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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九斋舍一派岑寂, 众人?神态一滞,温廷安听到阮渊陵讲这一番话,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眉心稍稍聚拢起了一团隐微的异色, 心想这怎么可能, 论智谋韬略,温廷舜最之,九人?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加之温廷舜又掌司斋长之职,五人?群体里,当是有了主心骨, 并不至于群龙无?首;且论身手功夫, 庞礼臣魏耷二人?又最之,若是遭罹变故了的话, 他?们二人?当能从容应付才是。
吕祖迁与杨淳,不论是文课还是武科, 他?们都是中等亦或偏上的水准,亦是不太可能会拖扯后腿。
沈云升、崔元昭、苏子衿亦是面上蘸染有明显的惑色,相视一阵,肃然无?声。
温廷安偏了偏螓首, 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阮渊陵, 凝声问道:“温廷舜他?们为何会去酒曲的榷场?又是如何在酒曲榷场之中杳然无?踪的呢?您所派遣出去的暗探,又是何时没了踪迹?”
阮渊陵平静地回应,嗓音泠泠:“你?应当知晓, 常娘所经营的酒坊并非官设官酿,而是民设私酿, 常娘本身并不阔绰,亦非洛阳富民,但依据温廷舜他?们所调查到,常娘还在京郊盘下了一座大型酒场,据闻是用以酿酒之用。依据大邺之旧律,官家?实施了一种?名曰『禁榷』的严制,严禁民贾酤酒售曲、私营酒场,每岁皆要官酿官卖,虽说?如此?,这位常娘却?能避过?赋税,躲于岁考,温廷舜他?们便是觉得这一座设置于京郊的酒场,颇有疑点,背后可能有人?在照应,亦或是在行进着挂羊头卖狗肉的营生。”
阮渊陵所阐述的『禁榷』,温廷安是听闻过?一二的,放在前世的语境里,禁榷乃系一种?国家?垄断专卖之制,易言之,在大邺,酒曲是垄断的,虽说?是这般的情状,但恩祐帝继位之后,将官营酒坊的酿酒权与经营承包权一并盘了出去,募良民酿酒,这几年诸多酒户从酿酒的营生获大利,为了扩敞销路,坊间也就掀起了遍卖天下酒场的风潮。
常娘是以酿制武陵玉露著称于世,假令她是想将酒坊做大,盘沽酒场是必经之途,但阮渊陵在前头也详细交代过?一回,常氏酒坊一日只卖一坛武陵玉露,便能日挣斗金,循照她这般俭省低调的卖法?,酿制一坛武陵玉露,只凭一个小作坊便已足够,何必斥巨资盘下一座浩大酒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假令是做酿酒之用,她为何只在酒坊里只卖一瓶酒?剩下酿制好的酒当如何处置?若是卖,又卖给何人??她既是不酿酒,那盘下酒场是用来作甚?
温廷安仔细思忖了一番,亦是觉得常娘盘下酒场之举,委实是有些可疑,温廷舜他?们追根溯源,要去查京郊的酒场,确乎是在情理之中。
沈云升问道:“既然常娘要经营酒场,为何又要遣温廷舜他?们去酒场,助她一同将酒场进行扑买,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之举?”
一抹兴味悄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眉间,她忖思了片刻,所谓扑买,亦是由禁榷衍生出来的一项制度。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算是招投标制度,买扑,通俗而言,即表竞价买卖之意。常娘要对酒场进行扑买,一般而言,会张榜公告招标,且在黄纸上写明起拍价为多少金,若是有意购置酒场的富贾,则会填写好买扑价,放置在常娘在酒坊之外?设下的木箱之内,此?名曰『实封投状』,意谓之投送一份投标书,若是常娘收下了状纸,富贾当在十五日之内赴酒场进行投标。
但这些天以来,温廷安他?们未曾收到常娘张榜扑买酒场的消息,可见,这一道扑买的营生,是在暗中进行着的,是介乎灰暗地带的地下交易。
她想,沈云升困惑的地方?在于,常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酒场,为何又要将酒场拍卖予其?他?酒贾酒户?
