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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0-9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风月应识我》80-90

    第81章 情劫 ◇

    作为国主长女, 花娉在所有长辈的精心呵护中长大,除烟波浩渺阁以外,她的寝宫里藏书最丰, 且多一本少一本她浑然不知。

    花燎将书卷起,抄往兜里, 翩然从书架后步出,屈指在姐姐头顶上轻轻一敲, 边向外走边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母上生我们姐妹兄弟四个, 个个像阿姊这般那就完蛋了。”

    一片桃红衣角垂到眼前,花燎眼皮轻掀了掀:“下来。”

    花烬从梁上翻身落下,捉起所着新裁女装,边转身边展示给众人看, 足尖旋了几圈便被兄长拎着衣肩提走了, 花燎扶额道:“不要逼我用剪子将你的衣裙尽数绞了。”

    兄弟俩并肩离开, 却被斜阳勾勒出一对兄妹背影, 花娉在屏风前笑得前仰后合,一下子就忘了正与妹妹怄气, 笑倒在她腿边。

    花娓扶着她瘦削的双肩将她往上提了提,使她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

    “阿燎哥哥顺走了一本书。”

    “啊?我晓得。”

    花娓讶异:“你晓得怎么不说?”

    “阿燎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既然将书带走, 那定是喜欢得不得了, 给他便是,有什么好追究的?”

    花娓到底年幼,扶着下巴作沉吟状, 半懂不懂。

    蓦地, 她感到腿上重量一轻, 花娉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坐了起来,拎着她的手腕将衣袖往下捋了捋,花娓瞪圆了眼,稍微挣了挣:“阿姊,你做什么……”

    “你被那人间来的道士哄去练剑,喂招时不是受了伤?让我瞧瞧好了没有。”

    那女冠称与花娓机缘颇深,收她为徒,剑式道经,阵法药典……无所不授,花娓本来识礼,又敬重长姐,在女冠的教导之下对肌肤接触更有了新的认识,立即慌慌张张向后一避。

    “娓娓……你竟然躲我。”花娉捏着她的手腕不放,随她一起跌过去,扶着地面,泪眼盈盈。

    花娓不敢看她,被她压在身下退无可退,只得怯怯地扭过脸去。

    “……阿姊,你不要哭……”她脸颊泛红,好似彤云落下一片。

    花娉快要成年,她身上散发着狐族馥郁的体香,王室庄严肃穆的赤红色经她一穿便添几分糜艳,媚术炉火纯青,连妹妹也不放过。

    她欺身近前,玉白足尖揉过妹妹散开的裙踞,装模作样挤下几滴眼泪,花娓不知她要作甚,支身欲走,却被她支开在两侧的手臂锢住,仰头时被迫承接了她落下的泪水,那滚烫的液体滴进眼眶,似乎淌至更深处,灼得她浑身发烫,口不能言,有些恍惚。

    视线被乱入的眼泪搅得模糊,花娉在她眼中面容破碎,盈盈一笑,却似花开遍野,可堪入画,美得慑人。

    花娓喉间难耐滑动,鼻尖沁汗,她不知花娉媚术渐臻佳境,一举一动皆在勾诱,即便无意,本性也无时无刻不在驱使,面对花娉时的心旌摇曳已非一次两次,她为此深感困惑。

    衣袖被花娉撩开,小臂露出一截,青紫淤痕无从遮掩。

    花娉以拇指画圈摁揉,在妹妹手腕处细细摩挲起来,明明是替她治伤,口中却不正经道:“娓娓,你好乖,被欺负了却还在哄我。”

    “阿姊,你别……别这样讲话。”花娉呵气在耳边,花娓骨头酥软,情不自禁地埋头在她颈窝,口道哀求,眼尾慢慢拖出一抹红来。

    从小花狩便无暇管她,姐姐对她来说就是最亲近最熟悉之人,欺负她的是花娉,能使她心安的也是花娉,她这会儿好比饮鸩止渴,明知危险万分,依然义无反顾投入她的怀抱,借枝暂栖。

    “怎样讲话?”花娉伸手在她唇边抚过,似轻似重一压,威胁她好好回复。

    师傅是如何说的……花娓忆起,吐出两个字:“轻浮。”

