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继续悬着了。
郭侍郎顺水推舟地叫人收拾出干净的屋子,让大夫们给顾静瑶看诊治伤,总算把人控制住了没出刑部衙门。
其实此事刑部也很为难,董家人一盆一盆地往顾静瑶身上泼脏水,原本是他们作怪害人,可竟然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成了正义之师。
原本刑部对魏氏这样使了劲撒泼的老太太有的是办法对付,可她偏偏是陛下刚封赏的七品孺人。
魏氏那个好儿子董继荣才下葬没两天,为了嘉奖这董继荣皇帝陛下绕过内阁连下两道圣旨,内阁连个屁都不敢放,朝野上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世间,谁敢去触霉头。刑部也只能顺势而为,第二日就将董家人放了回去,顾静瑶则还背了一个善妒、谋害庶子致使丈夫绝嗣的罪过。
可刑部实际并不想开堂审案,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就结束是最皆大欢喜的,既不必扰乱圣听,又能顺顺利利结案。
至于怎么个到此为止,那自然是顾静瑶受不了牢狱之苦,没几日便暴毙在牢中最好。
要不然也不至于特地给顾静瑶挑一个最脏最偏僻的牢房,发饭的狱卒都不会从那头经过,眼不见为净。
只是对外依然要有个体面的说辞,董家人那套跟野男人逃跑的话自然不能拿来用,刑部对外的说辞大概会是顾氏因不愿令夫家蒙羞,愧疚之下绝食而亡,九泉之下与夫君忏悔去了。
刑部自然也晓得这事做得不地道,因此会勒令董家不许休弃顾静瑶,她的尸身仍旧要埋进董家祖坟,不至于叫顾静瑶死后无归处。
一切都打算好了,半路却杀出一个霍靖川来救人。
刑部侍郎记得满脑门子火,可却也不敢对这位祖宗摆什么侍郎的谱,只能恭恭敬敬地同亲王殿下商议:“殿下,这罪妇可不能带出刑部啊!”
否则传出去,他们刑部怎么做人!岂不是里子和面子都保不住!
霍靖川不吃他这一套,也不接茬,仿若玩世不恭似的:“她一个女子能犯下什么大事?听闻顾佥事前日夜里英雄救美,好不容易给横行霸道的锦衣卫积点德,郭侍郎你说这么大的热闹,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你看,我将王府中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叫来了。”霍靖川与人在屋外说话,隔窗一点,“想必能药到病除。”
郭侍郎:“……”
他竟然也好意思说别人横行霸道!
“话说回来,这女子犯了什么事,怎么顾子俨救的人又被你们丢进牢里了。”谢柏峥摸着下巴:“莫非这女子看着奄奄一息,实际是个狠角色,能在几步开外取人性命?或是她身上背了十八条人命?”
郭侍郎见这位庆王殿下打定了主意与他装糊涂,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继续虚与委蛇。他摇了头,却只言此女与夫家不睦,便鹌鹑似的低头不肯多说话。
“都不是?”霍靖川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那你们刑部怎么给我皇兄分忧?天下这样多大案要案你们不去审理,却去管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一个小女子你们竟也使上了手段?而且还下这么重的手?”
郭侍郎:“……这个真没有。”
“那是何人动的手?”霍靖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判了么,怎么判的?”
郭侍郎:“……”
冲他来的是吧-
谢柏峥不耐烦看霍靖川同人演戏,且身为男子又不便进房中看大夫替顾静瑶治伤,便与小药童一起坐在廊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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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柏峥这时才寻到机会问他,“你在公主府,是如何认得宁远侯府顾静瑶的?”
