨府有意讨好他与款冬,那就更说不通了,即使他是祝教谕的学?生, 也受杨谦看?好,但归根到底, 他与款冬不过是从乡下来投奔杨府的“穷亲戚”罢了,真论讨好也该是他与款冬去讨好张三娘才是。
小厮久未等到步故知?应答,也没丝毫不耐,反而是将手中的灯笼靠近了步故知?,好让灯笼散发出的微末暖意能稍稍为步故知?驱赶深冬清晨的凛寒。
步故知?感到身侧一暖,才回过神来,露了个?歉意的笑?:“去侧堂吧。”小厮赶忙领着步故知?往侧堂去。
侧堂内早已灯火通明,也有三两小厮在?内等候,见步故知?来,纷纷散开端水呈膳。
随行的小厮将灯笼架在?了门悬上,近了两步,低声问道:“步郎君可要人伺候洗漱?”
步故知?心中疑惑更甚,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不必了。”话落想到款冬,款冬从未见过这仗势,只昨日种种就已让款冬有些不安,若是再见这些人殷勤伺候的态度,定会被?吓到战战兢兢,便又多嘱咐了句:“晚些时候我夫郎醒来,只跟他说洗漱和朝食在?侧堂便好,不必时刻跟着。”
小厮会意点头,并不多言,后面步故知?洗漱用?膳,都没有再刻意地上前?伺候。
直到步故知?准备开口询问大理寺要如何去的时候,小厮才又上前?:“夫人早已安排好了马车在?府外侯着,车夫会载着郎君去大理寺与国子监。”
步故知?点点头,刚踏出了堂门,又有一小厮从外头赶来,手中还捧着精美厚实的毛氅,步故知?并不能辨认出毛氅的具体材质,但只看?布料上在?清晨微光下隐隐闪烁的暗纹,也能知?这毛氅价值不菲。
随行小厮接过了毛氅,抖落几下,就要往步故知?身上披,被?步故知?侧过身躲了一躲:“不必了。”
小厮停在?原地,恭敬道:“这也是夫人的吩咐,叫小的们?务必照顾好步郎君与夫郎,外头正冷着,毛氅御寒最好,步郎君莫要让小的们?为难了。”
最后一句倒不是完全的恭敬了,而是显出了几分示弱恳求,但语气偏偏仍旧是不卑不亢的。
步故知?望向了主院的方向,小厮又伶俐说道:“夫人向来晚眠,这个?时辰还未起,步郎君不如从国子监回来再与夫郎一起前?去看?望夫人?”
步故知?收回了眼,看?向了面前?的小厮,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有劳。”
小厮说了句“折煞小的了”,便将毛氅披到了步故知?身上,还想亲自?为步故知?系带,被?步故知?伸手挡了一档:“我自?己?来就好。”
小厮退了回去,等步故知?妥当之后,便领着步故知?往府外走。
此时天已大亮,但晨露正浓,冬日的阳光一晒,还起了淡淡的雾,又因一步一景,恍若行于天上瑶池。
出乎步故知?所料的是,府门外除了有一辆华美异常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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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竟还有两个?小厮一人捧着一铜炉侯着,白烟从铜炉中弥开,隐有几分淡香。他们?见步故知?来,便弯了身将铜炉往步故知?身侧送。
步故知?原有不解,后才明白,这两个?小厮在?用?铜炉为他烘干毛氅上沾染的露水!
即使步故知?前?世从书籍和剧集中见过古代?大户人家的富贵做派,但真的亲身经历还是不同,难免藏不住面上的惊讶。
临了,随行小厮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铜手炉,手炉外头还裹着一层锦绸,递到了步故知?手上。
这下步故知?已忘了推辞,只顺从接下,随行小厮连同两个?捧炉小厮赶忙弯了身,齐声唱道:“还望步郎君今日诸事顺遂。”
直到步故知?上了车,又行了一刻的路,步故知?才从莫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杨府小厮的态度,已不算是什么殷勤讨好了,而是就是将他当成?府中主君般伺候!
