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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了些复杂之意。

    “正是。”梁庚尧牵了牵唇角,看着温廷安道,“其实你也很清楚,梁某身为谍者,便是要小隐隐于市,而三舍苑的寒门书生?,既不会受瞩目,也能捞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半个月前,枢密院与刑部要将梁某作为诱饵,去寰云赌坊引出另外一位金谍,其实,庞枢密使与刑部侍郎钟伯清二人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标,不是抓梁某的同党,而是要提防大?理寺,预防落下话柄。”

    “大?理寺那时已经怀疑,寰云赌坊便是金人的据点?之一,我们的目标是窃走画院的一封洛阳两坊舆图,枢密院与刑部给我们搭把手,我们各取所需,但赌坊被阮寺卿的暗探发现?了,一夜之间遭致秘密查封,庞珑与钟伯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一夜他?们也率兵在寰云赌坊设伏,但他?们委实没料到,大?理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阮寺卿围剿寰云赌坊只是一个幌子,大?理寺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梁某。”

    梁庚尧这?一席话信息颇大?,少年们俱是有些缓冲不过?来,面面相?觑,眸底皆有无法掩饰的愕色。

    温廷安凝声道:“你继续说。”

    梁庚尧遂是继续:“我们身为金谍,必须转移去新据点?,而常娘新设的酒坊,便是上峰为我们筹备的第?二处据点?,此则梁某被抓之前所收到的风声,消息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你看看,你们的阮寺卿先是派遣了两位暗探,结果中毒而死,又?塞了五个少年潜伏以探赜内情,结果下落不明。”

    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啧”了声,云淡风轻地笑?道:“亏你们是太子殿下扶植的纸鸢,连区区一个藩王之子和一个卖酒妇都摆平不了,是不是也就这?点?能耐了?将来又?有何能,恭请你们的太子殿下送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这?番话显然是刻意为之的激将,温廷安并不吃这?一套,面容寡淡如水:“你佯作很怕死的样子,为了保住性命,选择与枢密院、刑部秘密往来的实情,逐一吐露给我们,但你这?般殷勤的投诚,未免太过?于可疑。”

    梁庚尧耸了耸肩膊,偏着头:“你怀疑梁某说了假话?”

    温廷安敛眸道:“假令你是真想投诚,大?可不必弯弯绕绕说这?些长篇大?论,直接将你们与庞珑、钟伯清秘密勾结的文?书、文?牒亦或者账簿上交给寺卿便好,实证在手,相?当?于拿捏住了庞、钟二人的命脉,届时奏请圣裁,官家下诏搜剿令,直接查封常氏酒坊,不是更能名正言顺一些么?大?理寺亦是根本不必陷入损失人员的赘累之中。”

    温廷安注视着梁庚尧:“你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梁庚尧怔了一下,温廷安方才一席话逻辑极为缜密,竟是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良久,梁庚尧淡淡地笑?道:“温大?郎所言在理,但您方才所述的物证,并不在梁某手中,否则梁某也绝不至于落拓至此。”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这?不,你们目下也都知晓了,常娘不仅与媵王暗中有来往,其所经营的酒坊,不日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庞敞的酒场,亟待招标投榜,洛阳数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蠢蠢欲动,准备给这?座酒场散财呢。”

    沈云升端视梁庚尧,“如此机密之要事,倘若所言为真,为何你要告知予我们?”沈云升也同温廷安一般,怀疑梁庚尧投诚的动机。

    第63章

    梁庚尧稍稍一怔, 晦黯的眼神自温廷安身上?,腾挪至沈云升身上?,唇畔浮起了一抹斟酌的哂意——

    “这可?当如何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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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你们大邺有党争, 同理, 我们金国亦是存在党锢之争。二十年前?,金禧帝吞并了元祐十六州,施行一统分治之策,将疆土盖分东西两域, 东域与西域皆设东阁西阁,由两位完颜氏皇子握权治理,东阁汉人居多?, 便一切循从汉化之治, 西阁金人居多?,乃是遵从旧制。”

    “梁某生于东域, 父亲是东阁的千户,母亲是从战俘营里抓来的汉人, 因于此,梁某自记事起,便通汉语,识汉文, 面貌亦是同汉人肖似, 中举后乃官拜金国东阁文渊院的院丞,官位俗称东面官。掌治东阁的皇子乃是完颜宗策,金禧帝的第九子, 九殿下与掌饬西阁的三殿下,二人的关系素来不睦, 使得东西两阁形势万分紧张,尤其是近一年,几近于剑拔弩张,梁某必须替宗策殿下做出?筹谋,不能让三殿下太?过?于嚣张。”

