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着脚的李玄霸坐在榻上对李建成拱手:“兄长慢走,咳咳……”
李玄霸受了凉,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李渊去叮嘱今日围过来的仆从和护卫,并处理李元吉身边的人。窦夫人让人给李玄霸熬了常喝的止咳药茶。她见李玄霸喝了药茶仍旧咳嗽,赶紧去把供奉的医师叫来。
医师连夜给李玄霸诊治,得出“受惊”和“着凉”的结论,为李玄霸开方抓药。
李玄霸在喝过药之后,才沉沉睡去。
窦夫人抚摸着李玄霸的脸,眼中有困惑,也有心疼。
以她对三郎的了解,三郎如此聪慧,不会轻易让李元吉摸进院子里。但就算三郎故意给李元吉制造机会,难道不是李元吉自己想要过来吓唬,甚至伤害三郎吗?!
“我究竟做了什么孽,才会有他那样的儿子!”窦夫人小声哽咽。
……
喝了药后,李玄霸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
醒来时,医师正在为他擦汗。原来他睡着时又小烧了一场。
李玄霸有点后悔。
虽然稍稍着凉小病一场在他计划之内,但好像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托大。他本以为病早就好了,只吹一会儿凉风应该问题不大,居然又发烧了。
以后他得更加小心身体。
得知李玄霸又发烧后,不仅李渊十分焦急担忧,李建成的担忧也比上次更加真心诚意。
李玄霸喝了肉粥后沉沉睡去,醒来后就喝苦药,喝了苦药继续睡。
如此反复,又过了一日,李玄霸的咳嗽才减轻。
看着李玄霸又苍白了的脸颊,李渊和窦夫人夫妇都难过极了。
李渊也住在了隔壁院子,与窦夫人同住。
他坐在榻上,语气沉重道:“我现在相信李元吉真的挑拨了大郎。”
窦夫人沉默不语。
李渊道:“我仔细询问了大郎和李元吉的对话,又拷打了李元吉身边的仆人。李元吉确实是故意撺掇大郎。大郎居然会被一个九岁孩童撺掇!”
窦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李渊起身,对窦夫人作揖:“是为夫错怪了你,被李元吉的乖巧蒙骗。为夫向你道歉。”
窦夫人摇了摇头,扶住李渊的手:“我们夫妻一体,说什么道歉?就算是我,也不肯相信李元吉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窦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只要二郎和三郎足够出色,他们与大郎其实没有利益冲突。大郎会继承唐国公的爵位,二郎和三郎会单开一脉,就如郎君的堂叔一样。但在李元吉看来,他却是不希望二郎和三郎太出色的。我原本以为他还小,看不到这点,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聪慧啊。”
李渊咬牙切齿:“这是聪慧?恶毒的小聪明而已。”
李元吉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仗着年纪小,父母不会怀疑他而已。
这一点和以前的李玄霸依仗的一样。只是李玄霸做得更隐晦,大多借势而为,不自己出面。李元吉则是自己出面。
李玄霸惹人怀疑后,别人查不出事情与他有关。李元吉只要引起别人怀疑,一查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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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拷打了李元吉身边仆人之后,揪出好几个给李元吉出馊主意的人。
仆人都想往上爬,获取主人的喜爱。有什么样的主人,身边一定会有一大群助纣为虐的仆人。
这些人在面临死亡时口风都不会严。在惊恐之中,他们往往还会添油加醋。
有些事李元吉确实做了,有些事他没做过,或者不是主观上去做。但在仆人口中,这些都变成了李元吉主动做的恶事。
在他们口中,李元吉过于狡猾恶毒,听上去完全不像个九岁孩童。
李渊原本应该疑惑,但想起自己七岁就继承国公的爵位,二郎三郎九岁也早就凭借自身聪慧求取官职,李元吉九岁有这样的心眼,似乎不是什么太惊讶的事。
区别只在于他和二郎、三郎是把聪慧用在正事上,李元吉则是用来作恶。
至于李建成,虽然此事上李建成是无辜的,但李渊心中对李建成的评价又降低了一点。
李建成被他和母亲精心培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能被一个九岁孩童当刀使!
