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今日八只鹦哥虽被杀亡,但明日全城百姓定知晓父亲被害一事,你太小看民心民意了,你可以捂住他们的嘴,却捂不住他们的心,绑不住他们戳你脊梁骨的手脚!”
“放肆!”
“你不信,就看着瞧罢,阁主没错,父亲没错,他们清清白白,不肯卑身任人捻,敢以腔怒焚众言,不像你是行尸走肉的败骨昏君!”
“住口!”
皇上看着这张脸,瞳眸璨得如同灼日,竟灼得他挪开了眼,他冲外厉喝:“楚翎进来。”
他指着楚引歌的眉心:“将她带上轩辕台,金吾十八弓箭手就位。”
楚翎身躯一震。
女子却双肩倏尔一松,笑得坦荡:“死有何惧,我这条命本该十一年前就该了结。”
“朕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
皇上走到她跟前,盯着她,“去礼部请尚书来轩辕台观礼!听闻他对你用情至深,朕倒要看看,阁主是会选择你的命还是选自己的命。”
楚引歌瞳眸一缩。
“你做不出抉择无妨,那就由他来选!”
雨雪霏霏。
楚引歌走出养心殿时,看到宋誉跪在殿前,他着一袭墨绿官袍,背挺得板正,似在漫天大雪中长出的翠竹,舒朗秀雅。
她想起几月前,他有性命之忧时,她曾对他说,“若皇上真下杀令,我会跪着替你求上一求。”
他当时还被气笑。
但未曾想,她没替他求上,如今竟是他替她跪地相求。
楚引歌正欲抬步往他那里走去,却被楚翎提住后领,轻喝道:“陛下正在气头上,你若不想置他于死地,就别去见他,他顶多是被当成你的同僚在求情,而不至于被顺藤摸瓜抓到宋师一脉。”
楚引歌一愣,宋师是父亲的密友,这狗皇帝都能将父亲的弟子斩于麾下,必是不会放过他的友人。
她觑了他一眼:“为何帮我。”
楚翎松了手,垂眸深深地凝她:“我以为你很清楚。”
她之前并不算清楚,就像她不明白那日他为何要替她挡着王氏,姨娘自缢那天,他为何要给她伞,但她已经历男欢女爱,这眼神让她清楚了。
楚引歌不再多言,见宋誉浑身都落满了雪,耳朵冻得通红,指骨泛着圈圈的浓郁的红,那可是握画笔的手啊,她低恳道:“帮我给他送把伞罢,我见不得他这样。”
楚翎对周侧的金吾卫交代了几句。
待走了很远,楚引歌才敢回眸看,见有人撑着骨伞站在宋誉身侧,他望了过来,她冲他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默契,他应该能明白她为何不过去。
她见他已慢慢撑地起身,似是跪久了腿脚酸麻,还未站稳,又摔在了雪里,像是化在雪地里的绿泥,她不忍再看,往轩辕台走去。
皓色远迷庭砌,楚引歌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宫瓦皆被覆上层雪,她在去年初雪许的愿,恐是要在今年初雪了结了。
她刚拢紧身上的仙鹤氅袍,就被楚翎手上塞入一弓箭。
“你还有何话想说?”
楚翎手拿着棉布,看样还要堵上她的嘴。
周围的宫墙上站在皇上和侯爷,还有各大朝臣,十八弓箭手已就位,这是邺城箭无虚发的最强箭手,她也有所耳闻,现如今都对准了她。
“你别怕,皇上今日将你召来,目的不是你,而是阁主,这些弓箭手也是为阁主而设。”
楚引歌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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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扫了他一眼:“你早知道我是谢棠了吧?”