    “轻浮?那臭道士究竟教了你什么,这般形容人间才有,迂腐至极。”

    花娉眉梢斜吊,痛骂几句,尔后利落拆下头钗,含在口中,衣带一解,披在双肩的外衣变得松松垮垮,不经意便露出几许春色。她披头散发,姿容在如此癫狂之色映衬下反而相得益彰,丢开钗子,似从前照料妹妹替其擦身那般握住花娓脚踝,不许她无缘无故逃走。

    “这才稍微与轻浮沾些边,花娓,你是青丘狐族的公主,是我的妹妹,同凡人走得近些倒没什么,可别将自己也当作人似的。”

    片刻后,花娓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却依稀察觉不大对劲,原来是她的尾巴悄悄溜了出来,与花娉初初长成的九条尾巴缠绵纠缠,好像它们也是姐妹似的。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居然使得妹妹散功化形,花娉横指抵唇轻轻笑着,弹了弹将她头顶拱得毛毛躁躁的一双狐狸耳朵,又从地上捉住她的尾巴在掌中把玩,端详一番,煞有介事道:“娓娓,你的毛发如此细软,听族中长老说,生有这般柔软毛发的狐狸脾性最好了。”

    花娓闷声道:“所以你才日夜欺负我。”

    “哈哈哈——”花娉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替自己辩解道,“阿燎是个书虫,无趣得紧,阿烬整日要与我比美,不逗你玩,莫非逗他们?”

    她将发丝缠在指尖绕着圈,忽而朝花娓颈间吹了口气,衣料未被吹开,她又伸出指尖掀开衣服,花娓垂眼看着她抚过的那颗颈间小痣,听花娉道:“娓娓,母亲应当与你说过,因为我执意要个妹妹才有了你,她要你感怀于心,凡事以我为先。”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需要你,比你需要我多得多的那种需要,应当心怀感激的是我,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满足了我的心愿。”

    国事缠身,案牍劳形,花狩对其他三个孩子根本不上心,多余的精力都用于教养花娉如何成为一名国君,都说长姐如母,对于花娉与花娓这对姊妹来说,这句俗语更是贴切。

    花娉闭着眼,扶住花娓肩膀,指尖仍在衣内温柔游走,面前这具身体她太熟悉了,不用看也数得清这对蝴蝶骨上点缀了几颗痣,类似的游戏她们从小玩到大,她没觉得有何不妥。

    “回到方才那个问题,是阿燎的妹妹或是我的妹妹……区别大了去了,娓娓,我有私心,所有姊妹兄弟之中我最喜欢的当然是你,你懂么?”

    “嗯,我晓得了。”

    花娓郑重点头,像在对天起誓。

    刹那之间,九灵宫内光亮全无,眼前场景被黑暗取代,李怀疏并无太大反应,她以指腹在地上横一笔又竖一笔,不成字形,只是她思量时惯有的动作。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低头不再去看,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踏入了一个旁人不该进入的小世界。

    不听不看,是出于礼节,她认为应当这样。

    但仅凭之前看到听到的那些,心头便有什么东西忽然涌现,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琢磨。

    究竟是什么呢?

    狌狌镜没有这么贴心地给她留足时间去思考,过往仍继续回溯。

    温暖烛光将李怀疏笼罩在范围内,银蝶成群结队飞到前方不远处,几只在左上,几只在右下,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仿佛边角发光的窗框嵌在半空。

    李怀疏起身,提灯走近,她站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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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后”是枫树底下一幅临别之景。

    花娉天资聪颖,心无杂念,至情至性,出生时便有卦师断言她将来或有登阶九重天的希望,如今九十九劫已过,最后一劫是情劫,她要去往人间。

    出发那日恰好是花娓生辰,花娉照例送礼给她,顺道向她告别。

    花娓虽然不舍,却晓得这是青丘狐族的必经之路,待来日她也会在人间走一遭,祸福难料。

    “阿姊,你记得回来看我。”花娓负剑在后,身姿挺秀,出落得越发标致,气质也不一般,用花烬的话来说,小妹生了张很受女狐狸喜欢的脸蛋,但她眸如覆冰,对母父都冷言冷语,只有面对花娉才雪融冰释,春风一渡。

