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的话,在宇文翡的寺庙里窝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她下山。”又从竹筒里掏出张皱巴巴地纸, “你说,我只要等她下山, 不被她发现地跟着便能见到小姐, 是也不是?”那话里恳切,那双常带着笑?的瞳孔里带着渴求真相又恐惧的眼神。
“是。”知冶朝她点点头, 又说:“小姐,真的有救了。”
安乐忐忑了一路甚至还要捎带上在佛堂大?半年日夜求佛的光阴,那口绷着的气儿在得了知冶确定的话后突然就泄了。她跪倒在地,又转身虔诚地朝汴京所在的方位拜了拜,“求神佛保佑小姐平平安安,我便许诺,终生不见血,连肉都不吃了。”
知冶理了理身上的道?袍,又眨了眨眼里的湿润,跟着跪下身,学安乐双手?合十?地拜了三拜后才偏头笑?她:“这里是道?观,佛祖不会在这里显灵的。”
安乐瞪他一眼,又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
嘴上也不饶人,“小姐竟然不带我却选了你,我到现在还不能理解。”
知冶边站起身边去扶她,“那是小姐疼你,小姐来此,其实?是寻死的。快起身跟我来,我带你找个隐蔽的屋子?藏起来。”
安乐听他的话,一甩肩上的小包袱,头上几百个小辫子?跟着一甩一甩地跟上。
“快给我讲讲,这几年。小姐是不是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啊?”她说着说着,那点子?元气却又化成了哭腔,“小姐这一辈子?,真的太苦太难了。”
知冶笑?着从她肩上接过那并不重的小包袱,又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背,“你不问,我也要给你讲的,不然,我真怕我憋死在这里。”
他带着她,轻车熟路地路过一片桂花树,绕过雕梁画栋的奢华长廊,“半年前,我趁着小姐刮骨时,给你捎了这封信。”他指指安乐手?里那张纸,“我想着,这几年你怕是也不好过,便背着小姐做了这事。”他可能是觉得话里的意?思太沉重,又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明年,只要明年,小姐能熬过最重要的脊骨那关,小姐便能无碍,虽身子?骨还是不如普通人,但观里的道?长保证过了,只要小姐能熬过去,活到四十?岁是绝没问题的。”
“道?长?他的话可信度多少?“
因为?幼年时期的事,安乐对道?观和所谓的道?长就没什么好印象。
“十?成十?的可信,”知冶笃定,“小姐当年离开汴京并没有去江南,而是带着我直奔于此。她原是想着看看黛阳殿下再走,哪想到,”他推开一道?木门,引安乐进入一间独立的小院,院内依然与道?观的风格一脉相承,花草繁盛,春意?盎然得宛若仙境。
“留给小姐的只有黛阳殿下刚挖好的新墓,我们?到此的那日,便正好是黛阳殿下的头七。小姐亲自帮黛阳殿下下了葬,下葬后,追随黛阳殿下的几位前辈却不肯走,只说他们?要完成殿下交给他们?的遗愿。”
“什么遗愿?”安乐推开房门,环视了一圈后才放心地坐下。
“他们?没说。”知冶给她倒了杯茶,将将满的茶碗轻轻推到她手?边,“就这么耽搁了几日,小姐再想着赴死的时候,汴京就传出了姑爷眼已哭盲且亲手?火烧皇城的消息。”
安乐跟着嗟叹了一句,“我就是听说了此事,连夜从我哥那儿回了汴京。等我到的时候,她早被投进了大?狱。你也知道?,我就没什么脑子?,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剩,我本打算劫狱,没想到的是,守狱的人竟是宋老四,她不要我管,还要亲自送我回胡族,我一想,有宋老四在,宋伯元应该没事,便不想管她们?家那堆破事了。”
她喝了口茶水,继续唉声?叹气,“我求我哥帮我寻你们?的下落,自己也没闲着,等我再想回去看宋伯元的时候,她便失去了踪迹,我一生气,便去找宋老四理论,哪想到,那丫头竟然敢翻脸不认人!更?可气的还不在这,王姑竟也劝我别管了。”
知冶拍拍她的背,帮她顺下堵在喉咙眼里的茶水后,才笑?着道?:“你还是听我说罢,”他一撩道?袍,坐到安乐身边,“小姐担忧,便去求道?观里那几位爷帮忙探探消息可否属实?,话刚说完,那几位爷便应了下来。我猜想,黛阳殿下去世后留下来的遗愿像是叫他们?护着咱们?家小姐。”
