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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泽宇仰起头,看着被惊雷劈出一个口子的屋顶,震惊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连你也杀不了他吗?”
穆禾野抱着许风亭,看了眼穆泽宇,继而向屋外走去,仰头便见一轮明月高悬于空,完全不是能打雷的天气。
“呵呵……”
他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忽而又冷下了眉眼,向着天际一声一声厉吼道:
“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是非不辨的书!叫好人受尽折磨,却给恶人无限庇护!”
“倘若真的有主角,不该是由我怀中的烂好人来做吗?为何我是必死的结局!为何他救了我,就要一命还一命!”
“这世间的纠纷,又与他何干!”
穆禾野的声音轻了些,抱着人,失神地跪下:
“明明……是你将他送来的,为何又要将他收走,来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啊……”
那年长街天降神使,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水患、定边疆,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何至于要带着一身血污,如此不堪地离去。
天色忽然暗沉了下来,刹那间,乌云盖顶,将月色埋藏,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珠刚一落到上,便刮起阵阵狂风,折下一树玉兰,零落成泥。
姚昔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光景。
雨幕下,少年君王抱着人,颓然地跪在御书房前,周围都是人,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姚昔年走近了些,在穆禾野面前蹲下,伸手探向怀中之人的鼻息,当即愣住。
他觉得是自己认错了,仓皇地摸向对方的眉骨,却被熟悉的轮廓烫得缩回了手,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
此刻躺在穆禾野怀中,一身染血,毫生机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的弟弟。
姚昔年一下瘫软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裴无卿看得心疼,他伸出手,试图将人扶起:
“阿年,快起来,你别这样。”
姚昔年看向裴无卿,一双眼通红,泪水和着雨水一同滑落,声音无措极了:
“他死了……我救不活。”
裴无卿叹了一口气,将人抱住:
“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你的眼睛才好,不能哭的。”
“眼睛,对,眼睛。”
姚昔年推开裴无卿,声音哽咽:
“亭亭,你不是一直问我的眼睛好了吗?它好了,它现在好了,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大哥……”
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趴在许风亭身上,哭得安静而崩溃。
穆禾野掀起眼皮,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喊他亭亭?”
姚昔年正哭得厉害,根本没心情回话,裴无卿在一旁解释道:
“因为风亭是他的本名。”
狂风裹挟着暴雨铺面而来,打在失魂落魄地少年身上,像是冰锥似的,将最后一丝防线,击得粉碎。
穆禾野低下头,向怀中人质问道:
“你早就决定要走了对不对?”
“说什么为了让我活着,其实是自己想走了,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耳畔声声不绝的雨声、身前姚昔年的啜泣声,以及御书房内,穆泽宇挣扎着要看最后一眼的恳求声。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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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都在为一人缅怀,而那人,早已自私地脱身离开。
穆禾野轻轻勾起唇,笑得嘲讽又绝望:
“是啊,我对你而言,不过是话本子里无足轻重的笔墨罢了,又怎么愿意停留。”
“从一开始,你就抱着离开的心思接近。”
“答应陪我留在宫中的话,是假的。”
“就连名字,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又被大雨冲洗而下,穆禾野闭上眼,骂了一声又一声:
“骗子,骗子!”
既然最后都要离开,为什么要刻意接近。
将他养大,看着他动心,最后自己一身轻松地离开。
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雨势越来越大,裴无卿禁不住提醒道:
“陛下,尸体不能浸太久的水,还是快些进屋吧,好生安葬,也能叫他早些离去。”
穆禾野抬起头,低吼道:
“他没死!为什么要安葬!”
裴无卿皱起眉,直觉眼前之人状态不对,下一刻,便见穆禾野站起身来,同高公公吩咐道:
“明日,朕要要大婚,准备好相关事宜,同时广发喜帖,邀请天下玄士入宫。”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大惊,姚昔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作势就要将弟弟抢回来:
“穆禾野!你发什么疯?亭亭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他入土为安吗!”
