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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帝徵将陶土搓成条状, 粘附在未成型的泥胚上,又捏又抹,用竹片修整, 泥胚渐渐成型, 能看出来是一件瓶形器物,文邑的陶坊已经使用上快轮, 他似乎很喜欢用古老的泥条盘筑方法制作陶器,乐在其中。
“护卫说徵叔传唤我, 我去宫城不见人,果然在这里。”
玄旸跽坐在帝微对面, 他身子前倾, 打量木案上做工略显粗拙的陶瓶,瓶口稍显歪斜, 笑道:“徵叔制陶的手法还是不见长进,歪了。”
帝徵扔掉手里的泥土,把一双泥手放在水盆中清洗,等他抬起头来,一脸嫌弃:“你一个粗野武士, 也敢嘲笑我的手艺。别跪了, 随便坐, 我看你这几天在宫城里腿都跪麻了吧。”
“还真是。”
玄旸如获大释, 立即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他念叨:“你们地中人喜欢跪坐, 我是岱夷人, 只喜欢把屁股搁在席子上。”
“你来, 将瓶颈扶正。”。
玄旸轻轻松松搞定帝徵为难的事,很快一件无可挑剔的陶瓶呈现在眼前, 岱夷天生就擅长弓射与制陶。
洗干净手,玄旸坐正身子问道:“不知道徵叔找我有什么事?”
“你别跟我装糊涂,过来,陪我到外面走走。”帝微起身,手指池苑外面的河堤,桑木郁郁葱葱。
帝微一起身,服侍的仆从纷纷俯伏在地上,对他像神明一般敬重。
玄旸陪伴帝徵,两人离开池苑,跨过木桥,来到相对僻静的桑林下,帝徵的两名侍卫被留在桥对面,没让他们靠近。
“徵叔烦虑时,会到池苑小屋制陶、做木工活,说是手里有活做,心里不烦躁,再烦恼的事也能在做活时捋顺。我想我拒婚的事,不至于令徵叔烦恼。”
帝徵冷哼一声,带着愠意:“阿瑤已经与我说了,说她前日见过你。你尽找些荒唐的借口拒婚,此事稍后再谈。”
“可是为了河东诸部内迁的事?我来文邑的路上,就遇到不少从脊山道逃进来的流人,这些时日应该更多,毕竟鹞城与鸱鸺氏的战争还没停息。”玄旸站在树荫下,仰头见树上桑果累累,他随手摘下一串。
池苑外的桑林也归宫城所有,没获得允许,他人不敢采摘。
“如今鸱鸺君遭杀害,鸱鸺族众四散,鸱鸺君的弟弟鸱鸺期想率领族人内附文邑,遣人向我献宝乞求收留,他们人数众多,进入文邑如果不能妥善安置,必会生乱,我不敢允诺。鹞城士兵对鸱鸺人大肆杀戮,连孩童都不放过,做下人神皆憎的罪行,不只鸱鸺人失去家园,你也见到了,河东的部族纷纷外逃,都怕受到殃及。这么一大群人挤在脊山道上,又因为食物不足,互相攻杀,留下数十具尸骸,血染谷道。这些流人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后,在南汾四处流窜,乱糟糟一片,如今连文邑都受到波及,我不能不管了。”
帝徵皱眉,他见到玄旸手中暗红的桑葚,大概是想到血液干涸后的颜色吧。
没搭理帝徵的小心思,玄旸递给他一把桑葚,不想他还真接过去,捻起一颗,放进口中。
“要是鸱鸺期能打回去,收复部分土地,河东诸族见时局平定了,会返回故土。人们总是思念故乡,何况他们流落异乡过着苦日子。”
“我可没打算派遣军队前去援助鸱鸺期,文邑的北面一直遭受靳人侵扰,南面还有好战的山楯人,眼下腾不出手去收拾鹞城。当然,如果必须出兵,我会征召国中青壮,训练他们,再叫国人赶制骨石武器,也能在六十天内装备出一支军队来。”
“这么说来,微叔是想让鹞城与鸱鸺议和吗?”