“若不是寒钩护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李渊愤怒道,“李元吉说,他只是拿石头吓唬三郎,没想到用刀,刀只是随身携带,被寒钩扑掉了而已。但就算用石头……哎!”
李渊说不下去了。
李元吉毕竟是他的儿子,还是他宠爱过的嫡幼子。现在突然发觉李元吉居然是个坏种,李渊就算亲眼所见仍旧不敢相信。
窦夫人道:“此事一定不能声张。若事情传出去,陛下不知道会不会又责怪我们。郎君离拜大将军只有几步之遥,可不能被此事耽误。”
李渊叹气:“还好三郎劝说及时。我当时真想不管不顾先把李元吉揍一顿!”
窦夫人道:“三郎毕竟是已经做官的人,他对陛下看得很透彻。”
李渊再次叹气:“是啊。对陛下心思揣摩这一点上,我不如他。不知道三郎为何会如此敏锐。”
窦夫人苦笑道:“这还用问吗?三郎自幼病弱,又过于善良,不忍心让亲人担心,所以常对我们察言观色,装作无事的模样让我们心安。现在他从小练就的本事,用在了对陛下上而已。”
李渊想起李玄霸年幼时的模样,颔首道:“他小时候就特别能忍耐,不愿意让我们担心。二郎常在我怀里撒娇,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窦夫人心道,这个和不让你担心好像没关系。
不过她仍旧嘴上赞同道:“是这样。”
李渊拍着窦夫人的手臂道:“还好我们有二郎三郎在。唉,虽然五郎不是你的儿子,但你还是好好培养五郎吧。李元吉……我再试试。”
李渊说完后,苦笑道:“为人父母,哪是说放弃就能放弃。他才九岁,说不定还有救。”
窦夫人道:“是,郎君。”
李渊对窦夫人交代好李元吉的事后,就将李智云移到了窦夫人的院子附近。
万氏心中十分苦涩。
但她还是为李智云打点好一切,笑着对李智云道:“这是好事。你一定要好好听夫人的话。”
李智云情绪不高:“是,娘娘。”
李智云这声“娘娘”听得万氏眼圈一红。
她将李智云抱进怀里:“乖孩子,以后要继续和你二兄三兄亲近。”
李智云道:“我知道。”
万氏又道:“虽然要与他们亲近,但不要故意讨好。他们都是很敏锐的人。你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很好,要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他们是真的真心对你好,你也要真心敬重他们。”
李智云道:“儿知道,娘娘放心。”
万氏松开怀抱,摸了摸李智云的发髻:“好孩子,如果受了委屈就和娘娘说,就是郎君和夫人,也会给娘娘几分脸面。”
李智云努力咧嘴笑道:“我很聪明,不会受委屈。”
万氏也努力微笑:“嗯,娘娘相信五郎。”
万氏将李智云送走时,窦夫人来到了万氏院子中坐了一会儿。
窦夫人道:“我以前总想让李元吉和小五走得近一些,想让小五带着李元吉与二郎、三郎交好。”
万氏低头道:“夫人,四郎是二郎三郎的胞弟,你这样做是应当的。”
窦夫人叹气:“二郎听后,说如果要把四郎塞给他,就三郎带小五,他一个人带四郎。”
万氏愕然抬头。
窦夫人握着万氏的手道:“二郎和三郎是真的疼小五。你放心吧,有二郎和三郎在,小五就算被四郎忌恨也不会有事。小五虽搬出了你的院子,我也会让他时常来看你。”
万氏落下泪来,哽咽道:“谢夫人,夫人辛苦了。”
窦夫人道:“为人父母,哪有不辛苦的。你也要多去看望三郎。我要管着府中一大家子,不能时常陪伴三郎。你去盯着三郎身边的人,可不能让他再着凉。”
万氏忙道:“是,我一定好好照顾三郎君。”
窦夫人微笑:“小五有两位娘亲,二郎和三郎也一样。”
万氏心头一暖。
窦夫人安抚好万氏后,她站在细雪之中,长长叹了口气。
她想要的兄友弟恭,亲人和睦,看来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总不能指望二郎和三郎永远被欺压,永远不反击。
窦夫人拂去了头上和肩膀上的细雪,回到了李玄霸的小院。
李玄霸正靠着寒钩,抱着暖炉,翻看一本诗册。
窦夫人担忧道:“三郎,你病还未好全,别费心神。”
李玄霸抬头:“只是看诗,不算费心神。母亲,我可以和你说几句悄悄话吗?”
