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迁把照片导入电脑进行了检测,摇了摇头,“看着也不像画上去的,如果这真是孙濯的手,我想不出他暴露了自己手形的同时又增加了自己不具备的虚假特征是什么动机,他明明有更保险的出镜方式。”
周悬长叹一口气,“真的是他吗……不可能吧,他明明已经……”
孙濯被詹临绑架后不久,那辆后者曾使用过的车子就连同一具烧焦的尸体一起被发现了,经过检测,死者的DNA与孙濯体检时留下的血样一致,虽然这件事还存在一些疑点,但对周悬来说,不愿怀疑朋友的他宁可相信孙濯真的在绑架事件中丧了命。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应该更理智一些,在当前的处境下,即使是同样身在公安系统内部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必须放下私心才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裴迁也是一样。
他们不得不一起面对一个尖锐的问题。
周悬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态度尽可能地柔和,“裴哥,你愿意跟我说说詹临的事吗?”
在此之前,裴迁提到过他杀了詹临,不管是一时气话还是真的有这么回事,周悬都没有深问,是因为他知道那人在不相信自己时可能不会说实话,他在等对方冷静下来,在愿意相信自己的前提下主动说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裴迁是不想说话的,他休息不足,精神不振,光是倚在这里听周悬说话都要用上八分的精力。
换作往常,他可能就这样闭口不谈,只顾自己舒适,但现在他却想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那人——趁着他还说得出话。
“詹临是‘坤瓦’的清洁工。”他声音发虚,还伴着轻咳,“组织里有高层知道我在钓鱼,出于‘保护’的目的命令詹临把我带回去。”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么多年来,渡鸦分走了他们太多权利,现在‘坤瓦’日渐没落,高层的内斗掏空了原有的根基,他们都想打压异己趁机上位,也就需要渡鸦的助力,恰好赶上这一身份换代,他们都想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就算不成也得让这个身份彻底消失,总之不能再便宜了别人。但手持硬币的竞争者一定不会蠢到跑出来自报家门,所以他们想从我下手,只要我被控制起来,其他竞争者就迟早得找上门。”
“除了这个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我听说……夫人想见我。”
裴迁的神情有些难以形容,像是爱恨交织又无可奈何。
周悬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夫人,她是“坤瓦”上代首脑扎贡的爱女珙真,从小受到父兄的宠爱,年轻时刁蛮任性,由着特殊的出身一直被认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据说扎贡觉得生养了一群不中用的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所以他对这唯一的女儿疼爱有加,将他所有的宠爱和纵容都给了她,才养成了她蛮横无理的性格。
珙真十八岁时,一个年轻的亚裔男子加入“坤瓦”,在地下角斗场上与她一见钟情,之后两人进入了热恋期。
当时“坤瓦”的实权已尽数移交到软禁了父亲扎贡的次子亚示手中,起初他并不同意妹妹跟这个底层马仔恋爱,更希望她能嫁入其他帮派联姻,珙真宁死不从,而这个年轻人也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经商才能,得到了亚示的重视和重用,之后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并育有一子。
几年后,年轻人卧底的身份曝光,在即将被处决的前夜,他带着年幼的儿子逃离“坤瓦”,回到了国境线内,怒不可遏的亚示下了追杀令,承诺取得此人人头的人能领到大笔赏金,但被中国警方保护起来的年轻人混进人海,多年来一直不曾被找到。
这段失败的婚姻让珙真对男人彻底失望,她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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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带走儿子的行为只是为了掌握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为了与儿子相见,她一步步夺权,成为了“坤瓦”的高层之一。
在得知裴迁的过往后,不难想到珙真的前夫就是裴迁的父亲,她的儿子也就是裴迁的哥哥裴逢。
如今她一心想见的裴逢已经不在人世,她对裴迁的感情无非两个极端,周悬不得不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一旦裴迁落到“坤瓦”手里,这些人会怎么处置他?
