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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论道
箭矢穿喉, 血溅泥沙,马蹄惊飞。
宗陵天师从马上摔下时,仍双目圆睁, 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望初的方向。
他不会认错的,他教了十二年的徒弟,任他改头换面,也不会认错。可他到底认错了……簪缨世家,高门贵胄, 竟能养出如此狠厉的东西……
他不甘心……他马上就能找到玉玺, 马上就能得到整个大魏,他不甘心……
宗陵天师的目光一点点涣散, 他已感受不到疼痛, 唯有喉间的闷窒感让他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他想抓起身旁的拂尘,手指却动弹不了。
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殒落得如此突然且荒唐。
数丈之外的裴望初缓缓放下手中的龙舌弓,广袖垂下, 遮住了他微微发颤的手。
他对执塵尾的道童说道:“传信回天授宫……师父他欲抢夺大魏玉玺, 为卫氏所忌,射杀于街市。他的尸骨将送回天授宫安置。”
道童领命而去, 裴望初将龙舌弓抛给持箭的小道童, 说:“你也先走。”
当街只剩下他一人,因天师之死和卫时通重伤而集体呆滞的禁军终于醒悟, 拔剑朝裴望初杀来。
杀气成风,掀起鹤氅猎猎如飞,裴望初仍立在墙头未动, 目光越过禁军,落在他们身后的谢及音身上。
谢及音正蹲在地上解崔缙身上的绳子, 幂篱被弃掷一旁,因抽不动绳结而眉心紧蹙。
殿下的头发又长回来了。裴望初心想。
刀剑下落之际,忽闻身后一阵马蹄声,王瞻带人赶了过来,挑开禁军的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高声道:“妖道谋害天子,祸乱朝纲,今已伏诛!卫时通助纣为孽,亦当论罪!仍有不服者,就地格杀!”
群龙无首的禁军被缴了械,王瞻下马,朝裴望初一揖,“先生无碍吧?”
裴望初将变声叶抵到舌根处,再开口时,已全然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多谢王公子,我没事。”
王瞻派人将崔缙身上的绳子解开,捡起落在地上的幂篱,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呈递给谢及音。谢及音冲他一笑,道了谢,接过幂篱后戴上。
隔着一层烟雾般的薄纱,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戴着面具的裴望初身上。这人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覆着面,却总让她疑心他在盯着她看。
谢及音低声问王瞻:“这位是谁?”
王瞻道:“是天授宫的人,父亲请来对付宗陵天师的先生。”
“怎么对付,斗法么?”谢及音仗着有幂篱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人,“难道天授宫里养的全是这种神眉鬼道的江湖骗子吗?”
裴望初也听见了这话,颇有些无奈地垂下眼。
王瞻为两人打圆场,对谢及音道:“我与先生清谈过几场,先生确实悟道高深,此番又为弼清朝政而来,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先生。”
只是王瞻也没想到,他会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当场射杀宗陵天师。
裴望初面上谦恭,然而心里并不领王瞻的情,颇有些尖刻地想道:果然人死如灯灭,如今他在殿下面前,竟要借王瞻的几分薄面。王瞻与殿下的关系,何时竟变得如此亲近了?