那便还是那个?问题,杨府究竟为何要如此无微不至地厚待他与款冬?
这个?问题直到车夫提醒他“到了大理寺”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直觉告诉他,暗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
又过了半刻,步故知?决定不再胡乱揣测杨府的用?意,不管杨谦与张三娘究竟有什么不可明说的目的,但对他与款冬的好是十成?十的,并不有假,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与款冬永记于心并寻机回报。
就算他真的想知?道其中隐情,也该是直接去问张三娘与杨谦,而不是在?人后将他们?的好意看?成?别有用?心。
压下纷乱的思绪后,步故知?才下了车。
整个?京城以皇宫为核心,以同心圆模式向外建造,皇宫之外一圈是皇城,京中官衙就多聚集在?皇城,另外还有各个?大王公主皇亲的府邸,也多在?皇城。
皇城之外一圈是内城,京官权贵府邸以及高档消费场所就多在?内城,再向外一圈便是外城,外城则多是平民居所。
不过大理寺却?不在?皇城,而在?内城,是以门前?多人来人往。
许是少有车马直接停在?大理寺门前?,引得不少人或明或暗地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也觉有些不妥,大理寺威严,哪有私人车马堂然停在?正门前?的。但车夫好似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反而对着步故知?道:“步郎君直接进去便好,小的就在?这儿侯着。”
步故知?也不好多说,只好依言入内,踏了几层台阶,便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乃一身官袍,约摸与杨谦年纪相仿,见了步故知?,眸中精光一闪:“这便是步郎君吧,我家大人早就嘱咐我今日在?衙前?侯着,却?未曾想步郎君来的如此早,在?下大理寺主簿,迟迎一步,还请步郎君见谅。”
步故知?只觉得有些荒谬,就算此人是杨谦的下官,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大理寺官员,哪有对着一生员说“见谅”的。
步故知?刚想躬身行礼,就被?大理寺主簿搀扶住了:“诶——不必多礼,现下衙内人少,不必做官场那套。”
说完,竟是直接拉着步故知?入内,直往一厢房去,途中还笑?言:“杨大人原先还让下官领着步郎君去国子监,但又考虑到大理寺上门确实不算好事,国子监那头未必情愿,便只让下官帮着步郎君处理好户籍就可。”
步故知?老实跟在?此人身后,闻言也只扯了个?笑?:“有劳。”
大理寺主簿连忙推辞:“步郎君不必客气,都是应该的。”
刚进厢房,大理寺主簿便拿出了一叠文书,还特?意用?了红色的锦带缚好:“前?几日我便为步郎君与尊夫郎处理好了户籍,步郎君可要看?看??”
步故知?一怔,前?几日?既然前?几日就将事情办好,说句不客气的,直接将这些文书送往杨府便可,根本不需要他今日特?来大理寺一趟!
他已不能不多想,如此招摇的一趟,究竟为何。
大理寺主簿见步故知?发愣,也未多言,依旧是拿着文书,笑?吟吟地站在?一侧侯着。
步故知?稍抬眸看?去,见了他面上的笑?,竟觉得三分面熟——是与杨谦一般的笑?。
良久,步故知?才摇了摇头:“在?下自?然放心,不必看?了。”
大理寺主簿还是那样笑?着:“那在?下送送步郎君?”
步故知?接过文书,退了两步,趁他没反应过来,躬身一揖:“劳烦大人了,也不必再送。”
大理寺主簿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仍旧笑?着:“好,步郎君既然还要去国子监,那在?下就不多耽误步郎君时间了。”说罢直接绕去了案后坐下,低头处理文书,不再看?步故知?了。
步故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折身而返。
出了大理寺,果?然杨府的马车还是不顾旁人的眼光,依旧在?正门前?等着。
步故知?已不想再多为此思虑了,只将文书收入袖中,便上车,叹了声:“去国子监吧。”
国子监也处内城之中,却?几乎与大理寺呈对角线,大理寺在?内城东南,国子监则在?内城西北。
是故,从大理寺去往国子监,几乎是要穿过整个?内城。
步故知?不用?想,也知?道这华美的马车究竟是有多招摇。
可既然是杨谦非要他在?来京城第一天便如此招摇全城,那他也只能承下。
学籍
已近年?关, 一路可见张灯结彩,大道之上又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 随着一阵勒马之声, 马车渐停。
不同于方才马车直接停在了大理寺门前,此次车夫只驶到成贤街东街口处便停了车:“步郎君, 国子监到了。”
步故知一下车便看见了高悬牌楼之上的“成贤街”横额,红底金字, 自?有凛然之气。
只?多看了几眼, 便觉得上面的字迹竟有几分眼熟是杨府的那块匾!