窦夫人失笑:“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有悄悄话。”
她转头吩咐:“你们下去,把门好好关上。”
仆人们退下去,将门窗都关好。
张婆守在门口,盯着人不准靠近。
李玄霸道:“母亲,我早知道李元吉会来,才让寒钩守着。”
窦夫人摸了摸寒钩的鸟脑袋,道:“娘亲猜到了。”
李玄霸道:“李元吉这样的人,畏威而不怀德,只有把他打疼了,他才不敢作怪。”
窦夫人深呼吸,道:“是啊。”
李玄霸又道:“母亲,我和二哥在清河郡剿贼的时候,曾亲眼见到这样一起惨案。有人在村庄井水投毒,毒死村庄几十口人。”
窦夫人眉头紧皱:“如此恶毒?究竟有何仇怨?”
李玄霸摇头:“没有仇怨,不过是一七岁孩童一时好玩投毒而已。”
窦夫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李玄霸道:“听说那孩童两三岁刚走路时就喜欢扯掉蝴蝶的翅膀,再大一些就亲手掐死小鸡小鸭,六七岁的时候便时常欺负比他年纪更小的小孩。他父母都是老实人,为此揍过他好几次。他这次投毒,就是因为又被父母揍了,所以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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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吃水的水井中投了毒。”
窦夫人疑惑:“这……一个小孩,他投的毒是哪来的?居然能毒死一村的人?”
李玄霸:“……”糟糕,忘记现在没有农药了。
这件事确实是有,但是现代的。
李玄霸正色道:“那家小孩家中是猎户,家中刚配置了毒野猪的药。这种药如果野猪吃了,只要不吃野猪内脏,野猪肉是没有毒的。农人抵御野猪下山的时候常用这种药。”
窦夫人道:“原来如此。他居然偷了家里毒野物的药。”
窦夫人生长在内院之中,对外界事不太了解。李玄霸这么说,她便信了。
窦夫人叹息道:“居然有如此恶毒的小孩。”
她大约猜到李玄霸以此事劝说什么了。
李玄霸果然如窦夫人所猜测的那样,继续道:“有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也有圣人言,人之初性本恶。我观世间,人之初有善有恶,也有如一团混沌,需要后天教导,才会定下善恶。”
窦夫人苦笑:“三郎,你想说李四郎天生就是恶人吗?”
李玄霸道:“母亲,当初你丢弃李元吉时,是我把李元吉捡了回来。”
窦夫人脸色一白。
丢弃孩子让她背上了沉重的道德负担,这是她永远的心病。
李玄霸道:“母亲对所有孩子都很慈爱,即使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母亲也对他们一视同仁。母亲难道就不奇怪,为何独对李元吉恐惧吗?我也曾试图与李元吉交好,这次也尽心尽力想要教导李元吉。当我失败后,我总是忍不住猜测,当初母亲丢弃李元吉,是不是母亲出于本能的自救?就像是动物遇上天敌那样?”
他苦笑了一声,道:“虽然我不把李元吉捡回来,家中仆人也肯定会把李元吉捡回来。我本来是想瞒着这件事,不让母亲背上心理负担。谁知道还是让祖母得知了此事。我若是再谨慎些就好了。”
李玄霸亲自去把李元吉捡回来,除了当时生出与李元吉交好,兄弟几人一起孤立李建成和李渊之外,也是知道这件事传出去后会对母亲的声望产生极大打击,想要把此事压下。谁知道独孤老夫人居然会为了夺权,不顾唐国公府的颜面,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般而言,此等家丑都是要捂在家中的。
窦夫人神思恍惚。
她没有听进去李玄霸后面的话。
“为何独对李元吉恐惧”这句问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是啊,为什么她对其他孩子都很亲近,唯独厌恶恐惧李元吉?