“然后呢?”安乐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那几位爷四散着离开了道?观,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半月有余。小姐那时候的状况格外不好,分不清幻境现实?,便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等。最后,姑爷还是我去接的,浑身脏污,双眼通红,剑尖戳到目前都不眨,还日日疯疯癫癫地磨人。”他似是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满脸的劫后余生感,“这小姐哪还敢走?不舍得便只能尝试刮骨。你是没听过小姐的哀嚎声?,整整三个月,皮肤开了合,合了再拿柳叶刀片一点点刮开,那嗓子?都嚎坏了,我也跟着日日揪着心,姑爷又不消停,那时候真是双手?当十?拳用。但小姐却不肯让我通知你们?帮忙,她总是怕她真的熬不过,还希望给大?家留个也许她还活着的念想。”他长叹口气,“等小姐熬过第一轮后,我便也跟着信了教。所以?,我才没笑?你这样的人竟也有那夜夜求佛的日子?。”
安乐正盘珠的手?顿了顿,跟着苦笑?了一下。
“宋伯元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小姐的劫还是解。”
“好在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知冶长呼口气,“小姐年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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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好,道?长说了,只剩最难的脊骨。明年,就要辛苦你与我一同揪心了。”
“所以?,宋伯元是真的盲,也是真的疯了?”就算知冶那么说了,安乐还是不信。
“呵呵,果然你对她比较熟。”知冶歪头无奈地笑?了两声?,“那眼睛是硬生生哭红的,没盲。疯,也是装的,就想着逼小姐一把呢。我看她最近也不怎么装得住了,总趁着小姐不注意?,偷吃偷喝的。”
安乐不知怎得,绷着的心都跟着缓上不少。
她瘫在椅子?里,仰头望房梁,指尖挂着的佛珠也不盘了。
“给你捎信也有她的意?思,小姐的精神越来越清醒,姑爷怕小姐发现她装盲装疯后与她生气再不理她。她还说,你对小姐不一样,最后那关之前,得让小姐亲眼见见你。说是人到鬼门关之前,心里装着自己牵挂的人,便能在鬼差面?前直起腰杆多挺上几分。”
安乐没搭话,整间屋子?便莫名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想见见她。”她突然道?。
知冶耸耸肩,“小姐基本上不会离姑爷的身,但好在两日后便是黛阳殿下的忌日,每逢黛阳殿下的忌日,小姐都要沐浴焚香,一个人带着吃食,跑到坟头边陪上三整日。就那时候吧,你与姑爷见一见。”
“所以?,黛阳殿下与咱们?小姐…?”安乐剩下的话再没说下去。
知冶朝她点点头,“小姐不说,但依我看,像是随着骨净后想起不少从前的事。道?观里多隐秘的暗道?,她都能寻得到。就昨日,为?了哄姑爷,还亲自去寻了不少孩童玩儿的小物件,我看那些东西都上了年头,坏了的还是小姐亲自修好的。”
安乐意?外地挑挑眉头,“那她想起她自己是谁了吗?”
“那你要自己去问了。”知冶站起身对她笑?道?:“我得走了,你先在此歇上一歇,待小姐去黛阳殿下那儿后,我便带姑爷来见你。”
“好。”
知冶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安乐一声?,“你能来我很开心,就像什么事都有人陪我担着了。”
安乐闻言缓缓扬起头,门开后留出一道?阳光的缝子?,尽数打在她的脸上,安乐混着那道?难得的阳光对他浅浅一笑?:“别怕,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知冶重重点了点头。
他踏出门槛,回身关门时看到房内的安乐正从那小包袱里小心地请出一尊小菩萨像,放好后,又虔诚地拜了拜。
知冶抿抿唇,安静地合上了那道?木门。
等他再回到景黛身边时,景黛正板着脸用一根金教棍打宋伯元的手?板。
知冶踏进门,带着笑?问她:“可是姑爷又惹什么祸了?”