还未等?步故知主动询问,车夫便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咧嘴笑道:“这块匾额可是我们老主君写的,再往里走,就连‘国子监’的那块匾也是我们老主君的手?笔呢!”
车夫口中?的老主君便是杨谦的祖父杨大学士。
步故知一怔, 并没有及时接话。
那车夫看出步故知有些发愣, 以为步故知是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便上前凑到步故知身边, 先恭敬地对着“成贤街”拜了一拜, 再开口为步故知“解惑”:“步郎君有所不知,这些匾额是二十多年?前国子监重修之时, 今上特意命我们老主君写的,说老主君乃天下文人楷模, 理应以字垂范天下。”
步故知垂眸略思,不消片刻,似是打通了关窍, 隐隐明白了三分究竟为何杨大学士能深受帝恩这么多年?,且并未与国师合流, 也能一直在朝中?屹立不倒直至隐退的原因。
他虽并不明晰朝中?局势,但也知,既然以国师为首的巫医布及全国笼络民心,那今上就必须将天下文人之心掌握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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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在时局平稳之际,能受到文人拥护,才是真正掌握大权的关键。
而杨大学士,便是今上选定的笼络文人的代表,且这个?意图并没有遮掩,反而是坦坦荡荡告知天下,是对杨大学士的恩宠,亦是对国师的敲打。
国师自?然也不会不懂今上的想?要掌握文人喉舌的意图,所以即使他再想?排除异己,也不能动杨大学士分毫,一旦触动今上最后的底线,就算他已可掣肘今上,染指朝政,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逼得今上下定决心除痈破疮,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这,恰恰是一种制衡。
但现在,杨大学士远离京城,制衡已破,暗流涌动,他无法得知今上究竟有没有选好下一个?“杨大学士”,也不知道国师会不会阻拦再一个?“杨大学士”出现,这些,都是他无法探查的隐秘。
许是他发愣太久,车夫低声唤道:“步郎君?步郎君?”
步故知这才从深思中?抽神,抬头再看了一眼金字闪烁的匾额,什么也没有说。
街口的寒风吹得呼啸,甚至有些骇人,但由于步故知披上了杨府特意为他专门的毛氅,竟也不觉冷,是以也未扰乱他心中?的思绪。
就算朝中?暗流汹涌,礁石横生,他也必须要踏入这局中?,不为民心,不为风骨,只?为扶余村中?那稚子之泣不再重演。
与大理寺门前人来人往不同,莫说国子监门前,就是整条成贤街上也少见人影。
车夫亦步亦趋地跟在步故知身后:“原先这条街上倒也有一些店铺,但后来今上下令,国子监门前需得清净,便将这些店铺都挪去了邻街。”
步故知点点头,国子监学规森严,所有监生非节假或告假不得外出,是故整条成贤街自?然很难再见行人往来。
刚至集贤门,便有一小吏迎上前来,但态度与那大理寺主簿不同,倒是冷淡许多,与步故知身后的车夫互相颔首打过招呼后,才对步故知道:“步郎君随我来,张司业已在敬一亭中?等?候多时。”
步故知微蹙了眉,张司业?与杨谦的夫人张三娘,仅仅只?是凑巧同姓吗?