    花娉笑她思虑深重,成天作这些无意义的假设,温柔道:“人间有什么值得我流连忘返?自然会回来看你。”

    金乌垂在天边,移至树梢洒落一地碎金,时间还早,花娉走到枫树下席地而坐,摘了草叶绕在指尖,叫花娓耍新学的剑式给她瞧瞧,边瞧边鼓掌喝彩,从小到大,她对花娓总是不吝赞美,瞧着瞧着,却困得睡着了。

    手腕翻转,收剑入鞘,花娓朝她走去,也同她一样倚着树干坐在地上,肩挨着肩,想了想,又变出尾巴,毛毯似的掩盖着她。

    花娓已生出第八条尾巴,她快成年了,也快要到人间游历,从前并不觉得这十几年的差距有多遥远,等到要与花娉分别时才生出浓烈不舍,她悄悄握紧花娉的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愿——

    姐姐此行顺风顺水,顺顺利利……

    花娓凝视着花娉睡颜,看不够似的,许久许久,她似乎在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最后却只是托起花娉送予她的丝绢,低头,浅浅落下一吻。

    这方丝绢也是石榴色,眼熟得很,李怀疏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灵台清明的一瞬,她忽然醒悟,明白九灵宫那一幕是哪里不对劲了。

    她提起绢子一角,看了又看,也似画面中的花娓轻轻叹息一声。

    花娉在人间的经历不像先前那般细致,常常是以旁人视角切入的只言片语,或是走马灯似的快速闪回。狌狌镜是花娓所属,她也许依着自己喜好对镜中保留的回忆做了改动,也许使用这面镜子需要媒介,而在花娉身上发生的事情毕竟非她亲历,也就难以悉数展现。

    但仅仅是这些摘除细节的事实呈现便足以令人恼怒至极,李怀疏越到后面越不禁拧眉,终于明白李氏何以被老国主怒下血咒,又何以只牵连族中男子。

    李侪是赵郡李氏的远支出身,在益州有些家底,他弱冠之龄便为自己博得功名,深受同辈艳羡,生得英俊,行止潇洒,时常出没于歌楼舞馆,所过之处掷果盈车,他与花娉便是在江上船舫相识,他不晓得花娉狐族身份,只是单纯欣赏她能言善辩,才学渊博,丝毫不输男子。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快便产生了感情。

    花娉每年都会在花娓生辰那日为她精心备礼,或是铸造神兵的玄铁剑胚,或是用千年冰蚕所吐蚕丝织成的丝绢……

    又一年生辰日,花娓苦苦等候,花娉却久等不来,直至半夜,她姗姗来迟,所带礼物是在人间供不应求的见风消,听说好吃得很,她没舍得吃,都留给花娓享用。

    花娉好言与花娓道歉,却被妹妹洞察她情态毕露,索性坦白自己已与人间一名男子相爱。

    花娓不要见风消,只要花娉与那男子分开,花娉不愿,笑说自己九十九劫已过,情劫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又何必分开?

    花娓抿唇不语,花娉临走前向妹妹索求一抱,花娓杵在原地不动,花娉便自行上前抱住了妹妹,将见风消喂进她嘴里,千言万语俱都凝在渐渐起潮的眼眶中,到底还是离她而去。

    青丘国有令,为免狐族祸乱人间,狐族不可与凡人相爱,更不可与凡人生子。

    花娉此举无疑叛出青丘,回归故土无望,花狩身为国君当作表率,狠心下了驱逐令,更称天下狐族皆可捕杀,以儆效尤。

    花狩先是君主才是母亲,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毫不意外,花娓成年后亲自到人间寻找姐姐,怎知花娉已经命陨魂消,她有心报复,始作俑者却都死了。

    其实李侪之母一早为他订下婚约,是门当户对的温姓女子,李侪受够父母约束,又难得遇到自己心仪女子,不想按部就班了此余生,也不想彻底与父母翻脸,决意瞒下这事,待时机成熟再向两方坦白。

    花娉其时已为李侪诞下一女,李侪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在一处青瓦民居中,地处隐蔽,每隔数日便会前去探望,他原想添置几个贴心的仆人,却被花娉婉拒,他心中有愧,这种小事便不再执意,一切听从花娉的意思。

    岂料母亲察知他行踪诡异,派人去查,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花娉所在。

    人狐杂交本就违背血统,花娉毁了自己的命丹才终于有此一女,她生产后元气大伤,藏不住尾巴,被气冲冲闯进屋中的李侪母亲亲眼目睹,老妇人大惊失色,险些昏死过去。

    李侪母亲口口声声狐妖邪祟,还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从她身后大步走出几个蹩脚道士,符箓扔了一大把,桃木剑刺这刺那,花娉深感自己受到侮辱,拥婴孩入怀,冷眼以对,青丘一脉少说也是半个神族,被这些无知凡人视作什么了?