崔缙扯掉了身上的绳子,爬起来要拔剑杀了卫时通,王瞻拦下了他,命人将重伤昏迷的卫时通送回卫家。
“崔驸马稍安勿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王瞻道,“一切有陛下处置,咱们不要擅作主张。”
崔缙仍有不虞,谢及音道:“别闹了,本宫累了,回府。”
崔缙这才扔下手中的剑,过来关心她有没有磕碰,谢及音转身坐进肩舆里,命人起轿,拨开幂篱的薄纱对王瞻道:“今日多谢王六郎解围,改日本宫设宴答谢,你可一定要赏光。”
王瞻垂首作揖道:“殿下有请,却之不恭。”
谢及音一笑,松手放下幂篱,肩舆在崔缙的护送下,悠悠迢迢地远去了,再未看裴望初一眼。
收拾完雀华街这场乱子,王瞻问裴望初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望初如今假称为袁琤,自称是天授宫派到洛阳来清剿教派败类的天师。他让那两千骑兵扮作贩马商人混进洛阳城,自己则带着两个小道童,找到了王铉门上。
其实他本不急着杀宗陵天师,毕竟还有陈年旧事未曾找他对质。但是旁观他要对嘉宁公主动手时,裴望初实在没能克制住心中的杀意。
少了个证人,有些可惜。裴望初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心道:罢了,就当自己一尽十二年的孝意,助他这好师父摆脱红尘劳苦,早日得道成仙。
见他沉默不语,王瞻邀请他一同回王家,“父亲已在家中备下酒席,为袁先生庆功,袁先生若不弃,可在家中小住。我王家虽简朴,必能令先生宾至如归。”
“还不到庆功的时候,卫三郎抬回去,卫炳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有所动作,我们也要有所准备,”裴望初想了想,说道,“我要入宫去见陛下。”
“现在?”
“卫炳可不会等你吃完饭。”
“那我护送先生。”
王瞻送裴望初入宫,路上,裴望初教他该如何处理宗陵天师的事情。
“他既因盛名而立,那便毁他名声。卫贵妃于去年十月怀胎,十一月,她宫里有个叫韩叙的年轻太监失踪,那韩叙不是太监,而是天授宫的门徒,卫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今上的,是韩叙的。”
王瞻一愣,“你说卫贵妃混淆皇室血脉?!”
裴望初淡声继续道:“不仅如此,为了保证生下太子,宗陵天师以设坛作法为名,偷偷在外面找了许多与卫贵妃产期相近的孕妇,若卫贵妃生不出太子,她们中必然有人生出‘太子’。之后,为了保住秘密,宗陵天师将这些女人和婴儿坑杀在西山下,你带人去挖,现在还能挖出尸首。”
王瞻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荒唐残忍之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望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神机妙算,得人敬服。”
这不是宗陵天师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二十年前河东裴氏与皇族萧氏易子抚养、谢黼先中毒后解毒,桩桩件件,都有宗陵天师在其中装神弄鬼,以显示自己天授的神通,得到狂热的信任和追随。
骗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对于玄虚之道,王瞻本也深信不疑,他也曾痴迷过天授宫的堪舆之术与风水之学。骤然得知此事,嫉恶之余又有些迷茫。
他有些犹豫地问裴望初:“宗陵天师乃是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若连他所卜的卦象都是招摇撞骗,那其他人……”
裴望初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人世之道与鬼神之道异,人世所求财势、气运、子嗣,非为鬼神之道所容,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然道必然存在,化清为天、化浊为地,使得天行有常、四时有序,故堪舆风水、八卦六十四象皆有依凭,只是能从中窥得的毕竟有限,老庄之流尚且懵懂,何况我辈?”
短短数言,王瞻心中恍然,朝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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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拱手,十分钦佩道:“袁先生高见,是我着相了。”
“我只有一句话,”裴望初抿了抿舌底的变声叶,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快要把叶子嚼烂了,“凡解卦算命,似妖近神者为骗。”
“似妖近神为骗……”王瞻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学生受教。”
眼见着到了宫门,裴望初突然又对他道:“还有一句要叮嘱王公子。”
王瞻以为他又有什么重要指点,谦逊一揖:“请先生指教。”
却听裴望初道:“观王公子面相,适合早婚,王公子年已弱冠,应当早日娶妻成家。”
王瞻微愣,“娶妻……成家?”