穆禾野抱着人,躲开姚昔年的抢夺,离开了御书房。
人之生,有灵亦有魂。
姚昔年不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他却很清楚,怀中之人,来自异世,肉身一死,便魂归故里,至于到底去了哪——
天下玄者众多,未必不能寻到踪迹。
少年君王低下头,在大雨下,吻向失去温度的尸体,眼神阴鸷,带着嚼碎血肉的恨:
“风亭,你可千万要躲好点。”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了距京城百里开外的云城,此时,一众北境战士正在驿站歇息。
“姜大人,旧主都倒台了,你既已辞任,该远离朝堂才是,为何还要找上我们,求我们带你一同回京?”
顾谨问向身旁的一位青年,很是不解。
那人剑眉星目,眸光含笑,竟然是辞官云游的姜礼,闻言反问了一句:
“少将军以为我辞任,为的是躲避新帝吗?”
顾谨不答,明显是一副“不然呢”的态度。
姜礼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我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去寻师傅解惑罢了。”
这话叫顾谨有些意外:
“监正大人掌天时星历,卜家国凶吉,可谓是博古通今,竟也有不明之事?”
姜礼给对方沏了盏茶推去:
“不知少将军是否有无可奈何之感,有些事,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却偏偏走向了另一个结局,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在推着这个世界前行。”
顾谨接过茶盏,目光落到了窗外的雨幕上,沉默许久,颇为艰涩地开口:
“……有,他本该是我的妻。”
姜礼惊奇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将军,没想到对方竟有心上人,旋即目露恍然:
“难怪将军这一路行色匆匆,是赶着回京见那未过门的妻子吗?”
顾谨微微垂眸,纠正了对方话语中的错误:
“已经成婚了的,但被人抢了。”
他没有就此事多言,而是问向姜礼:
“姜大人呢?返京所为何事?”
雨落屋檐,声势愈发大了起来,姜礼的目光投向窗外,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底的笑意渐消,缓声道:
“为引一友人,归家。”
第53章 梨云梦远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与原世界获取连接中,为保证传输顺利,将对灵魂采取休眠保护机制, 连接进度百分之一, 百分之二……”
系统的进度提示保持着稳定的频率, 像是催眠曲似的,将刚脱离肉身的灵魂安抚沉眠。
在一片平稳的黑暗中, 许风亭隐隐听到了除却系统的声音,那是一声声尖厉的质问, 自远及近,愈发清晰:
“我给泽宇下了情蛊,但他只是见了你一面,一面而已,情蛊竟然解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只要站在那,所有人都会向你奔来!只是因为你是主角吗?”
“我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主角!便能让世界重启!取而代之!”
随着最后一声质问落下,周身的黑暗尽消, 不过刹那之间,他便置身于一婚房前。
许风亭还来不及反应,便见眼前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穿过空中的魂体, 竟然插入了新人的心口,视线上移之时,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眼前的身着婚服的青年,竟然长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许风亭惊愕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下意识地想要凑近些,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这熟悉的桎梏感, 让他想到了之前的好几场梦境,脑海中划过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只差一点点,就要窥到真相。
青年的目光与许风亭相撞,却是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为了一个穆泽宇,你竟要杀我?”
这一刀下了狠手,青年捂着涔涔往外涌血的伤口,无力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的一面铜镜,映出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许风亭才刚刚见过这人。
竟然是风欢意。
他的脸上还带着杀死情敌的愉悦。
但是很快,这个笑便凝在了脸上。
“我不知道什么主角,同穆泽宇联姻,只是为了对付风明华而已,若是早些知你心悦他,我不会靠近。”
地上的青年忽然嗤笑了一声,他虚弱地喘着气,自嘲道:
“没想到,最后不是死在风明华手里,而是死在我一路护大的人手上。”
“你小我半岁,我一直将你当弟弟看,带着你从牙婆手里逃出,又带着你进镇国公府共事,叫你有机会遇见太子,同贵人相交,没想到,这竟成了今日的祸患之源。”
一口鲜血自青年口中吐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假若……真的能重来一回,我希望,再不要遇到你。”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风欢意跪了下来,看向地上没有声息的人,失神的呢喃道:
“为什么,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有记忆了?”
