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防晒、水、应急食品和驱蚊药物, 准备妥当,众人朝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进发。
山中温暖潮湿, 植被茂密, 多蛇虫鼠蚁,还有附近居民散养四处闲逛的小牦牛。
有修建的水泥步道和台阶, 路程还算轻松, 抵达寺庙是下午, 沿途随处可见五彩经幡。
寺庙五十年代曾毁于地震, 后来重新修建, 是整个墨脱最大的寺庙, 是‘神圣莲花’的正中心。
走上前,寺庙大门却紧闭, 听工作人员用蹩脚的汉语解释,因为游客很少,寺庙没有法事时通常不对外开放。
被拒之门外,昆姝接受良好,绕寺行走一圈,停在寺庙后头的山坡上,席地而坐,眺望远山。
江饮和昆妲左右围拢在她身边。
她说:“我们都是没有信仰的人,不被接纳,在我意料之中。”
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当时的约定。与陈默的约定。
昆妲小心翼翼开口,问姐姐的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昆姝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们就把她埋葬在寺庙周围,可以吗?”江饮试探着。
她猜想昆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大概就是为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姐寻找合适的安息之地。
小幅度耸肩,昆姝摊开双手,“用什么埋葬呢?”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不太明白。
昆姝紧接着:“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陈默中枪,头朝下栽进海里,货轮没有为她停留,她沉入海底,生于自然,血肉也回馈滋养自然。
什么也没有留下。
“最后那笔手术费用,是我出卖公司讯息换来的,她是我的上级,她得负责解决我。”
“她找到我,跟我上船,我们在甲板上聊天,回忆起很多年前,她住院时有我陪伴照料的那段日子。”
——“我曾经说过,我从来赤条条无牵挂。赚很多钱,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居所,就是担心我离开后,我的房子无限期空置下来,没有人发觉。”
——“所以我住在出租房,我房子里的一切,房东和下任租客都可对它们任意处置,是继续发挥剩余价值,还是丢弃,都没关系,房子里没有需要阳光和水才能存活的生物。”
平静生活了许多年,却有人意外闯进来,把烤糊的饼干喂到唇边,说“你尝尝”。
躲在角落用手机偷拍,被人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转头,腼腆笑开。
表达爱的方式非常传统,送鲜花送蛋糕,却并不用卡片署名,过了很久才假装不轻易提起,问“你喜欢吗”。
昆姝从来不知道,陈默视角的自己,是如此、如此……
用陈默原话说,是天真可爱。
换她自己,是绝不可能使用的词汇。
她们之间,从来淡如流水,直到陈默死那一刻,都没有发生任何亲密举止。
在船舱上度过一夜,同床共枕,各自手脚都规规矩矩,从无半分逾越,她们并不需要世俗情爱的标准来衡量感情的深厚。
夜间天气很好,海浪平稳,却始终难以入睡,干脆到甲板上去抽烟。
看到玉盘大的月亮,周围星星都躲避它明亮的光辉,水波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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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满目银光,昆姝闲聊说起妹妹们小时候的趣事。
“说不能指月亮,否则晚上睡着,月亮姐姐会潜进房间,偷偷割去耳朵。小孩子又害怕又期待,手伸出去飞快缩回来,捧在心口,连连向月亮姐姐道歉,晚上睡觉的时候,互相保护对方的耳朵不被割去,第二天醒来沾沾自喜,说晚上还要试一次。”
这些事,都是昆姝在窗边、饭桌上偷听来的,两个女孩神神秘秘煞有其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
陈默讶然,“我小时候,我妈妈也跟我说过不可以用手指月亮。”
昆姝之后又说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她的两个妹妹,她自身并没有多少值得说道的。
海风扬起长发,和缓温柔,她们靠得很近,在可以感受到对方皮肤温度的距离,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之后再没有那样的夜,闲适安逸至几乎神魂颠倒。
后半夜回到船舱,她们面对面躺下,沉沉睡去,睡梦中或许有牵手和接吻,醒来时姿态非常亲密,衣衫略显凌乱。
几秒对视,睫毛慌乱地躲开,昆姝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梳理着长发。
“她离开船舱之前,手掌摸过我的脸颊和嘴唇,长久地注视我。我猜想她或许想吻我,但最终没有,我那时也很胆小。”
“如果我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我一定会主动吻她……”
昆姝不是爱沉湎过去、纠结自责的性子,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后悔。
那次是例外。
生命的陨落不过瞬息之间,听见枪响,昆姝奔出船舱,只看到她身体失重朝着大海坠落,两三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不信任她,她带来的人想先解决掉我,再是她。她提前动手,出其不意,乱战不过十几秒,各自死伤。”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试着打捞,况且她清清楚楚看到,陈默是头部中枪,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逃亡途中,关于陈默的一切都在慢慢遗失,她送的小礼物,她的衬衫、外套,包括她们之间的回忆和感情……