何冬早便想到谢柏峥会问,便大大方方地同他说:“谢郎君来京城不久,想必不知。京中的高门大户,过年节时都要搭棚施粥做善事。有些家底厚的人家,甚至会在街上发放冬衣,老百姓们抢得都可厉害了。”
“以往也就是如此了,可咱们公主娘娘却与寻常的高门主母不同,她早年伺候过太后娘娘,又曾经自请去北蛮和亲,做起事情来自与别家不同。”
“公主娘娘亲眼见这施粥的、送冬衣的棚中都是老少爷们在哄抢,便想着也给女子们行一些便利,就支起了摊子叫大夫们在棚中给妇人们看诊。”何冬道:“公主娘娘发了话,高门大户家里既不缺人手,又不缺银钱与药材,自然也要这个好名声。永宁侯府派来做此事的,便是静瑶姐姐。”
“大夫们是男子,要看诊的病人却是女子,两方都拘束着。”何冬无奈道:“妇人们寻医问药本就罕见,身旁又有那些贵女们袖手旁观地看热闹,公主娘娘一番好意请来的大夫,全然派不上用场。”
“唯有静瑶姐姐不嫌弃那些粗陋的民间妇人,才叫公主娘娘的好心没白费。”
“头一年,她不过是能在妇人与大夫之间传话。”何冬声音陡然一高:“可第二年她便能将妇人的寻常病症说个七七八八,问了才知道,原来她将一年前师父开的药方都记了下来,为此还私下里看了整整一年的医书!”
“我只是个侍弄医药的,师父也总说我个憨的。”小药童的声音又低下去:“可我却知晓静瑶姐姐的善心,她对粗鄙农妇尚且能那样尽心力,怎么会害人呢?”
“会不会是刑部的大人们搞错了?”
何冬充满困惑地问。
而他们身后,刚好是互相虚与委蛇了好一阵子的霍靖川与郭侍郎。听见这段的对话,二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谢柏峥转身看向他们。
事已至此,只是刑部同意给顾静瑶治伤,只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是远远不够的。
要救顾静瑶的性命,要肃清朝中倒行逆施的风气,症结根本却在手握天下权柄的那位。
第85章 不当老婆85
第八十五章
小药童看见这两位, 很担心自己的口无遮拦给谢柏峥招来祸患,便心虚地低下头。可事实上,谁也没有计较这句话。
刑部侍郎默许了给顾静瑶治伤一事, 准许大夫每日探视问诊。霍靖川虽然看起来比谢柏峥还要更加面色沉重,可是却既送府医又送药,小药童甚至怀疑他从前在公主府听说的小王爷和眼前这个不是同一人。
不过小药童也没时间去深想, 因为庆王府的府医从里间出来,小药童忙去凝神听大夫说话。听说顾静瑶的伤虽然重但是暂时于性命无碍, 便能放心回公主府了。何冬毕竟是公主府的小药童,不便在此久留,能替顾静瑶跑这一趟已是尽到了他的心意。
府医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去继续治伤。顾子俨跟门神似的立在门口,似乎要等顾静瑶治完伤才肯离开刑部衙门。
谢柏峥没说什么, 回过头发现霍靖川在廊下等着他。
谢柏峥走过去, 与他并行。从刑部衙门出来, 霍靖川道:“郭侍郎会将此案再拖上一阵子, 看会不会有转机。”
谢柏峥:“会有吗?”
霍靖川静了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他道:“会有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碾死一个顾静瑶简直再容易不过。可是霍靖川说的转机,却也很快便来了。
两日后, 朝堂上又为清田一事闹了起来。
左都御史朱穆清带着言官们参奏,各地陆续有官员为了清田妨碍生产,以至民不聊生, 民间怨声载道。
朱大人上奏时, 跪得直挺挺的, 像是有一根文人风骨始终支撑着他。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不是个只会起哄架秧子的言官, 他监察百官却也敢直言上谏:“陛下,清丈田亩,还天下清明,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此事实在不宜操之过急,更不能推行此令而耽误农时!若长此以往,恐令民生凋敝啊!”
朱穆清语调昂扬,可永寿帝却无动于衷。霍平祯只觉得朱穆清不识好歹,故而一言不发。
“如今已是六月,说话就要入秋,此时不许百姓们耕种,到时候等着百姓们都被饿死吗?”
朱穆清再道:“陛下,臣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还请陛下救生民于水火!”
朱大人说的是民生之计,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知道,也不理解。寻常百姓们都是手停口停,今年的粮食不种下去,等不到来年就会弹尽粮绝。
太平年间,没有水患没有干旱,难不成要硬生生造出一个灾年?