“我确实有意派遣一位使者去鹞城,向鹞君施压,劝告鹞君要么退兵,与鸱鸺议和,要么我出兵帮他们议和。”
玄旸用手指轻蹭掌心染上的桑葚汁,像似一手血般,他淡语:“我知道有一位高地旅人合适出使鹞城,他人正好在文邑。”
帝徵挑了下眉头,他道:“我也可以收留鸱鸺人,并将逃进文邑的所有河东部族聚集起来,全部安置在北积,由你来治理他们,这些人只要被管住,既能耕种农田,输送文邑粮食,又能成为镇守北地的主力。玄旸,我将授予你玉圭一件,并封你为‘北伯’。”
玄旸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沉默着,在思考。
“你以旅人的身份拒婚,声称无法迎娶帝女,我以前说过,只要你想夺回玄夷王位,我会助你。如今,我分封你为北伯,你还有话说吗?”
玄旸将修长的身子往桑树上一靠,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他望着树上啄食桑葚的鸟群,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扑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无法允诺。”
一阵沉默,帝徵面有愠色。
“你与你父亲玄倬很类似,有庇护他人的能力,却不愿担起责任,将上天赋予的才能掷之地上,毫不爱惜。”
帝徵喟叹,似乎还有些愤慨的情绪在里头:“你父终其一身,自晦避世,不愿有所作为,寿命又短暂,使得名声不能彰显。我与他是至交,每每想起,都为他痛惜。”
“玄旸,你明明具备他人不具有的勇气,面对权力却又比任何人都懦弱,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大概……”
玄旸抚摸腰间佩戴的匕首,喃喃道:“是死亡吧。”
“这是个残酷的世道,如今一个聚落,一座城在朝夕之间被毁去,留下遍地尸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也曾卷入战争,从战场上回来,亲手缝合伤口,修理残破的武器,在入夜时,因伤痛无法成眠,想着混战中刺伤的敌人有张稚气的脸,他也是谁家的儿子,也有人在牵挂他。徵叔,我当不了君王,或者封伯,我可不愿意为成千上百人的性命负责,我只能为我自己负责,我无法允诺。”
“恐怕,人往往得去做不情愿的事,哪能事事随心意。玄旸,人们常说上天给予的赏赐不要,会遭到上天的惩罚,你好好想想,再答复我。”
“上天惩罚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玄旸嘴角有笑意,同样的话,他舅父舒渎君也对他说过。
“徵叔,文邑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王族子弟中多有能力出众的人,身份尊贵能服众,又对国家忠心耿耿,可以派遣他们镇守北积。”
帝徵背着手,望向林间的鹿影,仿佛没听见,自顾念叨:“我多年前在池苑养了一头獐子,喜爱它灵巧聪慧,时常与它玩戏,一日喂饱后,忘记关上苑门,獐子毫不留念直奔向森林,再没回过头来,真可惜。”
“那头獐子肯定回来过,它心里有眷念。”
岱夷人喜爱獐子,认为它具有勇气,玄旸又是岱夷武士,有‘獐牙’之称,帝徵这是话里有话。
玄旸忍俊不禁,他继续说:“徵叔,我是位旅人,我愿意当文邑的耳朵与眼睛,当我走累了,我就会到文邑歇息,在宫城里向人们讲述外面的故事。”
“算了。”帝徵拂袖,不强求。
就是头天性爱自由的林鹿,只喜欢在广阔天地间奔跑,不肯为人所囿,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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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磬的声音清脆,土鼓的声音浑厚,在帝徵的宫殿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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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时常能听见乐声,文邑的音乐不只用来祭祀鬼神,也用在招待宾客的飨宴上。
远来的客人听得如痴如醉,当金声出来时,他们甚至忘记了饮食,惊诧地从席位上站起,踮起脚尖,身体前倾,试图看清楚演奏者手中执的那件金黄色的玲珑器物——它是用吉金(青铜)制作的乐器。
乐师不再摇动手中的铜铃,那般空灵的声音消失了,宾客顾不得礼节,纷纷朝乐师聚拢,争相观看他手中的稀世之宝。
青南仿佛见到第一次聆听金声的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惊诧。
青铜冶炼技术只被极少族群掌握,绝大部分人不仅没见过青铜,更不曾见过铃铛,文邑的金声,是这块大地上响起的第一个金声。
在文邑的宫廷里,人人重视礼仪,穿上最好的衣服会客是礼,按尊卑长幼次序去安排座次是礼,落席时整理席子,端正姿势是礼,不放纵饮酒,酒后喧哗、不在席位间奔走是礼。
盛行礼乐是文邑留给每位旅人的印象,在这里人们优雅、平和地生活,以克制和内敛去要求自已,以友善与宽容去对待他人。
阿九仔细端详乐师手中的铜铃,语气淡定:“我看它通体光滑,腹部中空,腹腔悬着条铃舌,料想发声的部位便是那条舌头。吉金我见过,金声今日才第一次听见,真是令人难忘。吉金质地坚硬异常,不是自然之物,听闻吉金石本为绿色,需要经过烈火炼烧,才能呈现出金色。”
他说岱夷语,有位懂岱夷语的文邑王族问他:“九神使对吉金如此了解,大岱城也产吉金石吗?”