裴迁自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面对想带他回组织的詹临,会有这种自保的举动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早在‘鸦杀’任务之前,詹临就已经盯上你了,所以他才会参与到鸦寂山的这次任务当中?”
裴迁迟疑着摇摇头,“不……我觉得事情可能更复杂,詹临第一次去鸦寂山是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他就在调查无名女尸案了,这几件事之间恐怕是有联系的,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最大的可能就是詹临是当初无名女尸送到境外的婴儿,他对自己的身世有所察觉,于是重回故地进行调查,但显然老石匠给他透露的信息不足以让他查清全貌,不然他也不会再回来调查一次。”
话虽如此,周悬却能感觉到事情远比他这个推测要复杂得多,而且基于某些他还没有发现的线索,裴迁已经有了更完善一些的推测。
但他还不想告诉自己,至少现在还不想。
裴迁沉思着,忽然抬眼,望向周悬,“如果置换主体,你愿意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吗?”
“嗯?有多大胆。”
“如果被詹临撕票的人质不是孙濯,你愿意假设RED就是孙濯的可能吗?”
第094章 94
平心而论, 裴迁并不能设身处地地考虑周悬的心情。
他和周悬不同,自小他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信任,能被称为“朋友”的人,除了至亲, 他对任何人都抱着时刻怀疑的态度, 不能打从心底理解周悬现在的心情。
但他明白那人现在一定是痛苦而折磨的, 现在的他不能不顾虑对方的感受, 所以他咽下了那些尖锐的话,静等周悬自己醒悟。
周悬长出一口气,就像是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最后那点感性也被理智撕裂了。
“其实, 我是怀疑过的。”他嗓音沙哑,像是喉间哽了团咽不下的棉花,“……在知道他出事的时候就怀疑过,我觉得事情太巧合了, 那具烧得看不出模样的尸体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孙濯他怎么就在出事的前几天去做了体检,刚好留了血样做DNA对比呢?但我那个时候的心态和现在不一样。”
他翻着相册, 看到了儿时他和孙濯闹成一团的旧照片。
那时他们脸上都带着孩子的稚气, 什么都要攀比, 谁也不肯承认比谁差, 常常说不到一起就扭打在一块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孙濯变得不在乎输赢,心甘情愿地跟在身后做他的小弟了?
“初二那年……”周悬连叹几声, 差点说不下去, “小时候我们两个关系很差,动不动就要打起来, 整个家属院都知道我们两个刺头撞在一起就出事。初二那年他父亲出车祸去世了,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跟我吵起来,事事依赖我,我们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候破了冰,老周觉得他可怜,让我做什么都带着他点,后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来我家吃饭,我去卧底的那段日子也是他在帮我照顾我爸妈,这样的关系……我很难去怀疑他。”
裴迁轻轻摸着他的头,就像在安抚一只淋了雨后颤颤发抖的小动物。
“知道孙濯出事的时候,我希望的是医院留存的血样有问题,那具被烧焦的尸体不是他……但我理智上清楚,替换血样,金蝉脱壳的套路跟詹临如出一辙,我很怕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根本不敢多想。”
他用掌根抵着额心,不甘心地承认:“我现在的心态很卑鄙,但我宁可孙濯死去,也不希望他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一个陌生的……敌人。”
“周悬……”
看他这样子,裴迁心里也难受的紧。
“痣是黑色素沉淀在皮肤表面形成的,后天也可能形成,单凭这一点不能排除孙濯作案的可能,但暂时我还想不出他和RED会有什么关系。”
周悬抬起头,含怯望向裴迁,“他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我身边,不算我去卧底的那段日子,他离开我视线最多也不过几天时间,做不到像RED那样出现在东亚各地留下犯案痕迹,所以我觉得他不是RED,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我信你,我也不希望孙濯被牵扯到这些事里。”
周悬不情愿地承认:“但有些事确实在假设孙濯是RED的基础上才能说通。”
裴迁眼底的光一闪而过。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忽然RED派王业作为人肉炸弹去刺杀你,都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他为什么不赶尽杀绝?”