崔元昭是经营七间铺子的,熟谙经商之道,便替阮渊陵作了回答:“沈兄,此?言差矣,常娘虽盘下了一座酒场,但若是此?座酒场占地颇为广阔的话,凭常娘一人?之力,为了将利益最大化,除了她自己经营的一爿酒场,剩下还有大片余裕的酒场,在此?她可以将它们盘赁出去,这般一来,常娘便有了两种?获利渠道,一种?是贩售武陵玉露而获得的酒钱,一种?是从盘下酒场的酒贾们那处收取赁金,一场双用,一举两得。”
沈云升闻言,神态一滞,全然未料知到酒场还有这般租赁之用。
阮渊陵道:“元昭所言不虚,近些时日,常娘除了酤酒,还一直筹备着扑买京郊酒场一事,温廷舜他?们觉察酒场很有疑处,遂是参与了扑买一务。前一日的辰时光景,他?们便是去了一趟京郊的酒场,想去寻查金谍据点与伪诏报堂的线索,但到了傍午,本官派遣去的一位暗桩前去酒场接应,却?是没等着人?递信来,暗探遂是伪装成了一位投标的酒贾前去一探,俱是未见着他?们。”
温廷安凝声问道:“他?们有整整五个人?,纵任酒场再大,五个人?怎么可能从酒场之中擅自消失?”
阮渊陵抚着膝,道:“本官派遣那位暗桩在酒场的外?郭转了一圈,为了避免常娘起疑,暗桩不好多打探,只是问过?温廷舜五人?的下落,酒场里的酒工却?是说?没见着这五人?,更是不曾听闻过?。”
崔元昭道:“会不会是他?们的身份被识破了,暂时被困住了呢?”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掌舍说?过?,目前知晓他?们身份的人?,有且仅有我们,除非是鸢舍中人?泄密,否则温廷舜他?们不可能身份被识破。”朱老九精谙鹰眼之道,易容隶属于鹰眼之道的其?中一个分支,他?的易容术虽不算冠绝天下,至少也算是技艺精致,要真?正辨认出这五人?的身份,还是有些困难的。
阮渊陵点了点首,道:“这三日以来,宫中要举行一场春猎,官家?命太子与诸王协同,媵王身为八王之一,自然是推托不得的,他?并未再出宫,想必也不太可能去仔细盘查温廷舜等人?的身份。”
温廷安道:“虽然不知晓温廷舜他?们具体失踪之缘由,但这五个人?凭空在酒场里消失,无?一人?看到,我定?然是不信的。”
苏子衿面露愕色,思量到了什么,谨声道:“所以,温兄怀疑……”
温廷安垂眸道:“要么是掌舍派遣的那位暗桩扯了谎,要么是整座酒场里的酒工,皆是受常娘的嘱托,在集体串供。”
斋堂骤然陷入了一片僵直的死寂,温廷安话尾的那四个字,就这般敲入了众人?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一片不小的震动?,每人?神情各异。
只听阮渊陵道:“温廷安所说?的情况,是很可能有存在的。这也便是本官今日吩咐你?们来此?的缘由。温廷舜等人?任务出现了此?种?纰漏,不论是寻觅暗探所搜集的线索,亦或者是伪诏一案,目前俱是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任务尚未完成,为今之计,本官只能让你?们四位续上,从目下伊始,由你?们接替温廷舜等五人?,潜入常氏酒坊,接手他?们尚未完成的任务。”
阮渊陵顿了一顿,敛了敛眸心,道:“假令你?们尚有余力的话,便可着手查清他?们五人?失踪一案的真?相,查清楚他?们到底身居酒场的何处,为何失踪,失踪的缘由又是什么。”
沈云升觳觫一滞,道:“按掌舍的意思,您让我们继续去执行任务,至于温廷舜等人?的性命,我们不必太去顾及?”
话落,崔元昭亦是忧心忡忡地附议道:“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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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是先寻人??万一斋长他?们真?的遭遇了不测,又当如何是好?”