“至今未发现,吉金石藏于深山内部,不愿被人窥视,即便探寻到吉金石,想开采它不是易事,想冶炼它,更是困难。哪怕是文邑这样的大邑,吉金也是稀罕之物。”
“帝徵爱民,不愿倾尽人力用在吉金冶炼上,地中有吉金矿,也不缺冶炼吉金的匠人。”那人面露微笑,举起酒杯饮口酒。
阿九与那人对话,用的是岱夷语,有宾客显然听得懂岱夷语,将两人的对话转述为地中语,向周边人陈述,让大家都能听明白。
四方来客坐在一起交流,经常需要一次次转述。
隼跖没参与讨论,自顾饮酒吃肉,忽然听见有人问他:“你们高地人擅长冶炼,到底是哪个人最先发现吉金石,并将它铸为器用?这样的人堪比神明,应该每年用牺牲祭祀他。”
将切完肉的吉金匕首用布擦拭,隼跖边擦边说:“我倒觉得这样的人不仅不该享有祭品,还是个罪人。”
他的话,让对方愣住了。
“以前人们用木石骨头制作武器,这些材料不坚固,容易破碎,杀人不是件轻易就能办到的事,自从有吉金,高地每一座石城都有铸造吉金武器的石范,人们互相杀戮,互相仇恨,曾经通婚的邻友纷纷化为仇敌。”隼跖把吉金匕首收进匕鞘,将它别在腰间,他看向台上的石磬、土鼓与及摆放铜铃的漆盘,他赞语:“我钦佩帝徵,只有他将吉金从给人带来痛苦的杀人武器,化作使人欢愉的美妙乐声。”
听见这句赞语,那人立即起身,向隼跖行了个礼,然后朝帝徵大声转述隼跖的话。
人们议论纷纷。
“隼城的隼跖,请上前来。”帝徵抬起头,召唤隼跖。
帝徵身边都是他最亲近、最重视的人,隼跖受到邀请,与帝徵同席,他没有受惊若宠,而是很从容。
帝徵命人为隼跖倒酒,又赐他食物,才开始询问他:“人们跟我说,你是隼君之子,因为贤能而遭到长兄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一直在地中游历。隼跖,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高地人互相攻伐,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年,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使人们不和?隼城与鹞城相邻,你肯定知道鹞城与鸱鸺氏为什么结仇,对于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你有什么想法?”