    提到被吞并的元祐十六州,众人心里,几乎在此一刻都?颤了一下。

    现在在大金疆域的版面之上?,东域是与大邺的领土相毗邻,东域里便是囊括了元祐十六州的整片领土,还有生活在其间的汉人,他们沦落为了『质民?』,已经彻底无法?回至故土,绝大部分选择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与金人结合,不少人如同梁庚尧一样,都?是混血的家?生子。

    话及此,梁庚尧话里藏着一抹深意,继续道:“三殿下一直觊觎洛阳两坊舆图,且在洛阳城内频设据点,意欲一面祸乱圣听,一面吃透军机要闻,他们选择与枢密院、刑部合盟,梁某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假令他们一朝得了势,那将对宗策殿下大为不利。鉴于此,梁某在三舍苑潜伏密查时,适才发觉到,大理寺与枢密院乃成分庭抗礼之势,处境几近于你死我活,这十分契合梁某的意图,为了全局,为了宗策殿下,梁某自当会选择与你们大理寺合作。”

    温廷安倏地?想起了许久之前?,钟瑾受其父之命,将梁庚尧引入了文库三楼禁地?,她思绪一霎地?千回百转,定了定眸色,凝声?道:“按你所述的那般,钟瑾试探你,将你引入文库禁地?,也就是让你落入鸢舍布下的局,你是故意自投罗网的?真实目的在于利用大理寺,来制衡西苑三皇子麾下的势力?”

    梁庚尧在文库被擒获一事,沈云升与崔元昭都?是知情的,听温廷安这般话,他们脸上?皆有一片愕然之色,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大抵还是一直觉得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孰料,对方?是在窃自示弱引虚,反而是真正利用了他们,不可?不谓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没什么利用不利用,话别讲得这般难听,”梁庚尧弯了弯蘸血的细眸,淡声?说道,“梁某与你们的阮寺卿,不过?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罢了。”

    温廷安睫羽沉敛,铜兽犄角处悬挂的油灯,跃动的火光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上?,衬得她神情严肃冷然,她遂是徐缓地?攥紧了拳心,谨声?道:“你向大理寺提供这等军机要闻,那你打算让大理寺给你提供何种筹码?”

    梁庚尧偏着头打量着她,眸色充满了兴味,他大抵觉得她的话辞有些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也笑了出?来,但那一阵阴鸷的笑音在空荡荡的牢房显得极为冷锐,空洞苍凉至极致的音腔,碰撞在他那癯瘦纤薄的胸肋之中,俨似寒冬残风贯穿在了千疮百孔的柴扉,质感是破败且苍冷的,教人毛骨悚然。

    梁庚尧道:“现在梁某的命脉拿捏在了大理寺手上?,凭阮寺卿的铁血手腕与行刑力度,会有耐心听梁某跟他讨价还价么?”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扫视对方?一眼,残红斑驳,麦草枯黄,壁影漆乌,这个大金谍者堪称狼狈得不成人样,鳞伤爬满了他的躯体?,面颊和眉眸之上?,都?是糊满腥血的创痕,甚至是,他想要动弹一下,一阵近乎破碎的关节断裂之声?,糅合着铁链曳动青石砖的闷响,在他的骨骼之上?剧烈地?巡回游动。

    不知为何,温廷安感觉梁庚尧是认得她的,这份相识犹若生发在很久之前?,绝非因为她是温善晋之嫡子,她审视着梁庚尧,斟酌着他方?才那一番话辞,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心念缠绕在她的心头,但这一份心念,又如黏滑的一尾鱼潜入了深海里,竟是无所遁形,教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欲要仔细在记忆里打捞,却是徒劳无获。

    温廷安不由地?望向了周廉,周廉淡淡地?抬眸,从牢门门楣之下起身,自影壁处取下了油灯,偏首道:“拷问完了?”

    温廷安摇了摇头:“此人之所言,真假参半,不可?全信。”

    历经方?才的观摩,周廉对温廷安有些改观,但面上?并不显,又看向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问道:“你们三位可?有什么想问的?”