楚翎没否认,应了声是。
阁主害他母亲十指全废,父亲入狱自尽,还害他成了这副鬼样子,他恨得咬牙切齿,而这些,都是因楚引歌而起,所以他去调查了她到底是谁,能得阁主这样重视。
直到他在一月前,知道阁主对谢昌十分景仰,他顺着谢昌这线查下去,查到楚引歌就是谢昌之女——谢棠。
他知道阁主对谢昌必有动作,终于等到了今早的八只鹦鹉,他知道机会来了,这才禀明陛下谢昌之女还活着一事,这鹦鹉恐是谢棠放出的。
“你在利用我抓阁主哈,你不敢和阁主正面交锋,就利用我”
楚引歌嘴角含笑,但却落满轻蔑,“你这个宵小鼠辈,无能之徒!永远都比不上”
楚翎扣着她的下颌,将棉布塞入了她的口中,目光凛寒:“比不上谁?你的好夫君?还是你的好阁主?楚引歌,你以为我像皇帝那么蠢,还不知阁主是谁么?!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他微微俯身,半眯着眼,在她的耳边轻语:“我就是利用你,将他引出来,让他的面具揭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害我家破人亡,我让他赔上一个侯府又如何?!”
楚引歌身形一凛,楚翎什么都知道若是让皇上知道白川舟就是阁主,光会武一条已是死罪,这两月他又在朝中树敌太多,挡了多少贪位慕禄之人的道,侯府也会因此彻底遭殃。
楚翎借皇上之手利用了她,不仅是想拉阁主下马,还想将整个侯府跟着陪葬。
今日这局,只要白川舟来,就是死局。
“不过你放心,我舍不得伤害你。你是谢棠也好,楚引歌也罢,都只能是我的。”
他的声色勾着笑意,却让楚引歌后脊滚颤,一阵恶寒。
她杏眸瞪他,抬腿发力,用膝骨往他的腿上狠戾撞去,却被他一闪躲扑空。
“别动,你的好郎君来了。”
楚引歌瞬间散了力。
楚翎将她转过身,迫她抬眸,楚引歌看所来之人一身墨袍,气场孤清,面带那张诡异的无表情面具,漆眸似出鞘利剑,散发着锋锐孤傲之势,宛若夜鹰,盛气凌人,但看到她的眉眼后,掠过一丝柔和之色。
这抹一闪而过的温柔,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与此同时,楚翎握紧她手中的弓箭,抬高,对准白川舟,在她耳边轻哂:“手别颤啊谢棠。”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虐过就没有虐点了因为要将上一代的恩怨了结。
不肯卑身任人捻,敢以腔怒焚众言。来自摘抄,忘了出自何处了。
第63章 他没死
寒风刺骨, 雪落湿阶。
楚引歌腕间无力,她的喉间失桎,眼角飞红, 眸底氤氲着水雾, 冲着白川舟拼命地摇着头。
他不该来。
宫墙上的朝臣素闻世子夫人皎若晨阳, 灼若芙蕖, 现下一看这泪盈于眶之状,姿姿媚媚,果然是倾国倾城, 一时难以挪开眼。
连皇帝都在一旁对侯爷笑说道:“白爱卿这儿媳才貌兼全, 妍姿艳质,今日朕若将她杀了,世子爷恐是要怪罪朕这个姐夫了。”
“她是谢棠, 罪臣之女,犬子有眼如盲,不识罪女, 还望陛下莫怪罪, 老臣已将竖子关押至府中,禁足百日, 侯府对陛下全无二心。”
白盛清眼帘微敛, 语气不卑不亢, 一番说辞讲得是进退有度, 三言两语就撇清了世子爷和谢棠的关系, 表明忠贞, 侯府能本支百世, 兴盛不衰还是有缘由的。
但他言语下对世子爷隐含的保护却是呼之欲出, 谁说侯爷对世子爷弃之度外, 未必见得,侯爷最是心疼此长子。
皇上半眯着眼,目含精光,良久,才笑道:“老丈人不用如此紧张,侯府忠心,朕自是明白。”
他拍了拍侯爷的肩,“不过朕就喜欢你这样的藏拙,若是所有的臣子都像白爱卿这样大智若愚,内秀藏巧,朕也不至于夜不能寐,担惊受怕。本以为去了个谢昌,谁知又冒出个阁主,还真是头疼。”
“陛下。”
宫墙下的高呼,音声如钟,众人望去。
那醇厚的哑音如破空之响传来,孤傲清绝:“陛下命臣来观何礼?”
