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他将完好的半张脸贴在信上, 紧跟着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转圈、双臂在半空急速挥动, 留下小片残影, 压抑不住的快活以一种尖锐的爆音迸发。
他开始幻想明天的见面, 自己可以约一个好的化妆师——多亏了之前不得已的尝试,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现在的化妆技术。
李镇将手里的宝贝依依不舍的放下, 定定站在原地, 脸上呈现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看了许久, 李镇微微弯下腰, 鼻尖轻轻蹭过还带着细微的木质气息的信纸。
他想亲一亲,但总有种会玷污它的怯意。
李镇跳跃着、轻盈的宛如一股穿梭于林间的风,他将自己埋在衣橱里, 开始苦恼明天的搭配,但紧接着他想起更加紧迫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 他将自己辛辛苦苦粘在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小心翼翼地揭下,将它们宝贝地藏好,然后收拾屋子。如果——他是说如果,陆行声想要更了解他,想要参观他的房间,想要和他独处……
他大口喘着气,第一次被臆想中的幸福压得无法呼吸。
李镇胸腔翻滚的幸福让他不知疲倦地忙碌,直到深夜才陡然惊觉自己忘记送出今天的礼物……
气若游丝的呼吸最终在十几秒后彻底停止,在整栋楼里游荡的黑线像是闻腥的鲨鱼,无声地靠近这个已经死亡的猎物。
那时的黑线数量并不多,束起只有成人食指粗细,它们贪婪地扑入这场盛宴中,在本能的引导下吞噬、繁殖。
腹腔在缓缓塌陷,这是内脏消失的表现,当黑线欣喜若狂的吞噬时,这场它等待已久的盛宴被弱小的人类打断。
彼时还处于弱势的黑线没有鲁莽地出现,企图和人类对抗,它潜伏在腹部,只是微微蠕动时,那肚皮上也会浮现令人胆寒的痕迹。
之后黑线忍不住,一点又一点的舔舐它的食物,从舔舐到吞噬,只是几秒的时间。血肉变成了黑潮,骨头被包裹,那纠缠了李镇一辈子的伤疤也随之不见——黑线的意识变得恍惚亢奋,像是人类喝醉一样歪歪扭扭。
——我想见他
再次清醒的黑线有些茫然,但是很快,铭刻在本能中的焦躁迫使它们沿着缝隙溜走。
【见面】
黑线相互缠绕,繁多的黑色在夜色中涌入排水口,阴雨天气行人撑着伞步履匆匆,根本没留意那股黑流。
【它得见面】
才苏醒的黑线们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个模糊闪烁的念头操控它们向某个方位赶去,但是——黑线颤巍巍小心地抬起线头,环顾四周。
车马咽道,霓虹灯交织成五光十色的美妙幻境,高楼耸立,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一切都全然陌生,黑线忍不住心生畏怯。
雨滴打落在它身上,黑线顷刻间从茫然抽离,本能地绷紧身体,俨如眼镜王蛇束起身体,强撑着摆出不可挑衅的气势一阵虚空索敌。
待确定没有潜伏的危险后,出来探查的几缕黑线软哒哒趴在地上,在意识里吵闹不休。
【去哪里】
【哪里】
【和谁见面】
茫然赶路的几天,黑线死了无数条,数量又恢复成一小股,它们疲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中的焦躁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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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这种折磨它的紧迫让黑线无视了进化需要的能量,忍受饥饿比忍受焦躁要简单容易得多,于是它们再也没有力气,像是死物一般躺在路边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
“哎呦,哪个崽种哦,我才扫了地,有没有素质啊这群年轻人——”穿着橘色背心的大爷骂骂咧咧走过来,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
黑线应该弓起身体,让这个弱、弱小的猎物滚离它的领地,但是连翻滚都成问题的黑线,只能屈辱地任凭沾满尘埃的扫帚将它们扫在一起,然后夹杂了许多石粒、灰尘和落叶 ,猛然一下被倾倒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难闻的腐烂气息充斥身体,但是很快,黑线惊愣住了,它们仔仔细细从斑驳繁杂的气味里辨认出一股芳香——
它们急吼吼地往下钻,沿着塑料袋、滴着水的塑料瓶,抵达最下方,一个毫无呼吸巴掌大小的猫的尸体。
如果是个人类看见此情此景可能会怜悯地哀叹,可黑线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吃】
【能量】
它们欢呼雀跃、它们欣喜若狂、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
饿了几天的黑线沉醉地在新鲜的血肉里繁殖,滚动的黑潮紧紧裹住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不过三秒,拢紧的黑线便逐渐松散,里面连一根毛发也不剩。身躯里焕发出夺人的生机,黑线又有力气了,而更令它更惊喜的是,它似乎看见了一些零散的片段。
相似的建筑、纵横的道路,一些模糊的人脸出现又消失,随后,是一个站在一群猎物中发出闪耀光彩的……的……的什么呢?