虽然窦夫人是个好人,但她也是一个心中有软弱点的普通人。普通人在面临让自己痛苦了太久的道德包袱时,难免会为自己找借口。
会不会不是我的错,会不会其实他也有错?
特别是喜欢霸凌别人的人,最爱找这种借口。所以李玄霸原本没打算这样劝说母亲。
母亲一直都秉承着很高的道德水准,他不想引诱母亲沾染道德瑕疵。
但看着母亲的痛苦,李玄霸改变了主意。
如果秉承高道德感会让母亲痛苦,那母亲还是别当个道德完人更好。
李玄霸不知道自己的话能不能击碎母亲的道德防线,但他给母亲心中植入这么一颗种子,在李元吉再次让母亲痛苦的时候,母亲说不定就能借着这颗种子脱离“母爱”和“道德”铸就的荆棘墙。
李玄霸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以母亲超高的道德感,肯定不会因自己一句为她找借口的话就放弃自己的道德。
为了不让母亲用道德感重新说服自己,李玄霸再次转移话题。
“母亲,你看看这诗册。”李玄霸道,“这是外面揭竿而起的农人所传唱的诗歌。”
窦夫人正在心神恍惚间,手中被李玄霸塞进一本诗册。
她条件反射低下头,翻开了诗册。
这诗册经过了农民起义军诸多首领和谋士的重新编排,首页便是残忍至极的《菜人哀》。
窦夫人本就是富有同理心的人,只看了《菜人哀》诗句前的楔子,她就双手颤抖,落下泪来,竟然将自己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眼中心中只有这字字泣血的诗句。
短短一首诗,窦夫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读完。
每读一句,窦夫人就心生不忍移开视线,缓缓心神后才继续往下读。
待读完之后,窦夫人仰起头,哭得不可自抑:“这是真的?诗中写的都是真的?”
李玄霸平静道:“自陛下登基之后,年年徭役不停。去年水灾,今年旱灾,陛下仍旧不肯停下征讨高丽,百姓已经苦不堪言。这是真的。大兄原本与父亲同在涿郡,后来生病归来,就是因为看不下去此种惨状。连涿郡附近都如此,更别说受灾的山东诸地。”
窦夫人抚摸着诗册:“外界百姓居然已经如此困窘。”
她悲哀地想,可惜我身为女儿身,只能空空同情,做不得其他事。
李玄霸问道:“母亲,你年幼时是否曾说,‘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够解救舅家的危难’?”
窦夫人神色大变:“大德!你从何听说!不可妄言!”
李玄霸道:“那就是真的了。”
窦夫人惊慌道:“不,娘亲没有……”
李玄霸道:“母亲,你看这大隋,是不是已经有了灭亡之相?”
窦夫人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母子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室内安静得连心跳声都如同雷鸣一般响亮。
窦夫人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双手颤抖了许久,才猛地握拳。
“三郎,你和二郎……”窦夫人声音沙哑,“不要乱来。”
李玄霸道:“我和兄长不会乱来,只是积攒实力罢了。我看父亲已经有了野心,朝中许多勋贵也有了野心。乱世快来了。母亲,你要保重自己。若你因为不在乎你的人折磨自己,将来看不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岂不遗憾?”
窦夫人脸色不断变幻。舅父、舅母、表兄,父亲、母亲、兄长……那些她努力想要淡忘的身影,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舅父满门被灭,父母兄长皆亡,独留她一人在世间。
她似笑似哭又似嗔怒,而后伸手用力扯住了三儿子的脸皮。
李玄霸吃痛:“哎哟!”
寒钩立刻用翅膀撑着身体爬起来。
窦夫人看向寒钩:“怎么,你想护着大德?”
寒钩看了一眼妈,又看了一眼妈的妈,翅膀一收,一屁股坐了回去,并把脑袋扭向了别处。
窦夫人失笑:“真是成了精了。”
她松开了捏着李玄霸脸的手:“大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李玄霸捂着脸道:“我只是想让母亲把视线从后院移到天下。母亲遗憾身为女子,所能做的事不多。但若我家造反,母亲的后院范围就会扩大到整个天下,那时候能做的事就多了。母亲,想想美好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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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窦夫人哭笑不得。天下大乱,唐国公府造反,你说美好?