他突然问了一声:
“009,你说我喜欢穆泽宇,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喜欢他的理由?”
风欢意的目光落到血泊中的青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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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声音渐渐发颤:
“为什么,风亭说的事情,我一件都不记得了?”
一声机器音自脑海中传来,细细倾听,会发现,这位叫009的系统,语气带着些惊慌:
“他在说谎,那些都是他随口编的,宿主,你不要被他骗了。”
风欢意沉默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
“不,他不会说谎,说谎的不是他。”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向着心内的系统喊道:
“是你!009!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骗我!”
“你这个小偷!把我的记忆还回来!”
见骗不到人,009也没了耐心,冷笑着威胁:
“来不及了,这个世界正在崩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重启,继续同我合作,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要么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在你临死前,丢失的记忆也会回来。”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物忽然开始扭曲、闪现,果真如它所言,这个世界正在崩塌。
许风亭看不到风欢意此刻的表情,许久后,当地上人的身躯都开始慢慢羽化之时,他才听到一声艰涩的:
“好,我同你合作。”
周围的世界渐渐崩塌,闪现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带过一场场曾经的惊梦,在眼前翻涌重现,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细节,许风亭全都想起来了。
至此,一切皆明。
原来,他一直在以风欢意的视角做梦。
原来,那个青衣人,竟然是自己。
梦境交叠着错乱,颠倒着扭曲,又被蹂躏着撕碎,最后彻底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恍若一树梨花飘落,吹向更早更早的过去。
那些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主人寻到了一丝踪迹。
拥挤的屋舍里,围着一群闹哄哄的孩子,他们都在商量着稍后的考试,作弊的作弊,临时抱佛脚的抱佛脚。
只有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垂下的脖颈让人想到柔顺的铃兰花茎,不争不抢,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听说,这是唯一一个自愿进来的孩子。
“你为什么会来这?”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安静的孩子抬起头,明显地呆了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漂亮得像是他在市集里,偷偷瞧过好几眼的瓷娃娃。
窗外正开着灿烂的梨花,一阵风过,温温柔柔地打落树梢,有几片飘到了眼前人的乌发之上,瓷娃娃的头上别上了花,更漂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漂亮的娃娃催人开口了,小孩瞬间回神,收回目光,小声地说:
“爹爹死了,我想给他安葬。”
哦,原来是卖身葬父呢。
“你为什么不准备一下呢?阿婆说,答得最好的一批人,会送到官家当小厮呢,剩下的人,就要送到一个什么馆里,不太好。”
这娃娃听话没听完全,只知道那个什么馆不是好地方,大家都争着要去更好的地方当小厮,因此说得也不是很清楚。
一直缩在角落的孩子低着头,心想这人之前应是养尊处优的主,竟然连南风馆都不知道。
他心里倒是明亮得很,但是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我不够聪明,就不争了,送到哪都是命。”
瓷娃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只觉得对方听话得过分了,他凑近了些,避开那群吵闹的孩子,同身旁之人低语道:
“那些书我都曾学过的,虽然有些事记不清了,但这些书我都记得,届时你坐我边上,我帮你呀。”
小孩抬起头,不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人还要什么理由,我觉着你人好,就帮了。”
窗外的梨花簌簌而下,裹着一树春风,越过院内的高墙,落到了门口的马车上。
几日前的小孩脸上多了笑,不敢置信:
“我们真的出来了?听说要去镇国公府,这可是大将军的府邸,真的能轮到我们?”
他的身旁,正坐着几日前扬言要帮自己的人,那娃娃倦倦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出来了,不过这只是第一轮呢,待进了府,还得由将军亲自挑人,我们先休息会吧。”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睡好,宅院里的小孩都太闹了,吵得他心烦,如今可算是逃离魔窟了。
马车一路驶至镇国公府,才刚下车,管家便拿着纸薄,逐一询问各人的姓名,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孩子面前多停了几眼,温声问:
“叫什么?”