黑线意识骤然安静,它几乎迷醉般盯着那个光点。
【闪耀的猎物】
这个称呼甫一出来就遭到其他意识的轰炸!
那是什么?不叫猎物,那它应该叫什么?
消化能量的黑线们舒舒服服挂在塑料瓶身上,在思考时按耐不住一种陌生情绪而不自觉卷动身躯。
原来除了饥饿、疲惫和焦躁,它还有其他情绪吗?
那现在它感受到的是什么?
黑线不明白,但是多亏这突兀出现的片段,它可以不再茫然地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被多少人踩在脚下,这风尘仆仆的路途中,黑线并不是一无所获。它已经能熟练的伪装自己,只需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躯体尽可能不融合成粗壮的形态,是细长的、被风吹就会飘扬的模样,人类就会无视它们。当然,这样的伪装会付出一些代价,可没关系,黑线咬牙切齿的绷着身体,自己又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它遇见了很多很多装有食物的容器。
它就这样抵达熟悉而陌生的小区。
黑线直起身体,像是石化般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意识里爆发出惊人的鸣啸!
【这里!】
【是这里!】
【见面!】
【发光的猎物!】
惊觉说错的细线立刻装死,微微趴在地上,但四周将它包围的自己,却仍然恶狠狠地将它的躯体打结。
【是人类!】
有黑线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它们马不停蹄地往里爬行,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天际被晕染成梦幻的橘红色。黑线除了开始有很多自己失去活性,进食后,现在的数量已经较为可观,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人类看见它们大概率会发出难听的惊呼。
黑线钻进花坛,避开一双双眼睛,沿着最不引人注意的边边角角爬行……中途遇见的一些虫子也不客气地笑纳。
当分散的黑线快要抵达熟悉的单元门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好,我叫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
【是谁】
【是谁!】
【声音!】
【见面】
黑线一百八十度扭过身体,线头在急速摆动、搜寻,那种逼人的紧迫被另一种情绪代替——它的身体开始发烫发酸,胀胀的难受至极,但才苏醒不久的黑线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表达用词,只能用最直接的躯体语言来袒露意识里的紧张和亢奋。
【陆行声】
意识海又掀起一阵巨浪,黑线们高呼着被浪尖顶上半空,它们飘荡,被一浪又一浪的欢欣拍打,带着一种重重的幸喜。
好不容易汇集的黑线又分散成肉眼不容易探查到的细丝,它们循着声音追去,顺从心意地攀爬上他的鞋面、裤脚。
“不好意思哈,我们以前见过吗?”
其他猎物的声音黑线丝毫不放在心上,它们只哼哧哼哧顺着裤脚往上爬,想像之前钻进猫尸里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这种想要和他融为一体的念头不断冲击着黑线并不坚固的意志。
剩下一大群躲在不远处草丛内的黑线不甘地看着,细细感受着意识中那陌生的餍足。
但是黑线露骨的进攻终究停下,一根线头悄悄抬起,如醉如痴地铭记这个闪耀的人类的脸。
对方微微低头,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他苍白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疲倦。黑线想到自己赶路时的倦态,随即感同身受地心疼起来。
它挂在衣领的身体又酸酸的,像是要分泌腐蚀性的液体。
黑线立在他的后领处,随着晚风轻轻摇晃,它困惑且不安地注视着这个人类。
陆行声快速眨了眨眼睛,逼下眼眶泛起的泪水,而后颤抖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
躲在身后的黑线看不懂上面歪歪扭扭的是什么东西,它只是心疼地、无声贴在对方的下颚处,在意识中用最轻柔、最富有感情地声音去安慰他:【陆行声……】
然后呢?
