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嫁高门》23-30
第23章
这并不是陆璘在她回来后第一次见她,就在她从庵堂回来的第三日,他便在母亲那里见过她,那时他惊诧于,她竟瘦了那么多。
早听闻她在庵堂中病了一场,所以多休养了几日才回来,但没想到一个平常的风寒会让人有这么大的改变。
那日她很安静,她以前也不多话,但回来后却更是沉默,甚至会出神,目光呆滞,不像以前怯懦却谨慎的样子。
她看着他,并未开口,似乎等着他说话。
见她这样,陆璘疑心她病还没好全,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有些犹豫,但再想,此事再耽搁不得,便朝锦心开口道:“你先出去吧。”
锦心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有些沉默而丧气了,不知她会不会惹二公子厌烦,却自知无可奈何,只心忧地看施菀一眼,出去了。
陆璘问:“听说你在相国寺斋戒时病了,现在全好了么?”
施菀点点头。
陆璘迟疑一会儿,又说:“上次我,兴许是对你误会,话也有些重,你不要在意。”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证据就质疑她,确实失了道理,而她没拿伞就冒雨离开,想必也是有伤心的。
施菀沉默许久,才问:“有什么事么?”
陆璘走到桌边,沉吟一会儿,问她:“王家的事,你可听说?老师过世了,王家急于在百日内为卿……为王姑娘完婚。”
施菀再次点点头。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的,似乎一个人偶,只有这些细微的、缓缓的动作,才证明她是个能有反应的活人,不知她是神游在外,还是没有气力。
陆璘继续道:“她母亲性情柔弱,被她二叔说服,将她许配给河东孙家的四子,孙家的确门庭高贵,但他们之所以同意,是因为那孙四郎品性极其顽劣,荒淫无道,无法无天,在河东几乎无人敢嫁,才转而在京城求娶,王家二叔看中孙家,不过是为替自己铺道。”
施菀喃喃道:“那夫君,打算如何做?”
陆璘看向她,嗓音低沉而坚决道:“我想娶她做平妻。”
施菀垂着头,一言不发。
陆璘继续道:“我知道,此事于你不公,但于她却更不公,只是别无选择下的无奈之举。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就算进府,也绝不会无事生非,徒生事端,所以,我盼你能同意,待她进府,好好与她相处。”
他并非询问或是商量,而是告知。
甚至,也许是警示。
王卿若那样书香门弟、惠质兰心的女子怎会生事非呢,能生事非的只有她。
而她还是正妻,终究比平妻大了一些,要刻薄慢待她,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可能?
施菀觉得如此真好,他们历经波折,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她而已。她就像一颗白米饭中间的石子,膈应、多余、碍眼,连她自己都想把她摘出去。
“公子——”她就像三年前,自己局促地站在他面前,小心而恭敬地那般叫他,以一个与他不相识的乡下女子的身份,随后道:“我们和离吧。”
陆璘惊了一阵,甚至疑心自己听错,顿了很久才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我不想待在陆府了,正好,你也可以直接娶王姑娘为妻,这样似乎更好。”她缓缓道。
这次陆璘听清了,却觉得意外。
他不觉得她离开了陆家能有更好的去处,她不是父母双亡、唯一的爷爷也不在了么?