    三位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有。”

    周廉便是带着四人离开了。

    牢房重新落了锁,人声?消散之后,潮湿的牢房里显得空旷幽邃,梁庚尧半靠在浅黄的草垛处,牢里仅燃有一盏黄油烛,东墙的铁窗是呈拱形,落入里头的日色本就极淡,昨夜落了一场沛雨,空气之中遂是弥漫着湿热的霉朽气息,是铁物烧融并剥蚀掉的气息,诸多?白蚁攀爬在窗沿周遭,遮蔽住了一小撮枯黄的日色,因于此,整座牢房衬得似是幽冷的洞穴。

    梁庚尧一直望着温廷安的背影,隔着泛着锈渍的铁褐色的铁牢,少年的身影,虽纤薄,却又清隽,投落在青石地?面处的剪影轮廓,像极了皮影绢面之上?的角儿,稍不留神之间,这一道身影,便消散在了一片浓稠的写意之中。

    “温廷安……”梁庚尧哝喃了一下她的名讳,不由地?品出?一丝异样,眉间掠过?一份若有所思之色,抿起了唇角,“这一张脸,怎的会这般肖似,那个人……”

    他最终的话辞,泯没在了一片昏昧里。

    温廷安等人跟随周廉,鱼贯离开了刑狱,复踅回了府衙的东直房,阮渊陵尚在候着他们四人。

    周廉将人带到后,便是很快退下了,顺带将左右两扇门阖掩而上?。

    “除了暗探尸首的验状,除了梁庚尧的供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阮渊陵端坐在一方?如意垂拱乌案之前?,搁下了案牍,浅浅啜了一口热茶,扫视众人一遭,视线最终停顿在温廷安身上?。

    很显然,阮寺卿在等温廷安的话辞。

    温廷安拱了拱手,斟酌着道:“方?才晚辈相询过?梁庚尧,此人精明诈黠,虽明面上?愿意给大理寺提供秘闻与线索,但最终是有自己的一份筹谋在,他之所言,不可?全信。”

    就拿他挑唆她和温善晋的父女关系可?见,此人机心颇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阮渊陵抿了抿薄唇,指腹捻紧了玉扳指,道,“梁庚尧此前?口风极严,但后来忍受不住酷刑,将实情都?招了,你方?才去?了牢狱,看清了他目下是何种情状,他当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心中自当是有定数的。”

    沈云升眸底有些深意,道:“方?才梁庚尧说了,他隶属于东阁的东面官,专为金国九殿下完颜宗策效命,这人肯襄助大理寺,是为了出?卖西阁所派遣出?的谍者,照此看来,如果常氏酒坊真是金人的据点之一,那里头潜藏着的谍者,效忠于西阁的,应当不在少数。”

    崔元昭有些一筹莫展,道:“没想到金国里也有党争,也有尔虞我诈的内讧,事已至此,我们眼下当如何做?”

    须臾,只听温廷安道:“梁庚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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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线索和信息蔚为陈杂,我们明日若是要潜入常氏酒坊,则必须事前?认真规划,先?集中心思做哪些事,查哪些线索才行。至于不是太?紧要的线索,则需先?放一放。”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丝钦赏:“不妨说说你的计策。”

    温廷安道:“太?子殿下虽然派遣了两道任务,一为伪诏,一为据点,但终归到底,任务有且只有一桩,那便是潜入常氏酒坊,搜集媵王贪墨蓄兵、通敌叛国的两种物证。假若我们能搜集到媵王与常娘的往来文书?或是账簿,那很可?能与挪用银钱豢养私兵相关,假若我们能搜集到金谍据点与金谍做伪诏的证据,意味着媵王很可?能在暗中行通敌叛国之事。”

    她看向其他三人:“阮掌舍派遣了两位暗探,他们二人想必是岔开两条线索,各自分头搜集这两种物证,如此,我们现在已有四人,不若也分头行动,其中两人着重去?搜集常氏酒坊的账簿与开支用度,另二人则去?调查媵王与金谍据点有无私下来往一事。”

    阮渊陵淡然地?笑了一笑,拂袖道:“你说得颇为缜密,虽说目前?九斋只剩你们四人,但也不能群龙无首,温廷舜不在,你们四人得选出?一位临时的斋长,此次行动,便是需要听候斋长一人之命。”

    温廷安本欲替自己争取一回,殊不知——

    沈云升道:“温兄足智多?谋,有大局之观念,我选温兄做斋长。”

    崔元昭道:“温公子颇有文韬武略,义薄云天,论斋长之位,我定然选温兄。”

    苏子衿道:“我也选温兄。”

    三人是出?奇的默契,一致都?钦定了她,使得温廷安原先?打好?的腹稿,基本都?用不上?了。

    阮渊陵薄唇轻抿,复浅啜了一口温茶,娓娓道:“既然如此,那温廷安就暂代为九斋的斋长,你们此番潜入常氏酒坊之时,全程听候温廷安之命来行事,知否?”