窦夫人从来不知道,劝人还能这么劝的。
母亲,你别为四弟生气了,因为天下马上大乱了,我们家马上要造反了。
有这么劝人的吗?!
窦夫人发觉,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了解这个儿子。
“这诗册烧了,别留下痕迹,也不准给你父亲看。”窦夫人严肃道,“等陛下知道诗册中的诗歌,肯定会勃然大怒。所有私藏诗册的人都会获罪。”
李玄霸道:“是,母亲。”他当然知道,只是今天为了母亲冒险而已。
窦夫人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虽然你说你父亲已经有了反意,但我见他还没想到那里去。你和二郎的谋划不要被他知晓,免得他一糊涂,举报了你们。”
李玄霸道:“是。我们一定小心。”
窦夫人又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我想办法让你和二郎带走五郎。你们好好教导他。五郎很聪慧,将来一定能成为你们的左臂右膀。”
李玄霸开始惊讶了。
母亲的转变也太快了吧?!——
二章半合一,欠账-1.5,目前欠账11章。
明天争取再更多点,继续调整作息,晚安。
第104章 血亲仇高于一切
窦夫人离开时, 脚步都是飘着的。
她借口受了凉,早早睡下。
窦夫人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没想到刚沾枕头就入睡了。
睡着后, 她做了一个已经十几年未做过的梦。
梦中的她趴在舅父的怀里。舅父的话她听不太清楚, 但她笑得很开心。
舅父起身,牵着她的手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出宽广的宫殿大门。
父亲母亲正在门外迎接她。
兄长从父亲母亲身后跳出来, 吓了她一跳。
父亲挽起衣袖,握紧拳头,气势汹汹地捶兄长的头。
兄长抱头鼠窜, 一边逃跑一边回头对她做鬼脸。
小小的自己跳着拍掌笑,好似在为兄长鼓劲。
母亲俯身为她理了理衣服, 又转头和舅父笑着说了几句话。
然后兄长被父亲押了回来, 自己牵着母亲的手,转身向舅父告别。
“等舅父亲征回来,就有空为你寻个好夫婿了。”
“唉?我女儿年纪还小,寻夫婿的事还早。再说了,为女儿寻夫婿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
“朕的命令, 现在这责任是朕的了。”
“陛下,你不能这样!夫人, 你劝劝陛下!”
“噗……都行,都行。可以先寻着,晚点再出门。我的女儿这么好, 不能太早去别人家, 我心疼, 至少留到十七八岁再出阁。”
“夫人所言极是。”
“朕也这么想。”
小小的自己羞红了脸, 双手捂着脸不愿说话。
窦夫人的意识与小小的自己抽离。她冷眼看着这一幕,居然连眼泪都没有落下。
她记起这一幕是自己与舅父最后一次见面。
舅父即将御驾出征,所以把养在宫中的自己送回母亲手中。
她目送意气风发的舅父率领大军离去,谁知道这一别竟然是永别。
表兄的皇帝做得很差很差,她早就料到了舅父家的皇位会岌岌可危。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杨坚居然不顾舅父对他的恩情,将舅父家族中无论近亲远亲所有男丁全部斩杀殆尽。
窦夫人从小在宫廷生活。她明白皇权争斗的残酷。
表兄的荒诞让他丢掉了皇位。杨坚篡位自立,这是没办法的事。
杨坚要杀掉舅父的子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愤怒悲伤,却也难以说杨坚的不是。
但她万万没想到,舅父家族所有男丁都难逃厄运。
这有必要吗?
杨坚连陈朝等他国皇子都能养在宫中,给舅父留一两支远方支脉,并不会威胁他的皇位。
这是他皇位来的太容易,心虚吧?