“阁主恐怕还不知罢,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谢昌之女——谢棠,素闻你们交情不浅,朕让你来送她最后一程。”
皇帝居高傲视,笑道,“不过这样死也太无趣了些,朕给过她选择,她不要,那朕就让阁主选。”
玉尘坠天地,寒鸦在宫瓦上嘶吠,整个宫阙都在陷入沉寂,只闻吠嚣。
“朕一直好奇阁主面具之下到底是何许人也,你若摘下面具,朕就饶她一命。”
皇帝说着不由地笑了,“连朕都觉自己太宽纵你们了。”
白川舟看着狗皇帝身边的侯爷,那背后是四皇子,阿姐,母亲和整个侯府,又往前看着楚引歌,她身上依然裹着他的仙鹤氅袍,对她来说,氅衣太大了些,都拖到了地,但衬得她更加娇柔。
珠钗别乌发,那是他送予她的彩蝶嵌珠碧玉簪,他还记得当时送了几支让母亲去选,母亲说棠棠带这个必定好看,眼下一瞧,美人香骨,如遗珠碎玉,气质濯濯。
他的修指微蜷,他多想抽出她的发簪,将她抱于软衾榻上,让那三千青丝如绸缎般铺落满床,和她缠绵至方休。
“棠棠,别哭啊。”
他从未在人前见她哭得这么悲痛过,梨花带雨,更见犹怜,他忍不住蹙眉,“别在这帮畜生面前哭,不值当。”
白川舟看到她手中的弓箭,知道这狗皇帝还给了楚引歌另一种选择,杀了他。
宽纵?真是个好说辞,好借口啊,若是她对他动了手,狗皇帝必对外扬言,是谢昌余党杀了阁主,谢棠必死,若是她不动手,那十八弓箭手早已虎视眈眈,齐齐对准了她。
今日这局,对他是死局,对她也亦然。
雪落得更大了。
“难得见办事冷酷狠绝的阁主如此犹豫不定,这天也下个没完,朕也冷了,就替你们做个了断罢。”
皇上周身透着帝王之气,从身边的弓箭手上拿过□□,塞到侯爷手中:“当初那封降罪书就是侯爷远赴潮州送去的,这还有余党未清,侯爷得负责罢?”
白盛清的双肩一颤,雪花从他身上簌簌抖落,鬓角白得分不清是染的霜雪还是爬上的沧桑白发。
“你杀了她!世子娶罪臣之女之过,朕就不予追究。”
“可臣尚不能武,恐会伤及楚将军。”白盛清手提□□,腰背佝偻更低,都要埋到雪里去了。
“尚不能武,呵,”皇帝笑道,“但朕有耳闻侯爷是会拉弓的。六城将军之子,年少时驽箭离弦,矢无虚发,只不过后来才自断经脉,但基本功总不至于忘了吧?”
“老臣多年不曾握弓,怕是”
“你想抗命不成!”皇上喝声打断,厉起一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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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将弓箭抬起来!对准高台那人!”
白盛清的背脊一寒。
楚引歌看向宫墙之上,如今是十九道箭矢对准了她。
风声萧萧,揽月楼上的金铃乱晃,不断撞向悬链,楚引歌在那里上工时,听过许多次它的声响,清脆泠泠,全然不似今日这般聒耳刺痛,刿目怵心。
楚引歌心头倏尔一松,是她来终止这场死局也好。
只是泪痕被冷风吹干后,生生的疼裂。
皇上看她一副视死如归之状,觉得甚是有趣,“那我们就一箭箭的来,侯爷上第一箭!朕数三个数,三——”
楚引歌紧咬着棉布,狠狠地瞪着他,那卷明黄袍角翻涌,气势磅礴的沧龙图腾却盖不住他身上的秽恶,这个昏君,她就祝他不得好死。
“二——”
“等等!”