    众人悉是点头称是,阮渊陵遂道:“那么本官即刻吩咐朱叔前?来,替你们四人逐一易容,晚些时候,也会给你们发放帐籍与身份,明日卯时,会有暗桩安排你们去?酒坊。”

    曙色高高地?升起,恰是一日的晌午光景,从衙门到鸢舍的通衢之上?,石道的罅隙处蘸满了雾蒙粘稠的乳白水汽,但远空一隅的穹空,明显累叠着一重霾意过?甚的云,风势渐烈,透着轻微的凛意,吹拂得温廷安耳廓隐微泛疼。

    温廷安等人先?回至九斋所在的院舍,趁着朱常懿带着家?伙来之前?,她先?分配了大致的任务,关乎媵王与金谍私通之证据,她同苏子衿来搜集,沈云升与崔元昭二人,则去?密查常氏酒坊的账簿与文书?。

    她这般分配,明显存了一些自己的私心,想要撮合一番沈云升与崔元昭。

    三人并无甚么异议,仅是,崔元昭眸波滢滢,忧心忡忡地?问道:“温公子,虽说我们要兵分两路,但我们真的不管温廷舜他们了吗?”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我们自然要调查他们的下落,方?才在阮掌舍在跟前?,我不好?提及,以免遭训。其实,我是这般想的,人命关天,无论任务再如何重要,我们都?不能弃他们于不顾,阮掌舍说这五人是在酒场里失踪的,如此,酒场是有必要走一趟的了。”

    晌久未言的苏子衿,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们明面上?是要去?调查金谍据点,但实质上?,是要去?密查温廷舜他们的下落?这般做,会不会太?冒险?万一被掌舍觉察到,当如何是好??”

    阮渊陵先?前?郑重其事地?说过?了,九斋的第一要义是绝对服从于太?子,宗旨是任务至上?,若是首一回任务便不循照掌舍之命,众人无法?料知其结果会当如何。

    温廷安深深忖度了一会儿:“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俱是不可?得兼,若是任务和人命之间选其一,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沈云升细细地?听着,微觉不妥,道:“若是要救人,我们便就一起救,只让你和苏兄二人去?酒场,前?路未卜,我们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我们四人一起去?的话,若是出?了甚么事况,彼此之间也好?有个帮扶与照应。”

    崔元昭明显偏向于沈云升:“是啊,温公子,既是要去?救人,理当我们一同去?救才是。”

    温廷安听罢,一阵失笑,随即摇了摇头:“这般不可?。阮掌舍交代给我们两项任务,至少要完成一项,易言之,那两位暗探所搜集到的常娘与媵王往来的文书?与账簿等物证,我们至少要取回来,七日后回舍禀命交差之时,也不至于会空手而归。”

    崔元昭眸底尽染愁惘之色:“可?是,温公子……”

    温廷安对他们道:“行了,我目下是斋长,命令已下,不容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们就兵分两路,循照这般计划行事。”

    温廷安已经发了话,喻示诸人任务已然尘埃落定,饶是崔元昭再有忧虑,也不容抗阻,她抿着唇看着温廷安,皎月般的脸盘儿上?仍旧萦绕着一团隐忧之色。

    少顷,泛金的日头在天边减淡了一分,润湿的雨意卷土重来,朱常懿便是带着一只陈旧的木质箱箧来了,冲着众人老?成一笑,“来排排坐,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换个身家?。”

    朱常懿所谓的易容,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极是简单,敷上?一张薄而近乎透明的面皮,发髻与装束悉数一换,再服下一剂更声?散,易容便是大功告成。

    这一会儿,轮到温廷安了,朱老?九端详着她脸膛半晌,又绕着她兜了一圈,倏然笑了笑:“你身量清瘦,肤质玉润,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将你扮作老?叟亦或者垂髫,虽能掩其仪姿,但不知为何,此些身份与角儿总归不适于你。不若这般,老?夫便将你扮作女儿家?如何?就如温廷舜那般,天生丽质难自弃?”