小孩脆生生地答道:
“亭亭。”
管家点点头,写上这个名字,跟着又圈了圈,他继续问向旁边的小孩:
“你呢?”
小孩喏喏地半晌没说话。
他没有名字,爹爹从来都喊他赔钱货。
那个叫亭亭的孩子突然出声了,替身旁的小孩答道:
“他叫欢意,欢喜如意的欢意。”
孩童稚嫩的声音愈来愈远,带着前尘旧梦,似梨云般悠悠飘走,脑海内,系统的提示音越来越大声了些:
“连接进度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连接成功,传送中……传送成功,任务奖励已掉落:健康的身体。请宿主及时查收。”
鼻尖涌入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一道女声自耳畔响起:
“风亭,你终于醒了!”
风亭睁开眼,骤然从异世归来,他缓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看向身旁的护士,许久,终于将人认了出来,哑着嗓子犹疑喊了一声:
“……媛媛姐?”
这是从小一直照顾着他的护士姐姐,她现在的年龄,其实应该喊阿姨了,但是许风亭喊习惯了,刘媛媛也没纠正,毕竟,哪个女人不愿意被喊得年轻些呢。
“诶,是我,我去喊医生来给你看看。”
刘媛媛一走,风亭就在心内喊了一声:
“001。”
没有回应。
是与他解绑了吗?
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清楚呢。
病房内,传来一阵轻轻地叹息声。
听说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醒了,主治医师很快就赶了过来,这一检查,直接变了脸色,怀疑是机器坏了:
“怎么可能……全好了,这具身体怎么会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风亭躺在病床上,看着老医生抓耳挠腮,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病好了?”
老医生不太相信,还是喊来了维修的人,直到对方也点头说没问题,才不得不相信这个医学奇迹。
风亭笑着恭喜了一句:
“把我治好了,您应该可以升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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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
闻言,老医生却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床上的青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
“正好夫人也在医院,我喊她来看看,你们俩聊聊吧,有些事也该说开了。”
风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他从这位医生的口中,听出了点谎言的味道。
妈妈,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
第54章 别来相忆
许母生得很年轻, 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年轻,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变化,进来的时候, 手里还拎着一提保温盒。
风亭错愕了一瞬, 怀疑是隔壁病房的亲属走错了门。
母亲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更是从未有过哪一次,愿意亲自下厨, 给他带点家里的吃食。
可是那张脸,又熟悉极了, 于是犹疑地喊了一声:
“妈妈?”
许母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她雷厉风行惯了,人前一直是严肃刻薄的模样,如今看着昏睡醒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瞧着。
医院仿佛成了公司,这位女总裁看来的目光, 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是否达到了合格标准。
又是这种眼神。
风亭垂下眸子,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为什么不进来呢?不进来,看看我吗?”
许母这才走了进来, 将保温盒搁置在床头柜上,继而在风亭面前坐下,问出了第一句话: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话的语气并不温柔, 甚至有些冷硬,却叫风亭心下微喜, 他摇了摇头,抬眼看来的目光带着孺慕:
“没有不舒服, 让您担心了。”
许母没有接下这话,只是将目光落地青年的左胸:
“医生说你的病全好了,就连心脏那的问题也没了。”
风亭点点头,他知道母亲一直很关心自己的心脏,于是抓起对方的手,将其覆上了心口:
“您摸摸,现在很健康。”
感知到手下蓬勃跃动的心跳,许母的眉目轻舒,感慨道:
“的确比之前有劲多了,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风亭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仔仔细细瞧了好半晌,才敢确认下来:
妈妈竟然笑了,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是因为自己的病好了吗?
会带他回家吗?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见许母突然站起了身,似乎是要离开。
风亭连忙伸手,攥住女人的衣角:
“我的病好了,您不带我回家吗?”
许母回过头,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个要求,愣了愣,才给出回复:
“……你在医院再住几天吧。”
风亭不解,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在医院里待着?