也许是大脑的强制保护机制。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杂志内页。
“那就去徒步吧。”昆姝说。
她执行力超群,制定计划的过程非常迅速:从寺庙返回巴日村停车场,回到墨脱休息一晚,整理背包,次日从反方向徒步至林芝。
“我也得为她找个好地方,安息的好地方,尽管只有一页纸。”
尽管陈默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页纸。
江饮和昆妲觉得她有点着急,但她理由充分,也无从反驳。
开车到墨脱,晚饭后各自回宾馆休息,独自在房间,昆姝拆开妹妹给她叠的纸船,将纸上内容细细读来,随后走下床,打开窗吹了会儿夜风,把小茶几搬到窗边,开始给她回信。
昆姝想起今天仁钦崩寺外的平台上,谈及陈默,她又一次重复“后悔”这个词。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懊悔和愧疚,像衣摆处的线头,想用力扯断,却越扯越长,一旦开始,不能止歇。
后悔的事挺多的。
[决定交换信件的时候,我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你告诉我,从头开始。]
[好,那我就从头开始吧。]
[你还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样子了。我希望你是个女孩,希望你能跟你妈妈长得一样漂亮,脾气坏一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像昆志鹏。那时我是很期待你来的,虽然我从未表达过。]
[你妈妈生你花费了十几个小时,你大概想不到,那天昆志鹏很晚才到,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人是我。你出生时,除了你妈妈,第一个见到的亲人也是我。]
[我庆幸你是女孩,又对你感到失望,因为你那时的样子实在太丑。红红紫紫的一小团,脸像块旧抹布,完全皱在一起,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我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都那样,养一阵日子会养好的。你还是没有让姐姐失望,你慢慢长漂亮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圆嘟嘟的脸蛋,一戳就是一包口水,我又嫌弃又喜欢。]
[从头说起,第一件后悔的事,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对你。我喜欢你,羡慕你,也妒忌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推过你,掐过你,总是拿你发脾气。]
[后来离开家,我对你还是很坏,你是我的妹妹,我应该保护你照顾你,却总拿你发脾气,让本就很糟糕的境况雪上加霜。明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
[妈妈离开后,我们分开,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记。我一直没有换号码,时时盼望你联系我,却不肯相信你真的会傻乎乎筹钱来救我,你明明知道我是骗你。]
[接到你的电话,我非常惊喜,也愧疚。你的豁达和善良,是我永远学不来的。]
[说了好多,你会不会觉得很肉麻?这些话,当面必然是说不出口的,我总是羞于剖析自己。你的信给了我启发,让我明白,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妃妃,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决定写在末尾。]
[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她突发奇想,学妹妹也叠只小船,几次尝试却都失败,她从来没叠过小船。
信纸压在枕头底下,明天让妹妹教我吧,睡前昆姝想。
第 105 章 命轮2.0(10)
早上六点, 洗漱收拾妥当,昆姝在楼下酒店大堂唤来同行的另两名男青年,令他们开车返回雅安。
“车子还给租车公司后, 你们就自由了, 不用等我,也不用再听我安排,是找新东家也好, 回家过日子也好, 全凭自己。”
两名青年代号分别是‘S’和‘T’, 小她七八岁,跟昆妲差不多年龄, 入行却很早,十五六岁就跟着陈默了。
在这个圈子里,社交范围极为狭小, 共同出生入死, 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大多强盛过手足亲眷。当然,很多人都是孤儿。
陈默离开后, 他们自行寻来, 非常执拗表示要继续效忠,昆姝劝说不得, 只好让他们先跟着。
现在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早晨有雨, 云层厚重, 天亮得很慢, 不知谁家灶房里飘出的青蓝色柴火烟, 空气里充满木头焚烧的味道, 略刺鼻,却并不讨厌。
“钱我已经转到你们账户里, 算是你们陪我这一路的报酬,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总要分别的。”
昆姝站在酒店大门外的廊檐下,对面两人一个倚墙,一个蹲地,都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
昆姝笑,“那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呀,假如我要结婚呢?你们还跟着我陪嫁啊?”