但他并未贸然询问,只?稍拱手?对那小吏:“有劳带路。”
小吏欠身还礼之后,便引着步故知往国子监深处去。
整个?国子监坐北朝南,呈南北向的长?方形,为三进院落式,而敬一亭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途中?穿过了辟雍六堂,也都与成贤街一样鲜见人影。
等?到了敬一亭前,才见三两学官小吏进出,有人注意到了步故知,才投了眼神过来,但在看到步故知身边的小吏时 ,又仓皇收回眼,倒是引得了步故知的好奇。
看来这个?引路小吏的身份倒与他们不同。
引路小吏半分眼神都未给来往之人,只?专心带着步故知往司业厢房去。
陡然停在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厢房前,小吏躬身对内:“禀张司业,步郎君来了。”
里头传来了淡淡的应答之声:“让他进来吧。”
小吏正身退了两步,才转身离开。
步故知明白这是张司业要单独见他的意思,未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门,屋内融融暖意袭身,他进了两步,关上了门,隔绝寒意侵入,才对着正座方向一揖:“学生江州步故知,见过张司业。”
话音刚落,步故知便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眼神向他投来,如有实?质般上下打量着他。
门外院中?隐有人声,更衬得屋内寂静,忽有火盆哔啵之声乍响,倒缓了屋内几分冷凝。
这道眼神虽说不至于让步故知感到不适,但足够让步故知觉察到张司业未加掩饰的考察之态。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张司业道:“起来吧,坐。”
步故知这才起身,但也没有立刻正视张司业,而是顺言落座一侧,稍垂头以示恭敬。
张司业合起了面前的文书:“倒配得上祝先生这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虽是夸赞,但语气不冷不淡,仿佛只?是随口转述祝教谕之言,至于到底有几分认同还未可知。
步故知才抬起了头,看向了张司业,只?一眼便能确定,张司业定是张三娘的父亲,无他,因张三娘虽是女子,脸廓却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而这几分英气与眼前的张司业是一模一样。
张司业也看向了步故知的眼,依旧是满脸肃色,眸中?还多了几分审视,这与张三娘时刻带着笑的习惯截然不同:“祝先生与少益都专门寄了信给我,要我为你?安排好学籍之事。”
他顿了顿:“我朝虽有恩荫入学之规,但也需提学官考送部试,成绩合格之后才可入国子监。”
这倒有拒绝步故知靠“后门”入学之意了。
但若是张司业真的拒绝了或是能拒绝此事,张三娘也不会安排马车将他送来国子监了。
步故知自?己自?然也不是想?借杨家的恩荫入学,但若是不依杨谦安排,莫说明年?的乡试他参加不了,怕是以后都再无机会科考。
果然,张司业又有后言:“不过祝先生将你?的学业策论一并寄了过来,我都一一看过了,倒是足够通过部试,故我已替你?安排下去,年?后你?直接来国子监报道便可。”
步故知起身,稍躬身一拜:“谢过张司业,敢问学生年?后该去哪一堂报道?”