气氛陷入对峙之中,阮渊陵的面色冷峻如铁,阖拢住了案牍,袖了袖手,审视众人?一眼,在清冷的雨声间,他?的音色似乎沉了一重?又一重?,“务必记住,你?们来自鸢舍,身份是纸鸢,你?们的宗旨是任务至上,你?们的第一要义,是绝对服从于太子,太子如今是潜龙之位,正值峻肃之时刻,丝毫纰漏绝对不能有。太子交代给你?们的首个任务,便是查清金谍据点与伪诏一案,对于你?们而言,当务之急便是亟亟处理好这两桩事体,至于旁的,是延后再议。”
众人?正襟危坐,面沉如水,并不言语。
支摘窗外?的日色似乎更盛了一些,曙色益浓,天光渐开,檐雨滴答滴答地坠撞在了青阶之上,撞得诸人?心头不安,温廷安有些纳罕,问道:“掌舍,温廷舜他?们具体是如何失踪的呢?在这五人?之中,庞礼臣与魏耷素来身手功夫是极好的,反应也极为机敏,就凭他?们二人?的武学造诣,任凭有人?发觉他?们的真?实身份,要对他?们使些诡计,亦或者要投毒迫害,不太可能轻易得逞。”
阮渊陵道:“你?分析得不错,庞礼臣与魏耷的武学造诣出类拔萃,常娘在知晓他?们身份的前提之下,要想制衡他?们一行人?,怕是有些困难,但此?一桩事体暗探不便去细查,酒场内外?皆是设有岗哨,耳目众多,暗探当前只知晓他?们下落不明,他?们的人?应当是还在酒坊之中,至于是生是死,那本官便不知晓了。”
烛影沙沙,一抹晦暗的深影,薄薄地覆落在了温廷安的眉眸之上,明明斋舍内燃有一盆旺盛的炭火,暖气将空气焐得极为暖和,将残夜滞留下的稠冷水汽都驱散了好几分,可她的脊椎尾骨,却?是无?端匀敷上了一层不请自来的飕飕寒意,沈云升与崔元昭亦是觉察到了她的异样。
温廷安渐渐对这样的任务有了一种?明晰的感触,温廷舜等人?此?行一去,怕是真?的九死一生。
她心中,陡然回溯起温廷舜担纲斋长的那一日,温廷舜这厮会不会早已深晓此?番任务极为凶险,故此?,强领了斋长一职,他?没有将她选上,明面上是说?怕她被媵王认出了脸,实质上,莫不是怕让她陷入危境之中?
此?念像是一簇火,在心上燎原,温廷安下意识认为这不太可能,但有一丝微妙的心绪实在难以掩藏,俨似是在雨雾之中投落下的一颗种?子,慢慢地深扎于息壤之中,又从这一片濡湿的息壤之中,无?声无?息地顶出一片盎然春意。
温廷安定?了定?心神,事已至此?,横竖抻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不论如何都要迎难而上,她捋顺了一些思绪,心中头先一个疑惑便是:“掌舍,您之前提过?,您派遣出去的两位暗探,两人?因中奇毒而死,如果不是常娘投毒,那便是常娘身边潜藏着投毒之人?,温廷舜他?们可能是遇着这位擅于施毒之人?,才遭致了不测。”
话至此?,温廷安直视着阮渊陵:“我想看一看暗探尸首的验状,我必须确认此?毒的性状与毒性为何,否则,只知己而不知彼,往后若是遇着此?毒,当无?防备之策,我不能重?蹈覆辙。”
阮渊陵摩挲着一番拇指上的玉扳指,薄唇抿成一线,竟是迟迟未语,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相视一眼,不知不觉间,渐而嗅出了一丝端倪。
阮渊陵晌久才道:“有一桩事我没有同你?们言明,那两位暗探其?实并非死于甚么奇毒,而是死于寒食酒。”
众人?闻言,面上俱有愕色,如此?细微却?又重?大的事情,阮渊陵竟是对他?们做出隐瞒?掌舍为何要瞒下此?事?
温廷安敛着眉心,肃声问道:“死于寒食酒?酒也能置人?于死地?”
阮渊陵解释道:“你?们都知晓,寒食酒便是每逢寒食节才酿制的粮食酒,此?酒又名曰寿菊酒,色近藤黄透青,味泽厚醇单宁,一般而言,有疏风祓热、医治瘘瘅之功效。”
崔元昭不解地道:“既然是能健体的酒,为何还能死人??”
此?刻,出身于太常寺的沈云升缓声道:“其?实,万物皆有毒性,只不过?是毒性的深浅浓淡皆有不同,寒食酒以夏菊与当归作引,夏菊与当归俱是中药螽草之物,虽药性相冲,却?属慢性之毒,在短瞬的时间内,喝一二两左右,并无?大碍,但若是饮酌过?甚,不仅身体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还易得黄疸、心喘、肺咳等疾状,更甚者,还可能招致死厄。”
寒食酒是大邺源远流长的年例,渊薮已久,达官显贵用其?祭天酹地,文士用其?小酌怡情,每岁因酌寒食酒过?甚而是猝亡的人?,亦是不在少数,但此?些案桩较为小众,只在太常寺与午门之中流传来开,一般的黎民百姓仍旧是不太知情的。
不过?,温廷安亦是现在才知晓寒食酒酌饮过?甚,竟是会招致猝亡,这是她真?真?始料未及之事,她悉身血液皆是凉意,抬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阮渊陵,“这两位暗探既然是因服用寒食酒而死,为何掌舍要瞒而不报?”