窦夫人只能这么想。
那时她最害怕的是父母过度的紧张。
无论是哪朝哪代的更替,祸都不及已经出嫁的女眷。何况杨坚是篡位,朝中权力基本没有更替。窦家曾经是北周的支柱勋贵之一,现在也是大隋的支柱勋贵之一。
乱世朝代更替很频繁,父亲也是跨越几朝的老臣。只要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帝对立面上,改朝换代后,皇帝一般不会清算前朝老臣。
所以窦夫人本以为,父母只是忧虑过度。
整个窦家都选择了杨坚,他们一家又有什么本事威胁杨坚的统治?父亲母亲在杨坚篡位时也只是明哲保身,没有做过反对杨坚的事。所以杨坚应该顶多只会冷落他们而已。
父母早早让她出嫁,窦夫人满心不舍,但也没想到她的未来会有多差。
而后父亲官职高升,兄长也被委以重任外放为官,窦夫人真的以为一家人就这么熬过来了。
虽然她心里记着舅父的仇恨,但也只能记着。自己一家人更重要。
一家人……她的父母,她的舅母,全部都在开皇二年这一年间先后辞世。袭爵的兄长窦招贤也随即英年早逝,连子嗣都没留下。
她其余两个兄长窦照和窦文殊,早在隋代北周前已经逝世。转瞬之间,她就变成了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女。
所有人都说这是碰巧。
所有人都这么说。
夫家这么说,窦家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说。
连家中她最信任的医师也这么说,父母只是病逝,兄长也是病逝。
或许是真的碰巧吧。
或许真的只是碰巧吧。
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真的只是碰巧。
窦夫人戴上面具,遮住了流泪的脸。
只是碰巧。
她的亲人碰巧在自己刚出嫁不久,碰巧在杨坚篡位刚篡位不久全部去世。
她没有仇恨。她只是福薄。
窦夫人从梦中惊醒。
她摸了一下脸,居然做这样的梦也没有流泪。
窦夫人起床时,仆人告诉她,唐国公担心打扰她休息,所以去了别处下榻。
她松了一口气,披着衣服起身,提着灯笼去了库房。
库房中的嫁妆不仅是嫁妆。在父母去世后,兄长离世后,因兄长没有子嗣,兄长病逝前留下遗言,将所有财产都赠与自己。
杨坚在这方面做得很“仁慈大度”,没有插手臣子的家产分配。他一直是这样一副敦厚的长者姿态,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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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才很信任看重他。
家中东西很多,为避免别人眼红,窦夫人将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只留下了一些家人的墨迹作为念想。
但她出嫁这么多年,来看这些墨迹的时间寥寥无几。近十几年来,更是一次都没有。
窦夫人摊开一卷画。
画不怎么样。父亲的画真的不怎么样。
画中有母亲的题诗,有兄长的印章,还有舅父那稍显浮夸的夸赞。
舅父这么夸了,父亲就信了他的画真的很好,所以对这幅“代表作”很是宝贝。
窦夫人摸着已经泛黄的纸卷,嘴角上翘想笑一笑,嘴角扯了扯却笑不出来。
她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库房里只有窦夫人一人,其他人都被她安排在了门外,所以她可以自言自语。
“天下啊……如果他们争夺的不仅仅是唐国公,那么兄弟阋墙就难免了。”窦夫人自言自语,“不仅是兄弟阋墙,还是不死不休。”
窦夫人睡了一觉起来,恢复了理智思考。
她立刻猜到了那个惨绝的未来。
但不知道为何,她嘴里说着担心害怕,心里却毫无波澜。
窦夫人合上画卷,双手捂住脸,眼泪终于从指缝中溢出。
“原来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原来只要能报仇,她,夫君,儿子……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放在报仇之后。
好想报仇啊。
耶耶,娘娘,阿兄,舅舅……我想报仇。
二郎三郎要为你们报仇了。
我能报仇了。
我能报仇了!
窦夫人放下双手,眼泪仍旧从眼角不断低落,但嘴角却翘得很高。
开心和伤心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是那么扭曲。
……
李玄霸感觉母亲变了一些,但好像又是错觉。
母亲还是对所有人都那么慈祥,将唐国公里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仍旧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若有差别,大概是对李智云更亲近了一些。
是错觉吗?李玄霸挠头。
很快,李玄霸就没法在意这些细微的不协调了。因为他哥回来了。
李世民气势汹汹回来,吓得出门迎接的李玄霸转身就跑。
李渊茫然,他对李建成道:“大德跑什么?”