景黛那教棍一棍棍打下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努力收着力恐真的打到宋伯元的皮肉掌心。
“她说要摸摸小翡的头,说没摸过光头。”
知冶忍笑?忍得辛苦,只能安慰她道?:“郡主?殿下不是那种爱生气的人。”
“就是因为?小翡稳重,不太搭理她,然后她就去惹宇文流苏,两人就在我和小翡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了。”景黛掐腰转身看向知冶,“我真是想掐死她的心都有。”
“姑爷咬人了?”知冶适时露出副害怕的样子?。
“咬了,咬得五殿下满屋子?乱窜。”景黛这话说得淡定且无语,但知冶就是知道?她生气的点在这儿,忙挡在宋伯元身前劝她:“姑爷就是许久未见生人,怕了。”
“怕?”景黛无奈地指指他身后的宋伯元,“你看她那副样子?,像是怕的意?思吗?那小嘴一张,牙尖嘴利的,都疯了还知道?欺负人家五殿下。”
知冶转头扫了眼宋伯元,宋伯元红着脸低着头,看着像是正在忏悔,人生得漂漂亮亮,一低头直乖到人恨不得原谅原谅都原谅。但依知冶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正在憋笑?。
看现在的局势,他只好背起手?当起了坏人,“听到没?小姐说你呢,别就知道?低头,快与小姐道?歉。”
宋伯元狠推他一把,知冶也不惯着她,腰间摸出本《弟子?规》。
“老规矩,背书罢,就背我前几日为?姑爷读的那篇。”又狗腿子?般回头,“小姐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景黛还未开口,他手?里的书便被痛恨书本的宋伯元一把撕掉,且正囫囵个的将那纸屑往嘴里一把把的塞。景黛一个箭步冲过去,边抬手?打她的嘴,边急道?:“阿元,吐出来,看着姐姐,不许吃了,吐出来。”
疯子?嘛,是不会听话的。她不光继续吃,她还敢咽,逼得景黛亲自上手?往她嗓子?眼里掏。
还得边掏边哭,一边数落自己的不是,一边咒骂着无辜的书本为?何?不用吃食来印。
知冶自知自己好心办坏事,站在景黛身后对宋伯元呲牙咧嘴地威胁。
宋伯元正暗自得意?,看知冶那吃了屎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忙将嘴里剩下的一股脑全吐在景黛掌心里。
景黛从来都不嫌弃她,掌心得了一堆秽物,还露出一副终于放了心的表情。
她将掌心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到一边,净过手?后才来抱宋伯元。
边拍她的背,边哭着埋怨她:“谁让你咬别人了?”
“就咬她,就咬她,就咬她,是她先嘲笑?元元身上穿的漂亮裙子?的,哼。”宋伯元演技这几年磨练得相当精湛,演一个得理不饶人的疯子?那简直就是一个得心应手?。
景黛自己擦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扯过宋伯元身上歪七扭八的小裙子?,点了点她的额头,严肃地问:“元元咬人,是喜欢还是讨厌?”
宋伯元心一惊,回答不上来便撒起泼来。
“元元不知道?,元元要吃肉肉,元元要吃肉肉。”
景黛叹了口气,忙对身后的知冶闭起眼睛扬了扬下颌。
知冶一溜烟离开房间,还顺道?去问了宇文翡和宇文流苏是否需要吃食。
宋伯元的嘴不停,景黛就只能耐着脾气哄。
“元元乖,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就不给元元吃肉了。”
宋伯元这才乖顺起来,人又天真无邪地玩起自己身上的衣带来。
景黛不是没怀疑过宋伯元为?了留住她而故意?装盲卖傻,曾拜托几位高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使刀剑往她眼睛上刺,但宋伯元眼都未眨,可是没露出过半分破绽。有一次,她去给黛阳守墓,知冶没看住她,宋伯元夜里跌进了枯井,人又不知道?求救,整整在那里头呆了三日,出来时候脏得像个野猴,早没了人样,景黛这才心疼得歇了试探她的心思。
想到这,又抱歉地拉过她将她抱到腿上轻声?哄。
“姐姐方才打阿元,是因为?阿元做得不对,知道?吗?姐姐不是故意?要打阿元的。”
“元元要吃肉,元元吃肉肉。”宋伯元眨眨眼,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只看着景黛这么说。
景黛自嘲地摇摇头,又仰起头亲了亲她的侧脸,才痛快地应道?:“知冶哥哥去帮元元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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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乖,数一百个数,知冶哥哥就带着肉到了。”
“一,二?,”宋伯元一顿一顿,虎头虎脑地掰着指头数。
景黛就在一边安静地看着,看着看着,便想亲她。她笑?着曲起手?指刮刮她的鼻梁,小声?问她:“夜里,与姐姐玩过游戏再睡好不好?”