他相信在事发时RED一定就藏在现场附近的某个地方,随时可以出来补刀,干掉裴迁,拿走他的渡鸦硬币,但对方并没有这样做。
“的确很矛盾,之前我猜他可能是想借王业的手把有关我家旧案的情报传达给我,但这说不通,他既然想杀我,又何必大费周章把这些东西给我,但要说他不想杀我,我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
“我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把旧案情报传达给你的并不是RED,而是王业,他是当年惨案的亲历者,用他自己的方式陪了你很多年,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出真相,放下那段过去,但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这些,直到他即将丧命,他在生命的最后把东西转交给了你,这是王业的个人行为,而不是RED的。”
“你觉得……RED确实是一心杀我的?”
周悬点头,“他都用上了液体炸弹,可见他没想给你留活路的,你能活下来是因为王业在尽他所能保护你。”
裴迁抬手伸向周悬,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但由着矜持和拘束,他没有放纵自己做出这样大胆的行为,只是停驻在那人耳边,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还有你。”他说,“是你的保护,让我活了下来。”
周悬握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蹭,是个柔软的亲吻。
“我觉得RED既然决心杀你,就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王业一个人身上,他一定还留了后手,保证你一定会死去,这也是一个杀手的职业习惯。我想……如果你没有抬着受伤的我出去,或许RED真的会现身。”
裴迁自然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RED是因为看到周悬在他身边才没下杀手,让对方停手的不是自己,而是周悬。
如果RED是孙濯,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这件事还有很多的疑点,比如周悬刚刚提到的,如果孙濯真是RED,他要怎么在周悬的眼皮子底下执行暗杀任务?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做到一次都没有让周悬起疑的?
怀疑朋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孙濯还是周悬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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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迁选择闭口不言,他不想逼周悬做出什么抉择,他想把决定权交给周悬。
周悬犹豫不决,气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许久之后,他拿起手机,拍下了自己的警察证,发给了那个曾向裴迁发出过死亡威胁的暗网账号,并附言:“我想跟你谈谈。”
聊天框断断续续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消息却迟迟没有发过来。
好一会儿,对方简短地发问:“地址。”
这下周悬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对方能被他牵绊,必然是在乎他的人,就算不是孙濯,也可能是他身边的什么人。
他将脸埋入掌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他必须会会这个人了,为了保护裴迁,也为了……让对方浪子回头。
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地点,刚想输入进聊天框,却被裴迁抓住了。
那人的手很凉,紧握着他,阻止着他。
“周悬……”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语气平静,望向那人的目光柔和,带着暖意。
“放心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轻吻那人的手背,拭去他掌心的薄汗,拿着电脑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不想让裴迁为他担心,这是他和孙濯之间的事,不管怎样都必须有个结果。
黎恪端着杯咖啡,不放心地看着他背后的伤,“你后腰伤得挺深的,也需要好好休息。”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周悬焦虑地咬着拇指尖,黎恪毫不留情地拍掉了他的手,“别咬指甲,这习惯不好。”
“黎妈妈,假如,我们兄弟六个里出现了一个叛徒,一个可能对国家和人民造成威胁的叛徒,你会怎么做?”
