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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交锋 ◇
鹿池是大绥的囚人之所, 所囚之人譬如德不配位的储君,譬如不臣不悌的王室,囚期或长或短, 一辈子再无法踏出半步,老死病终在鹿池的也不是没有。
自禅位后, 昌邑王便迁到了鹿池居住,因对外称其乃“闲居”, 并非被囚锁, 是以宫女内侍与一应生活所需仍依据王位尊次配给。
这事属于宫廷杂务, 划归内侍省,昌邑王身份敏感,他的所谓王位又是个虚衔,根本没有依据可供参考, 新朝初立, 魏郊忙得不可开交, 那分管的太监不敢叨扰他, 自己又拿不了主意,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
好在不久后有了转机, 陛下授意,昌邑王迁居鹿池一事由宗正寺接管,内侍省从旁协助即可, 他得以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 这才舒了口气。
宗正寺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看似清闲衙门, 其实经管的人与事都很棘手, 俗话说得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到天子册立皇后的礼仪,小到邦国贡品发多发少,都在宗正寺的职务范围内,前者依照礼制去办即可,像后者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是最让人头疼的,稍有不慎便会闹得不可开交,堂堂亲王公主,甚至可以为了一条狐狸围领吵到御前去。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先帝的幺妹,沈令仪的姑姑,昌邑王则是她的侄孙。身处其位,少不得被人拉拢,但她素来不喜党争,也因处事公允,宽和待人,留有些美名。
陛下将昌邑王移交给宗正寺处置,无疑是在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昌邑王是她的侄子,这件事情是家事,旁人就不要多管了。
再想想沈淳如的为人,昌邑王必然不会被苛待,那么另一层深意也昭然若揭——
陛下初初即位,人心浮动,她需要昌邑王好好活着,以免宗室杯弓蛇影,人人自危,为了自保铤而走险,给她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以免有心之人借机煽动舆论,生起事端。否则内外夹击,她焉得喘息之机来徐徐谋划,坐稳帝位?
沈淳如自然也体悟到了这层深意,昌邑王昔日为帝,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最是熟悉他脾性喜好,她将这些宫人原模原样地送去了鹿池,供其使唤,只要不提离开鹿池之类的无理要求,昌邑王所求她无不应允。
此外,为谨慎起见,她偶尔得空会去探望昌邑王,还命人七日一报,详细叙述鹿池平日发生的大小事,推敲有无可疑之处,以确保昌邑王的安全。
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昌邑王中毒身死,鹿池一众宫人被三司乃至玄鹤卫轮番提审,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兼之无穷无尽的刑罚逼供,终于有一宫女俯首认罪,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道出幕后指使者,一口咬定是她个人所为,问她原因,憋了半天又说不出来。
这叫人如何信服?
于是接着审,却没想到她突然死在了牢中,线索断在此处,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昌邑王是宗室成员,是以宗正寺无权鞫讯,却可以在旁听审,事发至今提审数次,沈淳如从无缺席,沈令仪问起,她便将自己所知所见一五一十道来。
“那宫女眼含热泪,几次神智涣散,似有话要言,却又似乎有什么更要紧的事,逼着她坚定意志,咬紧了牙关,宁死不肯供出背后主谋。”沈淳如说到最后,抬眸看了眼玉阶之上的女帝。
说来巧得很,沈令仪回宫与那名宫女畏罪自尽竟是前后脚的事,巧得像是她使人暗中动的手脚,这样的流言已在朝野散开。
沈令仪听沈淳如这么说,迎着她投来的目光,都快气笑了:“姑姑莫非也觉得是我所为?”