    不久后,李侪闻讯赶来,他也被花娉的狐狸尾巴吓到了,不听她解释,在母亲的提醒下回忆起往昔相处细节,竟也质疑起花娉身份。

    这对母子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花娉这才晓得婚约之事,原来自己一直被深爱之人瞒在鼓里,她泪流满面,心生无限懊悔,却也深知自己再难回头,仰天大笑起来。

    李侪看她模样越发妖异,恐惧得很,屋里屋外翻找一通,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剑,笔直刺入这只“狐妖”心口。

    花娉命丹已毁,与肉体凡胎无异,失血过多,很快便气息断绝。

    ……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李怀疏慢慢滑跪在地,狠狠握拳,恨得眼眶发红。

    过不多久,李侪迎娶温氏为妻,温氏怕丈夫再造杀孽,也想替他积福,偷偷将花娉遗留在世的女儿养在后院,婚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产下一子,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先是李侪死于郡守赴任途中,孩子夭折,温氏伤心过度,也随之而去。

    花娓将孤苦无依的小外甥带在身边,返回青丘,也为整个狐族带来了花娉的死讯。

    全族震惊,花狩正值盛年,却一夜白头,对花娉与李侪之女无甚好脸色,头尾两处生辰钉扎下,封锁狐族灵力,便命人将她遣送回人间,更给李氏一族下了血咒,迫害阖族男子,使其子息凋零。

    有一日,花娓走到与花娉话别的枫树下,亲自为她立了个衣冠冢,之后那里便成为了她常待的地方,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喝着浊酒,任由霜雪满头。

    一年又一年过去,花娓渐渐发觉关于花娉的记忆已不大清晰,她找到师傅,询问可有法子解决。

    “九灵公主已身陨,自她去后,花狩国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如果这般沉湎下去,又对得起谁?”女冠命花娓拔剑,但凡赢过半招便告诉她。

    花娓木然应下,那柄剑锈在鞘中,根本拔不动,她弃剑在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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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跪。

    女冠很是失望,叹息道:“狌狌聚群而居,口吐人言,能知往事,拘得几缕精魂或可如意,但狌狌行踪不定,你尽管去寻罢,且看天意如何。”

    “我听说你九十九劫已过,剩下最后这劫也是在人间,不要荒废光阴,趁此机会将两件事一并了结。”

    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女道士在雪道上留下远行足印,花娓跪地不起,望着衣冠冢,目光空洞,她从未觉得青丘的冬日这般冷过,寒意如附骨之疽,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李怀疏看她双肩剧烈颤抖,也深感肺腑如刀割,捂住胸口无声落泪。

    女冠不知,她在镜中待了这么久却晓得。

    花娓哪还有最后一劫,能为她题解风月那人已埋黄土之下,余生难见。

    作者有话说:

    苦苦的,是谁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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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望海 ◇

    数千年前, 整个青丘被狐族先辈合力抬至半空,云雾遮掩,潮来潮去, 受此影响,平日在陆地所见风景也变得大为不同, 年复一年,终于形成浮浪涛天, 青峰似剑倒悬, 霜雪与绮云共存, 天上地下仅此一处的景致。

    其中一处奇景名曰望海崖,李怀疏从狌狌镜内出来后便被婢女引领前往。

    离开九灵宫便再无阵法护持,想必花娓早作叮嘱,婢女手捧厚实的大氅为身体虚弱的客人披好, 又奉上手炉, 这才迎风而行。

    李怀疏怀揣暖炉走在路上, 想着镜中诸事, 心中久久未能平静,望海崖处似有暖意升腾, 此处起风不是在呼啸肆虐,倒像是驱寒送暖,崖边所栽桃柳嫩芽萌生, 花苞初绽, 范围之外却仍寒意彻骨,雪片纷飞,稀奇得很。