“游戏?哪种?”宋伯元停住数数的声?音,眨着那双时而能依稀辨物时而又全盲的无辜大?眼睛看向她。
倒把景黛问得面?红耳赤。
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回答:“脱衣裳游戏。”
宋伯元鸡皮疙瘩起一身,想直接压了景黛,偏偏她又不能。
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喜欢,元元要脱姐姐的衣裳。”
景黛板起脸,宋伯元全盛时期都要怕那种。
“不行。”
宋伯元鼻尖一皱,小脸一撇。
“那元元也不行。”
直气得景黛双手?抱着她的头,一嘴就啃在她的脸蛋子?上。
知冶恰巧提着吃食进门,此时见宋伯元那一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表情偷着笑?了两声?。
“我们?姑爷的肉肉来啦。”
他放下食盒,对着宋伯元接着道?:“安心吃吧,看把姑爷乐的。”
手?指头在景黛不注意?的时候往宋伯元背上戳了一戳,“上山以?后,净吃肉了。”
宋伯元接收了他的消息,冲他咧着嘴笑?了一笑?后,一整盆羊肉扣在桌上,又恶人先告状地直往景黛怀里扑。
“元元怕怕,此刻就要睡。”
知冶早习惯了她没事闹上一闹,自然地收拾起桌上的肉后,还来得及从容地与景黛道?声?别,“小姐有事唤我便是,殿下们?那头不用担心。”
景黛手?忙脚乱地抱着乱动的宋伯元对他点点头,“真是辛苦你了,我原想着只是求你帮我入土,没想到,世事弄人,”
知冶忙开口打断她,“当年若没有小姐帮我好心渡血,我怕是早死在破庙里头了。小姐带我离开那日,我便对着我无知觉的脚起过誓,我愿一辈子?着草鞋铭记小姐的渡血之恩。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辛苦?小姐只管吩咐我就是。”
“我也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姐这话错了,”知冶提着那食盒,冲她严肃道?:“吃得饱穿得暖,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日子?了。小姐供我吃喝,我给小姐跑腿,这本就是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小姐往后莫要再提那客气之语。”
景黛没注意?宋伯元突然安静下来,只顾着与知冶温声?道?:“知冶,明年我若是过了那道?坎,我便带着阿元今生一起还你的恩。我若是过不去那道?坎,下辈子?你做主?子?,我来伺候你。”
知冶笑?着对她点点头,“好,但是我可不信下辈子?,小姐若真是想还,那便好好活下来,今生报答我吧。”
今日是知冶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他合起门,抬手?捏了捏嗓子?,待嗓子?舒缓了不少后,又低下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他跺了跺脚,无声?地笑?了笑?。
日子?好像重新活了,又有了新的盼头。安乐也回来了,姑爷也在,只要小姐熬过那一关,便是全然的安心幸福。
第 104 章
知冶一走, 整间屋子便只留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疯子?在景黛眼前。
她拉宋伯元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她道:“姐姐教没教过你?有陌生人在,便不要轻易开口说话。”
宋伯元粉嘟嘟的嘴唇一鼓, 又软哒哒地吧唧到景黛的下颌处,景黛便再没了说教意图。
带着人拐进潮湿且伴着花香的浴房,亲自为她净身沐浴, 小?疯子?却笑着躲,嘴上还不住地叽叽喳喳着, “痒。”
景黛养孩子?的经验全来自于安乐, 但安乐又是?个极聪明的小?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意会她的意思,所以此刻,她对调皮捣蛋的小?疯子?完全没有办法,便只能在诺大的池子?里追着哄。
“阿元,到姐姐这来,姐姐这里有糖块,沐浴过后便给元元吃。”
宋伯元小?时候爱吃糖还是?宋佰枝曾告诉她的,景黛一想到她,不免觉得?忧伤落寞。小?疯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她那发?愁的样子?,又像个小?河马般悠悠地游过来,整个人圈着她, 那两颗小?虎牙顶着她的锁骨慢慢地厮磨。
景黛吃痛地躲了一下,揪过宋伯元的脑袋, 试探性地问她:“你想不想阿娘和祖母?还有待你极好的那些?姐姐们?”