哑声在雪中劈来。
众人向白川舟望去,他的眸色化成了她熟知的玩世不恭。
不!
不要!
楚引歌知道他要做什么,拼命冲他摇头,她死不足惜,可这大宣还等着他携领众臣河清海晏,四海昇平,不该由奸臣当道,暴君当政。
泪痕又被串串清泪覆盖,她的发鬓散了,发簪落进了雪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可那上缀的碧玉却闪晃了他的眼。
“楚引歌,谁要与你淋雪共白头。”白川舟轻笑,语气轻挑,却朗声阵阵,似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骨节分明的修指,一手扶着面具,另一手解着后头的绸带,抬手间,腕间那红绳艳得刺眼,小舟在雪中晃啊晃。
不要,不要!
楚引歌喉间呜咽。
“——我要同你”
他的面具还未摘,话音未落,一箭簇之音划破天际,穿云裂石,响彻轩辕台,直刺台下之人。
楚引歌眼睁睁地看着白川舟在她眼前倒下,万顷寒晶,雪势溟溟,那抹玄色仰躺在雪中,很快,温热的血腥味滚滚而来。
楚引歌只觉脑中轰鸣。
众人皆乱了,叽叽喳喳嚷成一片,却无人上前。
楚引歌目露寒光,她根本听不到周遭之声,也根本不知这箭是何人所放,她只知,自己要疯了,这里的每个人都该陪葬。
她脚风凌厉,往楚翎的胯.下的要害之处猛然踢去,楚翎未有准备,且残缺还尚在恢复,一阵闷哼嘶痛,松手,往后踉跄倒去。
楚引歌趁此,握紧弓箭,狠厉拉满弓,虎口震裂,箭簇呼啸而出,裹挟着阵阵凛冽寒风朝皇帝飞滚。
“陛下小心!”
此起彼伏的呼叫却挡不住凌空之箭,皇上正在怒斥身边的侯爷,转身时已晚,箭直穿他的胸膛,轰然倒下。
一时天昏地暗,人声鼎沸。
楚引歌将口中的棉布扔至一旁,忙跑向那抹玄色,一把将白川舟抱在怀中。
她哆哆嗦嗦地探着他的鼻息,尚有温热。
“来人,来人!救救他救救他”
楚引歌声泪俱下,抬头嘶吼道:“他还没死救救他!快来人啊!”
可无人在意,人人都在关心皇帝死活。
白川舟伸手抹了把她的泪,嘴角噙笑:“别哭,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等你好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说”
他却不管不顾地拉下她的脖颈,“我就要说。”
他还是那么霸道,那么不要脸。
楚引歌满面凄怆。
他咬着她的耳骨,气息已微弱恹恹,可还是那么不正经:“我想说,谁要与你淋雪共白头,爷要同你日日厮磨夜夜缠绵至白头。”
“风流痞子”楚引歌恸哭,泣不成声。
她轻骂过他那么多次的风流痞子,每一回都是含笑的,只有这回是涕泗横流。
雪势倒是渐渐小了,但他的温度却越来越低,她脱下氅袍,披在他的身上紧紧裹着他。
白川舟听她一言,低笑了声。
他没什么力气了,勾着她后颈的手落了下来,身子也有些软乏:“那老家伙还算有点眼力见,还没摘下面具就认出我了,保住了侯府,保住了四皇子,阿姐,母亲,川衍呵”
楚引歌这才知道那箭是侯爷放的。
“棠棠对不起啊,说好要护你一世安愉,恐怕恐怕做不到了”
“白牧之!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不准不准死”
楚引歌哭得肩背乱颤,青发被雪淋湿了,搅混贴在娇靥上,狼狈不堪。
白川舟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后:“别养面首青倌男宠最是无情,找个好人家过日子我看宋誉不错”
“你混蛋!白牧之你这个混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雪竟渐渐地停了,金铃声止了哀鸣。
可紧跟而来的,却是十二声老钟之响,悠悠荡荡,响彻邺城。
此乃国丧,皇帝驾崩了。
白川舟脑子混沌,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本细游的呼吸蓦然急促:“棠棠你杀了皇帝?”