黑线未能从零碎的片段解读出应对此情此景的台词。
【别——】
它们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别难过】
第24章 线人
话落, 黑线倒被自己惊人的说辞镇住。
【难过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难过】
但是再多的困惑也一点不紧要,它们跟随者陆行声的步伐往上走,一路上除了注意陆行声外就是被对方温柔的气息迷得找不着天南地北。
因为炎热的天气, 对方的后颈生出一层细汗, 在光线下闪着动人的光泽,黑线安安静静趴在肩头,随着他上楼的动作微微震动。
线头拧动一会儿,随后做贼心虚地侧过身体悄悄打量陆行声的脸。
很好,他没有注意。
线头默不作声地靠近,然后一头黏在对方裸露的皮肤上一动不敢动。
【!】
只敢趴在裤脚的黑线大受震动,随即往上弹射攀爬, 试图也要在不大的蛋糕上争取分一块舔舐。
在无声争抢撕扯里, 陆行声停在了807门口。
黑线难得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这个出现在片段里的房间, 它们齐齐歪了歪身体, 莫名地在这里感受到一种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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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它们是不会疼痛的, 但是为什么——
没有爬上陆行声身体的黑线沿着门缝进去, 地上还有未清理的血迹,那是猎物的血。
门阻隔了人类的视线, 不再躲藏的黑线拧成一股竖立在玄关处, 意识中陌生的情绪在噗通噗通冒着泡泡, 它还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感情, 只是有欣喜、比欣喜还高出一截的狂热, 剩下的才是疼痛。
很好。
黑线决定了,这里就是它以后的巢穴。
感受到门口的人类开始远离,它将这新的巢穴抛在脑后快速追上对方。它看着对方顶着被晒得通红的脸颊询问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猎物。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吗?那长相呢?平时出门碰见的话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黑线将纤细的身体缩成小卷, 满足地窝在陆行声的耳后,说话时肌肤产生的轻颤像是摇篮一般, 让它产生一种恬淡美好。
“他的家庭地址您知道吗?”
“哎呀小陆,那我咋知道嘛,他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我真的都没看见过他嘞。”
陆行声并不泄气,又敲响其他的房门。
“……他和您见过吗?说过自己的名字没有?”
“不知道不知道,别问了,旁边死过人的多晦气你还没问我这些,别敲了!要问问房东嘛,还是年轻人,脑子都没我好使啊。”
黑线耸起身体,敌视地探出身体想要给对方、这个不知死活敢吼他的猎物一个教训,但是……但是陆行声的脉搏震颤得太有力,这让离开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再等等。
黑线在意识里对陆行声保证道:我肯定给你报仇!
这一天对黑线而言都有些梦幻,它一路紧紧跟在陆行声的身后,仿若是毫无自己意志的尾巴,偶尔欢快地摇一摇,更多的就是听陆行声甜蜜的声音。
它不知道聊的是关于什么,那对此时的黑线来讲有些复杂,难以理解,可抛开聊天的内容,它只知道陆行声的表情越来越差。
【陆行声】
它叫着自己不久前才知晓的名字,身体迸流出无限温柔和疼惜,这凭空涌现的、难以理解的感情让黑线滚入泥泞开始费力挣扎,它不知道要怎么让陆行声开心,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可以在转瞬间变得如此悲伤。
它一动不动,身体胀痛地缩紧。
跟随他缄默的背影,黑潮涌入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乍一进去,它的身体便精准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属于陆行声的气息。
【这是——】
黑线用贫瘠的词汇试图去形容这里:是比装满食物的容器还要让它开心的地方!