裴望初点点头,“嗯,越早越好。”
王瞻不解其中深意,裴望初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两人行到德阳宫门前,裴望初对王瞻道:“我自己去见陛下就可以,王公子早些将宗陵天师的案子查清,便能早日抚镇人心。”
王瞻觉得有理,同他告辞后转身离去。
卫时通被抬回卫家时仍昏迷不醒,他右手的整个手掌都被箭矢穿烂,吓得卫夫人当场晕厥,谢及姒见了也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在当场。
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府中,管家去请来幕僚符桓,符桓见了卫时通后还算冷静,一边派人去请洛阳城里最好的几位外伤大夫,一边派快马去告知卫炳,又让人将被吓坏了的女眷扶进内室。
谢及姒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忽听有人推门,她一抬头,见符桓神态悠闲地走进她的卧房,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避讳。
谢及姒脸色唰然一白,浑身颤抖,捞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滚出去!”
符桓侧身一闪,花瓶碎在地上,他丝毫不顾及有人,上前嵌住谢及姒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冷笑睨着她:“公主殿下好高的声调,是想将驸马喊醒,进来好好瞧一瞧你我吗?”
“疯子……你个疯子!”谢及姒对他又踢又打,奈何力气太小,推不动他。
侍女召儿也被吓懵了,正要跑出去喊人,却听符桓在身后幽幽道:“你家殿下早在新婚夜就已失身于我,你去喊人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谢及姒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却是冲召儿:“别喊人……别喊……”
符桓满意地笑了笑,“让她出去守着,好不好?”
召儿脸色惨白地守在屋子外,心中因震惊而一片茫然。内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带着啜泣的呜咽声,许久未曾停息。
谢及姒望着帐顶落泪,掌中的锦被攥成一团,又被人强行揉开。
她想起了刚搬到卫家的那一晚,卫时通烂醉如泥,倒在隔间的榻上不省人事,符桓就像今日这样闯进来,将她拖到了床上。
得势后的卫家连婢女都十分嚣张,只当她是受了卫时通的欺负,对那动静置之不理。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是天上仙女,随便就能碾死一群蝼蚁,大概没料到,蝼蚁也有翻身的一天,是不是?”
这是那日符桓对她说的话,他还说,只要她一日不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悔罪,他便一日不会放过她。
“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还没有想起来吗?”
符桓欺在她身上,见那梨花带雨又愤恨难抑的花容实在是惹人怜爱,轻佻地拍了怕她的脸,“我提醒您一句吧,今上潜邸汝阳时,谢府有个投了井的婢女,是不是?”
投了井的婢女……谢及姒目露迷茫,倏尔又闪过一点印象。
好像是有一个投了井的婢女,生得很美,外面都传是谢及音嫉妒她,所以剃光了她的头发,逼得她跳井。
但那件事其实……
谢及姒心里生出心虚和恐慌,“她是叫……”
“断珠,”符桓在她耳边冷笑,笑得谢及姒心里发毛,“她本名符珠,是我的姐姐。”
第52章 识相
裴望初缓步走入空荡荡的德阳宫, 殿堂里的青铜丹炉火正旺,明明灭灭映出太成帝呆滞而专注的目光。
他慢慢抬头看向裴望初,似有些疑惑, 直到裴望初抬手摘下面具,那疑惑渐渐转为惊恐。
“裴七郎……你是裴七郎……”太成帝倾身一个趔趄,险些从圈椅上跌落,声音惊颤,“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廷尉验过你的尸体, 你……”
那张朗如明月的面容,因多日未见阳光而显出几分苍白, 炉火映着他幽如沉渊的双眼, 只听他说道:
“我是已经死了,今日来带走你,地府长夜漫漫,多的是修道的时间, 裴氏阖族三百多人, 都在地下等着你呢。”
太成帝高声喊人,然而守在附近的都是天授宫门徒。他欲起身逃开, 双腿却已麻木到难以独自站立。
裴望初看了他的腿一眼, “这是金丹服用过多,不得纾解之法, 以致砂毒沉积丹田、浊气横窜之征。事已至此,谢黼,你还未悟透么?”