楚引歌还未答,一双暗纹黑靴停在她的面前,声色低沉:“谢棠犯弑君之罪,关进慎刑司,等候发落!”
她抬眸看,是侯爷。
她和白川舟被所来的侍卫一把拉扯开,楚引歌反手拽住侯爷的衣摆,匍匐在地:“求你救救他!他还没死,求你别杀他,救救他!”
“棠棠你别求他”
白川舟仰面躺在雪地之上,声若游丝,但依然透着可见的傲气。
“你别说话!”楚引歌哀痛欲绝,膝行跪在侯爷面前,颤着音,“求你求你看在母亲的面上,救他”
白盛清看着雪地上的这两人寒酸落魄,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们大婚日着喜庆红服,语笑喧阗,檀郎谢女跪在他面前叫得那声父亲。
他以为是纨绔配弱娇,结果却是贤能阁主娶谢昌之女。
是自己看走了眼。
他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是头一回看走眼。
白盛清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良久才睁眼,眸底已是浪静风恬。
“把谢棠带走!”
他转了身往外走去。
楚引歌被三五个精兵拖拽紧跟,“不,不要求你救救他”
她的声色尖锐,如方才在空中相撞的金铃,凄凄厉厉。
她回头看,那身玄色被遗弃在雪地之中,孤茕独立,一抹金光穿破云层,洒照在他的身上,似镀了层粲箔,氅袍上的白鹤宛若要乘光而去,一并带走的,还有那个嘴角勾笑,眉目多情,不可一世的少年郎。
“不要!”楚引歌大骇,再也受不住,恸哭昏厥-
慎刑司内。
楚引歌醒来时,周遭黢黑,唯破陋木桌点着一枚豆灯。
她转了转头,半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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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自己身处何地。
——“楚引歌,我才不要与你淋雪共白头,我要同你日日厮磨、夜夜缠绵至白头。”
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
楚引歌抬手正欲抹脸,才觉腕间沉重,竟是上了铁镣,全身乏力,一坐起,就跌滚至榻下。
脚腕也扣了铁链,磨的腿骨生疼。
她缓缓地爬到牢栏,说出话时才觉喉间干疼,声色喑哑:“有人么?有人在么?”
一守夜牢役匆忙跑过来:“小的叫方明,世子夫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世阁主是否还活着?”
“这小奴倒不知,”那牢役挠了挠头,“只听说御史中丞将他背走了。”
“御史中丞?范大人?”
“啊不,不是,”牢役年方不过十六七,头次被这么粲然的眸色盯着,有些语无伦次。
“夫人恐怕还不知,上月中旬范大人因徇私舞弊下马,阁主力荐侯府的二少爷白川衍上位,本以为他是兵部侍郎哪会纠察官邪,谁曾想他上来就办了几件大案,令众人皆刮目相看,他和阁主走得倒是近”
川衍楚引歌眼帘微敛。
难怪皇上这么着急除去阁主,礼部是六部之首,而御史台又是三司之联,才过两月,这两大衙门都已被阁主钳制,不怪乎外人眼红。
不过御史府在宫外,离轩辕台较远,若是无人通风报信,恐是得到第二日上朝才能闻到今日之事。
当时站在宫墙的皆是二品以上官员,且这帮人恨不得阁主死,谁还会去给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传话?