宋伯元顿了一顿, 往常常带着清澈愚蠢的眼底转瞬间划过一丝清醒,景黛抓着她的手, 期待地追问:“你若是?想家了,姐姐便送你回汴京好不好?待姐姐明年治好了病,便去接你回来。”
水池子?宽大却不深,以宋伯元的身高来说,站直了水面?刚好到她的肚脐上两寸,她无骨似的扒着景黛的肩头,波光粼粼打在她脸上,便带起光的涟漪。像面?上戴着一层透明的纱,反射出一道道水花波澜。
她眯着眼睛看景黛,就在景黛恍觉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年郎将回来之?后,她却突然松了手,一掌一掌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边砸边无意识地嘟囔:“姐姐,姐姐,祖母,阿娘,阿娘,姐姐…”
跟着被拍起的水柱成串地拍在景黛的身上,她却只是?无声?地搂紧了宋伯元,认那使了蛮力的掌心不时地砸在自己?的肩头后背。
五年前,她想让宋伯元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五年后,她却只想把这样的宋伯元藏起来,藏到无人知处,藏到天荒地老。不管外头的传言如何,她始终相信,除了她这里,只有宋家能保这样的宋伯元一生无虑。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忽略宋家因为宋伯元痴傻而放弃宋伯元这一巨大的疑点,就像不去想,便能心安理得?的作为奉献者去照顾自己?的漂亮小?疯子?。更难启齿的话是?,她难以承受在这段关系里,该作为享受者的宋伯元才是?那个奉献者,为了自己?而抛弃她所有的全部,包括宋家人最在意的尊严。她承不起这份情,便放任自己?随着那一戳即破的谎言在自己?眼前轻轻飘飘地荡。有时候,她自己?进到戏里,有时候,她站在戏台外,冷眼看台上之?人孤单却又认真地唱独角戏。
景黛强打起精神替宋伯元擦干净身体。
池旁石台上搭的衣裳是?方便夜里睡觉的料子?,穿在宋伯元身上轻软,透出少许里头的大红色来。景黛替她系衣带的时候仰头看她,道观里捂了五年的皮肤终于养回了初见少年郎的惊艳,明眸皓齿是?天生,余下的便是?浸在爱意里泡出的松弛,除了眼神里透着痴傻稚气?,任谁看,都会软下心肠道一句,“菩萨好生偏心”。
景黛也这样想,手上的衣带牢牢绑紧后,她抬手戳了戳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元元乖,等姐姐穿好衣裳,带元元吃糖糖。”
等她转身的功夫,宋伯元疲累地翻了翻眼皮,成日里装傻作怪不难,难的是?在小?狐狸景黛眼皮子?底下装。那痴傻的眼神是?宋伯元练了五年的成果,她有自信饶是?景黛恢复好了精气?神,也难以在她脸上眼底找出半分的破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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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下头随手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景黛一贯的审美,景黛自己?奉行除了手面?绝不露出半分肌肤在外的穿衣风格,给她穿的,净是?些?轻罗薄纱千金焦布,又贵布料又少的样子?。
等景黛也穿好了衣裳来牵她的手时,宋伯元光着脚,踩在景黛的鞋面?上。
“姐姐漂亮。”
景黛撑起嘴角笑了笑,她如今再是?健朗不少,也难以这种姿势带宋伯元回房。
索性她便不动?,只等着宋伯元新鲜劲过去了,再乖乖地跟着她回去。
“姐姐不漂亮,元元才漂亮。”她笃定道。
宋伯元对此不认,却也知道景黛一整日招呼人已到了累极的状态,演一演便罢,她实在舍不得?刚刚恢复精气?神的景黛眼底重新布满黑灰。
“好吧。”她装得?纯真,抬手拉了景黛被水泡得?发?白的手,“元元最漂亮了!”又弯腰将自己?的靴子?递到那发?白的手心里,“姐姐帮元元穿鞋鞋。”
景黛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人也随着这句话卸下不少的端方。景黛的肩膀塌了,腰背弯下去,脖子?却依旧立得?一丝不苟,宋伯元猜想大概是?她的颈子?偏细又长,才显得?她总是?那样不易近人。