“你想去哪里?”他问。
施菀回道:“不管我去哪里,公子愿意和离吗?”说完,她看向他。
陆璘扪心自问,他是愿意的。
从前,他对自己的婚事并未怎么上心,但知得父亲与老师有意结成亲家,他是乐意的,他自负才学品行相貌皆在人之上,而卿若是少有的,让他另眼相待的女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是他笃信两人会有的未来。
直到,那个找上门来的乡下姑娘,竟不只是遇难求助,还拿着订婚的信物。
爷爷刚直一世,一心要陆家将她娶进门。
他知道君子须重诺,知道此事是陆家的不对,但在心底里,他当然不愿娶这样一个无知而肤浅,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的女子。
从婚事定下那一日,他便知道自己此生注定不会有良缘了。
此时她提出和离,他的确诧异、不解,却也是真的愿意。
他回答:“你若已想好,我自是同意。”
施菀点点头,说道:“我想好了,那便和离吧。”
她说完,低头从一旁的桌角拿出一张纸来,又拿了只笔出来。
这意思是要此时就写放妻书么?陆璘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他不解地问:“是因为我说要娶王姑娘做平妻,所以你赌气不愿意?你不想她进门?我说了——”
“我不愿意,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吧。”她突然打断了他。
陆璘再次怔住。
施菀没看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我,她若进了门,你必定宠她爱她,冷落我,这不是我想在陆家过的日子,所以我想走,可我总不能嫁进陆家一场,什么都没得到,你给我五百两,我便拿着放妻书离开,再不纠缠你。”
陆璘看着她,沉默半晌,很快道:“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施菀露出苦涩地一笑。
他不意外,不怀疑,就这么答应给她钱换她离开。
而她,事到如今,百孔千疮,再也不想让他猜到她嫁给他的真相。
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可笑的感情,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的离开有一点点的尊严。
她嫁入陆家就是要攀龙附凤,她嫁给他就是看中他的身份地位。
她就是个拜金逐利的精明女人,而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可笑少女。
陆璘就站在书桌旁,写下那封放妻书。
随后他道:“你若想好了,我明日去官府登记盖印。”
“不用,若你手上能拿出现银,现在给我,现在便能去盖印。”施菀说。
陆璘再次抬眼看一看她。
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我去拿银子。”他说着,留下放妻书,转身离开。
施菀就坐在原地等着,此时才开始想,拿着这放妻书,她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她似乎从未想过,也不知道。
直到,她想起家乡的银杏。
或许,她要回家乡去,又似乎……她只有家乡可回。
她的人生,丢掉了三年,如今又回到原点,回到她离开的地方。
她不知道陆璘是本来就有五百两现银备在身边,还是临时筹措,但总之,隔一会儿,绿绮便同轻弦一起抬着一只红漆的雕花箱子到了疏桐院。
轻弦看看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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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小声道:“公子临时有事出门去了,这里面是白银五百两,少夫人要不要……清点一下,称一称?”
“不必了。”施菀说,随后将桌上那纸放妻书递了出去,“你们拿着吧。”
绿绮靠近几步,接过了那张纸。
她常跟在陆璘身边,也通文墨,一眼便能看到那“放妻书”几个字,以及后面陆璘与施菀两人的签字。
她看向清瘦的施菀,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将放妻书交给轻弦,和她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和少夫人说几句话。”
轻弦拿了放妻书回去,绿绮和施菀道:“少夫人是因为王姑娘的事么?
“公子以前与王姑娘的确有些情分,但这次公子要娶王姑娘,多半还是想救她,就算不是王姑娘,是别的人,但只要她是王相公的女儿,公子都会救的。”
施菀没回话。
静默中,绿绮看着她,突然道:“其实我知道,少夫人是真心喜欢公子的。”
这是施菀心里最大的秘密,她遮掩得很好,惟恐被看出来。
这一次却被人挑明,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着急,没想到却意外地,她心中没有太大的起伏。
或许,现在也不再有事能让她紧张着急了。
“少夫人真心喜欢公子,又嫁了公子为妻,为什么要这样放弃呢?”绿绮说:“公子的确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并不算体贴,但我想过几年,少夫人与公子有个一男半女,总会好的。”
施菀一直觉得自己很笨,不懂京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当跳出局中,她却能明白许多。
绿绮是陆璘未来的姨娘,她最在意的,是陆璘的妻子是谁。如果是自己这个不受宠的乡下姑娘,无论是在婆婆眼中,还是在陆璘心里,她都不落下风,甚至会高出一头,可若是王卿若呢?