    温廷安后脊一寒,忽地?想起元夕那一夜,温廷舜与她隔镜而坐,少年挑起修直剔透的指腹,为她敷鹅粉,点绛唇,他灼烫温热的体?温,随着他的轻拢慢捻,俨似灯油跌入了蜡芯之中,在她的粉颊肌肤上?撩起了一簇山火,彼此的吐息也渐然烫炽了起来,不知是谁的声?息先?乱的。

    甫思及此,温廷安极为抗拒地?道:“我不行,我不可?,我不能!”

    朱常懿以为温廷安是嫌女装小器,忙吩咐左右童仆摁住她躁动的肩膊,正色道:“温廷安,你的面容长得比温廷舜那小子还漂亮些,温廷舜趋于矜冷,而你趋于柔媚,你若是穿上?女儿衣,指不定会比他更能以假乱真。”

    温廷安:“……”

    她不由底气略虚,她本就是女儿身,若是穿回女儿装,自然会称身无比,但这般一来,暴露的破绽也太?多?了,万一叫沈云升他们起疑了,可?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离开温府之前?,吕氏对她的耳提面命——“其一,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廷安坚决不出?做出?任何退让,摇了摇头,道:“我不太?行的,朱叔,您不能把我扮成像温廷舜的那般模样,不然的话,角色与身份都?相撞了,最后岂不是容易落人话柄?您纵然想让我反串,不若将我扮成花甲老?妇或者洗脚婢,横竖将我扮丑些就好?,总比把我收拾成温廷舜那般合适些。”

    朱常懿听罢,细细寻思了好?一会儿,觉得温廷安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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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理,但又总觉得她的话有些诡异,哪有人甘愿把自己扮丑的呢?他没将此事往深处去?想,遂是道:“那便照你所述的来,你且先?闭上?双目。”

    温廷安遂是阖上?了眼眸,正襟危坐,朱常懿在乌案上?燃了一鼎嵌玉博山炉,丝丝炉烟催人欲眠,温廷安殊觉思绪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棉絮之中,仅觉有一只描笔在皮肤上?徐缓游动,她无知无觉之中小憩了许久,待再睁眸之时,朱常懿适时将一面铜镜放置在她的近前?,及至温廷安的视线触及了镜面,她整个人稍稍一怔。

    敷在她面容之上?的面皮,其实是由数味中药冶炼而成的薄胶面具,质感极轻,轻薄如纸,每一寸都?均匀地?黏连在肌肤之上?,温廷安原本毫无瑕疵的年轻玉容之上?,此刻是一张黧黑的妇人面,面相和善且敦实,温廷安牵动了一下唇角,镜面之上?的妇人亦是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质朴的笑意,甚至,因为唇肌的牵动,脸部上?的褶痕与皱痕随之牵动一二,连一丝筋肉细微之处都?惟妙惟肖,可?见这一张面具之逼真绝伦。

    她领到了帐籍,身份是幽州陵川稗县一殷实人家?的粗使婆子,姓秦,年值不惑之龄,是个手脚麻利的寡妇,专司洒扫庭除的卒务,稗县三年前?害了一场涝灾,秦氏的主家?死绝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京投奔一个表亲,顺带寻营生来糊口,这便是温廷安身份的背景脉络,她戴上?了秦氏的面具后,朱常懿便给她饮下半盏更声?散,且命她说句话试试。

    温廷安尝试着浅浅咳嗽了一声?,随口道了几句话,昔日低沉清润的少年嗓音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粗粝苍老?的妇人嗓音,感觉一下子就涌现出?来了。

    “更声?散能维持整整七日,待七日过?后,你的嗓音自会变回原状,”朱常懿又递了一枚红穗小瓷瓶,交代她道,“这一份面具乃由较为特别的材质烧炼而成,一旦敷上?,一般而言,手撕不却,火烧不尽,濯洗亦是不褪,得用竹灰与明矾糅合匀抹,方?才能卸下此面具。”