只是御史台朱大人与言官们一连上奏多日,到了皇帝那里便只有一句话,令各地开仓放粮赈灾。
简直是胡闹极了。
此事不仅关乎民生,而且还关乎朝廷的钱袋子。户部尚书刘邴磨破了嘴皮子,结果却也是和言官们一样,被皇帝置之不理。
霍平祯倒是没和大臣们发脾气,但还不如发作一顿。
大臣们同他说有碍农时,皇帝说可以放粮。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苦一苦这一年的百姓。可是这一年落到了百姓们身上,却是无法承受的灾难。灾年里卖儿卖女都不算什么,除此以外又会有多少祸事要出来?
朝野上下闹得沸反盈天的这半月,谢柏峥结束了吏部的实习,回到国子学。郑文清在国子学门口等他,两人一起上学。
这日刚好是王司业坐讲的日子,监生们都在东讲堂听课。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讲堂。落了座,发现监生们都还没来,谢柏峥才想起:“怪我,只顾着同你叙旧,忘记了这时间是早间放饭的时候么。你特意出来接我,吃过饭了么?”
“趁着现在同窗们都还没来,要不要吃个饼?”谢柏峥打开书箱最底下那格——是青竹特地给他带上的,“要么?”
“我吃——”东讲堂角落里,传出一道渴望的声音:“还多余的饼么?”
谢柏峥回头一看,竟然是刘循义。“哦对。”谢柏峥心想,“他的确说过骑射课结束,便会回到国子学上课。”
谢柏峥将陷饼分给了两人。
郑文清年纪小,自然很难拒绝吃的诱惑。只是刘循义这个户部尚书之子,怎么也吃得这样狼吞虎咽。
刘循义心里苦。
朝中如今这个境况,刘尚书无有一刻不在发愁。户部要支起朝廷财政这个庞然大物,皇帝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生生把刘尚书的头发都愁白了。
刘循义这个败家子自然不敢往他爹面前凑,今日一大早更是连早饭都没得吃就被他娘亲塞进了马车送来国子学。
“我娘怕我爹见了败家子更加心中不快,迫不及待地就把我丢了出来。”刘循义道:“那个时辰,简直起得比鸡还早。”
“可我能怎么办呢?”刘循义嚼着饼说:“做人家儿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还是你们俩好,亲爹不在身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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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管不了你们!”
谢柏峥:“……”
他想起了从前糊弄谢教谕的时候,也是起得比鸡早-
这一日王司业的坐讲结束,谢柏峥收拾着东西往外走,郑文清也来跟着他。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一位斋夫来叫他。
王司业找他。
谢柏峥只好与郑文清告别,他道:“王司业想必是要问我户部观政之事,恐怕还要叫我写文章,明日再见。”
郑文清点头,一路目送他。
郑文清身后,走出来一位同样被荐入国子学的寒门贡生。他见郑文清年纪小,便起了轻视之心,教他道:“那位是国公府上的堂少爷,和咱们可不一样。你一路跟着他奉承,不也被丢下了?”
郑文清懒得听他说话,转身就要走。
“再说了,这历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寒门贡生追着道:“你年纪小恐怕还看不清朝中局势,陛下摆明了要重用寒门士子,打压世家。你好好一个乡下泥腿子,跟他厮混什么?将来啊,可别影响了仕途!”
郑文清闻言,脚步一停-
另一头,谢柏峥再次拜见王司业。
王司业为人和蔼,见了他,便招手叫他进来。谢柏峥近前,才发现王司业桌案上放着的是他的旬考文章。
王司业也不同他卖关子,依旧开门见山道:“你在户部做得不错,崔郎中与我盛赞你的。明日起,你便去翰林院观政吧。”
他说哪里?
那个“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翰林院?天下文臣的心之所向,一个连状元都可以称斤两卖的地方,庸朝最清贵的衙门,没有之一!
远的不说,严徵就是因为翰林出身,才年纪轻轻就做了一省提学。翰林院就是这样一个,
集聚天下神童才子,非常容易平步青云的地方。
这地方他去实习,真的不会被当成文盲吗?