她在想,万一常娘亦或者是施毒之人?,将对付暗探的那一套法?子,同样施加在了温廷舜身上,这可该如何是好?
万一温廷舜他?也被迫酌了过?甚的寒食酒……
那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袖袂之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因是过?于用劲,她的指关节隐微地泛着一层青白之色,在烛火的覆照之下,衬得青筋在苍白的肌肤之上格外?显明。
温廷安方?才的问话近似质询,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阮渊陵仅是淡淡地付之一笑,但这一抹笑意并不达眸底,徐徐起了身,负手在背,拂袖徐徐地行出斋舍:“且跟我来罢。”
众人?亦是随之起身,温廷安道:“掌舍这是带我们去何处?”
“你?方?才不是说?,要勘看两位暗探死者的尸首与验状?本官这便带你?们去午门。”阮渊陵淡淡敛着眸心,黎明的寒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袖袍,他?的嗓音与风一般轻,“那个时候,可能你?们便会知晓为何本官要按住兹事不提。”
鸢舍之外?的晴光初开,从三舍苑到午门约莫要半刻钟的脚程,温廷安他?们很快便是到了午门的内直房,正在点卯的数位衙役与判官,见了阮渊陵带着数位少年前来,颇有些愕讶,旋即俱是恭谨地倾身作揖,阮渊陵没多话,吩咐了一位姓徐的师爷过?来,将他?们带去义庄,温廷安知晓,义庄恰是午门停放尸体的地方?,两位暗探先前已教仵作验过?了尸首,复验的验状也递呈给监察院,他?们的尸体便是停放在了义庄。
因是开春的时节,尸体停放在了棺台数日,便是滋生出了一阵近乎腥霉的酸朽气息,徐师爷吩咐两位衙役给温廷安等人?,各递了一个苏和香丸,又在棺台四隅掌了明晃的台烛,原是昏暗的义庄里,一霎地亮如白昼。
甫一揭开了裹在尸首上的绸布,温廷安等人?见着了情状,仅是一眼,悉身血液都凝结成了冰,舌桥不下,只见其?中一位暗探的尸首,半张僵白如纸的脸,爬满了冷绿的瘢痕,成群结队的乳白蛆蝇,在尸首的口鼻等位置来回逡巡其?中,已然硬冷的躯体以一种?蜷曲的姿势瘫着,情状煞是触目惊心。
前来观尸的四位少年,崔元昭是最先忍不住的,她脸色苍白,急急捂住了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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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外?趋步走?了出去。
在场之人?,除了沈云升,其?他?的人?俱是第一次来义庄,容色复杂,难免有些不相适应,徐师爷给众人?分发了一个遮面纱,让其?掩上。
温廷安速速掩上了面纱,面纱质地轻薄,将义庄之中泰半腥稠的气息隔绝在外?头,她起初亦是有些不太适应的,但在掩上面纱之后,身子就感觉舒适了许多。
少时,崔元昭回了来,温廷安问她:“崔姑娘,可还要紧?若是不适应,可去外?头歇息一会儿?”
崔元昭摇了摇头:“承蒙温公子挂心了,我无?碍的,毕竟这是属于任务的一部分,阮掌舍也交代过?了,我不能畏葸不前。”
温廷安看着她,确认她真?的是无?碍后,便是稍稍放下了心。
俄而,他?们便见先前负责验尸的仵作走?至了前来,执着剖刀验尸,徐师爷便是立在了一旁,对着他?们说?道:“想必阮寺卿已经同你?们提过?了,这两具尸首俱是死于寒食酒,但现在,请你?们仔细看一看死者的胃肺等部位。”
借着烛火幽微明湛的光线,温廷安稍稍凝眸,仵作戴着鱼鳔护套,执起了纤薄的细刀,在死者冷白泛青的腹部,顺溜地裁了切去,千疮百孔的腹部,呈蚌壳一般,朝两端徐缓地打开,温廷安瞅见了森白的肋骨,以及暗红透紫的涟涟尸水,仵作取出了里头的一样物什,众人?眼眸一瞠,待看清明了,神识发怔,居然是近乎屈折断裂的腹肠。
徐师爷审慎地道:“假令仅是寻常的寒食酒中毒而死,尸体的肠器亦是不至于磨损腐坏得这般厉害,更不该是呈现屈折痉挛的这般情状。”
沈云升垂眸看了一眼肠器,肃声道:“腹肠呈九曲迂回之状,肠壁色泽肿青近黯,肠结症状较为显著,按师爷的意思,这两位暗探之死,并非喝寒食酒过?甚所致,而是因这寒食酒之中,掺杂了另外?一种?剧毒。”
此?话一落,义庄之中掀起了千层风浪。
沈云升看了温廷安一眼:“此?一种?剧毒,温兄想必是不会觉得太陌生,此?则九肠愁。”举办升舍试的那个傍午,青色的穹空落着连绵阴雨,士子在崇国公府门前闹事,殿前司之中有人?朝着温廷安射了一枝淬了剧毒的箭簇。
温廷安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九肠愁?”