那绿绮这个丫鬟便什么都不是了。
王卿若要进门,绿绮无法阻止,可如果自己还在,多少能在名分上压一压王卿若,对绿绮也好一些。
所以,绿绮不愿自己走,倒还是真心实意的。
施菀看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公子其实无意抬你做姨娘。只是那是夫人的意思,你又是他身边人,尽心尽责,他看着情面,不好说什么,若是要抬,他早就抬了……他在意的东西,向来都会很坚定执着的。”
绿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的,公子并不是个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他若真心想做什么事,一早就去做了,哪怕一意孤行,哪怕粉身碎骨。
好一会儿,绿绮才讷讷道:“不管怎么样,少夫人可先休息两日再作打算,有什么要吩咐的,也可随时找我。”说完便慌不迭出了房间。
施菀缓缓看向她的背影,茫然间才想起来自己的打算。
她又哪有什么打算,但不管有没有打算,她都要离开陆家了,从此刻起,她已没名分住在这里。
她只能回安陆,但怎么回去呢?
想来想去,她只能去找来张氏,那是她在陆家,或是在京城唯一有那么一点私交的人。
张氏得知她竟与陆璘和离了,惊诧万分,并未来得及细问,就听她道:“我记得你说你娘家兄弟是赶车的,人品信得过么?”
张氏点头道:“信得过,我那兄弟从小就老实,在南宝街跑了十来年车,年头才买上自己的车,也就是人太实诚了。”
南宝街是一处大的马车租赁档口,张氏的哥哥便是做这个生意的,有人叫马车,便赶着马车去载人,赚些钱。
施菀说道:“我想让他送我回安陆,来回可能要两三个月,我出30两银子,来回衣食也是我包,你去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若愿意,我明日便走。”
“这……我兄弟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少夫人真的想好了?怎么走得这么急?”张氏又是心疼,又是难舍,施菀回道:“我已与公子和离,他也将娶新人,我早一日走,不是早一日大家都好么?”
张氏便说不出一句话。
施菀又说道:“只是,我怕路上需有个女子照应,你兄弟多有不便,你还能再帮我找个人么?我也会出费用的。”
张氏立刻道:“我侄女儿,今年正好十五了,为人机灵,也有力气,是我兄弟的大女儿,平常也帮忙干活,可以吗?”
施菀点点头:“一切就麻烦你了。”
张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也不知说什么。
张氏走后,施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东西,在陆家的衣物,她不想带,带了也穿用不了,这些东西都是绫罗绸缎,专属于官宦人家,她再也没有资格穿了。
包括那些金银镶玉的首饰,她一样都没动,只拿了几套布衣、当年她从安陆带来的行李,以及她收藏得好好的有关他的东西。
他的诗,他的文章,他的字,他的手帕,他送的那颗黄宝石……她将它们收起来,一起放进了那只装有五百两银子的箱子里。
如此,似乎就没东西了。
隔天一早,她便乘了张氏哥哥张五的马车离开陆家。
临行前,陆璘已去上朝,只有陆夫人见了她。
陆夫人对她多少有些愧疚,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陆夫人也知道陆璘要娶王卿若的事,知晓事已成定局,便也没说什么,放她走了。
愧疚是愧疚,但那点愧疚,并不能让她出面去阻止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张五说,马上就到冬月,天寒地冻,路上怕走得慢,因为冷,晚上也要住店,费用也会高一些。
施菀回道:“我不怕,一路就辛苦你们了,但愿能让你们赶得上回京城过年。”
张五笑道:“只要少下雨,不下大雪,赶得上的。”
施菀裹着身上的斗篷,将手炉抱在怀里。
张五的女儿张阿梨问道:“少夫人这么怕冷吗?这才十月就用上手炉了?”
施菀露出一丝无奈地笑,点点头,低声回道:“之前生了场重病,就怕冷了。”
随后她又道:“以后就叫我施娘子吧,我不是少夫人了。”
张阿梨也知道她与陆家公子和离,这才孤身一人回家乡,同为女子,不由心中感慨,轻声道:“好……”
施菀已看向车窗外,十分安静的样子,似乎不愿多说话,也不愿被人打扰。
张阿梨便也静静坐在马车上不出声。
如此坐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出了城门。
京城外一片秋日的萧索,树木凋零,草地枯黄,出城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鹭从前方的河面上飞过。
施菀终于再次开口,问:“这条河是什么河?”