    婢女将人带到, 向年轻的君主默行一礼, 自如离去。

    花娓静立崖边, 所着王服用金丝银线勾勒着青丘图腾,浓云在她周身不知疲倦地穿梭浮动,恍惚望去,只觉得肩背所绘栩栩如生的狐狸将要破云而出,她周身云空浩荡,霞光涌现,狐尾翻云卷雾,仿佛神迹临现,这般颇具神性的场景令人心生敬仰。

    再联想李侪与其母亲受民间话本影响,先入为主地误以为九尾花娉是狐妖,又惊又惧,刹那间便忘记往昔情意,一剑杀之,最终造成一系列覆水难收的惨剧,实在可悲可恨。

    鞋履踩在雪道上,发出清脆声响,花娓听见身后动静,并未回头,口中淡淡道:“事情全貌,你已然知晓。”

    “嗯,那盏灯笼被我忘在殿中了。”李怀疏步伐忽而一顿,她做事周全谨慎,很少有丢三落四的时候,适才身临其境,终于知道来龙去脉,直至现下仍心绪纷杂,不知该以何态度面对花娓,这才有此遗漏。

    花娓宽和道:“这倒没什么,南海鲛族经常进贡鲛油鲛珠,那盏灯笼在幻境中起驱障之用,在人间却无奇效,或可安神助眠,你如果喜欢也可以带回去留作纪念。”

    “多谢狐君好意,但我愧不敢受。”

    石榴色丝绢系在腕间,霞云穿过,风来自动,恰是某年花娉赠予花娓的生辰礼,只是光阴流转,不再簇新。暖炉在怀,李怀疏腾不出手去解开,只是抬臂向她,道:“灯笼可以随意予人,这丝绢狐君还是好生留着罢。”

    花娓侧头向李怀疏,清晰见到她眼中泪痕残存,好似之前哭过一回,垂眸向那绢子,捻指一笑:“你也是心软之人,怎会轻易动容伤心?我既然能虚设一个真假莫辨的盐海之尽,焉知我不能编造故事诓骗你?”

    “事出皆有由头,狐君虚设盐海之尽是为考验我对妹妹有几分真心,花俟又是否信错了人,狌狌镜内剖心沥血,桩桩件件睹之心痛如绞,以致自己不敢面对,只是为了骗我?未免大费周章。”

    花娓自袍袖中张开手掌,刹那间,丝绢物归原主,她摩挲着其中纹路,条条经纬皆熟悉得能在心中默画,闭着眼道:“如果不是花俟将你带到青丘,我确实难以相信李氏除了李侪这样薄情寡义愚蠢无知之辈,居然也会有似你这般情深义重之人。”

    李怀疏与弥因感情深浅,她已借盐海之尽得以一观。

    当年花狩将襁褓中的女婴逐回人间,因李侪一家三口相继离世,益州李家日渐落魄,嫌女婴身世古怪,不愿收留,又恐弃在街头遭来天谴,思来想去便将这事回禀长安本家,主母倒是个好心人,同意收养,但因自己身体不好,便将孩子交给长媳康瑶琴养育。

    青丘花开四季,人间数年,小弥因虽然仅在花娓身边待了一段时日,但花狩所下血咒早就灵验,是以主母无意间的善举一箭双雕,既为痛失几个儿子的康瑶琴送去慰藉,也使得失去亲长的女婴重获温暖。

    康瑶琴原本育有一亲女,名为李怀疏,取虚怀若谷,花木扶疏之意,前者是对胸怀旷若山谷的期许,后者意指花叶繁茂,皆是美意,足见背后之用心,但不知何故,李怀疏与其父母俱都感情淡薄,不受珍视。

    前有几个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兄长,后又有意外得来与母亲极合眼缘的妹妹,夹在中间的自己却时常遭受区别对待,处境尴尬,花娓认为在这等情况下长大的李怀疏不该是花俟口中所述那般毫无杂念,温良心善,才决意虚设盐海之尽,并在其中重现旧事,屡设心障,借以试探。

