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半条街, 隔着这细细密密的雨帘,姜泠还是一眼看见了那为首之人。
他着实太过于惹眼。
对方撑着一柄伞,周遭是一帘又一帘的秋雨。水珠子串联成银线, 淅淅沥沥地落在那一方伞面之上。男人像是微服私访, 穿了一身梨花白衣,清瘦矜贵的身形迎风站着,肩上落了几片梧桐树影。
见她转身, 对方微微敛起一双眸,两人目光倏尔撞在一处。
雨影打着树叶影,在他面上映照得斑驳。
一时之间, 万物蓦然没了声息。
姜泠不知这后颈处的凉汗是怎么生起来的,待回过神思,背后竟无端湿润了一大片。她在心中暗想,兴许是适才走得太急、才叫雨水湿淋淋地落了一整个后背。
她的一颗心, 也跟着跳得飞快。
房檐上的雨不停落着, 身前之人的瞳眸里也倒映出潋滟的水影。
他只身站在雨帘里, 眸光清淡, 与她直视。
姜泠正攥着醒酒药的手一抖, 险些将药粉洒落。
她顿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纱。粗布衣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面纱之上露出一双眼。
她低下头, 大着胆子, 从那人身侧走过。
步瞻微垂下眼帘。
江南空气总是无比湿润, 空气中时常带着水雾的清香, 从她身上传来熟悉的味道,不冷不热的,格外好闻。
就在姜泠方欲松一口气时, 身后突然传来店家的呼喊声。
“小娘子,小娘子——”
那店家是个热心肠的,随意撑开了一把伞,竟跟着她的身影追过来。
对方停在她与步瞻之间,浑然不觉这气氛的不对劲,大着嗓门儿道:
“小娘子,我适才又找了些醒酒药,这一批醒酒药总归快卖完了,便将剩下的一些都送给你。对了,这药偏苦,你给你家小郎君熬药时记得放点方糖,不用多,稍微放些便好。”
姜泠压下脸,尴尬地干咳了声:“……好,多谢了。”
她不敢去看步瞻的眼神,也怕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将剩下的药揣了就走。
她的身后,是一阵阴雨霏霏,掺杂着店家乐呵呵的感叹声:“也不知哪家郎君这般有福气,能娶到这样水灵的小娘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拐至一侧巷角,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冷冰冰的水不要命地从天上往下灌,姜泠来不及顾上溅至裙摆处的泥点子,紧攥着手里的药包,失魂落魄地躲到墙角处。
脚边雨水积累成一个浅浅的小水洼,倒映出她煞白的一张脸。
——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来了江南。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姜泠内心深处闪过许多念头——这是不是他,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怎么会来江南。
可面前这一双凤眸,明是在告诉姜泠,这世上除了步瞻,何人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女郎的呼吸颤栗着。
方才她一直在强撑。
重逢的那一瞬,过往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也在她的脑海中慢慢苏醒,相府、听云阁、峥嵘阁、长明殿。
还有……熊熊燃烧的藏春宫。
姜泠原以为,随着那场大火逝去,这些记忆也会烟消云散,她在江南的新生活,也逐渐步上正轨。
琳琅居蒸蒸日上,眼看着她就要与季老师共同创办江南画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还要让她再遇上那个人?
雨水冰冷,剧烈的秋风呼啸而过,宛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将她的记忆再度捅得千疮百孔。
“姜泠,姜家当真值得你这样做?他们遗弃你,也算作你的亲人么?”
“你想好了,他们不死,你就要死。”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这是迷药,还是毒药。姜泠,在我身边,就这般让你难受,就这般让你生不如死?”
“好啊,姜泠,那你就去死啊。”
她终于忍不住,后背贴着冷冰冰的墙面,瘫软的身子一寸寸滑下来。
骤然又是一道冷风。
江南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雨,也未吹过这般大的风。姜泠一个不备,手上一下失了力道,骨伞就这样被冷风吹掀,呼啦啦地飞到道路另一边。
她从弯曲的臂弯中抬起一双眼。
看着越飘越远的雨伞,姜泠只感到一阵无力。大雨顷刻间将她单薄的身子淋湿,她已分不清面上的是雨水或是泪水。
忽然,一把伞横在她头上,遮挡住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微眯着眼睛仰起脸,面前落下一道身形。他的雪衣上也沾了些雨珠,发尾微湿,正低下头,静静地凝视着她。
谈钊并未跟上来。
寂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巷尾,只剩下她与步瞻两个人。
一嗅到那道旃檀香,姜泠下意识地退缩。她别开脸,踉跄着上前去找伞。眼看着女子要摔倒,身侧之人上前轻扶了她一把,姜泠挥挥胳膊,避开他。
伞飘得很远,伞面卡在石头的缝隙间。
身后传来男子清冽的嗓音。
“姑娘如若不嫌弃,可以用在下这一把伞。”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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