“会做这种假设让我帮你出主意,你现在一定走投无路了吧。”
黎恪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坐在了周悬身边,“在原则和立场上,不需要我多说你也清楚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无非是割舍不掉情分,对这个人还抱着一丝希望,一旦希望破灭,你的侥幸自然也就没了。”
“……你说的对。”
黎恪一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
周悬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向RED发出了地址。
如果对方真是孙濯,也就注定他们之间要做个了结了。
裴迁推门从房里出来,扶着墙说:“我跟你去。”
周悬望向黎恪,本意是希望那人能劝说裴迁留下,替他好好照顾那人,不想对方却对他点点头。
这是默许了他应该让裴迁陪同的意思。
时间是现在的他们最稀缺的东西,做好决定后,周悬便将裴迁扶上车,驶向了他和RED约定的地点。
临走前,黎恪还将暂时保管的手铐交还给他,这是一种无声的暗示,他在提醒周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去往目的地的路上,周悬对裴迁说:“我们要去的是平湖区荒废的烂尾楼,那里曾经是我们住过的家属院,动迁到一半开发商就破产了,一直没有开始新工程,土地荒废很久,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鬼楼,平时没什么人会去那边,挺适合作为见面地点的。”
比起向裴迁透底,他更像是在自我催眠。
“如果RED真是孙濯,他一定明白这个地点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迁没有多说什么,他没有参与到周悬过去的人生中,自认没有资格左右那人的想法,当前的形势下,他唯一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尽他所能护住周悬。
周悬把车停到了烂尾楼群中的空场,车灯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惹眼。
不管怎样,裴迁和RED之间的事都该有个了结,而他也必须去验证那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嘱咐裴迁下车,自己坐到了车子的引擎盖上,等着RED出现。
他知道RED一定已经到了,也是时候现身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这死寂空旷的场地上,话音会被聚拢扩大,即使他的音量不高,也能传到周遭的角落。
周悬指着空场前方的花坛废墟,在脑海里重建当初的熟悉景象。
记忆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犹响在耳畔的欢声笑语逐渐离他而去……
“你就站在那儿,边上是一株比你人还高的向日葵,你拼了命地垫起脚尖向上伸手,想摘下一颗种子,那时的你仰起头,阳光洒在你身上,你和所有小朋友一样,拥有一段美好的童年。”
“美好……”
黑暗中传来一声哂笑。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勉强算得上美好吧,可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份美好跟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只和你有关。”
周悬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向他走来,停在了距他几步之遥的位置。
短短数米,将一段完整的友情撕裂,多年来的情谊毁于一旦。
他遥控打开车灯,冷白的光自下而上映明了那人的面庞,描摹了他脸颊的轮廓,连日来没有休息好而产生的眼袋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阴鸷了几分,瘦削的下颌也在诉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看到对方的瞬间,周悬的心就死透了。
果然,是孙濯。
“你……”
“嘘……先什么都别说。”
孙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大步走上前来,用手指抵住了周悬的嘴唇。
后者下意识想躲,硬是凭着他对那人的最后一丝信任强迫自己顿住了逃离的动作。
凑近后他看得更清楚了,孙濯那陌生的表情,那泫然欲泣的眼神,都在一刀刀凌迟着他。
“来都来了,说说过去那些值得回忆的事吧,你记性好,我想听你说。”
孙濯的手指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周悬嘴唇上,直到后者扭头避开才放手,转身坐在周悬身边,仰躺在引擎盖上,看着清澈的夜空繁星点点。
“就快日出了,我能听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孙濯……”
“我想听。”
周悬偷偷看向裴迁的方向,确认那人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才说:“小时候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性子很软,常常会因为年纪比同级生大上两岁受欺负。”
“是啊,他们都说我是低智商的残障,要留级两年才能有好成绩,我受了一段时间的霸凌,他们会把我的头按在装满水的池子里,看我被呛得面红耳赤哈哈大笑,会扒去我的裤子藏起来让我在全校人面前丢脸。”
孙濯双手交扣在胸前,像是打算入睡的安详姿态,“通常针对受害者的霸凌会持续很多年,但我不一样,只被欺负了一个月,那些人就再也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因为,我被‘大魔王’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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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95
周悬小时候算是典型的熊孩子, 喜欢惹是生非,战斗力还很强,附近好几个家属院都没人打得过他,所以小时候他有个绰号, 叫“大魔王”。
孙濯笑说:“有一次, 大魔王撞见我被欺负, 当场揍得几个欺负人的小孩哭着回家找妈妈, 我以为终于有人来拯救我了,没想到……哈哈,没想到大魔王反手也给了我一拳,埋怨我太懦弱, 到处被人欺负。”
周悬的表情一言难尽,回想自己儿时做的事,还真是够浑的,要是让现在的他碰上像自己那样的熊孩子, 他高低得把人揍老实了才行。