太成帝神情愈发惊恐, “你说朕中毒了?不,朕没有中毒, 朕只是要修成正道了,只差一颗七返九还金液丹!”
裴望初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锦盒,盒里放着一丸赭红透紫的丹药,表面布满碎如冰裂的纹路,幽幽透着沁人心脾的冷香。
太成帝的目光凝住了,他亲自翻阅那么多本典籍,绝不会认错,“这是……七返九还金液丹?!”
天授宫有言,七返九还丹能令丹田之气返浊为清、顿地得长生。如此丹药当然世间罕见,只有天授宫宫主能服用,就连宗陵天师手里也没有,否则他早就拿来与太成帝换玉玺了。
这一颗七返九还丹是裴望初使了点计策偷来的,他将锦盒搁在太成帝目光可及的地方,问他道:“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宗陵天师预言你将历大劫,后来帮你解毒一事么?”
太成帝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记得。”
“他如何为你解的毒?”
“他……”太成帝忆起旧事,欲言又止,“朕不记得了。”
裴望初闻言合上锦盒,“你不说,我就拿去喂狗。”
说着便转身要走,太成帝在他身后急声道:“等等,站住!朕说!”
裴望初转身看向他,太成帝低声道:“朕可以说,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贪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缓缓开口道:“宗陵天师说解此毒需要养解药……即通过双修的术法,将毒渡到身怀自己骨肉的妇人身上,待其生下胎儿,取胎儿的血可以制成解药。那时刚好明淑怀孕,她为了救我,答应了此事……”
裴望初默然一瞬,忽而笑道:“原来嘉宁公主天生白发,是受了此毒的影响,她母亲也并非死于产子,而是死于此毒。”
怪不得宗陵天师对殿下身上的余毒知道的如此清楚,怪不得他三番两次试探殿下,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揭开此事,好叫殿下为他所用。
裴望初声音微冷,“这么多年,你放任世人说嘉宁公主生来不祥,说她形妖貌异、克死生母,你心中无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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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成帝依然盯着那个锦盒,“那时朕需要一个好名声,朕不能说……是明淑自愿的,她感念朕的恩情,自愿舍身救朕,朕从不曾逼她。你想知道的朕已经说了,那七返九还丹……”
裴望初拾起锦盒,放在太成帝掌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太成帝欲抬手去抢,他就抬高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大魏玉玺在哪儿?”
“你也想要玉玺?”太成帝冷冷瞪他,“乱臣贼子……你要玉玺做什么?裴家人已经死光了,你在妄想什么?”
裴望初作势要将锦盒扔进丹炉里,太成帝心中一紧,“别扔!那玉玺……朕已经给了嘉宁,给了嘉宁……”
原来真的在殿下手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宗陵天师好像猜出来了,朕再没告诉别人。”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定,抬手将锦盒抛给太成帝。太成帝生怕他后悔,迫不及待打开锦盒,将七返九还丹吞进嘴里,硬生生干咽进腹中。
“该问的我已经问完了,事已至此,祝您早日登得神仙道——”
裴望初垂目温温一笑,“小婿先在此拜别岳丈。”
“你说什么?你——”
七返九还丹在腹中灼成一片,仿佛灌了满腹火浆,疼得太成帝头昏眼花,蜷起了腰身。待这一阵疼捱过去,他已是满身冷汗,扶着圈椅颤颤望向四周,哪还有裴望初的影子。
炉火鼎盛,却让人骨缝泛冷。
卫炳收到卫时通被人重伤、宗陵天师被当街射杀的消息后,匆匆带人赶到洛阳宫。
禁军一分为二,一半被卫家人占为私兵,一半曾为宗陵天师所用,如今也落到了裴望初手里。两方禁军在德阳宫丹墀下对垒,黑甲漆漆,长刀列开。
裴望初新抿了一片变声叶,见此笑道:“这要是打起来,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清楚,天授宫已派我取代宗陵天师,您不打算与我合作吗?”