它们贪婪地汲取空气,惬意地摆弄自己的身躯,像房屋另一个主人一般在边边角角熟悉里面的一切。而黏在陆行声身上的黑线们随着他一同进入卧室。
贴在后颈的黑线倏然被黑暗包裹——陆行声躺在床上将自己裹进在被子里。
随后,是一阵急促而频繁的颤动。
黑线也会颤动,在极度疲惫和饥饿下,它的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轻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声求救,可是陆行声是为什么呢?
他是饥饿,还是疲惫?
未等黑线想通,房间内突兀地传出一点细微的闷响,黑线仔细倾听,它不懂那断断续续声音的含义,但它内心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开心,可是那一丝开心很快被那轻微的震颤湮灭,随之而来是密密的悲伤。
床头的花苞微垂,紧贴在陆行声喉咙下方的黑线听见一阵又一阵压抑的喘‖息,意识里滋生出沉甸甸的死寂。
那时的它不懂,但是现在的它懂了。
李镇的手在接触到陆行声的手心时,凝实的身体因为澎湃的心情而又逐渐松散,被握紧的手渐渐溃散,急得李镇觑着陆行声的神色,害怕自己做错事般,忙不迭伸手扯过身体的部分来填补空缺,而因为贴近陆行声太兴奋掉落在地的黑线,在意识里激鸣谩骂,懊悔不已。
陆行声的眼睫轻颤,他能感受掌心恍若千万条的长虫在蠕动、盘旋、纠缠,线头扫过他掌纹,穿过他未合拢的指缝,在手背亲昵地打转。这种触感让人感到奇异的别扭,随后,方才能判断出的手开始变得扁平,但陆行声没有松开,反而紧握住。
它身上的温度偏低,自己没有摸到粗糙的表面,反而顺滑柔软,陆行声很想睁眼看看,但是回忆中那狼狈逃离的身影,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黑线徐徐将陆行声整只手掌密不透风地围裹,旋即沿着手腕往上,陆行声感受到对方的迫切,唇角忍不住上扬,当交叠的黑线蔓延至手肘处时,陆行声才轻轻打断:“李镇……”
黑线顷刻停下动作,黑乎乎的圆形脑袋微微抬起,上面没有雕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是粗粗凹下去两个小窝当作眼睛,听见陆行声的声音,它紧张地连冒出的线头都一同缩了进去。
“现在只能牵手。”陆行声仍用十足十温柔的嗓音说道,闭眼时神态温和,仿佛完全纵容它做任何事,可惜现实却是毫不犹豫的出声阻止。
【呜】
李镇眷恋地在手肘处绕圈,似乎此刻的后撤对它来说十分残忍。
陆行声叹了口气,他的手臂往前,右手伸进密实的黑线中。他看不见,但是手上的触感仿佛是探入一条布满触手的甬道,紧密、柔软、因为黑线忍不住亲昵缠绕而阻碍他的前行,直至手越过了李镇的肩头,掌心轻抚上它的后背才停止:“我能睁眼吗?”
