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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话。炉灶前很热,她的双颊更红,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一绺碎发落在耳边,不听话地卷起来。

    祝子安打量了她一会儿,蓦地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干嘛?”她不满道。

    “你一直不说话。”他认真道,“你还在难过么?”

    “也没有。”她哼道,“你快闭嘴啦,让我安静一下。”

    祝子安十分温顺地闭了嘴。听着沉闷的烧水声,他倦倦地犯着困,半垂着眼睑打瞌睡。身边的女孩抱着膝盖,长发披落如丝缎,她把脸埋在其中,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水面微微荡漾,祝子安起身打了一勺水,迟疑着看了看姜葵,想说话又不敢打扰她。

    “你说吧。”姜葵叹气,“我让你闭嘴,你就真的闭嘴啦?”

    “你觉得……”祝子安抵着下颌,盯着微动的水面,“这样算是烧好了么?”

    姜葵伸手挥开扑面而来的蒸汽,接过那勺水试了试温度,答道:“热到够沐浴了,算是烧好了吧?”

    祝子安打了个呵欠:“那我去睡觉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廊道,停在面对面的两个屋子之间。星光从云中泻出,自他们的发间落下,在地上拉出长长交织的影子。

    祝子安打着呵欠推开门,在门边转身回头,懒洋洋道:“睡个好觉。”

    木门合上了,映在窗纱上的烛光熄灭,对面的屋里安静下来。

    姜葵回身走进自己的屋里,收拾了几件阿蓉送来的干净衣袍,旋即前往后堂打了一桶新烧好的热水,在星星点点的光芒里一寸寸没入水中。

    她在幽蓝的水底闭上眼睛。一串小小的气泡从水下升起,又在水面上消失不见-

    拂晓时分,鸟雀在枝头啼鸣。

    天气冷了,姜葵醒来时稍感寒意,踮着脚尖踩过冰凉的地板。

    她换上一件间色长裙,在外衣下夹了一件中单。素白的中单衣领露出来,衬得她的脸白皙漂亮,霜雪般澄净。

    今日要回一趟东宫,因此她起得很早。她推门出来时,对面的门依然紧闭,窗纱后一片安静,似乎屋里的人尚未醒来。

    她在屋檐之间飞快起落,朝着宫城的方向一路向北,绕过纷纷落叶的皇家禁苑,跳下粼粼反光的琉璃瓦,推开了东宫寝殿的朱漆木门。

    “谢无恙!”她喊了句,“起床!有事找你!”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夫君并没有在睡觉。他披了一件雪白的貂裘,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低徊的檀香在博山炉前升起,袅袅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眸望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你今日起得很早。”她有些吃惊。

    他严肃道:“我一向都起得很早。”

    第64章 会吗

    ◎会。◎

    姜葵冷冷道:“是吗?那你对‘早’之一字的理解还真是异乎常人。”

    谢无恙叹了口气, 没接她的话,而是换了话题:“夫人有事找我?”

    姜葵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头看了他写的信。他正在向大理寺少卿回复一封长信, 文辞谦和有礼, 笔意饱满淋漓。

    “大理寺少卿与我相熟, ”他解释道,“我已经请他安排好了,今日午后我们去一趟大理寺狱,你扮作录事参军事随我一道。”

    姜葵眨了眨眼睛, 只听见他继续道:“我想到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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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很想见狱里的家人一面, 因此前日早做了安排。”

    他的解释十分合理, 姜葵不再说什么,又问道:“我离开了东宫一日多,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说过,夫人想做什么事, 想见什么人, 我一概不管。”谢无恙平和地说。

    “好。”姜葵点头。

    她喊了顾詹事送来堆积的文书卷宗, 在谢无恙的背后摆了一张书案。

    两人不再说话, 背对着背各自忙着。清冽的天光自打开的菱花窗倾泻,铺陈在微黄的书卷间,伴着沙沙的纸页响动, 以及膨胀在室内的寂静。

    午膳后, 两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狱。姜葵扮作一名军官,陪在谢无恙的马车边。

    离开东宫前,姜葵被塞进了一件禁军的制式甲胄里, 外披一件颜色近乎纯黑的大氅。她整个人被厚厚实实地裹住了, 连个头都显得高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她穿着这一身甲胄出来时, 谢无恙低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敛住唇角。