“你不会结婚。”
“你喜欢女人,喜欢A姐。”
他们瓮声瓮气。
昆姝无奈扶额,“那你们也不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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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跟着我,大家最后都要做回自己的。好好想想,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直很想做的事吗?一份正当的工作,一个稳定的居所,甚至发生一段感情。”
他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便经历过许多坎坷,受教育程度不高,想法天真甚至是愚昧,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找来,跟屁虫似黏在人脚后跟。
这个圈子里有很多恶人,亲疏不分,自私自利到极点,也有很多一根筋的笨蛋。作为上级,又或者说是姐姐,共事多年,昆姝都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好的生活。
有些话她不太方便讲,给老K发了短信,两分钟后老K下楼,昆姝交待,“你好好劝劝他们,让他们走。”
老K应下,说没问题。
她走进酒店大门,上楼,正巧遇见牵手并肩而来的江饮和昆妲,把她们拦在酒店大门内,引至一旁,要昆妲教她叠纸。
“你的信写好啦?”靠窗小沙发上坐下,昆妲打开背包,撕下两张笔记本纸,“你要学我也叠小船,是不是。”
昆姝回答是,学她动作将纸页毛边折叠裁撕得整齐。
江饮看窗外,“老K在外面跟那两人说什么。”
“叫他们把车开回去,还给租车公司。”昆姝口气平常。
选择徒步返程当然没问题,车子得有人开回去。江饮“哦”一声,细想也对,没再追问。
“老K也跟我们去徒步吗?”昆妲问。
昆姝颔首,半开玩笑,“他壮,正适合干些粗活。”
老K当然是要去的,撇开两人关系不说,返程路上也需要保障她们的安全。
即将到来的新奇旅程,江饮和昆妲都非常期待,自然说起高考结束时她们很快活的那段日子,每天骑车四处游玩,淋雨、淌水、山中徒步、废屋探险……
与她们之间的童稚趣味氛围相比,昆姝回想自己过往三十多年经历,都是相当乏味的。
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无趣,是叠好小船之后。
昆姝想不到更好玩的点子,只好学昆妲,也把小船丢进她的外套兜帽里,学她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学她捂嘴偷笑。
自觉不过是东施效颦,却控制不住去模仿。
有过第一封信,第二封信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成形,文字如有生命。
[我看似非常有主见,很多人依赖我,对我充满信任,其实真实的我,与别人看到的我,是完全相反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给人一种很靠谱的错觉,其实我非常缺乏安全感,我渴望有价值,被信赖被需要,通过掌控别人的人生,获得一种虚荣的满足。]
[试着剖析自己是很艰难的过程,我一向很要面子,你知道的。但这感觉也不坏,只是写完后不能反复地看,会膈应。]
[妃妃,这是我给你的第二封信,可能有些乱,想到什么写什么,都是源自内心。]
[陈默告诉我,自信太过就是自负。我开始反省,我确实自负、狂妄,掌控欲强烈,因此犯下大错。]
[妃妃,收到我的信,也不要试着为我辩解,安慰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这封信落实在徒步过程中,午休营地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字迹略显飘逸,笔锋依旧刚劲,充满决绝意味。
这是高山上的一处小块平地,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秋季树木色彩鲜艳,漫山浓烈,不远处有清越的水声,空气中满是树叶、花草和苔藓混合的辛辣味道。
山中步行六小时,吃过干粮后,江饮和昆妲依偎在垫子上睡着,老K侧身蜷躺在旁。
信写完,昆姝叠成小船收进外套口袋,不急着交出去,在垫子上还剩的一个小角理理衣摆躺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还是奶团子的妹妹躺在摇篮里,天气炎热,她轻轻为她打着扇。
她手脚白嫩如藕,胡乱扑腾,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如潭,小嘴粉红,水润饱满。
在生命的起点,彼此崭新的人生都还未来得及展开,抬眼望,日光明灿,夏季的花园热烈美丽,耳畔蝉声嘶鸣不绝,妈妈站在花园里,纠结要采下哪一枝用来装点房间……
一场华丽盛大的幻觉。
醒来时,浑身热汗,身上有被蚂蚁或不知名昆虫叮咬的痛感,昆姝坐起来,看到她们尚在沉睡,忽而悲从中来,泪涌不止。
她起身离开,跟随水声来到溪边僻静处,让眼泪滴落在溪水里。
隐隐约约,林中传来呼唤,昆姝掬洗清洗脸庞,湿漉额发,冰润红肿的眼眶。
“水好凉,要来洗手吗?”