卫炳拔剑指着他道:“你既是天授宫的人,为何要杀宗陵天师,害吾儿性命!”
“宗陵天师违背宫训,这是天授宫的家事,至于令公子,”裴望初笑了笑,“误伤而已,何必动怒。”
“你究竟是何人!”
裴望初道:“胶东袁琤。”
“胶东袁——”卫炳一愣,“你是胶东袁家的人?”
“正是。”
卫炳思索片刻,让人收了剑,对裴望初的语气也有所转圜,“既然是袁氏公子,还请别处一叙。”
裴望初整了整鹤氅的广袖,从容道:“卫世伯请。”
自前朝起,胶东袁氏即为世家之首,与诸多世家皆有姻亲往来,后因与魏灵帝不和而阖族辞官归隐胶东,此作风赢得了天下士人的赞扬,就连童谣里也唱胶东袁氏为明君宰辅,袁氏出世,方得天下澄明。
裴望初自称是袁崇礼的嫡孙,卫炳与他坐谈对叙两个时辰,裴望初对答如流,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卫炳渐渐转惊为喜,失了一个宗陵天师,却来了天授宫宫主特使,又是胶东袁氏之人,若是能为他所用,不愁卫氏不得人心。
两人达成了合作,“袁琤”继续控制宫廷,卫氏控制外朝,待太成帝一死,便扶持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从此这大魏,便是卫氏的大魏。
十一月初,天气转冷。
谢及音在公主府里设宴邀请王瞻,一则答谢他前几日带人相救之恩,二则想将虎符给他。谁料王瞻来时还带了个尾巴,裴望初一下车便自顾自往公主府里走,丝毫没有未受邀请的自觉。
见谢及音面色不虞,王瞻赔罪道:“袁先生说我近来不顺,怕我出事,所以要常伴左右,我不好拂拒他一片心意。且那日射杀妖道,袁先生当论首功,我不好意思将他弃之不理。”
谢及音点点头,“子昂说的有理,那便请袁先生也入座吧。”
裴望初乖乖朝谢及音行礼后入座。
谢及音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问他:“先生身颀影长,相貌定也不俗,何故遮面?”
裴望初抵着变声叶道:“殿下仙容,尚戴幂篱,我等凡夫粗鄙,何敢妄自卖弄。”
闻言,王瞻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之前还说是脸上有疤,怎么又成了殿下面前自惭形秽?且这话说得如此奉承,这竟然是能从袁先生口中听到的吗?
谢及音听了这话后并未觉得高兴,只觉得一个道士油嘴滑舌,更惹人厌恶,遂冷嗤一声,不再理他,只转头与王瞻说话。
他们两人当着裴望初的面聊得十分投机,裴望初在一旁听着,有些食不甘味。谢及音指望他能识趣退下,留她与王瞻说些正事,孰料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竟然还上赶着插嘴。
“……王家世居太原,太原自然不错,只是离西州太近,胡人入魏后早晚会取道太原。殿下虽心向往之,眼下却不是去那里游玩的好时候。”
谢及音望向他,“天授宫也关心胡人入魏的事?”
裴望初挑了句场面话,“天授宫秉天受命,自然关怀众生。”
谢及音道:“胡人也是人,袁先生为何不去关心他们?”
裴望初道:“胡人有他们信奉的神,与天授教无干。”
“若天授教只管门徒的生死,那本宫不信天授教,袁先生为何要来管本宫的安危?”
“殿下当然什么也不必信,”裴望初搁下茶盏,温声道,“您自己就是别人的信奉。”
王瞻掩袖轻咳两声,示意裴望初不要乱说话。
谢及音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有些烦他,遂对王瞻道:“子昂上前来,你衣服上的玉带歪了,本宫为你整一整。”
王瞻受宠若惊,颇有些拘谨,“我……”
谢及音招了招手,“过来。”
王瞻下意识看了裴望初一眼,然后起身到谢及音身边去。谢及音借为他整衣的借口,将一杯茶洒在他身上。
“哎呀,本宫失手了。”
谢及音将识玉喊过来,对她道:“你带王六郎下去更衣,顺便把本宫要送他的薄礼取给他,知道吗?”