“高地气候日渐干寒,尤其北境,北境近些年庄稼收成都不好,许多人在挨饿,强壮者抢掠瘦弱者,早已经成为习俗。人们围起石城,希望能保护家小与财富,一旦城破,便没有活路。是上天在叫人受苦,本来能养活人的土地,再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帝徵点下头,示意隼跖继续往下说。
“鹞城与鸱鸺氏为世仇,本来是隔河而居的邻居,却从来就没有和平相处过,鸱鸺君名字叫岂,岂的祖父在盟会上杀死鹞君的祖父,背弃誓言,鹞君发誓要灭掉鸱鸺。两族之间积怨太深,无法化解。近来鹞城军队在对鸱鸺氏的战争中多次取胜,听闻鸱鸺氏的部族已经被打残,这场战争惊动了河东诸部,不少人背离故土,往别处逃生。”
隼跖稍作停顿,声音低沉:“我来文邑的路上遇到过不少河东人,他们没有像样的屋舍,和禽鸟一样居住在湿地里,四处寻觅食物,也见过饥饿难耐的孩童采摘嫩叶煮食,令人怜悯。”
“鹞人杀死鸱鸺君,报了世仇,战争也使得河东诸部惊恐,流民像鱼群一样涌入文邑,连文邑都受到波及。你觉得这是鹞君的罪过,还是鸱鸺君的罪过?”帝徵环视在座的人,他不只是在问隼跖,也是在问宾客们。
人们低声议论,各有看法。
隼跖回:“我认为是鸱鸺君的罪过,明知灾祸将至,又不做长远打算,身为君主不能庇护族人,如今人被诛杀,族人也因他的无能而遭罪。”
“在我看来是鹞君的罪过,声称要报仇,仇早已报,却肆意宣泄仇恨,大肆杀戮。鹞君至今不肯退兵,枉图吞并河东地,纵容士兵掠夺河东诸部的财富,俘获他们的子女,在他人的土地上纵乐。数千人失去居所,痛失亲人,他们的哭声响彻脊山道,我岂能不管。”帝徵的声音激切,他的话不只是说给隼跖听,而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人。
人们见到发怒的帝徵,不再小声交谈,全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隼跖,我想请你出使鹞城,我有些话要劝诫鹞君,你将我的话转述给他。”
“白湖君与我有恩,我即将返回白湖,恐怕无法为帝徵效力。”隼跖谢绝,起身行了个高地族的礼仪,以表歉意。
帝徵示意隼跖靠近,他低语:“听我说,白秉(白湖君)不是值得效忠的人,你在他身边多年,怎会不知道那老家伙吝啬又昏聩。我想你不会一直当别人的臣子,你离开隼城,是想在外面获得名声,日后还想回去,拿回你应得的东西。隼跖,你若能促使鹞君与鸱鸺议和,在高地与地中都将享有声誉。”
被帝徵一下子看破心思,隼跖面上有诧异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隼跖压低声音问:“帝徵为何不关闭脊山道,只要关闭脊山道,流人将无法进入文邑。文邑不必忌惮鹞城,鹞城四邻都是敌人,鹞君早晚得从河东退兵。”
“我不想等待。”
帝徵摇动杯中的美酒,他没有饮用,而是将酒杯放下,他道:“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的河东诸部流民有两千余人,我已经派人前去安置他们,他们日后会成为文邑的居民。隼跖,我不忍心见数千人失去家园,在哀痛与饥饿中苦苦挣扎。鹞人扩大战争,将鲜血泼洒在邻居家门前,邻居总得出门打扫吧,到那时,对鹞城绝不是什么好事。我想鹞君再狂妄,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过于好战的邻居必会引起邻里的警惕,以文邑的强大,足以给鹞城施压。
隼跖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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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惊诧的表情,他喟叹:“我本以为帝徵会责怪给文邑带来混乱的流人。”
“他们想求活并没有错,就是好人饿疯了,也会去抢夺别人的食物。这天底下有那么多族群,人人都想生存,为了生存总是在互相争斗,鹞君错就错在试图将邻敌杀光,而不是想办法与他们共存。两族议和,化解仇恨,对鹞城有益处。鹞人在连年的战争中失去温情,应该看看四周,鹞城已经没有朋友,全是敌人,如果不改正,被毁灭恐怕是早晚的事。”
“帝徵,我想问件事,我们以往不曾见过面,不知道是何人推举我?”