不自称朕,又以姑姑唤她,压在沈淳如心口的巨石落了地。
沈淳如与沈令仪幼时关系尚可,但她这个侄女人生几次起落,远离长安,索居塞外,见不着面,姑侄关系便渐渐淡了,如今又有君臣之别,沈淳如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加上在昌邑王这桩案子里,宗正寺亦逃脱不了看管不力的嫌疑,她便有些惴惴不安。
宗正寺卿回首望了下紧闭的殿门,又瞥了瞥立在身侧的沈知蕴,权当是关上了门谈家事,换了副亲长的口吻:“姑姑晓得,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洛州赈灾案暴露了许多问题,沈令仪与崔放之间君臣不协,也不可能协,似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与天下士子站在同一战线的,所谓男尊女卑的正道传承了多少年,他们便信奉了多少年,如若可以,他们宁愿对稚子痴儿下跪称臣,也不愿奉身康体健的女人为帝。
当然,要让自己所作所为站得住脚,赢得人心,崔放能做的也不过是反了女帝,再从宗室中另择一子,拱卫其登基。
摆在眼前有个最好的选择,不是别人,恰是昌邑王。
“昌邑王是惠妃崔嫋的孙儿,也是崔放的外孙,有这层关系在,崔放不选他选谁?且昌邑王稚龄,又困在鹿池,难以与外界联系,数年后也只是个空有一腔怨恨的少年,甚好利用,也甚好驾驭。”
沈淳如逐一分析:“陛下初登大宝,受相位挟制,施展不开拳脚。经洛州一案,崔氏受创,陛下得以重设玄鹤卫,又深知崔氏所谋不在眼前,而在将来,于是乘胜追击,买通鹿池的宫女,教唆其毒害昌邑王,好使崔氏暂时断了念想。”
“陛下要为太后设水陆道场祈福,但满朝皆知,陛下与太后母女不睦,何以这般尽孝?陛下又命二殿下监国,昌邑王正好死在二殿下监国期间,于是昌邑王之死看似与陛下无关,却也像极了陛下有意为之。”
沈淳如拱手道:“以上种种,俱都是稍微动动脑子便想得到的,非是臣个人胡言,臣奉陛下之命善待昌邑王,自是知道陛下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但天下不知。”
她顿了顿,老神在在地闭眼道:“即便知道,世人大多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百姓最喜欢听些宫闱秘闻了,昌邑王被宫女毒死远不如被他姑姑毒死来得有趣,若是再有人趁机拱火,流言传着传着便成了真。”
沈淳如是长辈,沈令仪又开口定下了家事的基调,她言辞间有些不敬也无伤大雅,待她说完,一直在旁静候的沈知蕴忽而理了衣摆,伏跪在地,双手叠放在前,又以额相贴,郑重谢罪:“臣有负陛下所托。”
她今日面圣穿的是公服。
嘉宁帝以前,公主不能参政,只有参加大典时的吉服,没有上朝议事的公服。
她所着公服是嘉宁帝一朝改制的产物,为表严肃,要束发正冠,为方便悬挂环佩,要束腰带,系上不同形制的鱼袋又可区分官阶品秩……这些都无法更改,最终也仅是在原本公服的基础上修改了尺寸,使之更贴合女子体型。
沈知蕴跪在地上,腰间的银鱼袋也随之服帖地垂于地面,整个人都摆出了一副臣服的姿态,沈淳如站在她身后半步,稍眯着眼,将她瘦削的背影瞧了又瞧,却无端觉得她像她娘,是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这事与你没有干系。”沈令仪似乎对她毫无怀疑,亲自走到阶下,将她一把搀扶起来。
沈知蕴也未推辞,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只是后退寸许,垂首道:“如若陛下仍然信臣,臣愿倾玄鹤卫之力彻查此案。”
“皇姐这话说的,我本就深信你,为何不信,莫非昌邑王之死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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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仪轻轻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也不知道沈令仪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起了疑心,一直闲着看戏的沈淳如蹙了蹙眉,落眼于沈知蕴,却见她面色如常,平静道:“的确有关。”
沈淳如心中微震,目光在两个侄女之间来来回回,这一刻,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闪过心头,她却哪敢显露出来。
倒是沈令仪,并无太大的反应,似有疑惑地“哦”了一声,静静听她继续道:“一来,昌邑王死于臣监国期间,臣难辞其咎,二来,玄鹤卫是为陛下所设,臣执掌玄鹤卫,有义务为陛下分忧。”