昆妲蹦跳来到她身边,并肩同她蹲在水边,歪头,“会不会有蚂蟥?”
“不会。”昆姝开口,努力让自己声线不显异常,“是山上来的雪水,没有虫子,洗洗手没关系。”
“姐姐。”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膀,轻轻蹭,像小猫撒娇。
低低“嗯”一声,昆姝手环抱住她肩膀,亲吻她的额头。
鲜少有这样的亲密时刻,除了陈默,昆姝总是习惯性与周围人保持安全距离。
“猕猴桃!猕猴桃!快来玩水,这边水好冰喏!”昆妲扭头大声喊。
江饮远远答应,说就来了,昆姝松开抱紧她肩膀的手掌,手臂缩回。
一个自负到极点,需要在旁人的依赖、倚靠中存活的怪物,所经营的繁华昌盛逐渐凋亡。
母亲和爱人先后离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姊妹也有人替她照料,那她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在陈默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变得无情而消极,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不能把昆妲自私留在身边,她需要一段健康的关系,需要被爱,需要稳定的生活,也需要绝对的安全。
启程,下午快速穿越一片蚂蟥区,事先准备齐全,手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粗心大意的老K,大家都没有受伤。
到安全的地方,昆姝用打火机炙烤吸附在老K脚踝的蚂蟥,在他鞋面和裤子上喷洒食盐水。
陈默还在的时候,昆姝和她曾四处收集资料,熟悉徒步路线以及应对雨林中的蚂蟥,主要还是以防护为主。
昆妲和江饮都乖乖听话,没有露出皮肤,只有老K不以为意,最终为自己的自负和轻敌付出代价。
他还嘴硬,说流这么点血算什么,又死不了。昆妲说确实死不了,还没她一天大姨妈流得多。
大家笑开,修整后继续赶路。
开始的路程还算轻松,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无数双脚踩实了,有令人心安的稳固,傍晚时,她们抵达山中修建专供给徒步者的简陋客栈。
条件自然比不上县里的酒店,饭菜味道却非常美味,也可能是因为疲惫和饥饿。
方桌上一张蓝白花纹的塑料垫布,布满积年累月无法去除的油污,四人围坐,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至极,彼此无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细碎声响。
饭后大家围坐火堆烘干湿透的鞋袜,昆妲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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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累,江饮牵她去找热水泡脚,老K精力充沛,在外头看客栈老板散养的黑猪和骡子,与人闲聊。
昆姝披着外套独自坐在火边写信,清冷眉眼被火光点燃,脸蛋被炙烤得微微泛起坨红。
[路途的险峻其实不足为奇,我一路都在观察,江饮是坚韧顽强的性格,即使环境险恶,也能克服,你呢,好像从始至终都适应得很好。]
[让我想起我们逃亡的那段日子,几天几夜露宿在人迹罕至的森林,周身布满荆棘的划伤,你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也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又落得如此境地。]
[也庆幸,妈妈那时已经不在,不必跟着我受那份苦。]
[好几次,感觉快要活不下去,我问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你告诉我,你想回家,回到真正的家,想和爱的人在一起,你相信她一直在等你,等待你们团圆那一天。]
[我确实很没用,总是让你置身危险,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生活。现在很好,你有江饮,也同时拥有她的家人,她的猫。]
[姐姐非常欣慰。]
木炭黑红,火焰荜剥有声,昆姝抬起头,添了把柴,用钳子从火里扒出几只黢黑的土豆,打算等它晾凉,把妹妹们叫过来吃。
第 106 章 去往梦中的故乡(终)
万物生长, 自有轨迹,晨间眺望远山,翠谷云蒸雾绕, 江水环抱山体迂回流淌, 轰鸣声不绝。
雅鲁藏布江,源自喜马拉雅山中段,经印度和孟加拉国, 从孟加拉湾汇入印度洋。
水域彼此互通, 并不受限于人类所冠以的名称, 跃入水中,沉渊的魂灵是否可以感知到彼此, 奔赴对方?