识玉心领神会,知是那枚虎符,点头道:“奴婢知道。”
王瞻心中一动,“殿下说的是……”
谢及音一笑,“去吧,天这么冷,湿衣服该着凉了。”
王瞻朝谢及音一拜,起身随识玉而去。
除去守在廊下的侍女,席间只剩下谢及音与裴望初两人,谢及音本不欲理他,他却又凑了上来,手持酒樽,起身行至谢及音面前一拜,说道:“我敬殿下一杯,我的玉带也歪了,烦请殿下为我一整。”
谢及音一愣,随即愠怒,斥他道:“混账东西,你当本宫是更衣侍女么?”
裴望初又上前一步,跪坐在她案前道:“殿下为我整玉带,我有一良言赠与殿下。”
“你能有什么良言,无非是天授宫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你……”
裴望初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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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叮嘱她道:“太原非避祸之地,王氏非良善之臣,若洛阳起乱,殿下当自携玉玺,隐姓埋名,前往建康,以待时机。”
谢及音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裴望初垂目,轻叹道:“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都想着把谢氏拉下来后自立为王,殿下不该将玉玺交予王六郎。”
谢及音一不知他何以得知玉玺在自己手中,二不知他如何知晓自己与王瞻有所共谋,心中惊疑不定,见他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不知水有多深,遂心下一狠,高声道:“来人!”
岑墨应声而来,谢及音推案而起,指着裴望初道:“拿下他!”
一把闪着青光的长剑架在裴望初颈间,裴望初先是惊愕,而后心中微恼。
怎么王瞻说话她就信,自己好心好意为她着想,反倒惹她猜疑?
裴望初气得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搁,下颌微仰,“殿下不信,我愿赴死以自证。”
谢及音冷哼,将他上下端详一番,对岑墨道:“把他脸上这张鬼皮揭了,想让本宫信你,得先让本宫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是。”岑墨剑尖抵在裴望初颈间,手朝他脸上伸去。
第53章 帝薨
“等等, 我还有一言未明。”
裴望初脸微偏,躲过了岑墨的手,目光落在谢及音身上。
她已经推开他一次, 若叫她就此揭开这张面具,说不定会再次抛弃他,甚至连从前苦心经营的忧思牵挂都扫干净。
若揭开了这张面具,她仍用这副厌恶且不耐烦的神情看他……
那他真是不想活了。
谢及音轻声冷笑,“你怕什么, 本宫见过的爱作怪的丑人太多了。”
“您是大魏公主, 愿意看我的脸,是我的荣幸, ”裴望初跪于她案前, 慢慢说道,“但我生得实在丑陋,不愿摘下面具受貌寝之辱,公主殿下想摘我的面具, 要么先与我结为夫妻, 要么先一剑杀了我。”
前者能令她知难而退,后者也不算坏, 死在她怀里, 叫这个狠心的女人一辈子别想释怀。
“殿下想选哪一种呢?”
“少在这里戏耍本宫,”谢及音从岑墨手中接过剑, 抵在裴望初颈间又紧一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当本宫不敢杀你么?”
裴望初引颈就戮, “殿下请,只要殿下肯听我的谏言, 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一丝红线落在颈间,细小的血珠凝成一线,缓缓沿着剑刃流淌。
远远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拿到虎符换完衣服的王瞻匆匆赶过来,见此惊声问道:“殿下手下留情!这是怎么了?”