张五回道:“是流金河,原本不叫这名的,后来有南方人到京城做生意,见无论早晚,只要太阳照到水面,就是一副闪着金光黄灿灿的样子,又因为咱这京城毕竟是天龙宝地,他们便觉得京城富贵,所以就叫流金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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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梨觉得爹爹这话说得不好,好像作为京城人在南方人面前挺自得似的,可少夫人这不就是从京城离开,回南方去的吗?
施菀却没露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回道:“那在前面那桥上停一停吧。”
张五依言将马车停在了桥头。
施菀下了马车,然后从马车上吃力地去搬那只红漆雕花箱子,张五见状,帮她将箱子搬了下来,问:“少夫人要将箱子搬去哪里?”
“桥边。”施菀说。
张五不明所以,还是帮她将箱子搬到桥边。
她也走到桥边,手轻轻触上箱子,下一瞬,竟一使力,将箱子推入了河中。
“呀——”张家父女同时惊呼。
“砰”的一声响,箱子砸向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浪花,随后便沉入水底,几串气泡升上来,不一会儿就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
张五看得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问:“少夫人怎么把行李给扔了?”
那箱子是他帮着搬上车的,也是他搬下来的,不知装着什么,特别沉,没想到才出京城就被扔了。
施菀看着水面,回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用不上的旧物。”
张五欲言又止。
既然用上不,那又带出来做什么呢?
他终究还是没问,在施菀重新回马车后,再次赶车启程。
马车日夜兼程地跑,天一日一日变冷,却也越来越朝南。
到安陆时,已是冬月中旬。
张五问施菀去哪里,施菀却让他在安陆找客栈,然后找到一家客栈,她便亲自下去问投店价格。
住一日是多少钱,住半月是多少钱,甚至两三个月是多少钱。
看上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客栈住多久。
如此问了三四家,她定在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老板娘看店的客栈,让张五替她将行李搬到房间,施菀便将余款结给了他,随后告诉他们,可以回京城去了。
张五意外道:“娘子不回家吗?”
施菀摇摇头:“我家里没人了。”
张五惊诧不已,就算没人,也有亲戚吧,难不成,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孤身一人待在安陆县城里?
客栈那么贵,她一个女人,后面可怎么办?
但他只是个穷赶车的,这些不该他问,问了也没用,最后只得拿了钱离开。
张五父女走后,施菀将简单的行李收拾一番,便落寞地坐在了客房的床边。
坐了好一会儿,终是无事可做,又将翻了无数遍的那本行医手记拿了出来。
那是爷爷的东西,当初爷爷病故,让她拿着信物去京城,她变卖家中田地房产,这是唯一留下的几样东西。
到京城后,一直搁在箱底,从未翻开。
可在回程的一个多月里路途无聊,她无事可做,便只能翻看这手记,看了许多遍,一个病例一个病例,一个药方接一个药方。
里面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某一页里,爷爷的感叹。
那是个针灸病例,是治一临盆产妇,当时产妇已是大出血昏厥状态,请爷爷急诊,爷爷先以针炙刺百会、双劳宫、双涌泉五穴,随后又用自制通关散吹入鼻中,产妇得以苏醒,产下胎儿,胎儿存活,然产妇却因失血过多,药石罔效,在两日后病去。
爷爷在手记中感叹,那产妇在家中生产已有两日,一日之后确定是难产,才去请来稳婆,稳婆在产房磋磨一整日,致产妇大出血,无奈之下家人才去请大夫,却早已错过救人时机,可叹生死关头,世人却总想着男女大防,最终导致产妇身死,夫妻母子阴阳两隔。
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要不然,自己也学着做大夫,也算传承家学,爷爷年轻时因医术高明,也挣了些名气和钱财,便搬到了安陆县城的药铺中坐诊。
但后来时运不济,妻子早亡,唯一的独子,就是她爹爹和娘亲一起死在了洪涝中,爷爷悲痛难抑,哀思成疾,医者不能自医,最后渐渐心力不济,看不了病,便带着她搬回了村中。
后来爷爷病中,只能偶尔出诊,家中渐渐困苦时,爷爷也没想过让她学医,因为那对女子来说不是正经营生,女子唯一的好归宿,便是嫁个好婆家。
那个时候以她的条件和施家的名声,是可以随意挑个好人家的,所以爷爷只让她帮忙,不曾真正带她走这条路。
但如今,她却是无路可走了,只有这条路。
若她做个女大夫,那些遇意外的产妇,那些羞于看大夫的未出阁小姑娘,或是像张氏那样患了隐疾的良家女子,就能有个依托了。
两日后,她找到安陆最大的药铺之一,馨济堂。
天似乎要下雪,奇冷无比,正是中午,街上不见人,有人来药店,站在药柜前的伙计正要招呼,一抬眼,就见到个清丽秀美的姑娘。
不,不是姑娘,她虽年轻,却半盘着发髻,似乎是成婚不久的妇人,一身雪青色袄裙,披着白底绣忍冬花的斗篷,不着粉黛的脸不过巴掌大,却是天生丽质,透着娴静与柔婉,那样的美貌和气度,竟不像是他们安陆县城里能有的人。
她手上拿着把缃色油纸伞,似乎防着待会儿下起雨雪,缓步走到柜台前来。
伙计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夫,夫人……抓药么?”