思及医生离去前留下的那句话,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带着试探:
“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许母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很快就被她掩饰了下来:
“没什么事,别多想。”
她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我只是不放心而已,在医院多留几天,让医生好好观察一下,好吗?”
母亲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关心,风亭怔怔地看着对方,渐渐松了手:
“……好,都听您的。”
许母满意地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今日的这番探望让风亭很高兴,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保温盒,以为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吃食,于是伸出手,有些期待地拧开了盖。
却在下一刻,错愕地眨了眨眼:
里面只有一些排骨碎,和喝剩下的汤。
原来,这并不是给他带的。
早在探望他之前,妈妈就已经给另一个人带过了饭。
风亭落寞地垂下眸子,看着空空如也的保温盒发呆。
这里是许家的私人医院,平时会有亲戚来看病,遇到关系好的,母亲的确会来探望一番,但哪怕如此,也不可能亲自下厨,更遑论朋友或是熟人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让妈妈这样在意?
许母并未离开多久,将盖子重新拧好后,风亭提着保温盒追了出去,正值饭点,过道上没什么人,他一路往前走,在医生的休息室前停了下来。
休息室的门没关,一眼便能看见里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胡医生,另一个,则是许母。
想着二人或许在谈什么正事,风亭没有打扰,靠在门外的墙上安静地等着,里面的谈话就这样落入耳畔:
“……他有知情权,您应该告诉他实情的。”
听到胡医生的话,许母的反应很平淡:
“告诉他实话,然后等着他跑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你不会心软了吧?这可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事情,养大他,本来就是为了那颗心,不是吗?”
胡医生沉默了半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承认,我的确是心软了,但是夫人,您就没有一点犹豫吗?假如真的做了换心手术,他会死的。”
他的语气微顿,追忆道:
“我也算是看着风亭长大,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打麻药的时候不哭不闹,发病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夫人,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不知道,你下一次来探望是什么时候。”
“或许,正好碰上他打麻药,或许,正好碰上他发病,又或许,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所以他一直在为你的到来做准备。”
“他说,妈妈喜欢安静听话的孩子,希望每一次你来的时候,都能更喜欢他一点。”
“夫人,风亭很爱您这个母亲,您真的狠得下心吗?”
室内传来一阵长久的沉默,风亭悄悄凑到门口,探出了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母亲的背影。
女人依旧坐得笔挺,像是一把寒铁铸造的剑,一旦出鞘,就绝不后退,她的声音冰冷极了:
“我说了,养大他,只是为了那颗心脏,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而已,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容器抱有什么感情吗?”
她的语气微顿,不知道是在劝说别人,还是在劝说自己:
“你也别觉得我心狠,如果不是我将他捡来,十年前他就该死了,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我赐予的,现在替小景延续生命,不是应该吗?”
门外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瓷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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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贴墙的瓷片,屋内的二人俱是一惊,出门一看,发现是打扫的阿姨,正在清洗瓷砖与地板。
许母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内,也没了闲聊的心情,对这位心软的医生威胁道:
“胡医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好好替你老婆赚住院费才是,就是因为你的一番话,刚才在病房里,差点就被风亭看出端倪了,我都还没找你计较这事,你居然还敢劝我?”
听到妻子,医生妥协地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夫人,今天是我自作主张,也是我多言了。”
许母顺了顺气,毕竟要这人还有用,没再诘难:
“既然风亭的心脏已经没问题了,换心手术就尽快安排上,小景越来越瘦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他都没吃多少,我看着心疼。”
扔下这样一句吩咐,许母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离开了住院部。
休息室隔壁,储物室。
青年缓缓蹲下了身,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的身旁,还放着尚未来得及归还的保温盒。
原来,他只是一个容器吗?
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吗?