昆姝很想抽烟,在极力忍耐着,这具身体在世间已留下许多肮脏痕迹, 面对满地狼藉她无从下手清理, 深感无奈,只好尽可能减少污染。
天亮了, 小房间四四方方的窗景发生变化, 日光明亮,万物可爱, 一切崭新美好得不似人间。
山里的客栈都由木板搭建, 模仿傣族吊脚楼, 倾斜的山坡上支起无数根木头找平地面, 防水防虫, 只是隔音不太好, 夜间墙那头床板上辗转的声响都异常清晰。
收拾好背包,昆姝听见楼下已经有人在吃早餐, 说来时路上非常多蚂蟥,很多人防护不到位,被噬咬得鲜血淋漓。
她背上背包,准备离开房间,房门适时被敲响。
本能侧身快速躲到墙后,手下意识伸向腰间,找枪,却摸了个空。
门外人小声喊着“姐姐”,她神经缓缓松懈,反应过来,这里只是墨脱山中的一个小客栈。
打开门,正对上昆妲一张笑颦如花的脸,“我来叫你起床呢,你已经起了呀。”
从来受尽宠爱的孩子,面对信赖的人,说话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前倾往人身上靠,半倚半抱,搂着人胳膊软绵绵撒娇,脑袋蹭在人肩膀,“走吧,我们下楼去吃早餐,吃完就出发。”
她被照料得很好,几日跋涉,发间和脖颈依旧散发出淡淡的甜蜜香气,柔软乖顺一如幼时,靠近摇篮时,便会咿咿呀呀伸出手,要抱抱。
但对昆姝来说,还是不太习惯。她从来克己保守,防备心很重,难以适应这般毫无保留的亲密。
“猕猴桃在楼下等我们,老K都吃了一大碗手擀面了,老板娘做的面特别好吃。”
昆妲叽叽咕咕说着话,从走廊绕到楼梯口,楼道狭窄不足以二人并肩,昆姝得救般抽出胳膊,手搭在她后背,轻轻朝前推,“下楼,慢点。”
昆妲还是不住地扭头,“我昨晚跟猕猴桃商量过,那笔钱你既然不用,我们正好拿去交房子首付。你住回你的房间,我住回我的房间,你跟我们一起还房贷,好不好?”