    里头拢共有九人份的量,温廷安将小瓷瓶拿捏在手掌心之中,掂了掂,继而纳入了袖囊之中,在常氏酒坊之中,这一枚小瓷瓶便是他们相认彼此的暗号,一定要慎用才行。

    接着,朱常懿又给她递了一套寻常粗使婆子所穿的陈旧衣物,为了营造出?常年干重活的痕迹,除了衣物绣襟之上?须打有补丁,她的手也必须变得黝黑且粗糙,否则容易露出?破绽。朱常懿觉得温廷安的手太?细皮嫩肉了,遂是拿了一铜盆的细碎黄砂,命她用手腹磨砂,持续磨上?一整夜,也就是六个时辰。

    手腹上?假令要长出?薄茧和细纹,得靠砂去?慢慢地?磨,搁在平素,至少捻磨上?七日,目下任务迫在眉睫,只能赶鸭子上?架,能磨多?久便是磨多?久,持续磨碾上?一阵子,手腹之上?至少会留下一些粗粝的痕迹。

    温廷安万万没想到,简简单单的易个容,原以为只消变一张脸就好?,但深究的话,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门道,声?线、仪态、服饰、谈吐,等等,都?有见微知著的讲究。

    历经一整夜的磨砂之后,温廷安那一双堪称细皮嫩肉的手,终于有了一些沧桑感,指腹亦是有了一些粗糙的质感。

    翌日卯正牌分,无风无雨也无晴,温廷安他们离开鸢舍,前?去?与暗桩回合。

    第64章

    温廷安一直认为常娘所经营酒坊, 不过是一爿寻常的窄仄脚店,小作坊小造相,及至暗桩接引他?们?到了传说之中的常氏酒坊, 她目睹了真正情状, 心下不由有些惊憾, 这一座酒坊,虽是私营酒楼,但?说?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官营正店也不为过。

    远观而去,在通衢两侧桑麻树的掩映之下, 坊楼约莫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帘雅栏, 绣旆朱槛, 灯烛晃耀,假令近观而去的话, 有一扇以湘妃竹裁作而成的彩楼欢门,横亘在酒坊近前, 双侧是掩蔽天日的梅青色酒幡,幡帘招摇,许是今夜预备卖新酒,那酒幡之上, 上书着娟秀清雅的一行话——『常氏酿造一色上等武陵玉露高酒, 呈中第一,今夜以荣迎引』。

    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这酒幡应当是酒坊的招牌了, 招牌上边的文书便是博人眼?球的广告词,大意上说?, 常娘又酿造了一品的武陵玉露,欲将?于今夜竞价,酬请爱酒的世家公子莫负一片丹心。

    常娘想必是很会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虽说?一日只卖一坛,但?她同时还会做打尖儿的营生,温廷安他们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时,沿着一条主廊直走?,发觉南北天?井两廊之中,不论是露天?厢间,亦或是雅致阁间,俱是缙绅士人,诸人酌引团拜,多集于此。

    一片槽声潺潺之间,春色满甕,垆酒添香,红袖酥手,有不少施朱点翠的伶人,身着缥青霜色的绉纱褙子与合襟襦裙,拢共约有十余位,往来侍候其间,以待酒客传唤。

    来为温廷安他?们?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于常娘,掌司当垆沽酒之职,假令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她的身份,相当于酒楼之中的大堂经理,是个举重若轻的人物。

    椿槿着银朱褙子衬以曳地纱裙,茉莉盈头,暗香盈裾,人儿生得媚丽淑美,带温廷安四人穿过了主廊,绕过了槏柱,将?众人领入东南后堂的掌事?房里,一位小鬟恭谨地叉手前来,给椿槿递呈上了一盏新酿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审视众人,细长葱白的指尖捻着酒盏,轻轻在扶几上腾挪,尔后,适才曼声地道,是标准的花旦腔:“你们?的帐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过了,李牙倌所?推介而来的人,终归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这座酒坊常年干事?,就得接受这里的一切规矩,少嘴碎,多干事?,你们?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将?温廷安他?们?介绍至酒坊的暗桩,阮渊陵所?统摄的大理寺豢养了不少暗桩,这些人身份与行踪俱是极为隐秘,散布于三教九流之中,而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蛰伏约有十载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惯有的仪态和模样,教人觉察不出?丝毫异况,椿槿对李牙倌也未有半丝半毫的怀疑。

    温廷安在此处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问过那个李牙倌,问引温廷舜五人潜入酒坊的暗桩是不是他?,李牙倌摇头,说?是另外一位同侪,温廷舜五人在酒场里下落不明后,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罚,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侪之卒务的。