她稍稍一挣,从沈令仪执手以示亲密的境况中挣脱,退回臣子的身份,躬身道:“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咳嗽,双肩直抖,沈令仪观她面色苍白,两眼底下一片青黑,尽显羸弱之态,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天气骤然转冷,她的旧疾又复发了。
“皇姐身体不好,又为我操劳多日,何罪之有?昌邑王的案子,我已命人暗中查访,不日将会有些进展,皇姐且放下心来,回寝宫好好休息,安养身体。”
沈知蕴欲言又止,沈令仪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吩咐道:“对了,约莫半月后,倒是有一件事须得劳烦皇姐出宫走动。”
大绥秋猎,以武示威,届时四夷来访,招待外宾是礼部与鸿胪寺的事,但照例要安排皇亲去四方馆会见宾客,就邦交利益一事略作交锋,了解情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在正式朝见时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知蕴离开了,沈淳如未得指示,仍留在殿中。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传来,沈令仪险些站立不稳,沈淳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摸到她手心冰冷,再一摸额头,果然起了高烧。
沈淳如忧心忡忡地扶她就近坐下,又欲外出唤人,沈令仪虚弱出声,制止她道:“不必。”
那日才回到人间,沈令仪听闻昌邑王的死讯,便匆匆入宫,去无尽墟之前,她在诸多紧要处安排好了亲信,先后将这些人都召来问了问,这一问,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那些人各自领命而去,她顾不得休息,又装作才回宫的模样,召见沈淳如与沈知蕴。
这会儿步履虚浮站都站不住,纯粹是累的,至于起烧,多半是伤才转好又彻夜劳碌所致。
“陛下既已起疑,何以不动手?”沈淳如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即便身旁无人,仍压低声音问道。
沈令仪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心,略过心中计较不谈,闭着眼笑了一声:“都说姑姑对待晚辈最是亲和,怎地才死了个侄孙,又巴不得另一个侄女也跟着亡命?”
“臣是宗正寺卿,奉皇命行事,天命何在,臣亦何在。”
素白的指尖搭在鼻梁上,一时之间,沈令仪再无别的举动,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垮了精神,良久后,才喃喃道:“天命……”
冥君说得没错,李怀疏逆天行事并未改命,只是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昌邑王仍旧死了,无论真相如何,在主谋者的推波助澜之下,舆论如潮,许多人已深信是她毒杀了侄儿。
马车停在宫道上,余婉频频掀开车帘左右顾看,终于盼得沈知蕴的身影。
“殿下?”余婉见她唇无血色,递了杯茶水过去。
登车后,沈知蕴久久无言,今日是个阴天,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冷汗,接过茶水,仰头饮尽,听余婉侥幸道:“殿下平安归来,奴便放心了,想来陛下已消除了疑虑。”
话毕,余婉以为沈知蕴口渴,又往杯里倾倒茶水,却未料得沈知蕴予以否定:“没有,她没有消除疑虑。”
她说得十分冷静,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后果叫余婉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忘了停。
从杯中溢出的茶水泼洒到了沈知蕴的衣服上,她是喜洁之人,这次却浑不在意似的以衣袖拂去,又一掀车帘,望着晦暗的天色,低声道:“只是她这时才对我有所怀疑,怕是有些晚了。”
沈知蕴未开府,仍住在宫里,回去时,她似乎疲乏得很,虚虚倚着车壁,闭眼歇息,不时低咳几声。
自幼服侍她,余婉看她一路上微微蹙眉,便晓得她并未深睡,心里仍琢磨着事,只是不晓得什么事令她想了这么久也没想明白。
马车停在一处宫门前,等候在外的宫人认得沈知蕴的车驾,纷纷提灯来迎。
“殿下,到了。”余婉出声唤道。
沈知蕴缓缓睁开眼,却没有什么动作,她揉着额角,稍稍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明知帝位不稳,却仍抛下一切任性行事,究竟什么人值得沈令仪这么不顾后果?”