出了浴房,便看到宇文流苏站在春意盎然的庭院里,手心里抱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多太多年未见小?五了,宋伯元看到她,那眼神便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她跋扈,她闯祸,她不是?东西?,她出言挑衅学究,那么多年混账日子?过下来,都是?仗着得?圣宠的小?五在她身后。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再是?多年未见,那情谊也化?不成无色无味的水,本是?亲密相见,再见,亦是?欢喜。
景黛本就不是?什么大条的人,尤其是?最熟悉的身边之?人有了异样。
她偏头扫了眼宋伯元的侧脸,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后,她提步迈向了宇文流苏。
“五殿下好雅兴。”
宇文流苏转过头来,发?现是?她们二人之?后,又对着宋伯元身上的小?裙子?好一通笑。
笑过了,才扬起手,放飞了手里的飞鸽。
“景姐姐不用担心,我的鸽子?是?为了铺所的经营,你也知道,宇文流澈登基后,拿着景姐姐的密信便从我手里扒下八十万两黄金,如今这铺所流动?银钱紧张,我人不在,精神可要在。”
“呵呵。”景黛笑了一笑,也淡然回她:“我当?年也是?看殿下可怜才助你基业,满打满算不过万两,小?九能从殿下手里扒下来那许多,也是?殿下念了手足情的心软之?处吧。”
景黛背地里资助小?五这事宋伯元可不知道。
“是?也不是?。”她咂咂嘴,“于公,我敬她一介女?流,撑起飘摇江山,于私,小?九确实被教育成了一个好姑娘。两相结合,我皆自愧不如,还庆幸当?年没有一刀自尽,得?以在她困难时候助她一臂。”
她说完了话,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不大一会儿便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柄金簪,她轻轻往那簪身上呼了呼气?,垫起脚来,将那簪子?认真地插…进宋伯元半湿的发?间。
做完了手上的事,宇文流苏下意识地呼了口浊气?。她双掌互相拍了拍,面?上带着笑意:“我答应阿元的,再见面?时,要还她的金簪。再困难时,我都小?心地守着它,恐我变了颜面?,她便认不出我了。”她说完话,又不好意思地朝景黛笑了笑,“哪成想,这簪子?给了,她还是?认不出我。早知道,便拿它换包子?棉袄了,也好过在永州那苦寒地方斯斯哈哈地忍冻挨饿。”
“她认得?你。”景黛开口,“除了我,她不咬别人的。”
只这一句话,宇文流苏便再绷不住。她抬起手放到宋伯元的漂亮脸蛋边,隔着微小?的距离,语气?带着哽咽道:“你家大娘子?万两金换我八十万,你这金簪在我这,便换一个余生富贵吧。宋家人不管你了,等景姐姐这儿也无人照料你后,我便来接你。”
宋伯元眼神装得?懵懂,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不,我要与?姐姐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宇文流苏叹口气?,掌心终是?没碰到宋伯元的脸,“我是?说,等无人照料你,”
“小?五,又开始口不择言了,往常我说你千遍万遍,你总是?拿你那公主位置搪塞我,如今成了庶民?,怎么还未治好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离庭院最近的一道窗子?拉开,未剃发?的宇文翡出现在她们面?前。
宋伯元又开始吵着闹着要摸尼姑的头,被景黛掐着脸蛋制止住了。
宇文流苏几步走过来,人靠在廊下窗边,一手揪了宋伯元的手腕子?,带她摸向了宇文翡的发?。
“法师未剃发?,不要闹了。”
“尼姑为何不剃发??”宋伯元又开始发?疯。
宇文翡还未答,宇文流苏突然道:“红尘根未断,就算剃了发?在佛祖那也瞒不了。修行是?修心行正,不在发?丝。”
宇文翡抬眼细看她,看了许多日还是?不能适应她这新皮囊,索性移开视线,垂睫答道:“施主这话听起来通透,细究起来却又唬人得?紧。修行确实在心,但红尘之?根,必然是?主人主观欲断,不然为何避世修行?我佛慈悲,人心向佛,又怎担心佛祖看透人心?”