李建成也很茫然:“不知道啊。”
只有窦夫人在捂嘴笑,轻声叹了句“活该”。
李世民见李玄霸转身就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喊一声:“父亲母亲大兄小五你们稍等,我先去把阿玄揍一顿!”
李渊阻拦不及,看着二儿子一个猫腰从自己手臂下钻过去,朝着三儿子追去。
李渊喊道:“大雄!你做什么!大德身体不好,不能这么跑!哎!”
他赶紧追上去。
李建成挠头。
这个动作倒让他很像是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兄长了。
“母亲,大雄这是什么了?”李建成不解。
窦夫人忍住笑,道:“大概是知道三郎又病了一场,生气三郎不照顾好自己。”
李建成哭笑不得:“这还能生气?三郎生病难道还是三郎的错了?”
他也跟上去劝李世民停手。
知道李元吉这个弟弟的恶毒后,李玄霸又仍旧对他恭恭敬敬,李建成把自己心中对二弟三弟的嫉妒芥蒂放下,认认真真想当个好兄长。这正是展现兄弟之情的好时候。
与李世民、李玄霸关系最好的李智云则把双手放在嘴边高喊:“二兄快跑!不要被父亲追上!一定要好好教训三兄!”
窦夫人笑着点了点李智云的脑袋:“怎么不去保护你的三兄?”
李智云放下手,摇头晃脑地笑道:“二兄对三兄一直很纵容,如果三兄把二兄惹生气了,那一定是三兄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三兄做了什么。”
窦夫人笑道:“聪明。”
她牵起李智云的手,慢悠悠往李玄霸逃跑的方向走。
等窦夫人重新见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时候,李世民已经把李玄霸按着一顿揍完,正扯着李玄霸的脸咆哮,李玄霸的帽子都掉了,十分狼狈。
李渊和李建成在一旁试图劝说,但李世民气势汹汹的模样,让这父子二人都有点犹豫该不该阻止。
看二郎这么生气,是不是三郎真的做了什么坏事?
窦夫人叹了口气,按住李世民:“好了,多唠叨几句就行,怎么还动手了。你弟弟本就体弱,能经得住你几拳头?”
“哼。”李世民松开李玄霸,“等会儿继续训你。”
李玄霸躲到窦夫人身后。这时候他顾不上脸面了。二哥的拳头是真的疼啊,我的背……
李智云蹑手蹑脚走到李玄霸背后,在李玄霸捂着的地方一戳。
“嗷!”李玄霸跳了起来,“小五!”
“嘻嘻嘻。”李智云躲到了李世民身后。
李玄霸无语。怎么都欺负自己?
他看向没用的父亲和李建成。你们别光顾着耍嘴皮子,好歹动手拦一下啊。
没用的父亲和李建成对李玄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父亲、母亲、兄长,我回来了。”李世民现在才规规矩矩行礼,“小五,我回来了。功课有好好做吗?”
李智云脸色一垮:“好好做了,做的可好了。我又不是二兄你,常常玩得忘记做功课……哎哟。”
李世民敲了一下李智云的脑袋。
李智云抱着头和揉着脸的三兄站在一起。
都是被二兄欺负的小可怜弟弟,一起挤挤。
李玄霸瞥了李智云一眼,也敲了李智云的脑袋一下。
李智云只好躲到了窦夫人的身边。
李渊看足了李世民欺负弟弟的笑话,才笑道:“好了,别一回来就欺负人。快去梳洗换衣服,你身上的酸臭味把我都熏着了,你这是几天没洗澡?”
李世民道:“我得到阿玄又病了的消息,立刻就骑马赶回来,哪还顾得上洗澡。而且这也不算臭,比起上过战场后,这点味道算什么。”
李渊道:“行行行,你说得对,快去洗澡。”
“哦。”李世民乖乖去洗澡换衣服。
等他洗漱完毕,把湿漉漉的头发用布一裹,再次拉着李玄霸算账。
李玄霸举起双手投降:“我承认,我是故意把你支开。你如果在家里,李元吉不敢针对我。”
李世民皱眉:“那你和我提前说一声,为什么要瞒着我?”
李玄霸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李世民仍旧觉得弟弟还有其他事瞒着自己:“不成功又如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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