“李识意……她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两个1的对手戏让我有点纠结,卡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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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乌伤 ◇
这日, 休市的鼓声早就响过,酒足饭饱的客人不慌不忙地踏门而出,汇入街道上同样懒散的人流中, 背着身后如血的斜阳有说有笑地返家。
近来武侯对坊市看管较松,只要不是入了夜还在外头乱窜, 闭店离市稍有耽搁,都睁只眼闭着眼过去了。
揽松楼二楼, 温如酒执一碧绿酒瓶倚靠窗边, 边小酌着, 边俯瞰长安的盛世之相,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目光总是驻留在那些碧眼高鼻的异族人身上。
大绥建朝以来一直奉行“道德远覃,四夷从化”的邦交政策, 长安乃国都, 更要彰显包容开放的大国风范, 无论是吃住、经商甚至嫁娶……处处对异族人持接纳态度, 久而久之,自然成为四方辐辏之地。
放眼望去足足有半数的异族人也并不稀奇, 能让温如酒琢磨好一会儿的是——她发现这些突然涌进长安的异族人应当不是商人。
“小姐在津津有味地看些什么?”问话之人才从楼下来,他亦出身须弥阁,在揽松楼这处据点乔装作了算账先生。
温如酒表面是揽松楼的厨子, 其实是须弥阁四大杀手之一, 为了掩人耳目,手下都称她们为小姐,又以年龄依次称呼, 另外三位不在场, 他便直接唤温如酒为小姐, 本来她也是最年长的那个。
“按理说,旅商路上风险颇多,又要不停地搬货卸货,这些胡商应雇有武者与力夫,但他们身边却只有两三个武者,看衣着也不像是从普通武行雇来的,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这么多人乔装入城,城门卒与武侯没发现么?”
人群中既有胡人,也有突厥、新罗、海浑等外族,但温如酒分不清他们的长相,索性用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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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概之。
算账先生顺着她所指望了眼,欲近前一步说话,温如酒却拎着指尖在自己周身虚虚划了个圆,略带醉意地道:“切勿近身,我方才悄悄下了毒。”
温如酒醉心用毒,为鼓励她技艺大成,阁主也允许她挪用一定的经费调制毒药,她三不五时来这一出,算账先生已习惯了,收回脚步,挂上笑容道:“小姐江湖里来江湖去,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
“这些外族人多半是本国的使者,奉命入京朝拜,城门卒与武侯自然是勘验过其身份的,他们在入城时需缴械,使者的随行侍从与兵卒也有限额,朝拜年年都有,长安的百姓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身份,不以为奇。”
温如酒不懂便问:“那离得远的岂不是三四月份就出发了,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朝拜,意义何在?”
“小国么便是向大绥示好,以在战时求得大绥庇护,顺便讨些赏赐。稍微有些实力的国家,君主胸怀大志,前来与大绥维持友好的关系,在经济上互通有无,又讨教如何耕种,如何改革,如何继续发展。”
温如酒想了想,用自己更好理解的方式去消化:“就好比武林大会?”