    接着,他端了一个木托盘,默不作声地往她的衣服底下塞着几块新制的毕罗、一包胡饼、一盒热腾腾的馄饨,还有几只装了药酒的锡瓶。

    两人商议,狱里的吃食大约不好,应当趁着探监的机会,带些点心进去送给姜葵的家人吃。而姜葵身上的这件甲胄实在宽大,十分适合藏匿各种食物。

    谢无恙塞完吃食,姜葵走了两步,叮铃咣当的声音响了一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夫人,走慢点。”谢无恙温和地说。

    “……不许看我。”姜葵闷声道。

    她被迫放慢了脚步,一步一顿,走得像个僵硬的木偶娃娃。

    “好。”谢无恙颔首。

    然后他弯身钻入马车里,在车厢里笑得停不下来。

    马车缓缓驶出东宫,沿着宽阔的宫道一路向南,从气魄恢弘的宫城离开,进入了楼宇森严的皇城,最后停在大理寺的门口。

    一名狱卒领着两人经过幽暗的步道,进入最深处的牢房里,而后点头哈腰地离开。

    牢房尽头传来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一线天光自狭窄的小窗落下,打在铁栏杆后静坐之人的身上。

    他一身宽大的粗麻布衣,身形清癯而削瘦,苍白的手腕上缠着粗重的铁链,挪动的时候带起低沉的金石碰撞声。

    “长兄!”姜葵急忙上前。

    “内兄。”谢无恙抱袖行礼。

    大理寺少卿只为他们争取到见一人的机会,因此两人只见到了姜葵的长兄姜峦。他清瘦了许多,衣袍显得格外宽松,清隽的眉眼间含着疲惫,气度仍旧是儒雅而温和的。

    “长兄……”姜葵的声线发颤,“你清减了。”

    “我没事。”姜峦笑了笑,“妹妹,你也清减了。”

    “我没有。”姜葵摇着头。

    谢无恙弯身帮姜葵卸下甲胄,又替她重新披好大氅。

    他取出藏在甲胄里的一件件吃食,隔着铁栏杆递进牢房里。姜峦却不吃,只是一一收进衣袍下,想来是要带回去留给父兄。

    “长兄,你仔细听我说……”姜葵贴靠在铁栏杆前,急切朝他讲述劫法场的计划。

    姜峦安静地听完了,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眸光淡淡,保持着平和的神色。

    他倚坐在干枯的柴草之间,依旧衣装整肃。天光落满他的肩头,勾勒出一道淡色的挺拔影子,犹如一根折不断的戟。

    “长兄……”姜葵低着头,轻声说,“等救你们出来以后,我们冬至喝酒吃馄饨好不好?”

    姜峦侧过脸看向妹妹。在至亲的家人面前,她难得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情绪,低着头像只淋了雨的猫。她这几日瘦了许多,藏在大氅下的一张脸格外小巧苍白。

    “好。”姜峦轻声回答,隔着铁栏杆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些天,辛苦你了。”

    “你们没有受刑吧?父亲可还好?次兄情况又如何?”讲完了劫法场的正事,她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

    “都没事。”姜峦温和地安慰她,“别担心。”

    “你先出去,我同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说。”他又说。

    谢无恙帮着姜葵穿上甲胄,等到她的背影在步道间远去,才慢慢俯身坐下来,低声问姜峦:“内兄,你的伤势……如何?”