谢柏峥呆愣一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司业有道:“去报道的时候,将你写的这两篇文章带上。”
谢柏峥:“…………”
他是去做反面教材的?
王司业观他神色,觉得甚是有趣。“你不必紧张,是首辅大人点名要你去的。”王司业宽慰道:“你去便是了。”
“再说次辅大人正是国子监祭酒吴大人,想必会关照你。”
谢柏峥再次震惊,他什么时候引起了朝中大人物的注意?于是第二日,谢柏峥怀着满腹疑惑去报道。
翰林院中。
谢柏峥才至翰林院,便被带去见了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程清和身为翰林院主官,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上限很高。
程清和亲自带谢柏峥去见了两个人。当朝首辅张南岳,与次辅吴仁衷。
谢柏峥已经麻了。
他按照王司业的提点将那两篇文章拿了出来。首辅张大人和蔼地表示,既然这篇文章出自你手,不如就来讲给大家听听吧。
谢柏峥瞬间回到舒适区,早说让他讲课啊,这不是老本行!
谢柏峥已经提前一天回顾过自己写的文章,此时只需收敛思绪,找回从前在大学当讲师的状态。再开口,便能一气呵成地通篇讲下来。
第86章 不当老婆86
第八十六章
谢柏峥写的这两篇都是应试文章, 考题均出自王司业之手,说的正是当务之急的用人和清田。连日的大朝会闹成这样,吵来吵去说的也就这些事。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朝廷要清田, 必然涉及到用人,至于用谁不用谁,都是很大的学问。
永寿帝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 其实也算得上事出有因。
康元十六年时试行的清田策之所以会失败,主要是在于基层情绪闹得太大, 几乎是地方官员和乡绅联手搅黄了这件事。
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朝廷派去地方丈量田亩的官员,既没有地方官支持,又不了解各地基层情况,只有一道圣旨在手, 这和光杆司令没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 这还是个空降的司令。
永寿帝的应对方法简单粗暴得多, 他从康元十六年清田之事归因, 得到的解决办法是大范围地将县一级的主官,全部都换掉。
他将清田一事与地方官的政绩挂钩, 绝不允许出现地方官和乡绅地主互相勾结,瞒报朝廷一事。
这种一刀切方法奏效的前提, 必须是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达到空前的强盛。可若是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达到这样强盛的程度,地方又哪来这么多隐田呢?
这也是康元十六年时,一个政令行不通, 康元帝就选择迂回地退一步的原因。两败俱伤, 对谁也没有好处。
那时选择不直接丈量田亩数, 而是从收成去推算田亩,这个计算方式尽管很粗疏, 但至少在基层能执行下去。
从朝廷法度的延续性来说,这应该只是康元帝的第一步。做皇帝的,这一步往后退,大概率不是因为真的怂了,而是为下一步的法令做铺垫。
户帖制就是在这时候完善的,户部根据各地汇总上来的徭役、税赋两项数据,来对整个天下做出粗略的计算。
再由此,对每一个大项进行细分。
事实上,即便是粗疏的数据也得来并不容易。以往的基层数据采用的是更原始的结绳计数法,在家门口打一个结,就代表一口人。
基层的胥吏们按照结绳数量,造册登记。当然,这里需要有两位村民与一位熟悉村里大小事的老人在场见证。
按了手印,胥吏们再做登记。
这便是缴纳人丁税与徭役的依据了。
而田税的计算则更加灵活一些,都是通过当地的亩产来做折算。永寿十六年那个折中的户帖法其实就是细化了具体的折算方法。
永寿十九年,则在户帖制的基础上更侧重家产的部分,例如家中有多少铁制农具,有多少牲畜等等。
其实从延续的角度来看,是一步步在为清田做铺垫的。从前两次缓慢的改革中层层递进,既能不过度激化基层矛盾,又能培养出一批实干的基层人才。
——只可惜康元十九年开始,户帖制就已经难以为继了,这种延续性已经完全被中断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一个皇帝往往就会颠覆前任的行政主张。
事实上如今面临的地方乱象其实同康元十六年时遇到的情况类似,只不过比起当年来说还多了一个裹乱的地方父母官。
结果就是地方乱象持续时间更长,乱得也更加彻底。
所以——
谢柏峥的这两篇文章就是从这两点入手写的。
其一,朝廷要加强基层人才储备。因为清田真的是个技术活,地里的田亩又不都是方方正正的,计算起来十分有难度。
