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落叶零散。
湛君觉到了冷,她抱住两只手臂,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屋里去。
元衍跟在她后面。
屋里早点?起了炭火。
元衍加了炭,热意扑上人的脸。
旁人会觉得热,对湛君而?言却刚好。
她坐在长榻上,问对面的人:“你什么时候走呢?”
“许是明日。”
湛君又问:“可?告诉了阿凌?”
“会去找他的。”
“阿凌一定很难过。”
元衍笑了下?,道?:“有?你在,会好很多。”
湛君很久没有?说话?。
元衍倒有?许多话?想讲,可?是太多了,不知要讲到何时,索性不讲,只说:“你要多保重。”
湛君抬起头,道?:“我这?样子……不能送你。”
“不必送,天冷,人要吹坏的。”
终究是别离,又是到战场上去。
世事那样难料。
湛君到底难过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滞涩,告诉他:“……要回来。”
元衍笑道?:“当然回来,你不要乱想。”
他站起来。
湛君的目光追随着他。她湿润的眼神使她像极了软绵绵的小兽。
元衍忍不住去摩挲她的后颈。
短暂的温情。
元衍想起来,说:“你做的那件衣裳,今日便给我吧。”
“还没有?好……”
“便是没好,也差不太多了,叫我带走吧。”
他如此坚持,湛君有?些疑惑:“你难道?还差衣裳穿?没做好,穿不得的。”
“我是不差衣裳穿,可?是他们讲,若是穿了心爱之人做的衣裳,刀枪不入。”
湛君摇着头说:“我没有?听过。”
“今日不是听到了?给我吧,受伤真的会很疼。”
湛君抿了抿唇。唇有?些干,再张开时有?撕扯的感觉。
“只差几针了,我现在就缝,好了给你带走。”
她要去找,元衍拉住了她:“不必,很伤神,给我就好了。”
天水碧色的圆领长袍,左袖上差了手掌长短的针。
元衍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很得意地道?:“到时候要叫他们都瞧一眼。”又对湛君道?:“将来一定穿这?件衣裳回来见?你。”
这?句话?使得湛君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别这?样讲,总觉着不吉利……”
杜擎找到顾繁,讲了自己将要走的事。
顾繁却只是逗弄儿?子,甚至头也没有?回,仿佛没有?听见?。
杜擎赔笑脸,“阿姊,我就要走了,难道?一句话?你也吝啬讲?”
顾繁咬起了牙。
她实在是生气。她还没有?给够惩罚,当然不会回头。
“我走之后,阿姊不要出门,安心待在家中?,父亲和阿檀皆要仰赖阿姊,阿姊辛苦,千万要保重自身,我这?就去了,闲时我写家书回来。”
顾繁的眼泪已经兜不住,她愤恨地转头,然而?杜擎早已走了。
顾繁心头的酸涩一时全变作了怒火。
她一脚踢翻了几案,恨道?:“你最好是别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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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第154章
海棠花盛放的时候, 湛君的脸已经很有血色。
然而她还是只在庭院。
每当?她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渔歌总是会劝她,于是她就没有出?去过。
好在有元凌和鲤儿。
元凌走?后他们就不再去先生那里上课, 不过是在?湛君跟前随意认几个字。
诚如元衍所言,他走?后, 元凌确实失落,但是有母亲在?, 他并没有难过太久。他的姑姑告诉他,如果他表现得难过,他的母亲会更难过,所以他很快就做回了无?忧无?虑的元小郎君, 每日奔波在?祖母与母亲之间, 不过祖母已经不大管他,每日只是瞧他一眼, 说几句话就打发他。
儿?子?又上了战场, 方艾又拜起了佛, 万事不管的架势。不过还是偶尔会记起湛君, 遣人?过来?问几句话, 送几样东西。
湛君的客人?只有元希容, 抱着女儿?来?得殷勤。
她时常会同?湛君说起战况,夸赞她的二兄英勇无?双, 而且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湛君对战事的看法。
湛君每次都是笑着摇着头讲, “我?不懂这些的, 我?没有学过。”
元希容说话的时候,她多是在?做衣裳。
身子?略好一些的时候, 她就开始裁布料做衣裳。
天?水碧色的缎,每一针都是她亲手?缝。
只是她到底受了损伤, 很容易乏累,因此衣裳做的很慢。
好几个月才做出?一件。
就要做好了。
做好了,送过去给他。
可是没能?送得出?去。
二月的最后一天?。
天?空毫无?预兆地泼下金贵的雨。
喧嚣的雨声使人?振奋。
春旱已解,丰登有望。
元佑甚至站到院中?,任冰凉的雨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
他浑身湿透,却不觉任何的不适,他有的只有无?边的畅快,天?又何止庇佑了黎民?