    温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与椿槿打过照面,他?们?在酒场里杳然无踪,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对外来的生人添了几分戒备与警惕,虽说?方才的话,是好言嘱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机锋的试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温廷安等人恭谨应是,四人领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领到的活儿也自当是不一致,温廷安是年届不惑之年的老妇,领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儿,每日专门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云升是正当壮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当粗役,司酿酒搬运之务。

    崔元昭是纤细内敛的少年,因拨得了算盘,账簿扎得快,被点去账房给账房先生搭把手。

    苏子衿是四人之中唯一的反串,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清隽,眉目澄澈,认得一些字,礼数与教养也是四人之中较为出?众的,被椿槿特地挑拣去前院,用以侍候酒客。

    四人住宿落脚的地方都是在下人院里,沈云升与崔元昭俱是伪装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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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儿,分配在了东跨院里,温廷安与苏子衿扮得是女儿装,则要去女寰婆子栖住的西厢院里。

    椿槿给每人分发了两套贴身的衣物、半桶盥洗物具以及一套床具褐被,天?光微熹,温廷安正欲与苏子衿前去西厢院安顿,却听椿槿倏然温声唤住了她:“秦姨,我?有一事?需要打点予您。”

    这一声『您』,庶几让温廷安有些担待不起,这位椿槿等闲是双十年华,与温廷安大不了多少岁,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的老妇身份。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苏子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底掠过了一抹忧色,温廷安不动声色,用眼?神淡淡地示意他?先走?,接着返身徐徐踅回,朝椿槿欠了欠身,且行了一道躬礼,垂首道:“椿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椿槿道:“您是在浣衣坊干濯衣的营生,同时侍候三位主子,但?其中一位主子十分不太好伺候,也不太好相与,您千万要留心,她今儿有一套衣物,名?曰遍地荼白天?水碧,傍夕牌分她是要穿上,为卖武陵玉露做些筹备,这一席裙裳,您得要轻放轻拿,要用熏香浸染,万不可洗濯出?了岔子。”

    温廷安隐微地听出?了一丝端倪,温静地垂着眸,谨着声,不解问道:“这沽酒一事?,小人在外听闻,素来是常娘躬自上阵,怎的会让位于其他?娘子?”

    椿槿目光微抬,看了秦氏一眼?,眸色充满了淡淡的审视,秦氏当即俯身告罪,“是小人唐突了,小人本意只是欲多了解后院的规矩,初来乍到,想做得好一些,给主子们?留下好印象。”

    椿槿抚着手腕,哂然淡笑道:“告诉您也无妨,横竖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畴昔,确乎是常娘捉刀买酒,通常能卖至百金,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成了坊间的常客,但?打从那位来了后,这武陵玉露,便能卖上千金,也正应了那一句古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椿槿口中的那位,不必言及名?讳,温廷安也自当知晓是谁了,但?她心中升起了一丝惑意,常娘姝色无双,也是这一座酒坊之中的中流砥柱,是谁,何?德何?能可以夺其锋芒,甚至让常娘将?至关重要的沽酒之权,都让位予她?

    心中虽有惑意,但?此事?与她要去酒场探查五人下落一事?,似乎毫无牵涉,温廷安没真正往心里去,明面上丝毫不显惑意,更不再多问,对椿槿欠身叩首后,旋即去了一遭西厢院,安顿好自己的行当。

    下人院里的格局俱是清一色的大通铺,榻挨着榻,栏毗邻栏,院衔接着院,这般的构造,与鸢舍里的宿房倒是相近,温廷安先去找掌院姑姑签押,领了对牌,再是寻到了自己的房中,因为干得事?儿不同,她和苏子衿的床铺就不是相通的,她暗自忖量了一番,崔元昭是扎账的,沈云升是杂役,他?们?二人去了东跨院,应当也不是歇息在一处。

    铺好床,叠了被,更换好了浣衣坊婆子的衣裳,温廷安原本欲寻苏子衿说?一说?话,他?既然是负责侍酒的,那么,抵夜之时到了沽酒竞价之局面,他?应当能看到常娘,还可以见着椿萱口中听起来极难伺候的伶人,她打算让他?多加留意一番。