吏部选拔第二批人才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加上了一道算学题来选拔。可这也只是一个勉强应对之法,因为计量田亩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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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田之术。
相比于懂得方田之术来说,有丰富的地方管理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重要。所以,不仅要会丈田,还要有基层经验。
只有朝廷政令,而对当地情形一无所知的父母官,只能是个糊涂官。
朝廷第一批派下去的那些寒门进士哪一头都不占,所以各地才会乱象四起。若只是糊涂倒还罢了,若是再为了自身政绩罔顾百姓生计,就会闹出董继荣那样的事。
其二,朝廷要加强政策的延续性。康元十九年是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再不成如今的永寿二年也可以是。
例如康元十九年的户帖法侧重每家每户拥有的物产记录,有了前一次的记录作底本,每隔三年的下一次统计就只需要注明加减计算过程,就可以防止造假。
由此便可见政策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培养出一大批熟知基层情况的胥吏,简直一举两得。
治大国如烹小鲜,每一个政令与决策都需要慎之又慎。须知户帖法度之下的每一个人口数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有家庭,有父母,有儿女。民生不是什么宏伟大业,而在每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必须要足够瞻前顾后,才能不让朝廷法度成为刺向百姓后背的刀-
谢柏峥职业使然,不知不觉又在两篇文章的基础上剔除了老生常谈的部分,又依据现在的情形做了扩充。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不会叫人觉得他滔滔不绝,而是言之有物、结尾时令人感到言简意深、意犹未尽。
谢柏峥讲完,又将考卷卷递给了三位大人。次辅吴大人十分护犊子地问:“张大人以为如何?”
“辞藻虽不华丽,但正如你所说,道理都是通的。”张南岳沉吟片刻,便决定道:“正是你放才所讲的这一篇,三日后宫中的筵讲,便由你去。”
谢柏峥:“……”
他说什么讲?
宫中的筵讲是给皇帝讲课,通常不都是翰林院侍讲们去的么?他还只是一个刚上任的实习生啊!谢柏峥勉强忍住惊讶,十分乖觉地领了这个任务。
其实转念一想,谢柏峥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他这两篇文章,写得刚好与朝中争议之处不谋而合,内阁能想起用他这个实习生的文章去劝谏皇帝,恐怕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谢柏峥倒是不怕内阁给他下什么套。
文章是他写的,也是他自己去讲,不加扭曲歪解。要是永寿帝听得不高兴,要治他的罪,也只能算他倒霉。
其次,他也是真的想在这乱局中做些什么。
议定了筵讲一事,吴次辅身为国子监祭酒又少不得叮嘱几句。首辅张南岳是一甲进士出身,连先帝都常夸他的学问,因此在文学造诣上是十分高的。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提醒:“你作策论倒的确有一番见解,只是今后在文采上还要多下一些功夫。”
谢柏峥的两篇文章,若说美中不足,大概是太白话了。天下间岂有只会写大白话的才子,之乎者也全都要用起来!
张南岳见谢柏峥一副茫然的表情,操心道:“你可知我府上的八岁小儿,写的文字都用典得当!而你,一个典故都没用。你得空再写了文章来给我看罢!”
谢柏峥:“……”
可他是真不会啊。
吴次辅听了这话,却倏然睁大眼。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张南岳,国子学难得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你这就要拐回家了?
谢柏峥犹自不知,还不太懂弦外之意。吴次辅没好气地说:“他这是想要将你收入门下做弟子!”
谢柏峥闻言:“!”
张南岳可不是一般人。或者说,他不是一般的首辅。他除了政治家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开学立派的大宗师!
这样开宗立派的政坛大佬要收他做弟子,他怎么能拒绝呢!学术人,绝对受不了这个诱惑!