“小心看路,别摔着。”昆姝扯了她一把。
“好不好嘛!”昆妲跺脚。
昆姝笑,“赵姨现在那么有钱,一套房还买不起啊。”
昆妲说那不一样,大人的钱是大人的钱,她们要自己买。
“反正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房贷。”昆妲嘟嘟囔囔。
吃过早饭,上路前,昆姝再次为她们装备防护,手腕脚腕处缠上保鲜膜,防止蚂蟥钻入。经过昨天,老K也不敢大意,有样学样,整个小腿都包缠起来。
与客栈其他徒步者不同,她们走的反方向,双方正好交换路况信息。
心中大致有数,再次启程,路上又是一番新气象。
穿过大片的芭蕉林、阔叶林,海拔攀升,平坦开阔处可以看到很多珍稀的高山植物,株形矮小,匐地而生,花朵精巧艳丽。
路上还遇见专为此而来的科普杂志编辑和植物学家,好奇上前围观,听他们以各种专业名称介绍植物,脸上的喜悦和振奋非常感染人心。
人活着,是得有信仰的,信仰可以是任何,使其坚定、执拗、狂热,不惧危险一往无前。
中午休息,席地而坐,在山坡上吃客栈里买的干粮,闲聊,谈及信仰,老K说:“我的信仰就是回东北老家找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饮说那我的信仰就是赚钱,赚多多的钱给妃妃花。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仰。”昆妲低下头颅,手指摆弄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们圈成一个圆,“我想要一家人团聚。”
“你呢?”昆妲抬头看向姐姐。
“我没有信仰。”她说。
浮华大千游荡归来,小半生的喜怒哀嗔都焚烬,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心中的波澜。
倘若对这个世界一切都觉得没意思透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从小养尊处优,即使后来家境败落,赚钱的本事也没有丢掉,好日子坏日子都过过,享受的富贵和承受的苦难几乎对等,黑的白的,见得越多,越是觉得没意思。
花花世界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动容。
人终其一生需要对抗的,是自身的麻木和无趣。
疲倦,只觉得疲倦。
和衣而卧在湿漉的青草地,昆姝闭上眼睛,这种疲倦并不能以睡眠和休息来抵抗,她内心空寂,如冬日荒原。
睡梦中,见到甲板上吹风的陈默,穿一件棉麻质地的新中式褂子,轧染长裙,花纹精致繁复。
走近,她长发用一根素簪盘起,标准的鹅蛋脸,虽是中泰混血,却遗传妈妈更多,充满温婉东方美人的独特韵味。
“我在等你,特地打扮过。”她微微低下头,右手抬起轻抚黑发,一如从前的温柔沉静。
再抬起头,她唇角添了些少见的羞赧笑意,“好看吗?”
傻傻点头,说“好看”,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视角诡异,似是梦中人,也是旁观者。
场景再一变幻,是凤凰路八号的小花园,热烈丰盛的夏季,除去肆意生长的植物,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心中莫名恐慌,持续的钝痛自心口蔓延,四肢僵硬不能动。
努力起身,花园中跌跌撞撞行走,推开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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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大门,却见一家人整整齐齐。
父母坐在餐桌边吃饭,妹妹端着碗蹲在电视茶几旁,年轻漂亮的继母朝她招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洗手吃饭。”
抬脚迈出,低下头,却看见一双黑色脏污的小小的球鞋。
“不知哪个烂泥坑里蹦跶回来。”继母放下碗筷,起身捉她去洗手。
举起胳膊,手掌小小,好神奇,她整个人都变小了,妈妈也变得好高,好年轻,这个角度看,她前所未有的漂亮。
“姐,醒醒!醒醒!”
挣扎醒来,睁开眼睛,正对上江饮一张担忧的脸。
她语带关切,冰凉的湿巾覆上额头,“你做噩梦了?出了好多汗。”
昆妲蹲在一旁,“怎么就睡着了,是不是太累了。”
草地湿软,半身僵硬疼痛,老K搀扶她坐起来,她摆手说没事,“天气太好太舒服了,躺下去就不想起。”
昆妲信以为真,在她身侧草地上打滚,“好玩欸!”
再启程,翻山越岭,横跨溪流,遇见托运货物的骡夫帮,铜铃叮当,为枯燥的路程增添些许乐趣。
来到一处悬崖,往下看,荒石堆间不计其数的小瀑布飞溅而下,汇入崖下的江水。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昨夜应下过雨,树下经过,大颗的雨水滴落在兜帽,像眼泪。
停在乱石杂草间,昆姝忽然说,“就在这里吧。”
继续往前,就看不到江了。
众人回首,望向她。
她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页纸,将它撕碎,抛洒。
如振翅翩飞的蝴蝶,将带领她,找到她。
之后长久静立不动,默哀。
半小时后,动身继续往前,傍晚时抵达门巴族人的小村落,在村中找到唯一的一家客栈,吃饭、烤火、泡脚。
昆妲隐隐不安,躲在暗处偷瞟,昆姝把她抓来火堆边,笑着问她偷偷摸摸干什么,她撒娇喊“姐姐”,“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就坐在我身边,光明正大看吧。”昆姝脱下她的运动鞋放在火边烤,把自己包里的塑料拖鞋翻出来给她穿。
晚饭后各自回房间休息,昆姝去看她,江饮拧了热毛巾正在给她擦脸,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手脚懒懒摊开。
“妃妃。”昆姝坐到床边。
昆妲手肘撑着坐起来,一条腿搭在她大腿上,下巴枕在她肩膀,“你想我啦。”
低头,昆姝捏住她软绵绵的小手,余光里江饮在旁边小桌边整理背包,后背单薄,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安心可靠。
“挺好。”昆姝小声说。
都挺好。
凌晨三点,昆妲从床上惊醒,打开床头台灯,弯腰去看,昆姝给她穿的那对拖鞋就规规矩矩躺在床边。
每个人只有一双拖鞋,姐姐的拖鞋给了她,自己穿什么?