施菀回道:“你们掌柜的,可是周大夫?”
伙计回道:“正是。”
施菀说道:“他在店里么?我想见他一面,可否帮我通传?就和他说,我姓施,是施柏仁的孙女。”
伙计并不知道施柏仁是谁,但她如此客气有礼、徐徐道来,让伙计几乎出神,听她说完,便仔细记着这名字,立刻就进了后面屋子去叫人。
不一会儿,留着花白胡子的掌柜的出来,见了她,打量了半晌没说话,施菀温声道:“周爷爷,我是以前在南街回春堂坐诊的施大夫的孙女施菀,您以前见过我的。”
周广祥这才连声道:“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当初十来岁的小女娃,现在竟出落成这样了。”他又看她半天,最后叹声道:“像你娘,你娘当年便是吴家村的大美人。”
施菀轻轻笑了笑,周广祥问:“我听人说你去京城了,还说你嫁去了当年在云梦泽做官的那个陆相公家里,做他孙媳妇,成了官夫人,怎么这会儿是回娘家来省亲啦?”说着看看外面,似乎想确认她丈夫有没有一起过来。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爷爷细说,可否进去详谈?”
周广祥连忙道:“是我忘了,说着立刻请她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陆县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之一,施爷爷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诊,也是城中极有名气的大夫。
后来,儿子儿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灾,施柏仁又在丧子之痛中一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摔伤了头,常头晕头痛,记忆模糊,无法再坐诊,便从回春堂离开,离开前,他便将昔时好友周广祥推举到了回春堂,让周广祥成了坐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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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广祥在回春堂做得极好,后来筹资盘下店面,自己开了这馨济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几年下来,还得了个“老神医”的称号。
施菀的意图,便是到拜入周广祥门下,到馨济堂做学徒,以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夫。
她找到周广祥面前,一是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图,二是她了解周广祥的为人,算是个耿直的人,当初受了爷爷的恩惠,这次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
施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已与京城夫君和离的事,又道明意图,望周广祥看在施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这个孤女。
周广祥却是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你竟与那官宦人家和离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你这娘家都没人了,他们就狠得下心让你自己回来?”
前尘往事,如同是上辈子的事,施菀无奈轻笑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确实做不好一个官夫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
周广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她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孤女,到人家那高门大户里肯定是受欺凌的,人家又见她没娘家,哪里会好好对待?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会逼得她孤身一人回了娘家,如此身世,也是可叹。
只是……
“可你要做学徒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名声不好,也不轻松,别人男人家做学徒,都是想后面从医的。”周广祥道。
施菀说:“我就是打算从医,我爹爹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后人,我就想继承爷爷衣钵,也做个大夫,算是为自己谋个生计。”
周广祥又是一愣,很快道:“这便错了,咱们安陆县也没有女人做大夫,你做了大夫,以后谁还敢娶你?若遇上那好姻缘,不是要白白错过?你说生计,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哪里愁找不到婆家?”