“……”
陆行声嘴唇翕张,李镇呆呆看着他两片红润的、薄薄的嘴唇,记忆中,它只有在夜晚,在对方熟睡时,才鼓起勇气偷偷去贴一贴。
很迅速,线头一闪而过,它甚至很难将上面的余热留下。
于是,当它们在自己眼前翕张时,李镇像是毫无思绪的傀儡,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陆行声抓了把自己。
【!!】
陆行声手上的力道根本不足为惧,别说对它造成威胁,换作其他人,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一直没有等到回应的陆行声像是捏玩具一样抓握住一团黑线,不同于牵手时的不安分,在他动作的刹那,李镇的人形差点就绷不住瓦解,线头爆炸式地立起,又在下一秒没了活性似的垂下。
“我可以睁眼吗?”陆行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是此刻类似诱哄般的口吻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可陆行声知道自己必须要作为引导的一方。
他太熟悉逃避,所以一旦涉足陌生的外界,便会感到惶恐不安——尽管现在他已经不是记忆里摔在阶梯上的人。
陆行声不想让李镇重新变成那样,他要一点点用自己的方式,牵着他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走到他身边。
“睁开眼,可以拥抱,就像这样……”陆行声上前半步,在黑暗中摸索,很轻、很轻地抱住一个半维持的人形,他看不见,但是从那一秒的贴近,他的脖颈、下巴还有侧脸,都仿佛滚在春天冒茬的青草地上,柔软的叶尖划过,带着无声的亲昵。
他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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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会有利诱别人的一天,拥抱只有一秒,陆行声松开后,自己脸颊的温度也不由得升高,但是李镇比他还要夸张。
【拥抱!】
【抱!】
【抱!】
解体的黑线瞬间失去理智,在意识中嘶吼、不断嘶吼,它们不停尝试组成人形,可由于太过激奋,人形组建到半途便又溃散,反复几次才重新有模有样地站在陆行声面前。
【要拥抱!】
【答应他】
陆行声不知道黑线刚才的失态,他只是等待回答:“现在,我可以睁开眼吗?同意的话,就拉我两下,不同意就拉一下。”
咔嗒。
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是漆黑的视野变为一片淡红色。
闭眼的陆行声伴随着视线内颜色的变化而心脏骤缩,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觉察到食指被紧紧卷住,伴随着急剧加快的心跳,他的食指被拉动了一下。
跺跺——
楼道内回荡的脚步声。
陆行声站在楼上,撑着上半身往下看去——
又一下。
“别害怕——”他急切高呼,在话落后,他似乎看见对方抬起了头。
陆行声睁开眼,仿佛隔着一条时间的长河,他回到了那天,清清楚楚看见了面前这个人。
他扭捏地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目光只落在地面,一点也不敢正眼看他,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头发,凑近了能闻见发胶的味道。他侧过脸,力图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同时,通红的耳垂毫无遮蔽的暴露在视野中。
陆行声看着看着,忽然鼻头一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翻腾的酸涩,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嘴角缓缓上扬——
“你好,我是陆行声……”他笑得眉眼弯弯,尾音轻扬,“我们终于见面了,李镇。”
第25章 线人
陆行声说完, 便见面前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李镇转了转脑袋,似乎极为专注的凝视着,可又因为人类意识中残留的自卑很快低下头。
在陆行声怜惜的目光中, 不安、又或者兴奋的细线停止一切动作——不会延伸自己的身子在半空晃动, 也不会挤压其他的自己只为了占据更好的位置离他再近一点。
陆行声的视线对它们而言是那么具有重量,不过是安静的几秒,李镇就已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它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腔里。
它无法吐露人言,只能从身躯里挖出一颗珍藏的红色纸心,小心又期待地递过去作为回复。
陆行声深深吐出一口气, 随着他的靠近, 地上的黑线不自觉地避开, 他顺利地走到李镇面前, 掌心接触到这个圆乎乎的、黑魆魆的脑袋时, 瞬间, 全世界的黑线都吻了上来。
他的手掌再次被包裹,李镇凹下去形成的一对简易眼睛冲着陆行声的脸, 尽管全身上下都只有一种颜色, 陆行声却奇妙地感受到一股羞涩。
李镇顺从着他的掌心, 微微偏头, 是一种极为依赖的姿态。陆行声看着自己原地不动却不知何时深陷进去的手掌, 上前一步,左手揽住它的肩头,像是复刻那美妙的一秒, 缓缓抱紧了它。
“做得好,李镇。”
陆行声毫不吝啬地鼓励, 他的声音像是从火焰上滚过,抵达它脆弱的身体时,刺激理智的高温片刻席卷意识。李镇的半边身体是字面意思上的溃散,陆行声收紧双臂才堪堪搂住一些散开的黑线,余光中,覆盖他表面的黑潮抵达他的咽喉。
“做得好……”
李镇尽力维系着自己的人形,但是它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意识中因为自己这糟糕的表现再次下起暴雨,狂风呼啸而过。
陆行声无奈看着怀里圆圆的、粗糙的头颅以缓慢但不可阻止的状态解体,变成缩在他心口和肩头的线团。
“没关系的。”像是能体会到无数从它身体散发出的焦躁、恐惧和委屈,陆行声轻柔地拍了拍心口起伏的黑潮,垂下的双眸里是对方最喜欢的笑意,他的眼睛像是黑暗中最明亮闪烁的星星——李镇感受着无数自己传递而来的雀跃和迷醉,因为没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模样,它用只能自己听见的抽泣叫着他的名字。
【呜呜】
【陆行声】
【我表现得肯定——】
“能维持这么久,你真厉害,李镇。”
泣音戛然而止,铺散开的黑线都直起了身躯,一时之间,陆行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他伸出手,温暖的指腹轻轻抚过在肩头竖立的几股黑线。被主动触碰的黑线身体不由自主地打摆,随即又羞涩地卷曲,可在陆行声指尖撤走的一瞬间,全都鼓足勇气用身体勾住他的指头,无声又热烈地表达它的不舍。
陆行声的心脏简直软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未来我们有很长时间。”
“现在我们先聊聊其他的好吗?”