“那时候我做的是很过分,对不……”
“后来我就跟上了大魔王,跟他形影不离, 别人都说我是狐假虎威, 不要脸地抱魔王的大腿, 非常鄙视我, 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要能跟着那个给我安全感的人就让我很开心。大魔王本性不坏,但他也爱欺负人, 他说他讨厌我任人欺凌的软弱样子, 以后只有他能欺负我。”
“原来我还说过这种话……”
当年只是随口一说,周悬并没有挂心, 转头就忘了,孙濯却是直到今天都记忆深刻。
“后来,我爸走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奶奶带我,我对大魔王的依恋越来越深,离开他的我几乎不敢做任何事,只想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我知道不管怎样他都会找到我,同时也害怕着可能有哪天他厌倦了我这个麻烦,就不再来找我了……”
“依恋”这个词像是一把尖锐的钢针,戳中了周悬的心。
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甚至让他感到有一丝害怕。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春秋,是他让我的人生有了意义,他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曙光,让我黯淡的生活有了色彩。”
如果周悬愿意去直视孙濯,就会发现那人眼中尽是光彩。
“我追随着他的脚步走过了很多个年头,从未将这份藏在心底的心意传达给他,我设想过我们未来的人生,他大概会爱上什么人,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我会默默关注他,祝福他的一切,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我所有的人生规划都被打破了,他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想把这种非分的念头付诸实践。”
“谁?”
孙濯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至极的名字:“江住!”
周悬难以置信地瞪着孙濯,他觉得曾经和自己亲密无间的朋友突然间变得很陌生,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
周悬竟从对方话中听出了哽咽。
“我费劲心思跟你考进同一所大学,和从前一样,靠近你的同时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我没有跟你考进同一个系,就是这个选择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是我自己给了别人靠近你的机会,让江住进入你的人生,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注定要后悔一辈子!”
孙濯对周悬的独占欲太强了,比这更可怕的是,在此之前周悬竟然毫无察觉,完全不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还对他存有这样的念头。
“所以。”孙濯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说出了那个会伤害周悬,却能让他自己稍得解脱的真相,“所以,我让江住永远离开了你,只有这样,你才是我的,只属于我!”
周悬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扑上前去将孙濯死死按在引擎盖上,“你对他做了什么!!”
对方哈哈大笑。
愤怒之余,周悬还是听出了那人笑中的绝望与悲伤,这让他意识到他们关系的崩裂并不是一朝一夕间的变故,苗头早就藏在了他们共处的所有细节里,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为什么做这种事?孙濯!!”
周悬心中悲愤交加,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江住的遗憾而难过,还是为了早已堕落深渊,自己却没能尽早意识到,没能及时止损的孙濯。
内心的自责将他吞没殆尽,如果他能早些发现……是不是两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悬,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多耀眼……”
孙濯拼着一口气挣脱出一只手,周悬以为他会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尽全力反抗自己的压制,没想到那人也就只是抓住了他的领口,紧紧抓着,像对待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是不能放手,是不舍……
正如他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所经历的那样。
“你离开的那段日子,大概就是我这一辈子心路的缩影。”
孙濯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仍用掌心抵着周悬的心口,掌纹滚烫,刺痛着那人。
“最初你去卧底的时候,我每天都为你担惊受怕,向各方确认你是不是安好,整天吃不下睡不着,能收到有关你的一点消息我都会开心很久,我帮你照顾父母,替你安抚身边的亲友,以最亲近的身份,做着……妻子的份内工作,可我乐在其中。”
“妻子”一词像是块巨石,彻底压塌了周悬最后的侥幸。
“等待的日子太漫长,我的心态也一点点发生了变化,对你的独占欲让我开始希望你能在战争中死去,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从我身边抢走你,你就永远属于我……”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周悬声嘶力竭地质问。
如果孙濯能对他下手,可能江住也不会……
他的朋友害死了另一个朋友这种事,只要回想起来就会像一把尖刀剖开胸膛,撕裂所有的伤疤,让他痛不欲生。
孙濯在黑暗中与他静静对视着。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凭着多年来积攒的了解,他们都能猜到对方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也是周悬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对孙濯了解至深。
了解,却没能尽早发现那人的危险想法,及时将那些伤人害己的举动扼杀在摇篮里……
这算什么了解?他又算什么朋友?