苏子衿敛紧了眉心,道:“寒食酒倘或酌用过?甚,便能致人?于死地,为何施毒者还要多此?一举,多用一回九肠愁?”
这种?情状确乎是好生诡谲,众人?一时无?言,委实是想不通,晌久,倏然听温廷安道:“如果不是多此?一举呢?”
其?他?三人?一律看向了她,沈云升率先道:“温兄是何意?”
温廷安道:“有无?一种?可能,是暗探自己背着施毒者,故意将九肠愁掺入了寒食酒之中,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无?法?活着给阮掌舍复命,故此?,必须要留下线索,而这九肠愁,便是暗探给予我们的线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温廷安这?般推论, 委实有一些惊世骇悚,教?义庄里的众人俱是觳觫一滞,无论如何, 他?们都料想不到, 这?两位暗探饮下了九肠愁此一剧毒, 居然是为了留下线索?
沈云升问道:“按温兄的意思,给这?两位暗探施毒之人,与殿前司休戚相?关?”
士子动乱流民寻隙的那一日,是陆殿帅陆执率兵镇压□□, 动乱跌宕之中,那一只庶几要射中温廷安的箭簇,后来射中在温廷舜身上, 箭簇之上淬了多量的九肠愁, 沈云升在崔府替他?疗伤之时,那一枝箭簇差点?射中在温廷舜的心脉大穴, 好在射偏了数寸,端的是有惊无险。
崔元昭眸底掠过?一丝骇然:“殿前司是由枢密院统摄, 而早就听阮掌舍说,枢密院里头出了细作,莫不是庞枢密使庞珑私底下遣人襄助常娘,将九肠愁交了一份予她?”
苏子衿凝声道:“崔姑娘说得在理, 庞枢密使是媵王的拥趸, 假令常娘真为媵王暗中效命,想必庞枢密使会多加照拂,九肠愁是从枢密院这?里流传出去的, 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二人都认为暗探所留下的线索,俱是指向了庞枢密使庞珑与陆殿帅陆执, 这?两人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温廷安显然不这?般认为,她挑了挑眉庭,眸底落下了一抹黯色,肃声道:“不论是殿前司,还?是枢密院,权势再滔天,终究都只是调兵遣将之重地,并非制毒的去处,我们该去寻根溯源的,当?是常娘。常娘不过?是一寻常的卖酒妇,渠道有限,为何会得到这?种毒,这?毒是媵王给她的,还?是另有其人,且外,又?是何人在制毒,恐怕这?才是暗探真正想要传达给我们的线索,他?们要我们务必提防这?一位制毒之人,一位能制作九肠愁之毒的人。”
苏子衿颇觉纳罕:“为何要让我们特地去提防此人?在大?邺,这?普天之下,制毒师傅千千万万,再是稀疏寻常不过?,莫非这?九肠愁蕴含着特殊的意涵?还?是说,这?制毒之人的身份,是关键线索?暗探是要我们去仔细查证?”
此番,温廷安倏然看向了沈云升,突然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沈兄,那一日您是从何处取来九肠愁的解药?”
沈云升垂着眼,忽然宁谧了下来。
这?一桩事体?是要守密的,沈云升不能坦诚药师的身份与名讳,朱常懿去取麻骨散此一麻药,也不能对外透露一二,眼下,却见温廷安稍稍垂落下了眼睫,忽而又?抬起了眉睫,眸底掠过?了一抹坚执洗练之色,淡声道:“九肠愁的解药,可是你寻我父亲那里取的呢?”
崔元昭与苏子衿陡然一愕,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温善晋乃系此朝的中书省同平章事,他?当?前在翰林苑里领了份闲差,与起居官一同编纂大?邺国史,这?般压根儿不治国是朝纲的一位人物,又?怎的会与此一案桩有所牵连?