谢柏峥双眼一亮。
“我不过想指点你文章,又不缺弟子。”张南岳矜持的话才说了半句,又话音一转:“我的确是有爱才之心,却也只敢私下教导你几句,否则反害了你。”
吴仁辅闻言,也只有苦笑。他们这样的,见到了好苗子哪有不心动的,可现在却不像从前那样能随心所欲了。
大庸朝的官场中,师徒关系捆绑得比亲父子还要深,谢柏峥这个弟子还真不能随便收。要不然,直接从内阁把谢柏峥的文章递到御前就行了,何必绕这样一个迂回。
谢柏峥闻言也是耸然一惊——他只知道永寿帝这一朝诸事皆波云诡谲得很,却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波及到内阁了。
张南岳见他表情,便知他一点就通,心中更添了几分爱才之心。他郑重又和蔼地问:“你可害怕?”
谢柏峥坚定地摇头。
张南岳抬手,扶起谢柏峥的弟子礼。这位历经两朝的首辅大人,眼中决然:“既如此,我便指望你能做成更大的事。你可知,我与吴大人为何偏偏选了你?”
谢柏峥果然摇头。
张南岳很少露出这样洞察人心的目光,只是转瞬便息了大半,转而变成半希冀半无奈何般道:“因为陛下想要的是纯臣。”
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永寿帝想要的是一把刀,他指哪里就砍向哪里。地方上已经有了那些被撒出去的寒门进士。
朝中,他定然也想要这样一个人。
谢柏峥与朝中牵连甚少,却偏偏在长安县一案中牵起了那一桩大案,误打误撞地与永寿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清田由慈恩寺而起,可查到慈恩寺这一案却是由谢柏峥而起-
三日后便是翰林们进宫为陛下筵讲的日子,谢柏峥在翰林学士的带领下入宫,进到了大庸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与此同时——
盯上筵讲这个机会的却不止内阁与翰林院,还有御史台。左都御史朱穆清在旷日持久的进谏无果后,怀着决然救国之心,带领言官们策划着最后一击!
第87章 不当老婆87
八十七章
永寿帝因不满朝中连日争吵,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已经停了两次。私下里也不愿见大臣,唯有先帝定下的这每月两次的筵讲,倒是如期举行了。
经筵讲学是皇帝与大臣们探讨治国理政之道的场所, 通常由翰林院推举筵讲官,经内阁批准,方可为天子讲学。
会讲这一日, 内阁、六部、督察院等朝廷重臣都要参加。谢柏峥这个还未正式入仕的实习生,自然排在队伍最后。
一入文化殿, 谢柏峥就被展书官提点好站位,因为他也要给皇帝讲学,需要在一旁站着等。此次讲学总共有一位主讲,和两位轮讲官,谢柏峥作为翰林院代表被排在第三位。
谢柏峥小心地观察着文华殿中的情形, 发现诸位大人们虽然并不交头接耳, 但是大部分都是神色寻常, 可见经筵讲学制度在庸朝执行到位, 大家都很习惯了。
即便是出现了他这样的生面孔,大人们也并未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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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翰林院多得是年轻后生, 总不能出现一个大家就惊讶一回。以朝廷重臣们的年纪,每隔十几天就一惊一乍一次, 实在不太益于身心健康。
谢柏峥走了一回神,便听到太监提醒众人准备接驾。庸朝在君臣礼仪上并不苛刻,大臣们并不需要跪迎皇帝, 今日又是经筵这样的场所, 就更加宽松了。
谢柏峥跟着前头的展书官一同行过礼, 便趁机看了永寿帝一眼。
从长相来看,他与霍靖川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 可从气质上却实在大相径庭。霍平祯的身为君王并不凌厉张扬,很平实,不笑的时候也不凶巴巴。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威严的君主。
今日的主讲官是一位内阁大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讲了一段规规矩矩的四书五经。他讲完,便是轮讲官。
谢柏峥赶紧凝神仔细听,因为下一个就是他。
谢柏峥不认得,在他前头的筵讲官正是左都御史朱穆清。
朱穆清一上讲桌,众人抬头看他。朱大人先向皇帝行礼,再看向朝中诸位同僚,他的视线扫过坐在皇帝下首的内阁首辅张南岳时,似乎有瞬息的停顿。
他二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由他起的这个头,想必张南岳定能替他收好尾。
张南岳见朱穆清神色有异,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便见朱穆清撂开写好的文章,开口道:“臣朱穆清,冒死进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诏——”
“我大庸朝自开朝以来,四十六载间,休养生息,为万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国为家,予取予夺,视天下社稷为儿戏。乾纲独断,视群臣为掣肘,视天下百姓于无物。”
“强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乱象之多千古罕见!”