隼跖看向玄旸,这家伙一直在帝徵身旁,此时就与自己同席。
“有人说你能成事,可以托付。”帝徵瞥了玄旸一眼。
看得出来,帝徵十分信任玄旸。
隼跖很吃惊,他与玄旸不过泛泛之交,这家伙怎么就那么肯定自己能胜任。
“帝徵为何不派玄旸出使鹞城,我听闻他与鸱鸺期是旧识。”
“他另有安排。”帝徵回道。
第42章
少女手捧月华花, 笑脸若银盘,齿如编贝,她身穿朱色长袍, 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 胸前佩戴绿松石珠与红玛瑙珠串成的项链,腰带上缀饰鲜花, 她提起袍摆,激动地奔向亲人, 亲昵地搂抱母亲玄昭,热情地拥抱亲舅玄旸, 对皱起眉头, 准备训斥她的父亲文贞则乖巧地行了个礼。
文贞轻抚女儿的头,触碰她头上的白玉笄, 他看着刚成年的女儿,向来严肃的脸庞流露温情:“你从今日起便已成年,举止再不能像个小孩子,会被人笑话。”
少女点点头,神情有些忧伤, 她不敢说她不想当大人。
“去吧。”
得到父亲的允许, 少女脸上才再次露出笑容, 她脚步轻快, 走向等候多时的女伴。
女伴们围簇在她身边,观览她身上的衣服与配饰, 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 她向女伴展示胸前的项饰, 又将目光投向舅舅,对舅舅绽出一个灿烂笑容。
在女伴们的拥簇下, 少女于欢声笑语中离去。
老舅玄旸面露笑容,目送外甥女离开,他送外甥女的成年礼物,便是那条极为贵重的的项链。
就算在文邑,红玛瑙珠也很罕见,比美玉都稀罕。
“姐夫将她许配了人家?”
“还没有,我属意南伯之子南靖,你姐不赞同。”
玄昭听到丈夫与弟弟的交谈,她道:“南靖不适合我们家女儿,那孩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我看裕伯之子倒还合适。”
“说到婚配,我听你姐说你向帝徵拒绝了婚事?有这事吗?”
“有这事。”
听到肯定的答复,文贞的脸色一沉,问道:“是几时的事?”
“六天前。”
文贞的脸色稍稍缓解,但目光仍旧严厉。
这些天来玄旸时不时就被帝徵召进宫里,一起商议事情,显然帝徵没有因为拒婚的事怪罪他。
“我也觉得文瑤年纪小,阿旸大她好几岁呢,就怕两人成亲后,夫妻间不和睦,反而将一件美事,变成一桩憾事。”
“阿姐说得是。”
见姐弟一应一答,文贞面有疑色,问玄旸:“你这趟回来,不打算住下?”
“会住些时日。”
“能住多久?”
“秋时离开。”
面对姐夫的质问,对答如流。
玄旸从果盘里拿起一片甜瓜,咬上一口,清甜多汁,他边吃瓜边说:“明年,我还会到文邑来。”
“玄夷城那边的情况怎样?我听闻你叔父年老体弱,你堂弟又贪酒,不能成事。你若不想留在文邑,便回玄夷城去,莫要再四处游荡,令你姐担心。”
“姐夫,瓜甜,吃瓜。”
玄旸机智地拿起一片瓜,递给姐夫,打断他的絮叨。
青南身为受邀的尊客,他默默倾听玄旸与姐夫的交谈,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察觉有双眼睛在观察自己,青南将微扬的嘴角下压,他缓缓转过头,面向玄昭,不慌不忙地端正坐姿。
玄昭年长玄旸六岁,光从外表看,看不出她的年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岁月几乎没在脸上留下痕迹。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眉眼有几分像玄旸,不过玄旸的眉峰凌厉,而她的眉峰柔和,她的眼神予人温和之感,又不失敏锐。
青南听见对方低语:“上回见到觋鹭,匆促之间未能交谈,我有些话想问觋鹭。”
“请说。”
“觋鹭,我们外面聊。”
玄昭将青南请到室外,似乎不想被丈夫与玄旸听见两人的对话。
步下门阶,来到院中,玄昭放慢脚步,边走边问:“我听闻帝徵授予觋鹭星官一职,觋鹭会留在文邑吗?”
“只会在文邑暂住些时日。”
“当这趟旅程结束,觋鹭是返回羽人族,还是留在岱夷?”