算账先生展颜一笑:“是。”
“小门小派立足不易,参加武林大会不是为了崭露头角,而是为了与名门正派攀上关系,等次稍高的门派可以借武林大会输送优秀弟子,叫他们与名门之后交流武艺,增长见识,取长补短,这么说我便懂了。”
算账先生又一点头,秋风吹响檐下铃铎,他觉得有些冷,将两手揣进袖中取暖,复又望着底下渐渐稀少的行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小姐今日所见不足开国时盛况三分之一。”
他原是大绥的子民,受了恩惠才入阁做事,他晓得须弥阁谋划的是天下改姓的大事,但说到底他是汉人,只要不是外族霸占疆土,只要新的王朝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为自己虫啃蚁噬每况愈下的国家略作喟叹后,算账先生又回到正题,道:“适才漏说了一种情况,有的国家从前受大绥教化,但国力日渐强盛,甚至可与大绥匹敌,可惜因土地气候限制,再难有突破。”
“中原腹地辽阔,水土丰沃,他们从瘦骨嶙峋的饿狼长成獠牙利爪的猛兽,早就盯上了中原这块肥肉,这样的国家也会在朝拜之列。”
似乎猜到温如酒想问什么,算账先生捻了捻在算盘上磨出的茧子,道:“这样的国家,朝拜所求就很是复杂了,或是趁机入京探清虚实,或是不按岁例上贡,又提出些无理的要求以试探大绥的底线。”
“至此,已称不上友邦,但也不好随随便便跟他们撕破脸,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是两国百姓。”
温如酒两颊染了酡红,言语间喷出的鼻息都带着酒味儿:“那平日里能友好相处?”
“不能。”算账先生连连苦笑,“女帝登基不久,他们便举兵进犯,又不恋战,强盗似的劫掠一空,转头便走,边境处常受侵扰,苦不堪言。”
邸报在驿舍间传递,驿舍有大有小,所配给的驿马有多有少,受其所限,邸报传递时快时慢,须弥阁扎根市井江湖,却有更快获取消息的渠道。
这些消息会被专门的人手依照机密层级进行分类,也有温如酒这一级别能看的信件,她心血来潮时会瞄上几眼,终于听到自己知悉的内容,眼睛倏然一亮:“你说的是乌伤国?这次他们也来了?”
算账先生道:“正是,前次乌伤国也来了,来使仅一个要求,求娶公主,那时先帝缠绵病榻,无暇与他们纠缠,自是应了。从前的泱泱大国,竟沦落到用宗室女来换取一时安宁,简直奇耻大辱。”
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根,一掌拍在窗棂上,几息后才平静下来,缓缓道:“这次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难怪……我厨艺这么好,揽松楼名声在外,平日多得是贵女乔装易服来吃饭,最近却都少见了,原来是怕被这些蛮子看对眼。”温如酒边说边又饮了口酒。
算账先生这才想起自己何以上楼来,紧忙阻她再喝下去,拱手道:“阁主旧疾犯得厉害,余娘子说晚些时候派车来接小姐去给阁主瞧瞧。”
“小姐莫再喝了,当心醉得不省人事,误了看诊。”
温如酒玉指一勾,酒瓶稳稳挂在她手上,她仰头饮尽,又抬手一抹酒渍,举止间尽显江湖儿女豪爽利落,转身下楼,将空空如也的酒瓶向后随手一扔,还不忘奚落自家阁主几句:“她那个手,华佗在世给她看诊也就那么一回事。”
算账先生欲伸手去接瓶子,温如酒脑后长眼道:“别接,瓶身也被我下了毒。”
先生大骇之下紧忙收回了手,心中暗道奇也怪哉,她不是一直在我眼前谈天,也一直在喝酒么,什么时候下的毒?
入了夜,果然有车来接温如酒进宫。
金玉车驾在宫门前停下,城门郎识得二殿下车驾,先行了一礼,再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手谕查看一番,谨慎问道:“仍是从前那位温大夫么?”
小黄门未答复,温如酒掀了车帘一角,微微笑道:“是的,二殿下的手疾一直是我负责照看。”
城门郎目光在她所背的药箱稍顿了顿,尔后避让几步,边舔着笔尖记录,边向门卒示意道:“放行。”
车驾顺畅驶入宫城,温如酒在车上也未闲着,细细与那小黄门了解沈知蕴情况,小黄门说殿下这几夜时常因腕痛醒来,难以安眠,温如酒心说莫非是断情蛊发作了?
“殿下手腕上有没有长什么奇怪的花纹?”