方艾举伞欲走?入院中?,然而风雨太过,伞没有了用处,方艾全身湿透,恼恨地将元佑拉回了檐下。
元希容早吩咐了人?去抬热水。
她比她的母亲更恼恨,止不住地嗔怨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只是笑,母亲则指责她失了教养。
她不再回话,瘪着嘴推她母亲到屋中?去。
为这一场甘霖,全城尽是欢闹声。
就在?这人?人?举手?相庆的时候,一匹白马流星一般冲过城门,马蹄挟着风雷之势,在?青石板上踏出?一朵朵飞扬破碎的硕大白花。
白马停在?元氏门前。
人?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掏出?了怀里的东西,而后立时昏死在?雨中?。
东西送到的时候,元佑尚在?沐浴。
因此是元棹代?他的主人?展开了那一张薄纸。
他要将手?中?那纸上的寥寥的几行字念给他的主人?听。
然而元佑许久没有听见那道熟悉的老迈声音。
他疑惑地看过去。
他那稳妥得用的一生行若无?事的老仆,雪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栗不止。
那纸是三日前由林昌发出?,写的是半月之前的事。
半月之前,元衍佯败,命郭岱领大军后撤牵引敌军,自身则亲率孤军绕道白微山欲直取敌后,然而计谋竟败露,敌军回撤反扑,郭岱立时发兵相救,遭遇敌军拼死阻挠,两军血战三日,均死伤惨重。只是胜负虽分,却再未得到元衍半分消息,敌军传言他与手?下将士早已覆没于白微山深处的断月谷。郭岱屡次遣将往白微山探寻,皆是一无?所获。
两军相交,主帅战死,士气重创,人?心浮动,郭岱无?法,现已仓皇退守林昌。此大事也?,欺瞒不得,遂由林昌发书咸安,翘首待令。
信传到方艾手?里。
方艾一字字地认真读完,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并且了解含义,连成的词句她也?全都是懂的,可是她读到下句就会忘记上句,忘得干净,因此她一直读不明?白,于是连读数遍,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僵直着栽下去。
左右赶忙扶救。
元佑也?想过去,然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元承元泽两兄弟由外赶回了家。
元希容比她的兄弟们知道得更早一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一张纸反复地读,最后哭叫着二兄昏死过去,被使女们抬到了母亲身边躺着。
元泽只读了一遍,读罢高呼绝无?可能?。
“二兄算无?遗策,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岂会败于区区胡奴之手??我?这就到前方去!我?要亲自去找!”
他转身朝门外跑去。
“站住!”
他的父亲仍旧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喝他的是他的长兄。
元承喊出?了他长兄的气势。
是以元泽虽然在?元承的话音落下之后依然跑出?了好几步,但终究还是听了下来?。
他的眼睛血红而突出?,那是深重的仇恨,同?时闪烁着泪光,满含哀痛。
此时此刻元承无?疑是支撑着元氏大梁的椽。
七年,他在?父亲身边接受着父亲的教诲以及种种实际历练,他早已褪去当?年的浅薄,如今是一块打磨完毕的良玉,触手?温润而有磐石之坚。
他只对他处于盛怒之中?的弟弟说了一句话。
“你便这样去?即使要去,也?要谋定而后动,难道是最前头冲锋陷阵的人?里少了一个你吗?”
而后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尸身,又怎么能?断定二郎是真的已经身殒?想必是敌军有意散布疑云,为的就是乱我?军心,二郎勇猛无?敌,岂会轻易受困于敌乃至身死?父亲宽心才是,此时万非丧气乱阵之际!”
这样的大事,湛君却不知道。
元凌也?一样不知道。
这是元泽的意思。
“鹓雏是个小孩子?,二嫂身子?未愈……还是暂且先不给她们知道的好,倘若只是虚惊,又何必叫她们平白受苦?”
元佑深以为然,严令家人?务必谨言慎行不能?有半分疏漏,又因湛君是从来?不出?门的人?,此惊天?之事竟真的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元希容撑过三日,虽仍旧如同?走?尸,但还是捱着往湛君处去了。
她一向去得勤,长久不去,只怕叫人?起疑心,闹出?事情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出?纰漏,万一造成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严重后果,可如何同?二兄交待?