    但似乎生来就有这样的人,无论遭受过怎样对待,无论命运如何刁难,内心永远澄净柔软。

    幼时的李怀疏起初对妹妹十分冷淡,不愿抱她,不愿亲近,避而远之,还会在见到母亲对妹妹爱不释手时偷偷落泪。

    年岁渐长,她们的关系也慢慢有了转机。

    有一日,李识意坐着轮椅追逐蝴蝶,不慎跌倒,无论如何也爬不起身,李怀疏行色匆匆路过小院,犹豫几番还是选择走进院中将妹妹扶起,并唤人帮忙。

    她那时约莫十岁,因兄长皆死,被迫成为李氏一族未来的府君,于是偶尔也会听父亲召唤去前厅会客,那日因这事耽误了片刻,去迟了些,被父亲斥责不懂礼数,她已习惯被父亲苛责,也不想显得自己与妹妹感情有多好,便懒得解释,安然受罚。

    顶着烈日跪到天黑,直至晕倒,醒来便见到李识意在榻边熟睡。

    女孩小小的脑袋就枕在自己手边,怎么也唤不醒,一问仆从才知她一直守候在旁,夫人软硬兼施都劝不动她回去休息,可是明明她体弱如斯。

    大约从那时起,李怀疏想法发生转变,与其期待难有回应的父母亲情,不如珍惜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妹妹,她渐渐释怀,开始经常出入李识意所居庭院,给深居简出的妹妹带去一些时兴的小玩意儿,好吃的零嘴,给她讲故事……

    李怀疏对李识意呵护备至,李识意也甘愿为李怀疏重回人间豁出所有,不是每段感情都能有等价的回馈,亲人之间亦是如此,她们说是姐妹,其实血缘远没有那么紧密,却不影响真心以待,互相付出。

    花娓很难不想到她与花娉,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不会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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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怀疏走进狌狌镜,走进自己尘封已久的内心世界。

    掌心贴着温暖的手炉,氅衣也很厚实,但这具躯体已千疮百孔,湿冷气息顺着皮肉啃噬入骨,李怀疏轻咳几声,柔弱道:“李氏门族起于赵郡,已绵延传承几百年,几经迁徙变动,散落各地的族人成千上百,自然什么秉性的人都有。”

    她沉默一瞬,续道:“我这么说不是在卸责,好像李侪所为与李氏无关似的。我来青丘的目的有二——其一,弥因重塑肉身命魂聚拢需青丘出力;其二,解决李氏与青丘所结旧怨。”

    其实还有第三点,花俟承诺过她的阴阳玉简,但她现下已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去索求此物。

    “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要为你家男子求情?”花娓略过其一不谈,反唇相讥,“在青丘以女为尊,别说死几十几百只男狐狸了,纵是死得再多些也是寻常事,好比在人间女子亦命如草芥,我以为你以女子身份掌权应当深感不公,力图改变现状。”

    李怀疏张口欲言,却被冷风一呛,掩唇咳嗽了片刻,惨白的面容泛起不健康的潮红,她无奈自己受身体所累,不能如前世那般对答如流,只得慢慢道:“实不相瞒,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曾是李氏府君,所谋所虑不是为我自己,皆是为阖族上下,其中自然包含族中男子及其妻女。”

    “血咒牵累的看似只有男子,却因此多了无数孤女寡母,她们整日忧心忡忡,生怕失去家中顶梁柱,流落街头无人过问。我晓得谋生经营之事不是男子专属,但女子已习惯于依附男子,改变她们的观念非是朝夕之事,唯有徐徐图之,但等不到那日我便毒发身亡,后续进展实在力有未逮。”

    “不是为男子,便是为这些平白受累的女子,我也想争一争。”

    譬如那日在亭中口称要替父亲承受灾厄的李妍,她又何其无辜?

    但这是从前的想法。

    李怀疏低咳几声,眼睫颤动都很费劲似的,她四下望了望,缓步走到垂柳底下,细瘦的手腕往树干一扶,这才有了些气力说话:“来望海崖的路途不远不近,恰好够我好生想一想。”

    “想什么?”