众人不可置信地凝向了沈云升,静候着他?的答复。
温廷安是非常敏锐的,从沈云升短瞬的沉默之中,便是觉察到了他?那日所取得的解药,到底是不是从温善晋的药坊里取来的,沈云升原本的态度较为沉默,晌久之后才松了口,沉声道:“解药确乎是温大?人研制而成的,崇国公府的那一座药坊,确乎是阮掌舍所设下的一处据点?,专为太子殿下驱驰。”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从元夕那夜,她在茶楼里窥见到温善晋同赵瓒之晤面的那一刻起,她的脑海里就晃过?了诸多事体?与线索,她怀疑温善晋的肺疾是假的,除了寻常的上值,其余的光景他?都是待在府内后院的药坊里,外人皆是认为他?贪生?怕死,避居一隅在炼就长生?丹,殊不知,他?所炼的丹药不是旁的,而是麻沸散,是九肠愁。
温廷安鸦黑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想了一想,尔后才道:“九肠愁的解药既然是父亲所炼制而出的,那么,九肠愁是不是也是他?炼制出来的?”给媵王送去剧毒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倘若真的是温善晋,那么两位暗探之死,便很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温善晋这?般行事的动机,更何况,她不愿相?信温善晋会这?般做,但这?两位暗探所留下的线索,如千丝万缕一般,偏偏牵扯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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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是一种巧合吗?
原是寻常的一件案桩,一时变得疑窦丛生?,疑云杂陈,沈云升紧紧敛了敛眉心,审慎道:“更多的详细情状,我其实也并不太明晰,这?亟需去讨教?阮掌舍。”
一行人离开义庄,阮渊陵正在衙门的东直房候着他?们,廊庑之下人影憧憧,谁见了他?,都要拱恭谨地首喊声寺卿大?人,男人隽然负手而立,峻沉修长的身影,长驻在半明半昧的春晨虚影之中,庭中有一株梧树,一掬碎金般的日光穿过?树杈的罅口,投落下了一片斑驳稠密的鎏金日影,浮动的光俨似麦芒,迸溅在男人的朱色绣襟之上,衬得他?姿影舜华,庄严沉定。
似乎已然等候众人多时,料知到温廷安会来问些什么,阮渊陵先是对沈云升淡声问道:“告诉她了?”
沈云升带头歇步,继而俯首作揖道:“晚辈不曾泄露分毫,是温兄自行推论出来的。”
温廷安从二人对话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凝声问道:“阮掌舍是不是早就从暗探所中之毒之中,看到了潜藏着的线索,您之所以有意隐瞒实况,便是不欲惊扰我们,怕我与温廷舜囿于与温善晋的血亲关系,您忌惮我们会动恻隐之心,故此按事不表,就怕影响任务的完成情状?”
“不错。”阮渊陵徐缓才开口,又?倏然思及了什么,默默停顿了许久,他?扫一眼廊檐之下的琉璃风铃,在一片风敲铃的潺湲之声间,他?的语气不自禁变得温淡了些:“不实相?瞒,在九斋之中,你的刑统之义答得最好,照常理而言,本官本该遴选你作为一斋之长,但在本官看到了两位暗探的验状之后,暗探的线索指向了你的父亲,偏巧本官与尔父关系匪浅,为了避嫌,自不太可能命你去密查你的父亲。本以为你可以避过?此案,但本官委实没料到——”
话至此处,阮渊陵抬起了眸,指腹捏紧了袖裾内侧,话辞平添了几分冷冽的温度,“温廷舜他?们竟然会悉数失踪,想来情状极为凶险与诡谲,但是,此则东宫太子亲自嘱托下来的重任,哪怕是九死一生?,你们也务必要去完成。”
想来事前,阮渊陵是藏了一份私心,若是让温廷安发现?金谍藏身的据点?,以及伪诏一案,这?两桩案牍的生?发,除了与常娘与媵王息息相?关,背后还?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让她就这?般去搜掘父亲的叛朝之物证,让她检举他?,不免过?于残忍,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他?派遣出去的第?一批暗探死绝了,第?二批人,也就是温廷舜这?五人,虽未传来真实的噩耗,但已然在酒场之中下落不明,这?一条通抵真相?的前路,譬如绞索般的漫漫长夜,一切俱是未知的,事态严峻,任务不得不让温廷安他?们四?人继续接手并完成。
温廷安的心重重沉了一沉,饶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温善晋可能是屠害了暗探的元凶,亦可能是常氏酒坊的幕后主使,她的思绪重重恍然了下,整个人悄然捏紧了拳心,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诫她,温善晋是无辜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于他?。