小黄门立时否认,还甚为奇怪她何有此问。
温如酒没有与他多做解释,暂时放下心来,又突发奇想地将手伸出车帘感受夜间拂过的风,了然道:“今年入秋入得早,听说北边前两个月都飘雪了,天气一冷,她的手就疼痛难忍。”
不是断情蛊发作。
不是便好。
沈知蕴所居宫室安静得像是闲置了似的,一路所见的宫人俱都脚步轻拿轻放,瞧着就是余婉调教出来的规行矩步,一直到主殿才隔着门板依稀听到人声,温如酒未有耽搁,即刻推门而入。
整个殿室掌灯不多,唯有沈知蕴近前亮着几盏,她与余婉隔案对坐,轻咳着嗽,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执着出鞘之剑,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剑身。
那柄剑在烛光下泛出冷蓝光晕,一看即知非是凡品,听说是用九天玄铁锻制,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其剑身修长纤细,握在男子手中反衬出主人笨重,柔中带刚,却很适合女子使用。
此剑从前是卫帝的佩剑,沈知蕴继承母亲佩剑,又为其更名为望舒,旧名就没有考证的必要了。
望舒,意指故国明月,沈知蕴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与故土。
“阁主。”
沈知蕴擦剑擦得入了神,温如酒近前唤她,她才抬眸,面色间有些疑惑,柔弱地应道:“你来了。”
接着,却是向余婉淡淡递了个诘难的眼神,余婉拜倒在地:“殿下一夜醒个五六回,有时甚至彻夜清醒,在外头侍奉的宫人听见殿下几次呼痛,便报于奴知晓,奴晓得了又如何忍得下心,还请殿下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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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剑入鞘,巾帕置于手边,沈知蕴揉按着机械手与腕间连接处,提剑起身,走到刀剑架边上,庄重地放好望舒,道:“起来罢。”
沈知蕴性子冷淡,待手下却手段温和,驭人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她在这一点上似乎天赋异禀,收拢人心轻而易举。
“不怪你。”沈知蕴稍稍侧身,望了眼温如酒。
温如酒与她默契十足,很快便接了话,替仍旧跪在地上的余婉解围:“自然怪不得余婉了,你怕旧疾复发,被我撵去行宫修养,病人自己不想治病,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所以,温大夫这是来押我去行宫了?”
说话间,沈知蕴已回身落座,温如酒看她长发披散,也不饰修容,想来是近日被伤痛折磨,晚间不一定睡得着,困到极致才能睡下,睡无定时,簪子与发钗插了又摘,麻烦得很,索性披头散发。
温如酒拍走她递到眼前等待被捆束的双手:“现下再来卖乖已经晚了,该你扎的针一根也不会少,该你吃的药我多加几味黄连进去!”
“无碍,我已叫余婉备了糖块,含一含就好。”沈知蕴掩唇轻笑。
余婉见此,心中终于松快了些。
她们年龄相仿,温如酒唤她阁主却未视她为主人,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沈知蕴心事太重,又严肃惯了,身边正好缺这么一人,是以两人最是处得来。
“我即便早些时候晓得,也不会劝你去行宫修养,最近你离不得长安,对么?”温如酒问道。
左手被温如酒握了过去,搁在药囊上,沈知蕴另一手攥住了桌案边沿,第一根针已扎入皮肉,先是细密的刺痛传来,接着又慢慢缓解了叫人恨不得以头抢地的剧痛,沈知蕴有些难受地合了眼,纤长的睫羽很快被汗濡湿。
她紧紧地攥着桌角,声线不稳:“此次万国来朝,是最关键的时候……”
温如酒曾说,她的手腕之所以会痛,一半是真的痛,一半是她心障难除。
手腕稍微有些疼痛,立时便会唤起她当年被发疯的母亲斩断手腕的记忆。
那日是在清凉殿,她因为与别的公主走得近了些,便被卫静漪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她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越想越委屈,对卫静漪嚷了句“她是我的姊妹,如何不能一块玩”。
话音落下,周遭如遭雷击,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她还太小,不晓得这句话在刹那间化作了最快的刀,狠狠地扎入卫静漪的心口,也在刹那间化作了最钝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划过卫静漪心尖嫩肉。
她头一次在母亲的脸上见到如此扭曲的面容,也头一次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如此难听的话语——孽种,你果然姓沈,非我卫氏人,你身上流淌着这世上最肮脏的血脉,你不配活着,我最初便不该将你生下来,胎死腹中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卫静漪似乎在骂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的面容骂另一个人,她来不及分辨什么,只听一记利刃出鞘声,待她反应过来时,左手已被斩断落地,她甚至连痛都未察觉到,先被那只血肉模糊,指节似乎还在跳动的断腕灼伤了眼。
血溅满身,在她的衣服上,也在卫静漪的衣服上,像是她斩也斩不断的血脉相连……
温如酒施针处以珠帘隔断,余婉静静侯着,直到沈知蕴分外虚弱地唤她入内,她才掀了珠帘,走进去道:“殿下?”