“我将回到族人身边。”
玄昭伫足,抬头看向青南,她见青南立在身旁,端靖如白鹤,身姿卓然,脸庞被面具罩住,露出的下巴轮廓流畅,嘴唇的唇线优美,虽然看不见面具遮挡的上半张脸,仍能猜测到对方是位容貌昳丽的男子。
声音清亮,年龄很年轻。
“阿旸说与你认识多年,以前也跟我数次提起过你。”
玄昭面露微笑,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无奈:“有次,还跟我说,若是他年老走不动路了,便去羽邑居住,和你做邻居。”
青南心里暗暗吃惊,看来玄旸和他姐姐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淡定回道:“那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羽邑破败,不宜居。”
隔院传来女孩们的笑语声,院中的花草欣欣向荣,玄昭轻轻叹气。
许久,才听她说道:“我叔父是个有趣的人,做事随性,不受拘束,阿旸向来很喜欢他,年少时总爱跟着他远行。要说谁对阿旸的影响最深刻,便是我叔父。”
“觋鹭,我担忧旅人总是死于旅途,就是只鸟儿,也得有落脚的枝头,阿旸终该有一个归处。我知他不愿回去玄夷城与人争夺权力,而今帝徵有意授阿旸玉圭,要封他当北伯,文邑也是他的家啊。觋鹭,你和阿旸是挚友,恐怕只有你能劝他。”
玄昭的话说得含蓄、委婉,她在恳请。
玄旸的故乡,是玄夷城,也是文邑,这两处地方,无论他选择哪一处,都将成就一番事业。
你与他是挚友,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劝他。
青南的声音平静:“我与他并非挚友。”
这样的回话,显然出乎玄昭的意料,她露出惊诧的表情,而后惊讶之情消失,神情似有些感伤。
她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她与玄旸身为姐弟关系亲密,早瞧出玄旸对青南异常执著。
经由前面的问询,玄昭已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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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南方巫祝在情感与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
“玄旸所思所想所为,都出自他的本心,别人不能左右。我无法预见他的终途,但有预感,他日后必定是一位王。”青南第一次对玄旸以外的人倾诉心中的感想,说出这些话时,他心里也感到不可思议。
“天色不早,我还需前往南郊观星,告辞了。”
青南从容话别。
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优雅得体,除去那一句话有些唐突外。
我与他并非挚友。
并非挚友。
因为是恋人。
白日,文邑的巫祝在竹简上记下日升与日落的位置,并在晨夕测量太阳的影长,夜间他们则观测月亮的圆缺,追寻星辰的轨迹,在竹简上记录下星象的变化。
文邑掌管天文的巫祝借助眼睛去观星,他们看星辰是一组一组地看,他们为天上四个方位的星宿命名,并将东方的星宿称之为:“龙”。
大岱城的玄鸟神使观星,也是一组一组去看,但他们看得更精细,借助玉璇玑,能观察到星辰之间距离的细微变化。
青南观星,不用凭借仪器,也不需要一组组去观看天上星宿的位置变化,他以北斗七星为坐标,以斗柄的指向判断夜间时间的早晚,掌握寒暑季节的更替。
他们来自不同族群,都有自己的天文知识系统,看似各不相同,其实有不少相通的地方。
在同一个夜幕下,在即将营建观象台的位置上,三方人将各自的观测成果汇集,互相探讨,互相学习。
青南执住玉璇玑,这是件形似玉璧的器物,但在外部延伸出三个呈旋转姿态方向一致的齿牙,是岱夷用来观星的神器。
将璇玑举至头顶,高仰起脸庞,盛夏的夜晚,满天星辰入眸,竟有眩晕感,恍惚间仿佛见到尖尖的玉牙在旋动,旋动的并非手中的器物,而是星空。
将璇玑的玉牙对准龙角星,星光闪烁,青南以璇玑为尺,丈量星辰,他听见阿九在身旁说:“我发现岱夷族也好,羽人族也好,地中族也罢,甚至是江皋族人,都掌握“龙”的知识,它由七宿组成,位于东方,随着时节的变化,龙星或隐或现。我们这些巫祝,始终在观测它,记录它的运转规律。”