陆行声的神色陡然认真,让陷入痴态的李镇一下绷紧身体。
【聊什么?】
它开始细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越想身体就越轻飘飘发着虚。
807的陈设早被毁得差不多,陆行声半搂着黏在身体、舍不得落地的李镇的一部分,一面朝着自己的屋内走去。
随着他的前进,地上拖出长长的墨色潮痕。
陆行声拉开抽屉,将白纸和黑色签字笔放在桌上,侧过脸对着自以为不被发现贴脸颊的黑线道:“还记得——”
对两人来说,那天的事情都不想去回忆,可凶手还没有被抓到,陆行声不得不问主动提及:“还记得那天伤害你的人吗?”
半成型的李镇出现在桌边,带着黏腻的无形的视线,长长久久注视着陆行声。
陆行声不知道他怎么又呆呆的,因为没有五官,他无法估摸对方的神情,只能一味等待。
等人形彻底凝实,李镇似乎有意无意的展现自己——从它控制好不冒头的线头,还有笔直端正写字的姿态来看。
它的下半身因为陆行声看不见而只有粗糙的一团,宛如黑云滚滚,绵延不尽的黑暗里滋生了无数被放大的情绪。
而后,李镇右手握住笔,它尽力将自己露出的、能被陆行声看见的上半部分构造的优美一些——手臂修长,线条匀畅,握笔的手指纤细,甚至能从饱满的黑色中看出主人精心营造出腕骨微微凸出的美感。
李镇佯装成人类写字时低头的姿态,实则用无数不同方位的目光将人严严裹住。
——他在看我
特意摆弄的右手在这样的意识里颤栗,李镇立刻绷紧了肩膀,很快调整好状态不让陆行声发觉。
【还记得,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陆行声蹙眉,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棘手,李镇见状迅速继续写道:【没关系,我现在找人很方便】
“那……”陆行声的表情仍然忧愁,看向李镇的眼神仿佛不是看一个黑黢黢、能将自己分解的怪物,而是以前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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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怯到病态程度的【人类】。
人类。
真是离它遥远的身份。
“你会感到害怕吗?”
陆行声坐在对面,他十分有耐心的将一根一根想要往他耳朵里钻的细线轻易引诱出来,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欢快打滚。
陆行声的目光一分为二,一面看着展露真实情绪的手心的黑线,一面又看着十分“冷静”的人形。
哪个都是李镇。
于是这样强烈的反差让陆行声觉得十分可爱。
“如果你找到了他,见到了他,你会害怕吗?或者说,你会感到疼痛吗?”
他第一次在老板娘的允许下进入厨房、第一次拿刀,泛着冷光的刀刃第一次切开皮肤时滚出的血滴,让那个时候的陆行声有些害怕。
不是害怕受到伤害,而是在不久前,他低头时看见的是泛黄的课桌,是让他抓耳挠腮的难题。他怔怔注视血流不止的手指,油烟排气扇嗡嗡运作,烧开的水滚出的袅袅白雾让他逐渐看不清前方。十七岁的陆行声站在一片狼藉的小厨房时,第一次浮现对未来的恐惧,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光是看着菜刀,手指都在隐隐作痛。
而李镇呢?