孙濯缓缓抬起手,轻轻落在周悬脸上,被他强硬地推开了。
如果他能看清那人的脸,就会发现孙濯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在一瞬间就被黑暗完全吞噬。
他开始机械性地说着刺痛人心的话:“江住他太碍事了,他跟你走得太近,占用了你太多的空间和时间,从你跟他交友,跟他形影不离的时候开始,我就在嫉妒他,这种激烈的感情在你离开后他向我打听你爸妈的近况时变成了痛恨,所以在听说有人给他弟弟设局的时候,我把他也拉进了局里,在他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怂恿凶手给了他最致命的那一刀。”
他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周悬,跳下引擎盖,快步走远,拉开了跟那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声音似乎在发颤:“知道这个,你对我大概……就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了吧?”
“你说的是真的吗?”周悬仿佛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一时之间没有勇气往下深究,指望着对方能收回这番令他绝望的话。
可惜,孙濯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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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时间紧急,我没有编造谎言的时间,瞒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你认识真正的我了。”孙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算起来,我是杀江住的凶手之一,你现在一定在好奇我的成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曾经要好到跟你穿同一条裤子的我是怎么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实话是,从一开始,我跟你就是背对远行的陌路人,我只是强行跟随你走了一段本不属于我的路,但我永远也融不进这个正常的社会,进不去你的圈子你的生活,我们走到今天这步只是时间问题。”
孙濯跌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他的打火机没气了,点了几次都没打着火,索性向周悬伸了手。
那人较着劲,不肯理他,他便打趣着求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顺着我了,就当是让让我不行吗?”
周悬妥协了,他把自己的打火机丢给那人,看着那人点着了烟,黑暗中星点微光闪烁,映射着那人呼吸的频率。
“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就是被安排好的,我爸是受‘坤瓦’雇佣的杀手RED,会带着我住进家属院是因为你父亲和高局走得很近,那时高局负责指挥金三角的卧底警察,收集整理各方情报,只要能打通他这个关节,‘坤瓦’就能在雁息立足,进而打通到俄罗斯的黑市商路,知道你父亲有你这么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他让我接近你,趁机动些手脚,但在我能成事之前,他就被组织的其他人杀了,那时我是有些庆幸的。”
“庆幸?”
“嗯,庆幸我终于能做真实的自己了,不用再遵照他的指示做我不喜欢的事,但这不代表我就是什么好人,我的骨子里流着他的脏血,我跟他一样,天生就是个罪犯,还记得我们初中时发生在学校里的那起命案吗?”
周悬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你是说一名初三男生溺死在厕所的案子吗?”
孙濯突然提起这个让他心感不妙。
“警察调查后认为死者是突发心梗,倒在便槽里被溺死,是场不幸的意外,那件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连学校和他的家人都相信了这个说法,但实际上,是我做的……”
“……什么?!”
孙濯的语气依然平静:“那个人长期霸凌我,我早就对他不满了,但这不是我决定杀死他的原因,如果他没有拿我对你的感情来伤害我,我也不会一时冲动,把他摁死在便池里。”
他咬着牙,话中透着狠戾:“我不能允许任何人拿我的感情开玩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那之后我藏得更好了,没人知道我对你抱着怎样的感情,也不会以此伤害我……我以为我的人生可以就这样风平浪静下去,但他们没有放过我,在我宣誓成为人民警察的那年,‘坤瓦’的人到底还是找上了我,要我子承父业,也成为替他们做事的RED。”
说到这里,他又苦笑道:“阿悬,你看,我天生就是个做罪犯的坏种,哪怕是一时冲动杀了人,也能掩盖事实,让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场意外,我在这方面好像是有天赋的……”
“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周悬愤恨地质问,“你改变不了天生的血缘,但至少‘坤瓦’招揽你的时候,你是可以抗拒他们,也抗拒你父亲给你安排好的命运的!”