阿九坐在星空下,他的手举起,手指移动,像似要采摘天上的星辰,他的声音柔和:“我们之间,绝不是第一次交流,在更早前,在古远的时候,各地的巫祝肯定就喜欢互相走动。只是后来人心变得复杂,想法也变得狭隘,再不愿将自己的东西与远人分享。”
将手从半空放下,手指缓缓收起,手掌贴在了心脏的位置,阿九惭愧地低下头。
“羽人族曾将自己困在偏远之地,不屑与外族交往,后来王庭遭到焚毁,属于羽人族的知识大部分都没有得到传承。”长久的观看星辰,眼睛因疲惫而酸涩,青南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生理眼泪,像是一滴悲伤的泪水。
焚烧的羽邑宫城、被杀害的巫祝,存放竹文的库房烈火熊熊,饥饿而愤怒的人群像兽群一般冲向平日里不许踏进的禁地,杀死了最后一代羽王,洗劫了所有的地方。
青南睁开眼睛,见星汉璀璨,美轮美奂,感知璇玑的玉牙扎向自己的手心,他放松力道,用指腹轻轻摩挲璇玑的璧部,细腻的材质,温润而冰冷。
美玉制成的璇玑,用于观测星象。
美玉,星象,羽人族与岱夷并无不同,我与你是如此相似。
青南坐在阿九身旁,夜风吹拂他们丝质的长袍,两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他们很相似,就连身形、年龄都相近。
“幸好,还是留下一些东西。”阿九的巫杖横放在大腿上,接住青南递还的玉璇玑,他执起璇玑,对准北极天,七颗闪耀的星辰尽在璇玑中空的璧环内,宛如将天上的北斗七星收入掌心。
他又将璇玑放下,目视北斗的斗杓,用青南传授的方法去观测斗杓的位置,在心中推算斗杓的运转规律。
此时,有文邑的星官过来,跟阿九借玉璇玑,阿九随手便递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借,那名星官执住璇玑,将它举起与星辰齐高。
“你教过他们使用的方法吗?”
“让玄旸去教,我又不会说地中语。我可不想背个私自传授的罪名,回去遭玄鸟上使责备。”听见青南的问话,阿九站起身来,整理衣冠,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他以后还能去大岱城吗?”青南很好奇。
“我会帮他说情。”
阿九对青南眨了下眼睛。
过了许久,文邑的巫祝将璇玑归还,阿九收起物件,便与青南结伴离开这片空寂的区域。
回去路上,阿九说:“等夏至到来,我参加完文邑的节日庆典,便打算回去大岱城,观象台今年建不好,建成后我再来,你呢?”
“我会在文邑居住一段时日,帝徵希望我协助营建观象台,又听玄旸说文邑有‘文字’,书写在典册与帛书上,存放在宫城的典库里,若是能得到允许,我想抄写一份,携带回羽邑。”
“文邑确实有文字,但执掌典籍的人不会将文字传授给文邑王族以外的人。”阿九的巫杖响动,声音清脆,他登上缓坡,一阵风迎面吹来,他继续说:“我们也是,羽人族的竹文不外传,岱夷的陶文,几乎只有玄鸟神使能书写,巫祝们创造文字,本意是为了与神明沟通,如果哪一天,人人都能书写文字,那人人都将学到巫祝的知识,就再不需要巫祝了。”
青南答:“我不觉得那是件坏事。”
阿九只是微笑,过了一会,才听他说:“你跟玄旸很像,难怪玄旸那么喜欢你。”
没去问阿九到底知道多少自己与玄旸的事,只是淡定地看着他。
走出一段路,阿九才又开口问:“觋鹭,我要是想邀你去大岱城,你会去吗?不是现在,眼下你也还有事要忙,是以后。”
“会去。”
听到肯定回答,阿九似乎很高兴,他说道:“离上一位青宫之觋拜访玄鸟神殿,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们两族为邻居,却很少往来。”
回看灯火阑珊的屋舍,那是文邑巫祝的居所,圭表台隐匿在夜色之中,仰头可见星光点点,圆月高悬,阿九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喃语:“四方的族群犹如这满天星光,当文邑的观象台建起,便是月明星稀之时。”
青南感到惊诧,因为他也有相同的预感,南方的部族日益衰落,东方的部族不少迁往地中,就羽人族而言,曾经的辉煌已成为往事,羽邑宏大的建筑与古老的传说终将湮灭于森林与沼泽之间。
文邑将是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群星黯淡。
第43章
昨夜起大风, 清早在通往典册室的幽静林道上落有不少枯叶,青南沿着林道行走,见黄叶纷纷从树梢坠落, 才意识到秋天到来。
这段时日, 他不再去南郊观星,协助文邑星官记录星象, 不过偶尔会过去走走,去看看那座营建中的观象台。