只有可能是侯爷。
楚引歌揪着自己的衣摆,唇线紧抿,他到底是将牧之带回家了。
牢役许是守夜烦闷,见世子夫人也爱听,还在絮叨:“但这箭是侯爷放的,都说他和阁主不对付,总是意见相左,在朝堂上吵起来都是常事,现在御史中丞还将阁主带入侯府,恐是府内一派腥风血雨”
“小明。”
听他还未言尽,楚引歌打断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方明乍听这称呼,还有些不习惯,红了脸:“世子夫人但说无妨。”
楚引歌从腰间取下香荷,铁镣震颤地晃动,不断摩擦着她的皮肤,发红发烫。
她好不容易才将里面所有的银两倒给了他:“你能不能明日一早将白川衍白大人请来,我有话问他。”
“夫人,小奴身份低位,恐是递不进去话啊。”
烛火昏慵。
楚引歌一思,将香荷也递给他,这是如春绣的,和那帕子上的鸳鸯如出一辙,川衍看到应会明白。
“你将这香荷给侯府管家,让他交由二少爷”
这一夜,是楚引歌活这么大最煎熬的一晚。
她手握玉璜,看着那微弱的灯烛飘曳,忽闪忽灭,就同她的心忽上忽下。
来自各个囚牢歇斯底里的呐喊,哭泣颤抖,哀鸿遍野,盘踞在楚引歌的太阳穴。
她这时却没有哭。
因为侯爷让川衍将他带回家了。
她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亲人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哭丧的,不然会把他的魂火给浇灭。
她虽不迷信,每回上天佑寺也从不拜佛烧香,但当下,她倒想愚昧一回,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就这样虔诚地觉得,只要她这一晚不哭,他就不会死。
楚引歌甚至觉得白川舟的命像极了眼前的这豆灯,被四面八方砖缝里钻出来的暗风,吹得支离破碎,在这烦嚣的夜里仓惶乱窜。
她心下一紧,慌忙起身,抬手围成圈,将灯火护在掌心之内,看着它逐渐安稳,心也渐渐平复躁动。
天明。
楚引歌听到方明交班之声,迟来的钝痛又袭来,每一瞬都像在等待凌迟。
终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还在护着灯,纵使她知结局早已定在来的人的口中,可她依然未动分毫,双手抬着,腕上的铁链压了她一夜,早已磨裂了她的皮,冰凉的锈紧贴着她的血肉。
皮开肉绽,疼得麻木。
牢门被打开,楚引歌抬眸,见来人所着素裳,头带素冠,心下一惊,手上就失了力,灯烛被掀翻在地,那灯实在太弱,在草木上扑腾了几下就灭了。
她看着那滚落的莲花灯盏,眼眶又泛起了红,强忍着不在眼前人落泪。
“这是你母亲给你带的被褥衣衫。”侯爷迈步进来。
后面紧跟着的白川衍将衾被置于榻上,唤了声长嫂。
“我……”
楚引歌开口,才觉喉间已哽咽,原来要落泪的时候,总有一处会哭的。
侯爷看了她一眼,“川衍你先出去,我同你长嫂说几句话。”
“父亲。”
“出去!”
白川衍不情不愿地正欲要走,却被楚引歌拽住衣袖,声色凄哀:“川衍,他……”
“出去!”
一声高喝让她缩了手,白川衍看着楚引歌欲言又止,轻叹了口气迈步出了牢房。
室内昏暗。
她的肩背轻颤,屈膝跪下,“侯爷,求你告诉我,他……他……”
她不想求他,可她不得不求他,她的心肺疼得快炸裂了,五内俱崩,都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你昨日刺帝之勇丢哪去了!”
楚引歌吸着鼻子,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睛像葬身在无尽的海里,崩不住往下落。
白盛清见她抬袖的手腕上血肉翻卷,还不知能不能再执画笔,呼吸一滞,这个女子没为自己流过一滴泪,都给他那不肖之子了。
他坐下,将手平搭在膝上,看她半晌,才道:“他没死。”
作者有话说:
侯爷这个人吧,心比嘴软。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太坏的人,伴君如伴虎几十年,每行一步,他有太多要考量的了,是臣,是主,是丈夫,是父亲。
第64章 她的光
——“他没死。”
白盛清说的没什么情绪, 可楚引歌的全身却抑制不住地抖颤,连话都说得哆嗦:“他还活着?”