鹓雏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二嫂的身子?受了重创,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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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还早,寻常只是笑得厉害些便会咳……
鹓雏,每天?都是高兴的样子?,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最愿意做的事是玩耍以及哄他母亲开心,这样好的孩子?,这样美妙的日子?……天?怎么能?忍心叫他往后再没有父亲?
还有二嫂,还这样年轻,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由得伤心起来?,痛苦如同?绳索,缚住了她,并且越勒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湛君早注意到异状,元希容早已无?法粉饰她的悲伤,她痛苦的情绪整个的泼出?来?。
但是湛君没有说话,手?里的衣裳只差两针,她要缝完。
缝完了,理平整。
确实是板正?的,她放了心,搁下衣裳休息。
休息罢,她问元希容:“是有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大好,眼睛这样红,是哭过吗?”
元希容陡然一惊,忙坐直了,又摸自己脸,试探有无?泪痕。
并没有。
她松了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樱莺,她近来?不好,肠胃上的病症,她还小呢,府医不敢下重剂,只说是要调养,一时也?不见疗效,免不得还要吃苦,我?心疼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连瞧也?不忍心……”
她本是胡诌,为的是搪塞,但是话说到“没有办法”,触动了真情,鼻腔发酸眼眶湿润,低下头再不讲话。
湛君信了她的话,便安慰她:“小孩子?娇弱,无?论是怎样精心的照料,也?难免都要经历些病痛,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必太自责,等?孩子?长大些,硬实了,也?就好了。”
元希容的心病并非在?女儿?身上,因此她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湛君既说了话,她要给出?回应,也?就笑着说了句知道了,同?时又另寻话来?讲。
她看见篾箩里放着的衣裳,劝道:“这东西还是先搁着,太耗精神,二兄又不会缺了衣裳穿,倒是二嫂你,要好好养啊……”她说着,忍不住垂泪。
“已经做好了。”湛君笑着拿起衣裳来?,一下下地抚摸,“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缺,这是他自己要的,讲什么……穿着不会受伤,先前那一件,还没做好呢,他就拿了去,带走?了……没好的地方是袖子?……”她瘦弱的手?指在?袖口处轻划,“这种地方没好,怎么穿呢?还是做一件好的给他……你就在?这儿?,正?好问你,可有人?要到他那里去?把这个捎带给他,要是没有,也?叫他们留心,等?有的时候,告诉我?……”
元希容是亲眼瞧着这件衣裳从有到无?的,只当?湛君是为消遣,她从没想过背后竟有这么一段……
穿着不会受伤……
要是二兄真的穿着这么一件……
要是二兄真的已经死了……
这衣裳要送到哪里去呢?
元希容喊她的二兄,在?她的心里,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喊,逐渐喊出?了声音,她自己听见了,愣怔住,突然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
湛君被她吓住,连忙站了起来?,到了她眼前,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元希容哭泣不止。
“二兄,我?的二兄!”
湛君更是疑惑,“怎么哭起他来??”
门口脚步声响起,湛君抬起头,看见了渔歌。
渔歌身后跟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从装扮上看应当?是个体面的使女。
果然,她行礼,先拜见少夫人?,再拜见娘子?。
湛君问:“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使女回说,“婢子?侍奉夫人?,此来?是为……”她先看了一眼犹自哭泣的元希容,“十二郎过府,求见少夫人?……”
第155章
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荡。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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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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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荡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
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他救下她,带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真的害怕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依靠。
她抓住他,他由?着?她抓住了。
夜里她睡不着?。
客舍也可怕,灯是那样的昏,四处都是浑浊的影,鬼怪妖魔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
而她又是真的困倦,闭上眼睛她也会睡着?,但是那么黑,她真的害怕。
如此反复数次。
她真的受了太多的磨折。
恐惧和后悔使她忍不住哭起来。
她连哭也不敢大声,怕惹来事端。
那时他就?在她身?边,他说找她很累,所以他很早就?睡了过去。
但是她哭了,他于是醒过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讲她怕。
他听?了冷哼,很得意地问?她,怎么乱跑时那么有胆量,自作自受的人,竟也有脸面?哭。
她听?了很委屈,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就?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呢?我不是在?”
他要她睡,她努力去睡,也真的睡着?了,可是梦里还是怕,她总是梦到那老妪狰狞的脸,所以总睡不长?久,一次次哭醒过来,才开始哭,就?醒,所以哭声又急又短。
她每次哭醒,就?伸出?手去试探,摸到他,知道他还在,她就?会安下心。
那晚她无数次触摸他,他是一直在的。
之后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
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停止害怕。
她要他滚的时候,他也真的会离开,然而会回来,等待她再一次需要他。
他再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这?太叫人心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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