    姜峦轻轻摇头,抬手卷起一段袖袍,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腕骨……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他一直端坐着没有动,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金吾卫对他用了私刑。他为了保护父兄,一人承受了三倍的刑罚。那一身粗糙布衣下尽是刻骨的伤痕。

    谢无恙今日才得知此事。他察觉到姜峦在刻意隐瞒,因此没有告诉姜葵。

    “经脉尽断。我已是一个废人。”姜峦轻声说,“……再也握不住剑了。”

    不久之前,他还是最年轻的小将军,距离升上郎将只差一步。仅仅几日之内,他已是残破之躯,再也无法纵马沙场、上阵杀敌了。

    谢无恙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平复情绪,而后低低地说:“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殿下,劫法场太危险了……”姜峦低声道,“你不拦住我妹妹吗?”

    “我知道危险。”谢无恙垂下眼眸,“但我从不拦她。”

    “也对。”姜峦叹息一声,“她绝不是笼中鸟、屋中雀……她从来都飞得很高。”

    他微蹙着眉,深深思考许久,终于再次开口:“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内兄请说。”谢无恙颔首。

    姜峦理了理袖袍,请谢无恙倾身过来,隔着铁栏杆对他低语许久。

    谢无恙听完,眸光复杂,低垂着头,良久不语。

    “此事我可以助你。”他低声说,“但是……倘若此事当真办成了,世间再无姜端山此人了。”

    姜峦淡淡笑了笑:“世间已无此人了。”

    一道天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他静静仰起头,望着窗外舒卷的云流。

    云卷云舒,世事无常-

    姜葵回到长乐坊时已是黄昏,霞光铺天盖地烧过天边。

    “江少侠,吃晚饭吧?”小尘开了门,请她到屋里坐,“我阿娘烧好了饭,等着人动筷子呢。”

    屋里的饭桌上摆了六副碗筷。桌边围着坐了阿蓉、沈药师与洛十一,加上姜葵和小尘,总共是五个人。姜葵愣了一下,问道:“祝子安不在吗?”

    “他在。”沈药师冷哼一声,“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吃饭了。”

    “我去找他。”姜葵在抽屉里翻出一个食篮,添了几块热腾腾的糕点进去。

    “去屋顶上找。”小尘好心地补了一句,“祝公子仿佛在上面呢。”

    姜葵笑起来:“他还会上屋顶啊?”

    她拎起食篮走出屋门,在后院里高高仰起头,果然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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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如水泼洒,投落明亮的屋檐。那个人坐在屋脊之上,一只手轻轻撑在瓦砾间,另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里松松提着一个酒壶。

    风吹起他的衣袂,他仰头望着一轮落日,微金的光勾勒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姜葵在院落间几次起落,飞身跃上了他在的那片屋檐,弯腰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祝子安,你一个人干什么?”

    他回头望见她,怔了一下,笑了笑:“你来了啊。”

    她抢过他手里那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你这么容易醉的一个人,还喝这么烈的酒?也不怕喝醉了从屋顶上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好了。”他懒洋洋答,“反正你会接住我的。”

    她撇了下嘴,不满道:“你看起来好奇怪,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啊?”

    “大约吧。”他闭起眼睛,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酒意,似是确有些醉了。他醉酒的时候很难让人看出来,因为他连喝醉了也是极安静的,只是整个人显得懒懒的,眉眼间含着几分朦胧醉意。

    她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腮望向天边的霞光,“昨日说了陪你一起等太阳落山的。”

    “我以为你是随口说的。”他漫不经心地答。

    “我的每句话都很认真的。”她哼了声,“原来你等太阳落山的时候,真是心情不好啊。”

    “也没有。”他轻声说,“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一个朋友的事。”他淡淡笑了笑,“他要做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可是我却不能阻止他、也不能拒绝他。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不会没用的。”她摇头,“你要相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是有意义的。”

    “是么。”他又笑笑,“失败的事也是吗?”