“我当然想拒绝,可你觉得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孙濯反问,字字诛心:“我的身份是他们造的假,否则作为职业杀手儿子的我怎么可能通过政审?只要一纸资料送到纪委,我就完了!”
“那你也不能……”
“阿悬,我没得选……没得选啊。”
孙濯吐掉嘴里的烟,两手抱头,像是要藏起自己的泪水。
“如果只是被剥夺公职,我也无所谓,做个正常人,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他们偏偏拿你作为筹码,那时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随时可能有危险,我想保住身在前线的你就只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孙濯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每一声哀嚎都擂在周悬心上,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看到你安全回来,我觉得什么都是值的,别说要我做清洁工,就是要我的命也值啊……”
周悬向孙濯迈步,每一步都沉重而痛苦,最终在距那人一步之遥时瘫跪在地上,想朝那人伸出手,却有心无力。
明明对方就在眼前,却让他感觉那么遥远……
“我杀了很多人,早就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可我又贪生怕死,怕自己合了眼,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能咬着牙,继续做违心的事,每天都在痛苦,也想给自己求个解脱……”
周悬再忍不住汹涌的情绪,他死死拉住孙濯,不想让他再离开自己,堕入无底的深渊。
“当年我没能及时察觉到这些,没能阻止你,是我不好,至少现在,给我一个劝你回头的机会吧,孙濯!”
第096章 96
周悬的低吼回荡在空场上。
伴着他的话音, 黎明的第一束光划破黑夜,映明了长空。
他们都能看清彼此的脸了,依然是熟悉的眉眼,但眉宇间的神态却完全陌生, 让他们面目全非。
孙濯压抑着颤声问:“阿悬, 你会把我交给警察, 看着我走上刑场吗?”
周悬哽着一口气, “……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真相来得太突然,他还没能完全消化,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斟酌抉择。
“你会的。”孙濯笃定道, “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嫉恶如仇,光明之子,你有你的信仰, 就算是挚爱触犯了你的底线,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正义处决。可是阿悬,我不想……”
“孙濯!”
“我不想被你亲手送进监狱, 让别人一桩桩一件件审判我的罪行, 我不想成为被万众唾弃的众矢之的, 我也不想被一颗冰冷的子弹结束我这一辈子, 我还有好多的事还没有做,我还想……想再多看看你。”
“孙濯!!”
在周悬的怒吼声中,孙濯以迅雷之势拔出了枪, 抵在了周悬的头上。
“阿悬, 我有些后悔,如果当年我杀死的不是霸凌我的凶手, 而是你的话,会不会后来的这么多年,我就不会因为有致命的软肋而被人牵着鼻子走?”
孙濯说这话时,周悬相信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他那认真的神情并不是在开玩笑或者单纯的感慨。
“我其实有很多次机会的,在被人戳穿,我也被迫直面这段禁忌的感情时,在我对江住起了仇心滥杀无辜时,在我还有退路可言却自断生机时……如果我早早杀了你,我的人生可能不至于堕落至此,假死脱身获得自由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设想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可能,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惊醒,发现自己绞紧被子,在梦里扼杀了你一次又一次。”
孙濯终于情绪崩溃,泪如雨下,“可是我……在看到你用身体保护裴迁,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时,还是觉得你活着真好……我喜欢,我爱的那个阿悬永远积极乐观,永远像炽热的太阳,散发光与热,照耀我这只早就死在怨念里的厉鬼。”
周悬用手握住了冰冷的枪管,却没有移动枪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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