她怕自己听错,还想再确认一下, 膝行到他的脚边, 脚腕上的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之声, 惊耳骇目。
双目泫泪, 却似漫天星辰,熠熠灵动,让白盛清想到了谢昌的夫人。
十一年前的屠门, 院中人杀进后, 金吾卫问是否搜家,寻有无可漏之人。
他正欲下令搜,却被一匍匐在地的女子死死地拽住了袍角, 他垂眸望去。
她的一袭白衣滚占了大抔大抔的血,满头青丝垂落搅缠,沾满了泥泞与血渍, 那么狼狈, 但那双眼眸却澄净分明,如春梅绽雪, 水遮雾绕, 眸底泛着红, 不发一语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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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紧地揪握着他的衣摆, 指节发狠。
他心一悸, 院中一定还有人。
白盛清扫视了一圈, 弓箭之人最善察细微之物, 他瞥向了角落那个小小的狗洞, 有抹水粉鞋尖露在外面很块又缩了回去, 他挪开眼。
“搜!”
女子的眼神倏尔变得凄厉,似要爬起跟他拼命,但却连地都撑不起来,十指里嵌满了灰土泥垢。
白盛清见有侍卫往狗洞走去,他顾不得和脚边的女子周旋,掀袍走去。
“你去屋里搜,这里我来查。”
他背对深站在树荫底下,高大身影刚好挡住了身后的狗洞。
他看到那双灿瞳渐渐变得柔和,泪珠从眼角滚滚而落,缓缓阖上了眼
眼下的这双瞳眸和记忆中有了重叠。
“是,还活着,但尚在昏迷。”白盛清缓缓道,“他还不能死。”
楚引歌的提心吊胆在这一瞬顷刻松解,没有哪一句话比这更值得庆幸了,牧之尚未死。
她也听明白了侯爷的话中意,牧之不能死,盛世未到,侯爷不会让阁主死。
她喉间一哽,话语也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幸事幸事至矣尽矣。”
“幸事?谢棠,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弑君之罪,将在五日后斩首示众?”
楚引歌这才醒神,侯爷这身素袍是为国丧所穿,是她刚刚意乱心慌,误以为是
她轻笑了声,语气已是彻底松懈了下来:“我这条贱命早在十一年前就该随父母亲去了,尚不足惜,能替他们杀了狗皇帝,我已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什么:“不对,父亲曾被世子救,又多活了三年零八个月”
楚引歌看了看眼前人,不再说下去,可手却不自知地握紧了拳。
“你父亲是我杀的,你家满门,七十八条生命都是我亲眼看着斩于麾下的。”
侯爷望向她,眸色无波,语气也没见起伏,坦荡到让楚引歌失语。
白日青天,她抬眸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到墙外的阳光明媚,是个好天啊。
可墙内的囚房里却布满死亡的沉闷气息。
楚引歌从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谢昌那日开始,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曾教导她处世为官之道,告诉她女儿家不必拘泥于深闺之中,夸赞她日后必有所作为的人。
他那么像一个父亲,可却亲手杀死了她真正的父亲。
明明该是他羞愧的,可他却那么坦荡,反倒是她看着他在灰地上从容的影子,举手无措。
半晌,才听侯爷问道:“你不想杀了我么?”
楚引歌沉思,她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抬头笑了笑,眸底划过一丝悲凉,“我恨你,但并不想杀你。”
这是实话。
“狗皇帝要我父亲死,即便不是你奉命去杀,也是旁人。你若不从,跟着被毁的是侯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我恨你害我家破人亡,但我不想杀你。”
许是她的眸色过忧刺伤了白盛清,让他生平第一次想解释,这解释或许不仅仅是对于谢棠,还有那双趴在脚边的秀眸。
“当初杀你父亲,是娴贵妃给我出的主意。”
“什么?”