    “失败的事也是。”她认真点头,“一定是有意义的。”

    “多谢你。”他抬眸望着太阳,“我心情好点了。”

    “那你吃饭吧。”她揭开食篮的盖子,拿了一个热乎乎的樱桃毕罗,毫不客气地塞到他的口中,一下子把他堵住了。

    “江小满,”他咳着嗽说,“你要噎死我。”

    “抱歉。”她小声说,伸手拍着他的背,“我不是故意的。”

    微凉晚风中,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食篮里的糕点。漫漫无边的霞光铺陈在反光的屋檐上,偶然有碎金的光芒流泻了他们一身。

    “多谢你陪我。”祝子安低声说。

    “没什么。我也多谢你陪我。”姜葵摇摇头,“其实这几日……我真的很难过。”

    “我知道。”

    “冬至快要到了。”她垂着头,“本来冬至是团圆的日子。朝上一下子放七日的假,我父亲会带我们去宫里参加宴会,回来路上去街边的铺子里买馄饨吃。”

    “我三兄经常偷偷带我去喝酒,我次兄跟着一起去,我长兄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从不会告诉父亲……你知道吗?偷来喝的酒格外香。”

    “我们兄妹几个,总是在冬至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被父亲训话。……其实父亲训我也不凶,只是不给我甜膳吃。不过三兄就要饿肚子啦。”

    她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三兄叫嚷起来都是什么模样,当真是很好笑。”

    “应当确实是很好笑。”他也跟着笑了笑。

    “今年冬至怕是过不好啦。”她又叹息一声。

    他低着头没说话。

    “你说,”她凝望着赤金的天边,“明年冬至,我们会一起过吗?”

    “会的。”他轻声说,“都会变好的。”

    “那你会陪我吗?”她转过头看他。

    他微怔,顿住,不语。

    霞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眼瞳里,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他的唇瓣翕动,不自禁地回答:“会。”

    作者有话说:

    会qwq

    第65章 想摸

    ◎不许摸啊!◎

    那一刹霞光收尽, 天空漫过无垠深蓝,他的眸光如水沉静。

    她托着腮看他:“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你快要走了。”

    他笑了一下,摇头:“等一年再走吧。”

    “那明年冬至我再问你一次, 然后你又要再等一年。”她想了想, 笑起来, “一年一年复一年,你就走不掉啦。”

    他懒洋洋道:“那就走不掉好了。”

    天边的颜色由瓦蓝渐次变深,明亮星子一粒接一粒升起,铺洒在闪烁的瓦砾间。

    姜葵喝光了那壶酒, 转过头看向祝子安, 发觉他支起手肘撑着脑袋, 静静阖着眼睑,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遍身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她叹气:“祝子安, 你真的很容易喝醉。”

    “江少侠!”沈药师在屋檐下喊, “他醉倒了吗?”

    姜葵推了推身边的人,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没有醒。她凑近听了一下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息里满是醉意,朦胧又清冽。

    她作出了判断, 朝屋檐下高喊:“醉倒啦!”

    “那就扔下来!”沈药师高声回道。

    “……啊?”姜葵眨了下眼睛, 不知道身边这个人怎么又惹到了沈药师。

    “江少侠,别理他。”洛十一跃上了屋顶,递给姜葵一件大氅, 声线冷静, “沈药师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要反过来听。”

    沈药师听见他的话,在屋檐下冷哼一声。

    姜葵接过洛十一递来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在祝子安的身上。

    他睡得很沉,任由她摆弄,一张清隽少年的脸埋在玄黑的大氅下,耷拉着微卷的睫羽,乌浓的发更衬得他的睡颜静谧。

    洛十一和姜葵一左一右扶起他,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在后院的空地上。他垂着脑袋,半个身子靠在姜葵的身上,清香的酒与冷冽的白梅气味一同落进她的怀里。

    沈药师扫了他一眼,冷冷下令:“拖走!”

    他接过姜葵手里的那个酒壶,在手上掂了掂,重重哼了声:“一壶就醉倒了,他还敢喝酒?”