她复微微松开了拳心,对阮渊陵问道:“掌舍,晚辈其实还?有一问。”
阮渊陵抿了抿薄唇,右手摩挲着玉扳指,淡声道:“但问无妨。”
“您之前说,常娘与大?金谍者暗中往来的这?一消息,乃是梁庚尧告知与您的,我想见一见这?位大?金谍者。”
阮渊陵动作一顿:“不妨说一说你的理由。”
温廷安道:“这?个消息是梁庚尧跟您说的,但为何您派遣入内的暗探会遭人发现?了身份,以及温廷舜他?们为何会离奇失踪,这?酒坊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辛,这?些我们都一概不知情,若是不知情的话,待我们潜入酒坊之中的话,不免会落入前人之窠臼,心里多留个心眼儿,总比没有心眼要强不是?此则其一。”
阮渊陵静默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继续听她说。
“再说其二,虽说大?理寺审人手段之高?明,说是冠绝三法司也为不过?,但梁庚尧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谍者,若是不愿透露其他?谍者的行踪,可有千百种方式逼自己死去,但他?没有这?般做,反而将常氏酒坊此一线索抖了出来,这?便有些可疑,梁庚尧所透露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太子要找到的东西,到底在不在常氏酒坊,这?是需要求证的,但目前观之,阮掌舍您损失了两位暗探,还?有五位纸鸢杳无音讯,您难道不觉得可疑么?”
梁庚尧身为大?金谍者,他?这?人想必是有诡计与筹谋的,他?之所言,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此些皆需要求证,我们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
温廷安所述之词不无道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一致同意她的说法,沈云升对阮渊陵道:“掌舍,您不妨带我们去看一看这?位梁庚尧,好让大?家心中有些定数。”
阮渊陵斟酌了许久,适才对众人道:“行,那便跟我来。”
日头渐渐一路走高?,空气里弥漫着新雨的湿漉气息,远处漫起了悦耳的蝉响,诏狱坐落于府衙的东北一角,一围穿着劲装的狱吏正在四?下值守,见着阮渊陵领着几些少年来,众人忙恭谨地颔首行礼,只听阮渊陵低低说了一声:“周廉呢?”
为首的一位狱吏恭声道:“尚还?在看守着梁先生?呢,卑职这?般将周寺正唤来。”
温廷安觉得周廉这?个人名颇为耳熟,似乎是在哪儿听到过?,待狱吏将一位身着天青色官袍的青年行出来时,看清了对方面容之后,温廷安适才意识到对方是谁了,升舍试的那日,负责在明伦堂监考的考官之一,这?人还?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午膳气味重,须臾,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考篮给收走了。
这?厢,周廉朝阮渊陵做了恭谨的揖礼,阮渊陵淡声吩咐他?道:“带着他?们去见梁庚尧。”
一抹讶色直直掠过?了周廉的眉眼,梁庚尧可是三司重犯,怎么会让一帮外人随意见之,他?顺势看向了寺卿身后的数位少年,最后视线在温廷安驻足了片晌,温廷安回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周廉已然认出了温廷安,继而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朝阮渊陵重喏了一声,对少年们谨声道:“你们但请随我来。”
梁庚尧被关押在诏狱的东南一角的刑狱之中,重重设卡,戍守极为森严,铁青灰的双侧石壁之上,悬着橘黄色的油火,火色覆照在了冷硬的空气里,渲染出了一份毛毵毵的森冷氛围,周廉一手提一盏六角蒙绢油灯,一手严谨地负于后背处,领着温廷安等人往里走,沉寂的氛围之中,谁也没说话,潮湿僵冷的黝黑石板,有且仅有众人革履发出的槖槖槖靴声,靴声强化?了狱内冷寒凉冽的氛围。
狱外狱内,全然是两种既然不同的天地,诏狱里纵然燃着诸多明灯,但仍旧抵挡不住湿冷黏稠的寒气,湿气里裹挟一种熏鼻的血腥气息,俨似一尾冷蛇蛰伏于背脊之处,嘶嘶地吞吐着蛇芯子,引人脊椎颤栗,尾骨之处,乍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崔元昭方才待在义庄之中,本就有些身子不适,目下待在了刑狱之中,嗅着那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脸色不由地益发苍白如纸,温廷安看了她一眼,伸手递了一枚苏和香丸过?去,崔元昭言谢接过?,将苏和香丸徐徐衔入口中,晌久,毫无血气的脸上适才恢复了一些润色。