“先皇没那么蠢,他对我防了一手,在灭了你家满门后,他第二日就去找人寻谢昌的尸体,他当时就已猜忌娴贵妃会派人去救你父亲,顺藤摸瓜,发现了牧之。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谢昌,而是让牧之养着,另一边,他又开始着手建揽月楼。”
楚引歌惊骇,她猛然想起那揽月楼四处皆是死窗,她第一回进入时就觉怪异,为何极尽豪奢华靡的揽月楼却无通风之口,原来竟是宣康帝为父亲准备的囚牢。
父亲活了三年零八个月,而她记得宋誉说过,揽月楼花三年所建,老师傅又用八个月绘制了《采莲图》,全部完工也刚好是三年零八个月
她不由地靠到墙边抱膝,好让自己不那么身寒,可双肩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疼痛绕盈。
听侯爷续道:“直到揽月楼建成那日,宣康帝才让我去将谢昌带来,我这才知他还活着一事。刚走到宫门,娴贵妃就密派送来一份文册,里面尽数是先皇要对你父亲在揽月楼行的酷刑。”
白盛清没有具体提文册上的酷刑是何,但他想到时已然眸色发冷,其中有一条竟是每逢月圆之日,带娴贵妃去二楼卧榻承鱼水之欢,命谢昌坐于一楼听之。
纵使时隔多年,他依然感到睚眦欲裂。
一念至此,他的双拳不自知地握紧,缓了缓不平的心绪,良久才道:“娴贵妃在文册的最后写了个一字,我知她是何意,她不想让你父亲再受折磨了,让我一刀给他个痛快。”
楚引歌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你父亲是个好儿郎,也是个好官,骨子里有傲气,一生清清白白,是我等仰望追及之人。”
他的声色微起波澜,言词恳切,已年近六十,但双眸依然神采奕奕,一身素袍,衬得风骨孤立。
楚引歌鼻头一酸,含泪问道:“那皇上没对您和牧之”
她察觉到方才侯爷提到酷刑时,脖颈青筋暴突,他虽没说是哪些,但楚引歌已能想到七七八八,这样的手段卑劣的狗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皇上本是想将我和牧之关押至慎刑司,但被娴贵妃以死相逼,”白盛清的眸色柔缓,“说来也巧,娴贵妃在那日被查出有孕,也就是后来的昌乐公主,谢昌已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昌乐公主就是传闻中在宣康帝抱着长大最得宠的小姑娘,楚引歌的羽睫轻颤,但还未活过三岁就死了,这宫中龌龊,最是可怜幼儿命。
“只不过皇上怀疑牧之会有不臣之心,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他,见他长宿于青楼寻花问柳,游手好闲,扶不起来了,就渐渐放过他了。”
日光渐渐拢进,洒在方桌上,窗上的道道栅栏斜影,斑驳了楚引歌的眼。
“所以您动不动打他,也是为了做给狗皇帝看是么?”
白盛清望向她,所处囚狱之中,却不见丝毫胆怯惊慌,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叹果然是谢昌之女,这才智灵性恐是连男子都不及。
他没有回她的话。
但这在楚引歌眼中就是默认了,她双肩展平:“那侯爷为何不同世子爷解释?他如此恨你”
“这个竖子小儿不也没同我说他是阁主一事么!”
白盛清向来语气平缓,凡事宠辱不惊,唯有说到白川舟时才气急,猛拍方桌,又怒骂了句,“不知轻重。”
楚引歌看着那栅栏之影都随之震颤跳动,不知怎么,就莫名笑了,冤家父子。
她微微仰着脸,眼眉弯弯,藏着释然的笑意,似染了一方晨光的秋水,潋滟生姿。
不怪乎侯夫人天天在他耳边说自己的儿媳多么可人,牧之多么有福,两人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小娃娃还不定多么好看呢。
白盛清敛容,寒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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