“快起来!”叫醒江饮,昆妲拿上手机出门去找。
木头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手机电筒照明,找到隔壁房间,推开虚掩的房门,大敞的窗户里,雪一样的月光铺陈。
榻上空空,她的背包没有打开过,安静放在墙边木柜。
江饮和老K随后赶来,昆妲一把揪住江饮,“悬崖!我们白天经过的那片悬崖,快!”
客栈老板循声而来,大概了解事情经过,穿上外套,拿上火把带她们离开村庄,沿来时路寻找,一路都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昆姝!”
“昆姝!”
“昆姝!”
来不及换鞋,脚丫陷进烂泥里,又艰难拔出来,脚趾被山石和荆棘划破,昆妲毫无知觉,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高原的月亮大而明亮,雪白照在山间,她无瑕欣赏,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
她一路哭喊。
火把和手电的光亮在丛林间时隐时现,越是靠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尽管大家都早有预料。
终于来到白日里经过的那片悬崖。
她曾停留过的山石上,小石头下压了只纸叠的小船,是写给妹妹的最后一封信。
真正的离开,是如此安静而决绝。
沉默,唯有风声。
她已经离去,面对滔滔奔涌不休的黑色江水,迎风展翅,去往梦中的故乡。
第 107 章 对不起,原谅我吧
山谷间风声呜咽, 石上静坐,脚上一对凉拖裹满草屑黑泥,裸露的小臂和脚踝布满细长的荆棘划伤, 蚂蟥吸附在小腿, 贪婪吸食鲜血,感觉不到痛。
满月下,悬崖对岸的山峦沉默肃穆, 昆妲展开那封信, 借月光艰难阅读。
[妃妃,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请不要难过,虽然我知道这是句废话。我见过太过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 生命消逝短暂迅速,始料未及,可悲又可怜。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时间和地点, 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未经允许来到这个世界,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终结自己生命的权利, 只要意志足够坚定。]
[旁人是否会感到惋惜?对我来说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跨越我,替我来感到不值, 所以你千万也不要。]
[我尊重所有珍惜生命的人, 也希望被尊重, 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大, 所以趁你睡着, 偷偷离开。]
[你为我设想了许多美好的未来, 我其实有认真考量,脑海中构建当时的情形。但很抱歉, 我依旧提不起一点兴趣,我想我有权利选择是否参与,对吧。]
[我知道,你肯定会问,那你希望如何?]
[我希望时间倒流,回到小时候,父母健在,每天放学回家,餐厅有热乎的饭菜等候,能看见你在花园里玩耍,想叫姐姐又别扭张不开嘴,趁我洗澡潜入我房间,把蜗牛放进我文具盒。]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这我怎么办得到呀!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想不开,我非常理智、清醒,且期盼已久。你看到这封信时所处的位置,或许就是我当时写信的位置,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好久没看到这么大这么满的月亮,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轻盈。]
昆妲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月亮,却是模糊的一片,如在水中,泛起盈盈波光,不能触碰打捞。
大颗水滴掉落在纸页,晕染了墨迹,原来那是她的眼泪。
视线花了,手背抹去湿漉,终于看清了月亮。
满月之夜,山谷里像覆了一层雪,迎向天空的脸,白色茶花般皎洁无瑕,眼泪是缀在花瓣的雨珠。
长久静立后,江饮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扯掉她小腿上的蚂蟥,用脚尖碾碎。
老K询问客栈老板,是否有下山的路,可以抵达江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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