一行人一路无话,约莫小半刻钟过?去,周廉领着众人到了一座牢房门前,铁质狱门由两位狱卒左右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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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牢房里,一滩柴黄的干草堆垛之上,瘫躺着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青年,看着年逾而立,历经了长达半个月的严刑拷问,青年悉身是血,他?的体?格本是中等偏瘦,遭罹重刑,此番仅剩下一具皮包骨,布满血痕而苍白的面容之上,眉眸与颧骨高?高?衬突而出,像极了嶙峋陡峭的山崖,凌乱且粘稠成绺的枯发之下,枯涸的眸色黯然无光,流淌出了一种屡受重刑鞭笞之后的麻木涣散,俨似对周遭已然失去了感知,形同一具失去生?机的纸偶。
不过?,当?他?瞅见周廉带着温廷安等人,陆陆续续入了牢房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五道人影,浓墨重彩一般罩住了他?,梁庚尧苍白无色的脸上,渐而露出了一抹讶异之色,仅一下垂邃眸,旋即又?平寂了下来。
“周寺正竟然带来了几位客人来,真是稀奇。”
梁庚尧的嗓音极为枯槁且苛沉,沙哑且寒锐,似是久未开口的人,此刻突兀地开了口,尾音掺杂着一抹阴鸷的笑?意,竟是教?人不寒而栗。
周廉将油灯悬在了青灰石壁间的兽角之上,先让温廷安等人停伫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行至梁庚尧近前,寒声道:“他?们现?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梁庚尧阴寒冷鸷的视线,自血渍粘结的发丝之下伸了出来,在四?位少年身上逡巡了一遭,众人如觉雷殛,心生?巍巍之意,俱是肃穆以待,正襟危立,梁庚尧的视线最后在温廷安身上停留下了,寥寥地扯起了唇角,道:“你便是那日护送我的温家大?郎,温家的嫡长孙?”
梁庚尧不愧是长年生?长在中原之地的金谍,中原话与官腔都十分地道,若是不细听,温廷安定是辨不出他?到底是大?邺子民,抑或是金国谍者。
梁庚尧假模假式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腕间栓着的铁质绞索,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发出了一阵拖动的闷响,他?腕间俱是勒出的涸血,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多谢温大?郎半月前的仗义襄助,若没有你一路救护,梁某大?抵早沦为一枚弃子,死在刑部的牢狱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据此看来,梁先生?,您好像对我很熟稔?”
梁庚尧慵懒地靠在枯草垛处,一条腿半支起来,一条遍布鳞伤的胳膊搭在其上,嗬笑?了一下,道:“大?邺议和使臣温善晋的嫡子,在金国,谁人不晓?咱大?金的崇祯帝一直欲招尔父去金国,予以重用?,但尔父多少有些冥顽不灵,一代名臣蛰伏至此,梁某真替尔父感到遗憾。”
温廷安听出了梁庚尧话辞里头的挑唆之意,元祐议和一案一直是压在温家身上的重石,无数门闾士子以议和妥协为奇耻大?辱,谤议温家乃是国贼,加之这?几日发觉温善晋与媵王私下晤面,以及暗探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本是扎在温廷安心中的一根棘刺,眼下梁庚尧不轻不重的一席话,无异于雪上添霜,她袖袂之下的指尖缓缓拢紧。
沈云升温声提醒温廷安道:“温兄莫要听信梁贼的话,此则离间之计,我们来此的目的,是来相?询常娘与金谍据点?、以及她与伪诏的关联,莫要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跑偏。”
周廉对此并不置一词,闲散地抱着双臂,淡淡地倚靠在了石灰墙上,他?倒想瞅一瞅温廷安当?如何同梁庚尧对峙。毕竟当?时他?是这?位纨绔少爷的监考官,能颇受寺卿大?人与东宫太子之倚重,想必有其过?人拔萃之处,他?倒想领教?一番,若是往后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也会进入大?理寺,成为他?的同侪之一。
这?厢,温廷安捋了捋声息,眸底的风澜重新捋平,看着梁庚尧,一字一顿地肃声问道:“伪诏一案以及金谍据点?,都与常氏酒坊脱不了干系的线索,可是你提供给掌舍的?”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三人一致看向了梁庚尧,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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