    “其实,”姜葵小声说,“大半都是我喝掉的。”

    沈药师愣了一下,思考片刻:“看来下回不必给他那么烈的酒了……白白浪费我一壶好酒。”

    洛十一扶着祝子安进了屋里,沈药师大步紧跟在后面。

    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盏烛灯的光亮起在窗纱上。

    姜葵站在原地眨眨眼睛,好奇那家伙究竟是如何惹恼了怪脾气的沈药师-

    翌日清晨,秋光落在伏案少女的肩头。

    她专心绘制着一张草图,一时间没留意身后有人走来,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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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睡醒了?”她头也不抬,“昨日你醉得可厉害了。”

    祝子安一愣:“多厉害?……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干啦,很出格的事。”她低着头写字,“先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然后又在树下跳了支舞,接着绕着长乐坊跑了三圈……”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沉默了片刻,“……真的么。”

    “假的。”她懒洋洋答。

    “好啊江小满。”他气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方才。”她笑了起来,回头看他,“你心情好点了吧?”

    “不太好。”他黑着脸。

    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这几日情绪都不太好。”

    “事太多了。”他说,“有点累。”

    “那就多睡一会儿吧。”她看着他,“劫法场一事,由我来安排。”

    她又笑起来,“反正打架的事我比你擅长。”

    他俯身翻看书案上的图纸,支起手肘转头看她,“你说说计划,我洗耳恭听。”

    “行刑之期在日光最盛的正午,三百金吾卫会携囚犯穿越西市示众。此刻是人流往来最大的时候,最适合藏身在人群里动手。”

    她慢慢道,手指在图纸上划动,“我们可以扮作三教九流,混入西市人流之中。……刚刚我在想,用什么做发令的信号。”

    “西市设有太府寺市署,午时打鼓三百通开市,”他抵着下颌思忖道,“以此鼓声为号?”

    她点点头,在图纸上勾了一笔,“劫人之事循鼓声而行。”

    “鼓响时,袁二爷携丐帮众人蜂拥向前,抢了人就跑,此后沿东西纵街冲入鼓楼下,”他低头看着她的笔迹,“我可以带洛十一停马车于鼓楼下,等人一到就策马奔出。”

    “然后在孩儿巷、朱家巷和菜市口进行三轮换人,”她执笔在图纸上勾出一条复杂的路线,“最后将人暂时藏入长乐坊里。”

    两人议事方定,祝子安笑道:“真像话本子里一样。”

    “你那么爱看话本子啊?”她歪头看他。

    “我不仅看,我还写呢。”他笑了一下,退了半步,一本正经念道,“却说那‘落花点银枪’ 江大侠,一手落花枪法使得虎虎生风,单枪匹马怒闯北丐冷帮主八十寿宴……”

    “原来清河先生说书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是你写的啊!”她抓起一个砚台去砸他,恼火道,“我就说都是什么人在乱传啊!”

    “你不是喜欢听吗?”他后仰着躲开。

    她气得头发丝乱颤,他笑得弯了腰,道:“这下我心情好了。”-

    两人在长乐坊一连住了许多日。

    姜葵每日清晨起练枪,接着与众人商议劫法场的计划,午后回到东宫处理庶务,晚饭前又回到长乐坊继续忙碌。阿蓉总是为众人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她的手艺极好,菜式的花样换个不停。

    祝子安不太参与具体的计划,只在每日入夜时同姜葵对上一遍,偶尔提出一些建议。他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据他所称,他是“有事要忙”。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药师对他的态度似乎变得和善了一些。

    两人在每日清晨互相问好,又在每个夜晚互道晚安。有时候,他们会站在对门的屋子之间长聊一阵,直到银河升起,繁星点点的光芒落满一身,祝子安打着呵欠道了晚安,转身推门进屋。

    恍惚间,这样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

    出发劫法场的前一日,四四方方的院落里挤满了人。

    北风猎猎,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

    姜葵站在人群正前方,最后一次确认劫法场的人员安排。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倚在门边,抬眸静静望着她。

    她迎风而立,眉如婉约的刀,一身绯红箭衣勾勒出清晰挺拔的线条,乌浓长发高高握成一束,如匹练般披落下来,纤细的身形在风中凛冽如一杆挺立的长枪。

    “西第四街,一百八十步,何人在此?” 她高声道。

    袁二爷上前一步,抱拳作答:“小老头领二十人守在此处。”

    “第六街,孩儿巷尾,何人在此?”姜葵又道。

    阿蓉平静答:“由我负责。”

    “第八街,菜市口。”

    铁公子点头:“我在。”

    “鼓楼酒肆。”姜葵看向白荇,“小白?”