    她顶着弥因这张肖似姐姐的脸在自己面前频频示弱,花娓屡起恻隐之心,跟以前对花娉常感心软的自己一模一样,看不过去,甩袖在她身下变出一张花枝缠绕的藤编小凳。

    李怀疏道声多谢,坐下后,分析道:“欠债当还,天经地义,李侪欠下青丘的血债已以全家性命偿还,老国主所施血咒是否牵连太过……”

    她话未说完却已引起花娓不满,小凳倏然被收回,她猝不及防之下径直坐倒在雪地中,因为不懂狐族灵力如何收放自如,受惊时九条尾巴乍现,重重甩向柳树,落了满头的雪屑青叶。

    花娓冷冷看她陷入窘境,不欲出手相扶。

    事发突然,李怀疏平静的面容倒是有一瞬的破裂,她手扶雪地,站不起来,两腿一软,索性坐在了自己毛绒绒的尾巴上,无奈道:“狐君且耐心听我说完。”

    花娓给她一个继续的眼神。

    满头满身的落叶雪渣,李怀疏浑身无力,懒得收拾,道:“老国主所施血咒也许牵连太过,事情已过去多年,事涉之人俱都身故,不如收回诅咒——这是我最初想法,确乎有我站在府君角度的私心。”

    “知道事情全貌后,我却觉得我没有资格以所谓府君的名义出面斡旋,前尘事未了,我命已矣,本就不该由我来管,这是我来望海崖之前的想法,现在的想法又变了。”

    花娓听罢,又变回小凳,见她不坐,便问了问。

    李怀疏慢条斯理地捡着身上落叶,又理了理衣摆,装作坐尾巴坐得很舒服的样子,冷得拢了拢衣领,咳嗽几声,瞥一眼小凳,淡淡道:“我也有些脾气的。”

    花娓怔了一会儿,却笑道:“可这具身体你有资格糟蹋么?”

    “没有。”李怀疏摆摆头,又以笃定口吻笑道,“但这具身体你本来也不想留。”

    花娓深深看她一眼,尔后点头:“没错,你是如何晓得的?”

    “来青丘的路上与花俟交谈,她说自己并非九尾狐,成年也只有八条尾巴,多出的那条是你以天地灵草强行饲喂的结果,我大胆猜测,她恐怕不是青丘王室血脉。老国主膝下女儿死一存一,你不娶夫生女,即便来日传位于花俟,她亦生育不出九尾狐,那青丘狐族的血脉不是断了么?”

    雪花纷纷落下,又慢慢融化,李怀疏平静的声音在玉树琼枝的雪景中更显清冷:“所以你需要我带着弥因的躯体来到青丘,你要毁了这具凡人污浊的身体,为弥因再塑造一具与其父另一半血脉毫无关系的身体。”

    花娓但听不语,脸上笑意愈发高深莫测。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狐君继任国主之位不久,大权并未完全收归,要想弥因认祖归宗,恢复青丘王室身份,必须过老国主那一关,所以你还要解决老国主的心病。促使李氏与青丘冰释前嫌,只不过是你为了达成前一个目的不得不去兼顾之事。”

    李怀疏说完,静候花娓反应。

    过了片刻,花娓才缓缓道:“在将小甥女带回途中,我偶然拾得一只被遗弃的幼狐,捏住下颌,观其兽齿,竟似乎是阿姊与青丘决裂彻底离我而去那年出生,我心念一动便将其一起带回,并为她取名花俟,与她姑侄相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为她取名花俟,又在等候谁呢?”李怀疏眸中光彩黯淡,“花俟说你待她很好,晓得你惦念弥因,才愿意在人间为你奔波,却原来她做什么事情,又带何人回来,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花娓笑了一声:“你是说我在利用她?”