说着他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很快道:“说起来呀,我倒认识一个人,正好也是我们这县城里的,为人本分,家里很有富余,前两年他娘子病死了,家中只有个女儿,我可以给你做个媒,让你们相看一番,他条件不差,也肯定能看上你,想必是求之不得,你就嫁去他家,日子定不会难过的。”
施菀平静回道:“周爷爷,我无心嫁人,只求周爷爷收留我,让我拜您为老师,从旁学习。我想过,待我学有所成,可以为药铺看女病人,这是别家药铺没有的,定能让馨济堂成为县城内数一数二的药铺,生意至少红火一半。”
周广祥明显心动了,这样既能遂她的心愿,又还了多年前的恩情,还对自己这药铺有益,真真是没一点坏处。
想了半晌,他叹声道:“我有心替你找个好夫家,你却一心要做大夫,你主意定了,我这做长辈的自会帮你,只是你要想好了……当真是不要趁着年轻嫁人,寻个好夫君?”
施菀摇摇头:“不了,从京城回安陆,我想了一路,早已想好了,再无嫁人的打算。周爷爷若肯收我,我感激不尽。”
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朝他跪拜。
周广祥连忙扶她道:“不必不必,你若吃得了这份苦,来便是了,也算我还了你爷爷当年的举荐恩情。”
“那我更要谢过老师了。”施菀执意跪下,朝他行拜师礼。
第24章
正月尾,年节刚过,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春季为时疫多发之际,馨济堂每日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里面伙计与大夫都忙得脚不离地。
最忙的是施菀,伙计开年后多请了一个人,两名伙计抓起药并不忙,拔火罐、推拿这些也有学徒做,但接诊大夫这里,老神医周广祥也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周广详的儿子周继虽也是大夫,但向来爱玩乐,早上露一面便没了影,整个药铺里都由施菀坐诊。
但人们却还相信她,愿意让她看。
自拜周广祥为师,她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跟在师父身后学医术,几乎到了沉迷的地步。周广祥既能得“老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不错,他也喜欢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学生,倒也用心栽培施菀,短短两年,施菀便能独自坐诊药铺。
她每每诊病都能耐心细致,又药到病除,很快便声名远播,到这两年,也成了安陆县城颇有名气的大夫,还有人感念她人美心善,称她“小医仙”。
在药铺忙到下午,看病的人才少了一些。
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门道:“施大夫,我家夫人说肚子疼,让您过去看看。”
施菀一听这话,立刻就从桌后起身。
这小厮是县丞杨大人府上的,杨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已将临盆,之前回娘家动过胎气,是靠施菀稳下来的,所以杨夫人信任施菀,有大痛小病,总会请她去看。
而临产前的腹痛,非同小可,轻忽不得,所以施菀一听说,便立刻叫上徒弟枇杷,让她拿了药箱和自己一同出去。
一旁正清理拔火罐所用竹罐的严峻立刻道:“我也去!”说完就快步过来,拿过桌上的药箱。
枇杷问:“人家是县丞夫人,你去什么去?”
严峻回:“我为何不能去?”
施菀回头看两人一眼,轻声道:“你想去就去吧,不要乱进内室,不要乱看。”
“好,我知道的。”严峻立刻拿着药箱跟在施菀身后。
要出门时他又提醒:“师父,外面还冷,要不要带上斗篷?”