“陛下亲自褒奖之忠臣义士董继荣,实际勒索百姓财物,鱼肉乡里,欺上瞒下,致使民怨沸腾才,匹夫民贼当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奖,是真的不顾大庸朝的子民了吗?”
“大胆!”永寿帝哪怕是个泥捏的脾气,也听不得臣子这样的质问。他愤怒极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吗!”
“臣朱穆清岁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可穿上这一身官袍亦敢为生民请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说是迟,那时快,朱穆清一头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画栋上染了血,渐渐落了下来。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脸上。
朱穆清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往前膝行几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重复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说着站起来,直视霍平祯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尽是失望,想他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满腔的报国志在面对乾纲独断的君主时,却只有“死谏”这样的笨办法,可他年轻时分明还与人争辩过,认为文臣死谏实在过于迂腐。
可时过境迁,他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们都反应了过来。内阁首辅张南岳上前对着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脚,看着厉害,其实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时情急,才鬼迷心窍!”张首辅急切道:“臣这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回家闭门思过……”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寿帝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荒诞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们跟着张南岳有样学样,看起来都像是在殴打怒骂朱穆清,实际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们,听了这般不忠不孝的违逆之言,竟然忙着救一个罪臣。
“都给朕停下!”霍平祯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朱穆清:“谁指使你的,是谁叫你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宫?”
“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朱穆清说话时尝到了额头流下来的血,平静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
朱穆清话音刚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猎猎作响,在众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权柄的永寿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聋的一记。
朱穆清的第二撞,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奋力地一奔,却也没能阻止,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脑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轻声说:“我,不悔……”
满堂寂静。
文化殿中不再有读书时,反而传来阵阵哀痛之声。永寿帝霍平祯眼睁睁看着文臣死谏,看着昔日曾经和蔼地为他讲学的师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气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民百姓,可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霍平祯站着,却忽然踉跄一下。他跌坐在龙椅上,孤独地看着大惊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谏,会成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烧到永寿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势推行的清田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缓一步。
可霍平祯却始终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就因为他派地方军镇压百姓么?可是百姓们不遵从朝廷政令,不就该武力镇压?
他年幼时的第一位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啊。
他是天子,他怎么会有错?
可这一日起,朝中的反对之声便愈演愈烈。
内阁与锦衣卫这两个原本应当针锋相对的机构联手,这半个月来收集的各地因清田而起的祸事整理起来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皇帝即便不出席大朝会,上奏的折子依旧如同雪花片一样飘过来-
又过半月。
陛下的圣意终于有些松动,而翰林院此时添了一把火,挑了几篇翰林及监生的文章给圣上御览。
谢柏峥的文章也放了进去。
那日筵讲没成,谢柏峥又在张首辅的指点下,将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已经成了一篇无论文采与内容都上好的佳作。
永寿帝读到这篇文章时,心中难免有些震动。
谢柏峥提到朝廷政令的延续,令他表情怔愣了半响。一个还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清他父皇的筹谋,可他却偏偏一叶障目。
他只想着,父皇去世前没有特意交代,那定然就是相信他能做好。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可结果却是,先帝就给他的老臣在文华殿上死谏言。可他的满朝文武,却都站在他的另一边。
唯有零星几个折子,斥责那朱穆清行事莽撞。
可那些人,他也看不上。
永寿帝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表面看起来是个宽和的皇帝,但是性情极度固执,格外多疑。
谢柏峥的这篇文章原本他是觉得不错的,可看到这篇文章是谢柏峥写的,又开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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