    “待她好是真,利用她也是真。”李怀疏见她站在崖边,周身无枝可栖,也无人可以凭依,孤独寂寥,有感而发道,“是我离开权柄太久,忘记了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者如临深渊,再亲近之人是盾亦是刀,本就难以真心相付。”

    花娓听她似乎深有感触,想起前几日被捉拿下狱的那位名唤孟春的宫廷暗卫,正欲相问,却有婢女传讯道:“老国主召见,请狐君带罪人一同前去。”

    “罪人”蜷紧身子,狠狠打了个喷嚏,见到伸至眼前的手,不再犹豫,借力站起身来。

    “走罢,你这么聪慧的人,临时陪我演出戏应该不难罢?”花娓道。

    李怀疏曳着狐尾走路,笨拙如学步小儿,她怀抱暖炉,扶额道:“‘罪人’,老国主这般称呼我,我怕不会横尸当场。’”

    “那便要看你造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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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心结 ◇

    花狩所居在巍峨云宫顶端, 山峦重叠,桃林掩映,小潭中莲叶田田, 鲤鱼相戏而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踏入殿中却有清苦药味盈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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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下纱帐轻轻飘动, 似挽人之柳, 那朱红的颜色鲜活艳丽, 却没来由地使人想起灵堂里的白幡。

    这座宫室充斥着腐朽枯烂的气息。

    老国主坐在高位扶额闭目,不知清醒或是沉睡,她白发稀疏,不胜簪钗, 仅以红金发带缠束在后, 脸上皱纹清晰可见。

    青丘狐族身具神力, 若非命元将近, 老迈不堪,可以随意幻形, 以青春体貌示人,她却老态毕现,大约花娉之死比时间更有力地击垮了她的身心, 加速了她的衰亡。

    “母上, 女儿已将罪人带到。”

    花娓在阶下站定,将所挟之人重重掷在地上,看似用力, 其实暗中化劲, 悄无声息地减轻了力道。

    以李怀疏克己复礼的性情来说,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愿失仪,但她软倒在地,挣扎几次都无力起身,更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

    好像在来这里之前便已经被花娓狠狠报复过似的。

    花娓略有讶异,没想到她瞧着雅正斯文,演戏骗人却很有一套。

    其实事实并非如她所想,李怀疏之前为了瞒住身份也演过戏,有些经验,且魂体受创,再度回到弥因这具身体产生许多不适,青丘严寒刺骨,她确实体虚至极,直不起身也不全是演的。

    “我听花娓说,你原已经死了,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重生,你这张脸便是娉娉女儿的模样?抬起头来。”

    李怀疏依言照做,花娓也掀开眼皮朝她看去。

    两道凡人与狐狸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花狩余威犹在,眸光如电,似乎要将眼前这名李氏族人刺锥在地似的,但只一瞬,她眼中杀气退潮而去,本能地浮起少许温柔慈爱,再想掩饰已来不及了。

    李怀疏以手支地,上半截身子稍稍抬起,与花狩相视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她听花俟提过花狩,在狌狌镜中也等同于观摩了花狩的半辈子,从花狩年轻时泽被青丘,深受狐族敬仰,连初次诞女都惊动天界遣派仙子前来祝贺,再到她对花娉寄予厚望,悉心培养,却也不失纵容宠溺……

    花狩作为青丘国主,以狐族之利为利,以狐族之危为危,才会大义灭亲地对违反族规的花娉痛下驱逐令,但后来痛失爱女,也会仰天嚎哭,一夜白头,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见过她呼风唤雨,手腕强硬的模样,眼前这位退位寡居,身形佝偻的老人几乎无法与其重叠,李怀疏心中一阵唏嘘,暂时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深感岁月无情,造化弄人,甚至觉得她年老孤苦,余生已无展望,十分可怜。

    “你笑什么?”花狩冷冷发问,她曾经权倾青丘,统领一方,自然无法忍受一介弱小凡人向自己投来些许怜悯目光。

    李怀疏垂眸,流露出怀念神情,边咳边道:“见到您,便想起了我两位祖母,一如您见到我这张脸,便想起了九灵公主。”

    “你这般出身,又有何资格提她?”

    花狩怒目相视,翻掌一卷,手边杯盏水液与茶叶分离,凝作一条冒着冰寒气息的长鞭,甩在空中蜷为蛇形,积蓄着磅礴力量,凶狠朝底下凡人咬去。

    速度之快,李怀疏只察觉劲风袭面,好像大雪忽落,殿中一下子冷了不少,但她来不及作何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以她现下走几步便气虚气喘的情况来说也躲不过去,可如果切切实实挨这一鞭,她恐怕真会横尸当场。

    花娓不知几时出现在她身前,虽纹丝不动,但那鞭子甫一触碰到她便雪化冰融,将衣襟泼得半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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