别说宋伯元这时候是?个痴呆疯傻儿,就是?她没疯的时候,都听不得?这大段大段的非人语。
站在廊下便去掐景黛的手臂,“走,元元要睡觉。”
景黛也不欲掺合进两人的爱恨情仇,索性以此作因,带着宋伯元离开这今夜难眠之?地。
两人登了床塌,却再难起什么旖旎情愫。毕竟刚听了宇文翡姑侄俩的唏嘘故事,人心都跟着难过。
小?五曾经确实是?做错了,大错特错。没人能指摘宇文翡拒绝她的动?机,却也感同身受地跟着心忧。
感情就是?这样,就算两厢满意,你有情我有意,中间隔着仇与?血,也很难修得?圆满。
景黛被子?下头抱着宋伯元,缓缓地,慢慢地拍打她的背。直把宋伯元拍得?就差一步就能与?周公在梦里私会后,景黛突然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问:“我若真的没扛住,你还真的要随我同去吗?”这世上,哪能有人为旁人做到如此呢?景黛想不明白。尤其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后,更是?想不明白。
这话宋伯元没法子?答,只能一转身,面?对向墙壁。
景黛就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开口:“我是?先文帝食丹药后,强迫受命照看单炉的小?道姑所生。刚记事起便被那受世人敬仰的镇戊太子?孟禅狠心送出宫去,母亲被斩于受辱之?地,就是?宫内的炼丹房。孟禅不送我,我便也会被那突然发?了疯的文帝杀掉,因为他伪善,看到我便会想起被他糟蹋的小?道姑,想起我母亲,便恐惧他做了此事难得?长生之?法。可孟禅送我,却又不管我,我穿千家衣食百家饭过活。孟禅日思夜虑,为稳朝政,替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他的父亲平了不少舆情,手里过的脏事太多,也就忘了还有我这号人的存在,黛阳被送出来后,他开始暗地里寻生得?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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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黛阳的女?娘,我就这么被选上了。他不认识我,我却对他的脸记得?清楚明白。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是?他害我过那颠沛流离之?命,现在一思量,恐也是?那千年难遇的天才少年心软而望我过平凡一生。就算吃不饱穿不暖,也好过伴虎身侧。“她顿了顿,语气?也变得?轻软,“我想报仇,便使劲浑身解数留在了黛阳身边。我想看看孟禅珍之?重之?的宝贝妹妹到底与?我有何异,凭什么她能在皇宫内享尽盛世荣华,我便要在那阴沟里伴着老鼠过活。我带着挑刺的心思陪在孟落孤身边,最后发?现孟落孤确与?我不一样。孟禅要她积蓄能量回京城搅弄风云,她偏偏不听,她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要她身边之?人皆快乐。她宠我信我,还给我赐名,用她的姓。我生来阴邪,从未遇到如她那般明媚如日的人。”她话里都是?怀念,语速也越来越快,“我们不走出这如仙境般的道观,这世上便无人能寻到我们。可我那时候贪玩,做不到黛阳那样大智若愚,总是?想着出去再看看那些?曾施舍过我粥饭的村民?,我请求黛阳殿下放我下山几日,她直接应允,还亲手替我收拾了行囊,里头带着足够我一生无忧的金银,我想着,那时候她该是?以为我做了逃兵,就算不舍也体面?的送我离了观。我下山以后,直奔养我的村子?,那时候虚荣,路上还想着要挺直了腰杆在那些?抠搜的叔叔婶子?面?前挨个分发?银钱呢,到了地方却发?现,整个村庄只留下几位年过耄耋的老人,他们说成年男人被抓了壮丁,女?娘为了活下去,无论?成年与?否,皆被按品貌性格分成甲乙丙丁送入汴京给富贵人家作丫鬟,未成年的儿子?也被乡绅抢走。又说,负了太子?的期望,没能将我好好地在村子?里养大,我是?从那时候开始,才明白了孟禅的苦,也知晓了各位叔叔婶子?宁肯紧自己?的肚子?,也把我拉扯大的难。”