国子监中?的六堂,即由正义、崇志、广业初级三堂,修道、诚心中?级二堂加上率性?高级一堂组成。前三堂相当于入门学院,监生不得授官不得参加科考;而修道、诚心二堂相当于中?级学院,需在国子监中?学习一年?半以上,并参加考试,考试合格者才可编入,有科考资格;至于率性?一堂则是高级学院,只?编入中?级堂内学习一年?半以上,并考试合格的监生,不仅有科考资格,而且可以不经科考,只?历事便可授官。
是故,要入哪堂,事关步故知究竟能否参加明年?的乡试之事。
杨睿
张司业似乎就是?在等步故知的这句问, 原先疏冷的目光缓了三分:“祝先生与少益也与我?说过这个问题,不过”
顿了顿,略眯了眼?似是在回忆:“祝先生的意?思是?, 你此次借恩荫入学,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确实越了一些规矩, 能?入国子监已然足够,不必强求明年乡试, 让我?安排你入学初三堂。”
步故知听张司业再提及祝教谕, 又从?张司业的转述中感受到祝教谕字字句句的回护之情,心中不免动容。
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坦白而论,他事祝教谕其实并未到如事亲父的地步,可?祝教谕待他, 从?最?开始的初见提醒, 到后面?云禅寺求佛解惑, 再到后来成?为师徒, 这其中一点一滴正?是?如父爱子般的陪伴。
包括此次入堂之事, 祝教谕是?意?在不想让他太过招摇,惹人注意?, 也是?担心他在经历巨大变故之后,压力陡增, 无法在乡试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希望他能?蛰伏一段时日。
张司业又继续道:“不过少益则是?托我?安排你入学中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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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看好你, 认为你参加明年乡试定?会桂榜夺魁。”
杨谦会如此安排步故知并不奇怪,他只是?觉得, 杨谦或是?他背后的杨大学士似乎对他过于看重,他并不清其中楚原因是?什么,只隐隐猜测是?否会与祝教谕说过的不空法师对他的谶语有关,认为他将是?破局之人,但仅凭此谶语又未免有些荒谬。
荒谬倏地,步故知心下一惊,在国子监外他已想通杨大学士之于时局的特殊地位,那么,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会不会说,在杨大学士离京之后,平衡已破,局势已经严重到杨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才会将一些筹码放到他身上。
张司业凝着步故知,意?味深长:“那么你呢,你想入哪一堂?”
张司业看上去是?在询问学堂之事,可?实际上,是?在问步故知,究竟是?要从?祝教谕之意?,先保全自身,再入时局,还是?要合杨家所?盼,在最?短的时间?入局,即使自身前途并不明朗。
步故知闭上了眼?,沉默了许久,忽火盆之中,火星蹦然乍响,他也睁开了眼?,再对着张司业深深一拜:“学生,想入中二堂。”
张司业轻笑了一声:“你可?想好了?少益毕竟不比祝先生了解你。”
步故知摇摇头:“学生想入中二堂,并非因少益看好之语,也并非是?自负到认为学生定?能?在乡试之中夺魁,而是?觉得,虽学生一人之力微末不可?言,但若是?有千万学子如学生一般,不避时局,将自己的微末之力如点点星火般投入其中,燎原之势,自然可?成?。”
张司业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拊掌一赞:“好一个燎原之势,自然可?成?。”这句话才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认同?:“起来吧,诚心堂之内编籍未满,年后你去诚心堂便是?。”
等再回到杨府时,天已渐暗,不出所?料,杨府门?前已有小厮等候,见马车驶入巷,忙迎上前,置好下车的蹬台,并探身为步故知掀开车帘:“步郎君,请下车吧,夫人与尊夫郎都在等你呢。”
步故知避开了小厮的搀扶,轻声道了句谢,跟着小厮往主院去。
他昨晚与款冬交代过,今日要忙于户籍与学籍之事,让款冬自己去主院向?张三娘见礼,再回客院等他。
虽然款冬在镜饮做了四个多月的事,也接触过县中不少权贵夫人,遇事比先前大胆许多,可?还是?不喜与生人相处,是?故昨日见张三娘,一直是?躲在他身侧,轻易不会接话。
而如今的时辰,已近晚膳时候,怎么款冬还在张三娘那里?
步故知倒不是?觉得张三娘会对款冬不好,而恰恰是?担心张三娘对款冬过于的好,会让款冬更加战战兢兢,毕竟今早府中小厮的态度,也让他着实有些震惊。
越近主院,便越能?听到院中隐有的欢声笑语传来,其中间?还有孩童打闹之声,却没有听到款冬的声音。
步故知稍蹙了眉,步伐也快了许多,前面?带路的小厮似乎是?察觉到了步故知有些焦急的心情,忽然开口:“步郎君莫要担心,尊夫郎与夫人和小公子相处得正?好呢!”