    “好嘞!”白荇轻快地喊了一句,掂了掂她的大锤子,扬声笑道,“放马过来!”

    “最后是鼓楼下。”姜葵望向祝子安,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静静交汇在一处。

    “好。”祝子安朝她颔首,“我的马车会候在此处,由洛十一赶车。”

    “以击鼓声为号。”姜葵转头望向人群,“切记,第三声时开始行动,第三百声时行动结束。”

    “是!”众人齐声应道。

    姜葵一一确认过计划,遣散了众人,回到里屋重新查看绘制过多次的地图。

    祝子安推门进来,站在她身边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蹙眉沉思,神情认真,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指腹轻轻下压又抬起,动作轻盈又利落。

    等到她收回图纸,在书案前托腮坐下,他递了一杯热茶到她手里,在她身后低低笑道:“江小满,你方才在外面指挥人,好像一个小将军。”

    “是么。”她摇着头,“其实我心里很慌。”

    “我知道。”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没事,我陪你。”

    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发梢,她的睫羽轻轻跳了一下。她一把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望向他,不满道:“不许摸我的头发。”

    他愣了一下,茫然道:“为什么?……上次我明明都摸过了。”

    “第一次是我猝不及防,第二次是我喝醉了。”她哼道,“以后不可以摸了。”

    “可是,”他的声音低落,“其他人都可以摸。”

    “不为什么。”她哼了一声,“家人朋友当然可以摸。”

    “我难道不是家人朋友吗?”他茫然,“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况且我们是师姐弟,也算是一家人吧?”

    “你不是。”她扬起脸来,朝他下令,“不许摸!”

    他叹息一声:“得令,将军。”

    然后他又笑着看她,“我还挺喜欢你下令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凶又好玩。”

    她有些恼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厉害,躲了一阵,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去里屋吃晚饭。

    一方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六副碗筷整整齐齐。沈药师冷冷扫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温顺乖觉地去盛饭。

    今日阿蓉又煮了鱼汤,选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鲜美鲢鱼,清晨方从早市上买回来,一道白水一道高汤煮了,在鱼肚里填上香料,再细细洒了一把白盐。淡淡的鱼香味从大瓷碗里溢出来,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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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又鲜嫩,直教人食指大动。

    小尘又抱了一壶酒出来。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绝了,阿蓉十分难得地喝了一点,姜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药师的目光里埋头喝着鱼汤。

    一顿饭后,几人互相道了晚安,前往各自的屋子里歇息,为明日的劫法场行动备足力气。

    深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银亮的水光跃起在泥土地上,噼里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盏小灯放在书案上,低头翻开一卷微黄的书册,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着灯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撑了一把竹制纸伞,低垂着头。

    “原来你也睡不着啊。”他低声说,“担心明天的事么?”

    他接过她的伞,领着她进门。他坐在矮案几上慢慢沏着一壶热茶,她在他身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安静地发着呆。

    “别担心,”他递茶给她,“会好的。”

    “祝子安,”她低头凝视着茶盏里倒映烛光的水面,“这些天,你在等什么?”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觉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她低声说,“大理寺狱隐隐有动静,但是始终压着不发。我在送往东宫的案牍里大约读出了一些不对劲……祝子安,你知道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了那个人不说的。”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茶具,注视着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说:“我见到你长兄了。”

    “他……离开大理寺狱了?”