景黛强制性地将宋伯元装睡的脑袋扳到面?向自己?,抱着她的肩膀,嗅着她的发?香继续说道:“我马不停蹄地回到观里,黛阳见我回来竟开心地流了泪来。她拉着我整夜整夜的讲悄悄话,讲孟禅,讲文帝,讲你父亲宋尹章将军,讲芸芸众生。黛阳看透了世间险恶,不欲再踏入京城半步。我却是?凡人所想,总以为
有了权力便可轻易改人命运,她论?不过我,便在一旁看着我替她筹谋。我想,那时候明哲保身的她也为了我动?了下京城的念头,只是?,她身子?不好,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去,替我诊病的道长那时候还只是?道长身边的小?道,他的师父替黛阳诊过脉象后便急匆匆离开去了藏书阁。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便是?黛阳,我从没想过代?替她,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于是?我便跪在藏书阁外求道长救命,他开了门却说,想救黛阳,便只能拿命去救,于是?我便心甘情愿地进了虫洞,染上极乐,从此再记不得?她。”
景黛深吸口气?,脸埋进宋伯元的发?里,“现在想想,她该是?将计就计地将黛阳这个身份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了我,她本就不是?善于弄权之?人,也无心于此道。只是?后来我阴差阳错地救了安乐和肖赋,却又为了他们二人性命间接害死了黛阳。我负她如此,可她最后还是?为了我,踏上了入京之?路。”
她抬手摸了摸宋伯元的侧脸,顺到耳垂儿再捏捏,“我这人生来福薄,又是?肮脏诞世之?人,既辜负了黛阳情谊,偏偏也要负了你。阿元,今夜我说了这许多,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我不值得?。你生来灿烂,本属于山河大川,实不该为了我,装疯卖傻到此。”
宋伯元心一“咯噔”,却又怕是?景黛诈她,便抬了手胡乱地推了把景黛贴过来的脸,“热,元元热,热。”
景黛却强硬地抓了她的手,以一种不肯退让半分的态度盯着宋伯元的脸,“你若真的疼我爱我,便要听我的话。我为了你,忍了常人难忍的剥皮刮骨之?痛,你便也要为了我,活下去。就算是?痛,就算是?苦,我也要你为了我忍下去,阿元,”她开始哽咽,“求求你了,行吗?莫要让我再背负那难还的情意了,我真的,真的还不起了。”
宋伯元睁开眼,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景黛发?怔。
她这才恍然景黛离开那日为何冷心冷情到那种地步,她担忧抗拒的所有,只是?因为,【景黛她从没被人好好地爱过。】她习惯了付出,便害怕当?她再付出不了时,对方会弃她而去。但景黛又生来骄傲,她只允许自己?是?作决定离开的那方,便不许宋伯元的付出大过于她,因为她要宋伯元记她的好,要在她离开之?后,还要念她爱她忘不掉她。
善于玩弄人心之?人自然知晓,再美好的朱砂痣,也难敌死去的白月光。
景黛摊开了纸面?,戳破了窗户,就算宋伯元再想藏再想躲,也难以在景黛破碎于此的夜里继续伪装。
她缓缓从榻上坐起身,无声?地向景黛张开双臂。
景黛揪着她的衣裳,手还兀自发?着抖,眼睛盛满了晚霞的颜色,她颤声?问她:“是?阿元还是?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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