机械手重新接好,再戴上手套,已无人再看见残缺,沈知蕴却仍旧不动声色地以衣袖掩了掩,再抬头,又恢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
她声音喑哑地吩咐说:“我想起一事,近日有猎手在围场试猎,猎物经过处理分往各处,先前有人送来些鹿肉,我胃口不好,是吃不下了,你叫后厨匀出宫人的份,余者送去给般般。”
她显然累得很了,额间淌满了汗,说话有气无力,却强撑精神来交代这个,温如酒细细品了品,咂摸出几分温柔,情不自禁发出了促狭的笑声。
“你想吃?”沈知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温如酒道:“般般可以吃,我便不可以么?阁主好生偏心。”
沈知蕴一阵头疼,忍着气对余婉说:“也给她匀些。”
“绿腰也要吃呢。”温如酒收拾好药箱,坐无坐相,半倚桌案,快将自己扭成了另一条绿腰。
余婉一怔:“一条蛇,那畜牲……”
“什么畜牲,绿腰是我用来试毒的宠物。”
沈知蕴又想起一事:“那只狗,她有空回家去喂么?”
“四小姐被调去了四方馆,想必无暇抽身,不过她倒是有个名叫邬云心的好友,那人在都水监任职,交往甚广,酒肉朋友很多,她即便没空,应当也会叫朋友帮忙喂狗。”
沈知蕴缄默一瞬,没有问庄晏宁缘何调去的四方馆,整句话里只落眼于一处,说道:“她什么时候结交的朋友?查查底细。”
余婉称是,又退下去安排鹿肉的事了,温如酒没有要走的意思,以手支颐,啧啧直叹:“阁主未免管得太宽,还是不喜欢般般身边有其他人啊?”
沈知蕴从木盘中取了帕子擦汗,并不理她。
她本就生得十分出挑,五官走线流畅,无一处可被指摘,这会儿低垂着眼,一点一点拭去额面上的汗珠,脸色苍白,头颈弯折的曲线都似不堪一击,脆弱至极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阁主现在这副模样真是诱人,般般若是见了,指不定喜欢得发疯。”温如酒忍不住道出心中所想。
沈知蕴冷冷看她一眼:“你才是疯了。这话太失体统,以后不要再说。”
喝了酒是有些上头,但温如酒晓得分寸,沈知蕴既已着恼,她不好多说什么,当下便拱手告退。
温如酒离开以后,沈知蕴将擦汗所用巾帕全都丢回木盘上,叫人取走,没了腌臜的东西,殿内似乎干净许多,她晨起时才沐浴过,现下出了汗又嫌脏了,余婉熟知她习惯,她才起的念头,殿外就有宫人来禀:“殿下,热水已备好。”
“晓得了,稍后便来。”
沈知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温如酒似阴魂不散,人走了不假,那句有失体统的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头,她在殿内踱步几回,鬼使神差地取了铜镜来观视面容,看着看着,心口竟无端端地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道德远覃,四夷从化——《唐通典》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有些诗词引用太常见了,属于人人都知道的就没标,有时候也会忘记标,如有疑问可以留言,我自己是不会写诗词的啦,没这个水平。另外再强调一下,仿唐制,但是架空,所以我来考据就行了,大家没有考据的必要——
二殿下,似乎是我笔下一款很纯情的1,说也不让说,做也不让做,怎么自己心热脸红了喂……五千多字,也算二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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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识破 ◇