曾经想不通的事情,在此刻终于寻到了答案。
怪不得,哪怕发病之时疼得想死,那些人也要拼尽全力吊住他的一口气。
怪不得,从小到大,暗处总是藏着保护他的保镖,原来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原来啊原来,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一个由假意编织的,缔造新生的谎言。
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医院附近有人在结婚。
风亭抬起头,迎面便见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将一方天地照亮,绚烂得热烈,斑斓得像是繁花坠落,飘散开星星点点的余晖,又被另一树银花续上了光彩。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夏朝,回到了那一日上巳夜游时,与一个叫穆禾野的人,一同躺过的屋檐。
他其实也曾拥有过一颗真心,一颗诚挚直白,来自少年人的真心,只是被自己亲手推远了。
风亭一直没有告诉穆禾野,其实当烟花绽放的刹那,他有过片刻的心动。
或许是因为瞥见了少年的祈愿红绸,或许是因为少年揽月的身影,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夜的烟花实在热烈。
有些事情,其实早在离开神医谷,故地重游时,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
晚风吹入窗台,拂过身侧,恍若故人亲昵的撩蹭。
“……001。”
风亭在心底喊了一声。
寂静的储物室里,迟迟没有传来系统的回应。
哪怕如此,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能带我回去吗?”
这里,没有我的家。
狭小的储物室里,传来一阵极小声的啜泣。
刘媛媛端着饭菜走进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倒是也没多意外,这孩子自小在医院长大,把医院当家似地到处跑,习惯了。
既然还没惊动暗处的那些保镖,就说明人还在住院部,刘媛媛找了许久,终于在储物室里找到了人。
青年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药箱旁,像是一只流浪的狸猫似的,安安静静地蜷成一团,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刘媛媛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对方:
“风亭,醒醒。”
见人缓缓睁开了眼,她的语气很是无奈:
“怎么跑这来了,找了你半天,饭菜都凉了。”
青年的声音还带着点刚哭完的哑:
“……有排骨汤吗?”
刘媛媛意外地摇了摇头,在她印象中,这还是风亭第一次,主动开口想要吃什么,平时都是按照许家给的营养菜谱吃的,这孩子也一向没什么异议。
“你想吃的话,我去楼下饭店给你打一碗?”
风亭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我想要只做给我一人的排骨汤。”
这话说得太轻了,刘媛媛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青年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刘媛媛听得清清楚楚:
“媛媛姐,我想一个人了。”
第55章 旧燕归巢
刘媛媛哟了一声, 调侃道:
“风亭这是有喜欢的人了?是哪个病房里的女孩子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风亭的目光落到刘媛媛身上,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
“一个要被换心, 马上就要死的人, 喜欢谁重要吗?”
室内足足安静了好几秒, 刘媛媛脸上的笑渐渐僵住:
“你……你全都知道了?”
风亭移开目光,低落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她捡我来,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 给自己的亲生孩子续命,你们都知道这事,都在骗我。”
刘媛媛对于眼前这个自己看护着长大的孩子,还是有点感情在,见对方这样难受,连忙出声解释道:
“不是的,夫人在年轻时, 被告知身体不易受孕,正好的路上遇到昏迷不醒的你,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这才将你捡来, 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将你当……心脏的容器。”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颇为小心翼翼,见青年没有被刺激到, 这才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她的确是想将你当自己的孩子养。”
“但是一年后, 意外怀孕,担心自己日后会偏心, 本想生下孩子后,替你重新找户人家,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竟然会先天不足。”
“当时你的所有身体体征都被医院记录在策,给小少爷做完检查后,发现你的心脏匹配度很高,就一直养着……”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而是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这事,的确是夫人做得不对,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做事过于不负责……”
风亭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听完之后,只觉得更可笑了:
“她不是不负责,不过是不够爱我罢了。”
若说不负责,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么负责的人,可是还是愿意倾注所有,给一个叫穆禾野的孩子,更不可能,在养了一年之后,还舍得将那孩子送给他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血缘二字,他不是那个女人亲生,自然也得不到对方太多的爱。
这样一想,风亭突然发现,他很早就给了穆禾野超乎血缘的爱护。
他这个人懒惰、柔弱,又缺乏持之以恒的责任感,很多事情都是兴之所起,没有长久地热爱过什么,就像是一湖平静的潭水,说好听点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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