青南将羽人族的天文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文邑星官, 原本需要他协助的事项,已经可以交付他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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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间青南都待在典册室里, 从清早到黄昏, 翻阅典籍,学习地中文字。
起初青南想踏入这片禁地, 遭到文邑权贵们的反对,直到帝徵的命令被传达,反对声才消弭。
文邑的典册历来只许文邑王族翻阅,而文邑的文字,也只有王族、巫祝、星官才懂得阅读与书写。
认文识字在哪里都是特权。
青南执笔, 在竹简上熟练地抄下一行行地中文字, 他已经能释读部分文字, 也发现人们造字的规律。
无论是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 还是岱夷人的陶文,都具有图画性质, 譬如写“日”, 就画下一个太阳, 写“鱼”,就画下一条鱼, 不过地中的文字比其他文字复杂,地中人接触的事物最多,自然创造的文字也多。
青南抄好一册竹简,将笔搁下,稍作停歇,掌管典籍册老者便捧起竹简,逐一察看上面的文字,他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我能释读十分之五六。”青南坐正身姿,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少了。”
老者将这册墨迹未干的竹简交还原主,在青南对面跽坐,他发须灰白,身形瘦小,身后是成排存放文献的木架,越发显得沉重,充满压迫感。
“觋鹭,觉得‘文’这字本意指的是什么?”
“从字形看,应该指纹理,似纹理交错的样子。”
“‘文’还有另一种写法。”
老者用手指在木案上书写,他的声音衰老而缓慢:“似一个立起的人,又在心的位置加上一点,指示人的内心,意为:修心。”
“修心?”
“人有言语,禽兽也有,俗话说‘兽有兽语,鸟有鸟言’,如果不修心,不知礼仪和廉耻,那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文……文邑……”
青南呢喃,他明白了,营建这座城的王为何取这个名字,文邑王族又为何以“文”为氏,低语:“原来如此。”
老者颔首,他的声音听来苍凉:“如今,贪欲使人们闯入他人的屋舍,掠夺财物,侵辱他人妻女,残害主人性命,这样的事听多了,都教人麻木。要我这个老头儿看来,这些人已经沦为禽兽。”
秋风起,拂入进室,窗外枯叶飞旋,天地有肃杀之气。
青南想起路途上见到惨遭洗劫的聚落,见到掩在草丛里,无人掩埋的白骨。
人们对于古远的时光,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时的人还造不出精美的器物,人们生性质朴,没有私念,大家一起采集、狩猎、播种庄稼,一起分享食物,互帮互助,不分彼此。
那样美好的时光,早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人们不再淳朴,智慧见长之下,行为日渐暴力,肆无忌惮。
竹简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吹干,青南将竹简卷起,系上绳子,他说:“或许有朝一日,人人都能修心,知礼仪,天下再无战事。”
那是一件漆色朱红的四方形木盘子,盘面上用黑色颜料隔出一个个菱形图案,帝徵往图案上面放一颗绿色石子,玄旸紧随其后,在盘子上放下一颗黑色棋石子,两人进行博弈,时而交谈,时而执子思索,不远处,文瑤和女侍出现在花丛中,采摘花卉,她捧着一束月华花走在幽径上,帝女窈窕的身影刚出现,帝徵的侍卫南靖的目光便随之移动。
有一刹那,两人的视线相触,帝女的神色似有幽怨,而南靖踟蹰不前,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胸口,衣襟中藏着一件物品,呈现出圆型的轮廓,那是用来下聘的玉环。
青南本来在池苑观棋,帝女和女侍前来采花,他闻声抬头,正好捕抓到帝女与南靖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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