谢及音未提玉玺一事,说道:“这个登徒子,胆敢调戏本宫。”
王瞻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朗月清风的袁先生会如此下作。可嘉宁公主总不会骗他,再思及袁先生今日在席上的古怪言语,王瞻皱眉走到他面前,语气中有几分严厉。
“我一向敬重袁先生的才识与为人,竟不知你藏奸在怀,嘉宁殿下贵为公主,你尚敢轻侮,若是寻常女子,你待若何?你今日若肯诚心悔过便罢,否则,我王瞻再不认你这知己!”
裴望初瞥了他一眼,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这一眼便长久地凝住了,继而心中泼天陈醋浇怒火,直杀得滋啦作响,又灼又焦。
这件衣服是他从前留在公主府时常穿的,白底青绣,襟上鹤纹,衣角竹影。他曾穿着这件衣服与谢及音对酌共谈,也曾在情动时白日逾矩,穿着这件衣服与她胡闹,将花茶洒在袖上……
她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给王瞻穿?!
谢及音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剑上,只见余光里白影飘过,未细瞧王瞻到底换了件什么。他们两人并肩而立,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裴望初,气得裴望初眼睛疼。
好,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太蠢了,妄想死在她面前,叫她伤心几日,从此念他一辈子。瞧瞧这才死了几天,新欢连他的衣服都要占去了!
裴望初当即改了主意,他不能轰轰烈烈地死,然后被人干干净净地忘,他得活着,才有机会守在她身边。
想通这件事,裴望初避开了谢及音的剑锋,伸手搭在了面具的边缘。
“罢了,既然殿下想看,我摘掉便是。”
谢及音挑眉看着他,羊皮面具慢慢揭起一角,露出一寸玉白色的侧脸,随着面具与肌肤分离,渐渐露出了自耳际至下颌的一片皮肤。
不像貌寝,看这下颌线,应当生得容貌出众。
正聚精会神观望间,忽听远方传来一声沉若轰鸣的钟声。
谢及音先是一愣,随即目色一沉,当啷一声扔下手中的剑,快步跑出芙蓉堂,站在廊下朝洛阳宫的方向观望。
洪钟一声接一声,自洛阳宫的方向悠悠荡开,谢及音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一共九声。
无常钟鸣九,此为帝王之薨。
太成帝……驾崩了。
王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叹息道:“陛下服丹修道,今已大成,脱去凡胎,还望殿下节哀。”
谢及音心中乱成一片,高声对岑墨道:“备马!你骑马带本宫入宫!”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走了,更无心招待客人,识玉留在芙蓉堂里善后,裴望初叹息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鹤氅上的尘土。
那七返九还丹能是什么好东西,金丹积的砂毒在丹田里,被这一口气催着,散遍了五脏六腑,不必得道即可升天。
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帮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别愣着了,子昂兄,”裴望初将羊皮面具重新贴好,慢悠悠走到呆愣无措的王瞻身边,“太成帝一死,卫氏必有动作,你是想看卫贵妃抱着假太子登基,还是想看卫炳自己登基?”
王瞻皱眉道:“都不想。”
“那就赶快带人入宫吧。”
裴望初说完,亦抬脚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德阳宫里一片哀泣,杨皇后带着众妃嫔在太成帝灵榻前跪哭,只有卫贵妃未现身,说是怕惊扰了小太子。
谢及音与谢及姒同时赶到宫中,在卫家受尽磋磨的谢及姒日夜怀念出嫁前父母疼爱、侍婢恭顺的生活,见太成帝已薨,更怅无人可依,几乎在灵前哭死过去。
这是谢及音在世间的最后一位血亲,被这众人哀哭的氛围感染,她也有些难过,跪在灵前拿着手绢拭泪。
正此时,张朝恩突然带着十几个小太监冲进来,四处乱翻一通,杨皇后起身斥他,张朝恩笑眯眯朝她一揖,说道:“奴才本不该惊扰各位主子哭灵,但眼下有天大的事,小太子登基,还缺一道御诏,不知哪位主子曾见过陛下的玉玺?”
众人闻言,一阵窃窃,“什么?玉玺不见了?”