    “他说,请当他不在了吧。”他低声说,“此后世间再无姜端山这个人了。”-

    大雨如注。

    打铁铺子里,白荇睡不着觉,坐在窗边望着倾泻的雨。

    银亮的雨线从屋檐上泻落,在窗边溅起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面上溅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交织的风雨声中,她忽然听到叩门声。

    那个叩门声温文有礼,低低地一声接一声响起,在雨水声里遥远模糊。

    她点了一盏灯,小跑着出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

    他没有撑伞,安静地站立在雨里,额发低垂遮住了眼睛,气度依旧儒雅温润。一身布衣被打得湿透,显出清癯削瘦的身形,满身的血腥气,以及触目惊心的伤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声音沙哑。

    第66章 急着

    ◎见你。◎

    清晨朦胧有雾, 雨水滴答在瓦砾之间。

    一段敲门声惊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里抬起头,身边的人仍在沉睡着。

    昨夜她辗转难以入眠,在这间屋里闷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觉间囫囵枕在身边人的肩头上睡了。她醒时发觉自己盖着一件大氅, 身边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轻阖着眼睛,微微侧过脸,额角抵在墙边书架上,膝间散落了一卷书。

    “小满。”白荇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

    “我在。”姜葵低声说。

    她站起来, 把大氅盖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推门而出。

    门口的姑娘低垂着头, 一张白皙秀净的小脸上沾着雨露,长发半遮住神情。

    “……我见到端山公子了。”她低语,“他说,我们不用劫法场了。”

    姜葵闭上眼睛, “原来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轻轻说:“……我长兄离开大理寺狱以后, 是去了长公主府吧?……倘若他劝动了长公主助将军府, 我们就不用劫法场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见你。”白荇低着头, “他请你们权当他不在了。……他得以离开大理寺狱,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识之人裹尸送出去的。”

    她紧抿着唇, “他说……他虽苟活, 却已是死人了。一身污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让我说。”白荇的声线隐隐发颤, “他托我带话, 请你们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紧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发疼,“……好。”

    “那我走了。”白荇说,嗓音沙哑。

    娇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雾中远去了。她没有撑伞,任凭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着衣角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溅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门口静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天穹。朦胧雨雾中,天光斜落于云间,又被氤氲的水汽掩埋。

    屋里有簌簌的衣袍声动,进而是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良久低低地说:“……抱歉。”

    “不怪你。”她轻声说,“你没做错什么。”

    “舵主!”一名丐帮中人疾步进了院里,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传来,寅时三刻左右,榜上张贴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说。”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里。

    姜葵的肩头轻颤,背后的人紧紧扶住了她。

    “其实这是好事。”她的嗓音微哑,“明明都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一定会好的。”他轻声说,“一切都会回来的。”

    那一日黄昏,冷日微烟,暮光秋声。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长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别故人。

    灞水起于钟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宽及三顷,流水淌过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桥,桥边架一座木亭,亭边有一棵枯柳静立在雨中。

    长风凛冽。姜葵立于亭边折柳,谢无恙坐于亭上弹琴。他弹的是一支“阳关三叠”,曲音哀切如诉,曲调凄壮至极,尾音三次断在微凉的晚风里。

    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架凤鸾玉辂停在树后,玉辂上的女人一身华服,目送着灞桥上远去的人影,低低问玉辂边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们么?”

    青年一袭布衣,轻轻摇头。

    “不了。”他轻声说,“早已道过别了。”

    他静立片刻,抬手吹起一支玉笛。笛声如咽,合着如诉的琴音,穿透暮霭沉沉的水面,在灞上遥遥地传出去很远。

    姜葵猛然回头,吹笛的人藏身在树后,掩去了身形。

    笛声里,灞桥上的离人消失在树影之间,只余北风猎猎吹动枝叶。

    车辚辚,马萧萧,此去三千里-

    冬至前一日骤雨,气温陡然下降,长安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冬至南郊祭天仪式后,皇太子携太子妃回到东宫,乘辂转往含元殿参加宫宴。

    入丹凤门五百步远,含元殿坐落于龙首原最高处。殿前有青石栏杆,百尺玉阶,花砖台面。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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