步故知一怔,小公子?疑惑的眼?神刚看向?小厮,那小厮便心领神会道:“昨个时候,小公子在夫人外家,是?故也并未与步郎君和尊夫郎见面?,今天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尊夫郎,小公子很?是?喜欢尊夫郎,而尊夫郎也喜与小公子玩耍,两人十分投缘,夫人便留了尊夫郎在主院闲话。”
步故知听了小厮之语,才稳了步履,到了主院正?堂门?前,小厮轻扣了几下,才推开了门?。
步故知一眼?便看到款冬正?坐在张三娘身边,怀里还抱着个大约三岁的娃娃,脸上红彤彤的,带着笑,正?侧头听张三娘说些什么。
款冬看到步故知回来,忙站起了身,却忘了怀中还有个小娃娃,险些歪了身子栽下去,幸好身边有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两人。
但那个小娃娃却不觉方才要摔倒的危险,还以为款冬这是?在逗他玩,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张三娘也起了身,想从?款冬怀里接过小娃娃,却不想那个小娃娃竟更是?钻入了款冬的怀里,不肯出来,这一惊一喜,倒惹得堂内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张三娘更是?笑弯了腰,看了款冬一眼?,又看了步故知一眼?,打趣道:“倒是?我?家睿儿‘痴情错付’了,睿儿是?对冬儿‘一见钟情’,奈何冬儿眼?里只有晏明呐!”
步故知也确实吓了一跳,见款冬被人搀扶住了,才舒了一口气,不顾打趣之语,对着张三娘拱手:“今日多谢表嫂照拂我?与冬儿了。”
张三娘挥了挥手中的巾帕,立马就有丫鬟搬来紫檀椅放到了款冬身侧:“诶!一家人哪里需要说两家话。”
步故知迈步坐到了款冬身边,才看清款冬怀里小公子的面?貌,倒是?与杨谦十分相像。
刚想与款冬说句体己之语,却被小公子的反应打断了。
那小公子原本靠在款冬的肩头,攥着款冬一缕头发玩耍得正?起劲,陡然看见了步故知,先是?一愣,后松开了手,往款冬怀里挤了挤,瘪了瘪嘴,竟是?欲哭无泪的样子。
众人皆注意?此处,见小公子的反应,更是?笑作一团,就连款冬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三娘已是?笑得花枝乱颤,身边的丫鬟都在为她顺气:“晏明呐,你可?要看好你家冬儿了,别让我?家睿儿将冬儿抢了去!”
款冬也有半天没见步故知了,虽然白日里与张三娘和杨睿相处得不错,但心中还是?想念步故知,这下步故知坐到了身边,他自然也是?想与步故知亲近的,但碍于怀里的杨睿,又不敢轻易动作了。
而杨睿虽然只有三岁,却不知为何机灵得很?,惹了所?有人关注后,像是?得了底气般,不再瘪嘴了,而是?用两只白嫩的小手抓住了款冬的大拇指,然后从?款冬怀里抬起头,直直与步故知对视。
竟有几分挑衅之意?。
日常
十二月的京城, 天明未雪,但朔风呼啸,寒意凛人。
步故知一路都在配有暖炉的马车上, 只走了不过从府门到主院的短短路程, 身?上就沾染了冷冽之?气。
他刚抬起手,寒意便从袖中出, 虽然很快就被屋内融融的暖气压了下去,但还是让款冬怀里的杨睿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还没等步故知与款冬反应过来, 身?后随侍的小丫鬟立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连忙来到步故知面前,欠身?一拜,有?些战战兢兢:“奴婢疏忽,忘了为步郎君更?衣。”
步故知这才明白?了,是他身?上沾染了寒风之?气, 凉到了杨睿。若是寻常时?候, 他在进屋前, 自己就会脱下外氅, 可今日却实在是只注意到款冬的情况, 竟疏忽了此点。
张三娘也看了过来,却没有?斥责丫鬟的疏忽或是关心杨睿的寒凉, 而是在安抚那个小丫鬟:“起来吧,不妨事, 待会儿回寝居时?还要出门呢,这点衣袍上的凉气算什么。”
张三娘身?后站着一个衣饰明显更?加繁复的丫鬟,应是张三娘的贴身?大丫鬟, 见状低下头来,与张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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