张朝恩道:“玉玺乃是国之重器,陛下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必出不了这德阳宫,哪位主子见过玉玺,还请如实告知,否则这玉玺一日找不见,诸位也一日不能离开。”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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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怒目:“简直放肆!你一介奴才,也敢软禁主子?”
张朝恩道:“奴是奴才不假,但只是新皇身边的奴才。”
他朝小太监们挥了挥手,德阳宫的门在身后隆隆关上,已是深秋入冬的天气,却连进来换火盆也不许,生怕走失了德阳宫里的一根头发。
小太监们扔在各处翻找,德阳宫里渐渐变得森冷,谢及音靠在廊柱上休息,她在等人来。或是王瞻,或是崔缙,他们必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卫炳挟持那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太子登基。
张朝恩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找到玉玺,他悄悄离开德阳宫,写了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给在宫门处等了许久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被发送到浣衣房有一阵子的姜昭。
“可曾找到玉玺?”姜昭急切地问。
张朝恩摇了摇头,对她道:“没有找到,来不及了,你快马将信送去河东郡,让太子殿下以黄眉军做掩护,率兵往洛阳来!”
姜昭接了信离开,张朝恩抹了把汗,合掌喃喃道:“皇后娘娘保佑,这皇位该还回来了……”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正是在河东郡偃旗息鼓已久的萧元度,皇后娘娘指的是已故的前朝姜皇后。他与姜昭都是姜皇后生前留下的人,对这位贤明慈爱的皇后忠心耿耿。
但明面上,张朝恩投向了卫炳的阵营,这使得他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也能更好地帮助萧元度完成复国大业。毕竟以后想推翻这不谙世事的小太子,比推翻一个再次篡位自立的世族要容易许多。
芙蕖宫中,卫贵妃怀抱着哭闹不停的小太子,正焦急地等待着卫炳的到来。
然而卫炳此刻正被崔缙和他的虎贲军拦在宫门处,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溅朱门。卫炳见状,偷偷护送一心腹翻墙进入洛阳宫,命他带着自己的玉牌,去宫观里找袁琤求助。
裴望初刚入宫中坐定,便收到了卫炳送来的玉牌,他面上笑着应下,点了禁军,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折身去了芙蕖宫。
他将卫炳的玉牌拿给卫贵妃看,说道:“卫大人被拦在宫外,宫里也出了纰漏,请贵妃娘娘暂将小太子交予我,以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他着人上前去接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卫贵妃心中一慌,质问道:“你这是要带太子去哪儿?”
“娘娘怕什么,”裴望初一笑,“纵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大人的玉牌吗?”
连劝带扯,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被接了去,交给裴望初。她心中一空,起身追赶,却被禁军明晃晃的长刀挡在了宫里,任她如何呼喊,那袁琤也未回头看她一眼。
纵然知道这袁琤深得父亲的信任,此刻卫贵妃心中仍生出强烈的不安。
王铉前几日已动身前往河东郡平黄眉军之乱,幸而王瞻得了虎符,快马前往北营调兵,前来洛阳宫解围。
他带着三千骑兵赶到洛阳宫时,卫炳已与崔缙杀得筋疲力竭,双方死伤无数。卫炳满身血污,眼眶通红,见了王瞻身后的三千骑兵,险些气得将心口血呕出来。
他拄剑在地,恨声骂道:“无令调兵,你王家是要造反自立吗?”
王瞻冷哼,长剑指向他,高声道:“你卫家秽乱宫廷,混淆皇室血脉,又与妖道暗合,谋害陛下性命,这才是该诛九族的大罪!”
卫炳一惊,“你在胡说什么!”
“城外西山脚下埋着多少无辜的夫人和胎儿,都是赤裸裸的罪证,”王瞻道,“待平定宫乱,这一桩桩的罪,会有人与你卫家算清楚。”
他高声下令,三千骑兵压城冲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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