    且外,崔元昭是他?们?四人之中离酒坊账房最近的,借着身份,她与沈云升皆能调查酒坊账务的线索。

    只不过,目下苏子衿并不在西厢院中。

    温廷安想着,他?应当是被管事?伶人唤去前院学规矩了。

    按说?这酒坊之中,光是接待酒客的妙人儿,门道与规矩可真不少,有负责在彩楼欢门前,招徕客人的貌美酒伶,这些人称曰『坐台』,坊内有唱曲卖艺的,这些人唤曰『小鬟』,也有当垆侍酒,酒客高兴了会酬赏碎银的,这些人优待最好,地位也最之,唤曰『擦坐』,或谓之『酒侍』。

    苏子衿因品貌优越,谈吐与容止均属上乘,不仅精谙棋画,就连学东西也极快,关乎如何?摆盘,如何?斟酒,如何?注碗,不到半刻钟,他?俱是掌握了,再者,他?的仪姿与气度都属上佳,遂是被管事?伶人抬为了甲等,且命他?自今夜酉正牌分开?始上牌。

    苏子衿一时有些不安,他?素来是胸襟敞正的书生,不曾踏足过烟花之地,更不曾蘸染过酒荤,如今,教他?侍奉那些纨绔少爷或是大腹富贾,竟还要媚眼?如丝,掐着嗓子说?话,这可如何?使得?

    苏子衿太阳穴突突地胀跳,委实是坐卧难安,极想去寻温廷安磋商一番对策。

    苏子衿正在前院主廊犯难时,温廷安正在后院的浣衣坊里,一面听着掌事?姑姑的规矩,一面抱着一盆洒了玫瑰沉香的温水,正在给一席裙裾做熏香濯洗之务,这一席裙裾不是旁的,正是椿槿反复告诫过,要小心对待的『遍地荼白天?水碧』。

    此则纯正材质的曳撒,亦名?曰马面裙,裙褶滚金倜傥,呈马褶之态,裙面设色荼白,绣以繁花鸟纹,裙撑长如云缎,前后设有四个裙门,裙门内侧会打着精致的裥,且外,裙腰束以一截藕荷色蚕丝布,用朱绳系之固结,光是纯粹一眼?,便是教人觉其造相极为金贵大气。

    这般富丽堂皇的裙装,果真不能用水濯,连一丝褶痕都不能有,否则,会有暴殄天?物之嫌。

    温廷安照着掌事?姑姑说?的法?子,从木盆里捻出?了一捧花瓣,蘸了清水后,为裙子每一寸熏香涤尘,温廷安在做这一桩事?体时,掌事?姑姑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观望着,语重心长地说?:“你手脚功夫还算好,可千万别将?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弄出?了甚么纰漏,否则,教那位主子发现了什么端倪,你可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这是温廷安今日第二次听闻那位主子的事?儿,她心中生出?了一些计较,先是恭顺地应了声,继而问道:“不知这位主子如何?称呼?听椿娘子说?,这位主子可是常娘的心腹,深受其重用,酒坊上下俱是敬其三分。”

    此话似是挑动了掌事?姑姑的一根心弦,她讳莫如深地道:“除了常娘,这里头的主子原本只有十一位,都没名?字,她们?的称谓是常娘提前钦定好的,那位主子是新晋而来的,来此才不足七日,便一举成了新宠,常娘唤其曰『秋笙』。你可知道,但?凡有秋笙在地方,坊间无一不叫座,论那势头儿,倒更胜常娘一筹。”

    “但?我?可得提醒你一声,这位秋笙是个极难伺候的,身子骨娇贵得很呐,为了洗濯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前前后后折腾走?了十个洗衣婆子,不论脾性好,还是性格软弱的,悉数被劝退了,算上你,你就算是第十一个了。”

    话至此处,掌事?姑姑揉了揉眉庭,惋叹地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讲得这些,只是提醒,你可别四处嘴碎,也最好别让其他?院的主子听到,明白了否?”

    温廷安淡淡地敛了敛眉心,没想着这酒坊的后院里头,势力?也如此盘根错节,也不知与她要探查的案子有无牵扯,她徐缓地垂下了眸子,手中熏香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谨声应是。

    她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来给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作熏香,支起腰肢来的时候,已值申时三刻的光景,即将?入夜了,本就暄腾的酒坊,此番更是沸反盈天?,灯烛萤煌之间,坊外马如游龙车如水,坊内响起了嘈嘈切切的异调新声,众伶精心地梳妆打扮,鱼贯自后院游入前院楼台,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

    “新来的,裙装可熏洗好了?快给我?们?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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