入夜, 两仪殿灯火通明。
“查得如何?”沈令仪目光投视于墙上所挂舆图,口中在问,却不大关心手下会给她怎样的回复, 好像答案已了然于胸。
作为玄鹤卫天部一甲的首位高手,孟春平时藏身暗处, 很少离开沈令仪左右,但她奉命暗查昌邑王遇害一案, 近日都不在宫中, 这夜突然回返, 的确是案情有了些许进展,她抬眸扫视一番在座诸人,不知当不当说。
坐在左手上方的是粟筠粟潇母女二人,北庭十二军的主副将, 毫无疑问是天子亲信, 但其余几位文官服饰的大人是不是自己人, 孟春却不敢作保了。
那几位大人也在暗暗审视孟春。
玄鹤卫上虞君是沈知蕴, 副手是宗年,这二人在座的都见过, 眼下这位一袭夜行衣的女郎却很陌生,方才未经通传便自行入殿已叫人讶异,将要回禀的还是昌邑王一案, 更是令人咋舌。
陛下居于妙云寺中清修礼佛多日, 才回宫便被人泼了道毒害亲侄的脏水,三司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她调用自己的亲卫军继续查案本无可厚非, 却绕过了玄鹤卫的主手, 另外派人去查, 其中缘由就很值得深思了。
沈令仪道:“无妨,直说便是。”
这些朝臣俱都是深夜受召入宫,宫门落钥之后再被叫进宫里商量要事的情况不是没有,他们头先以为寻常,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似乎被框入了近臣之列,立时变得诚惶诚恐起来,纷纷正襟危坐。
孟春点头称是,尔后将自己查案所得一一道来:“据内侍省的宫人名册所载,宫女碧茶是泾州人,家人在多年前的一场洪灾中悉数丧命……”
她一面说,一面从夜行衣的暗囊中将相关信物递呈上去,随着叙述的展开,案情也如拨云见雾般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宫人名册被人动过手脚,碧茶的家乡确乎遭过一场洪灾,但她有个弟弟侥幸没死,还被好心人收养为子,改了名姓,碧茶与弟弟虽然没有一起长大,却视彼此为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以往来未断,关系依然很好。
“……数月前,这户人家称她弟弟身染怪病,双腿瘫痪,整日郁郁寡欢,几欲轻生,因她身处皇宫,见多识广,故而去信于她,不知能否寻到治病的法子。”
兴许是念情,也兴许是事发突然,碧茶只销毁了一部分信件,余下的那些被压在她的枕头底下,因信中没有提及姐弟关系,且宫人名册中也说她没有亲人存世,负责查案的官员便有所疏忽,随意弃在一旁。
孟春拱手道:“想必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猜到了,我遣人纵马飞奔至泾州,径直去往那户人家,却见庭院空空,一个人影也没有,听邻里说,他们是连夜迁走的,那户刘姓人家的养子双腿也被治好了。”
“几时迁走的?”问话之人是刑部侍郎陈霭,从北庭军队转了文职,于断案刑讯一事颇有经验,此次查案亦经过她手。
孟春回说:“几乎与碧茶自尽同时。”
“对方早有准备,这户人家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有踪迹了。”贺文秀蹙眉深思,有些遗憾线索又要断在此处。
贺媞入主中宫后,贺家人也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贺文秀因为女子身份得不到家中看重,直到女帝临朝,她在年初的吏部铨选中才借这股东风谋得给事中一职,先不论贺家本是皇亲,单只攀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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