整个馨济堂,都知道她怕冷。
她摇摇头:“不用,今日没风。”
几人说着,就一同乘了马车去往县丞府上。
枇杷今年十六,是两年前拜入馨济堂的,她家中平常是靠她娘做银杏果生意的,收银杏果后取白果入药,再卖与药铺,所以与馨济堂熟悉。
两年前枇杷娘亲离世,好吃懒做的爹做了人家一名寡妇家的上门女婿,没人管她,她便要来馨济堂做学徒,因为施菀成了女大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女大夫。
周广祥年纪大了,心力不继,便让施菀带着枇杷,也算是个帮手,枇杷于是就叫了施菀做师父。
而严峻,比枇杷大一岁,今年刚十七,祖上也是行医的,只是在村里,医术自然比不过县城,他家中交了钱和伙食费,将他送来城里学医,原本是要拜周广祥为师的,可周广祥让他先跟在施菀身边,他最初还不乐意,后来不情不愿跟了两个月,不知怎么就习惯了,主动叫她师父,要出诊,要做杂活,总是特别积极。
三人到杨府,施菀与枇杷进了内室,严峻候在外面。
县丞杨钊也在一旁,急着让施菀赶紧给夫人看看。
杨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八岁,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了,人至中年却突然怀孕,夫妻两人喜不自胜,觉得是老来得子,人丁兴旺。但这个年纪怀孕生子,毕竟不如年轻时轻松,所以杨夫人平时也特别注意,常让她来看看有没有意外,这次腹痛,自然担心。
施菀看了脉象,又问了这两日症状,随后问:“今日上午,夫人早饭吃的什么?”
杨夫人想了想,说道:“一碗红油小面,两个这么小的包子。”她说着,比了比。
“就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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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夫人想不起来,她身旁丫鬟道:“还有两个泡的那种脆柿子,上午又吃了两节甘蔗,然后便有些肚子痛,到现在都没吃。”
施菀说道:“那是吃东西太杂了,红油面想必放了不少辣椒油,加上凉的甘蔗、柿子,便会引起肠胃不适,所以腹痛。倒没有大概,如今夫人药要少喝,我给您针灸一次,近两个时辰不再用饭,到晚上兴许会好一些,那时再用饭。”
“好,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一口气。
待针灸时,杨钊已不在,杨夫人解衣露出后背,施菀替她扎针,说道:“一冷一热,过辣过辛,都易腹痛不适,夫人后面月子里也注意一些。”
杨夫人笑道:“我如今知道了。”
一边针灸着,杨夫人一边和她闲聊:“黄知县要去寿州做官了,你可知道?”
施菀轻问:“是么,官场上的事,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知道。”
杨夫人说道:“升迁了,他在安陆做了快十年知县,一动不动,便去找了个岳父家的远房亲戚,据说是搭上了荆湖北路的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得这么个机会。”
施菀没出声,杨夫人叹声道:“我们家那位,脑子也不机灵,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施菀说道:“夫人儿女都在本县,又马上要产子,杨大人在身边再好不过,若是升迁,也许就去外地了。”
“这倒是。”杨夫人说道。
“我还想,这黄知县走了,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升上去,结果我们家说不用想,有这事早有风声了,多半是从上面调人,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施菀认真捻着针,没有说话。
安陆只是个小县城,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算富庶,偶有洪涝、天旱,百姓靠种粮为生,也种银杏,养鱼,平平静静过日子,来这里的官员,也是平平静静混几年资历。
不管谁来做知县,对县丞的影响也许大,但对药铺的影响却是不大的。
替杨夫人诊治完,她便带了枇杷和严峻回去。
来时,是县丞府上派来的马车,去时施菀没让县丞府送,自己与两名徒弟走回去。
天还有些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行至一家胭脂铺,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枇杷看了人家好一会儿,待人家走过去,才悄悄拉了施菀道:“师父看见刚才那个姑娘的眉形了吗?听说叫烟霞眉,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特别好看。”
“烟霞眉?”施菀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想起来那是京城四年前流行的眉形,她还学着画过。
竟然已经四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浑然不觉,她以为京城是前世的事,可京城的风却吹到了安陆。
枇杷说道:“我前日去买了一盒眉粉,师父要不要也买一盒?咱们一起学学那个眉形怎么画。”
施菀摇摇头:“不了。”
“师父不觉得那个眉形真的很好看吗?”枇杷不死心道。
严峻回她:“师父的眉不用画,你要学自己去学。”
枇杷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解风情!”
严峻不服气地扭开脸去,见施菀已走到前面,立刻提着药箱跟上。
几日后,安陆县城中都知道了黄知县升迁,有新知县调任的消息。
进了二月,消息更明确起来,许多人说新任知县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早一届恩科的状元,来头极大。
一早来拔火罐、做推拿的几人在药铺内聊起来,施菀由严峻做着这些,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在诊台前坐着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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