陆行声揪心的想,他没有看过他受伤的躯体,但是地上的血迹就已经间接表露出当时的惨状有多骇人。
那他该多痛、多害怕。
【不会害怕,不会痛】
李镇不同于刚才笔直的姿态,此时微微躬着身体,略显急切地写下回复:【我感受不到疼痛,不要担心】
随后,黑色的手一顿,旋即头颅更低,补上三个字:【陆行声】
不要为我担心,陆行声。
它甜蜜地将白纸递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可是陆行声眉宇间的褶皱并没有因此而舒展,反而笑容有些勉强,能看得出不是发自内心。
这让李镇更加困惑。
它已经捡回了记忆,可为什么面对陆行声,它总是觉得疑惑?
陆行声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拇指揉了揉掌心滚作一团的黑线:“是吗?那太好了。”
李镇恨不得缩成一团,意识在被那缓缓地揉捏下极速升温,精心雕琢的手腕冒出了根根激动的线头,它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圆乎乎的脑袋抬起,似乎在无声观察陆行声的神情。
“那就一起找吧。”陆行声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们一起把他找出来——”
“能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想起之前的“案底”,陆行声不得不补充一句,“要具体一点,如果有什么胎记或者印象很深的都可以说出来。”
回忆起凶手的模样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镇毫无波动地写道:【是个微胖的男人,穿的是深棕色的衬衣】
刘静拽着痛得发冷汗的齐慧远离中央,心脏快要飞跃出喉咙,失去一条腿的陈宽用手往外圈爬,刘静一边哭,一边安顿好齐慧后跑过去将陈宽也拖远。
【比我高一点,当时是在深夜碰见他。】
【眼睛是三角眼,眼袋很重,毛孔非常粗,油脂旺盛。】
一头银色短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快要燃尽的蜡烛是屋内唯一明显的光源,铁锈味最浓重的地方,不是从陈宽断掉的小腿,而是老太太脚下那糅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模样的脏器。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血污浸湿她的裤脚,老太太转过身,将整理好的人皮折叠好,然后才面朝齐慧的方向,低沉的男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口吻蕴含着直白的恼怒,但是老太太的表情却很平静,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极为割裂。刘静被这声怒吼吓得魂不附体,但仍不忘记用碎布捂住陈宽的伤口。
“别生气。”老太太又张嘴,这次却是正常嘶哑的老人音,除了失血过多快要晕厥的齐慧,刘静和陈宽都震惊地望过去。
因为常年弯腰驼背,老人比身边的桌子高不了多少,一边说着“别生气”,一边安抚似的摸了摸自己平摊的腹部。
两人的视线随着她如同树皮的枯手落在肚子上,一个荒唐的猜想瞬间同一时刻袭击他们的大脑。
陈宽喃喃出声:“一个凶手在连杀两人后,面对铺天盖地的调查,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他霎时有了自己的回答:不被抓到。
而一个明知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她的欲望又是什么?
——我会保护你,就仿佛你还在我肚子里那样。
第26章 线人
幽暗的室内酝酿着恐怖的气息, 唯一还算完好的刘静只觉得有人死死扼制她的脖子,巨大的对死亡的畏惧攫住她的心神。
齐慧的右手在推开自己时被老人捉住,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她的很难回忆出当时的场景, 只有一声悲切的呼救,然后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痛鸣,等她和陈宽转头望过去时,那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软塌塌垂下。
齐慧当即脱力倒在地上,陈宽前去营救——这一次刘静看得清楚。
那个怪物像对待尸体那样,轻易地、仿佛在揉搓面团,坚硬的人骨粉碎, 骨茬刺破皮肤, 老人浑浊的双眼似乎在仔细辨认, 她握住陈宽的一只脚:“男人……”
话音一落, 仿若撕扯一条炖得软烂的鸡腿, 刘静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红着眼睛死死看着怪物手里的一条小腿,陈宽嚎叫着在地上不住打滚, 喷溅的血液被涂抹得到处都是。撕扯下来的人腿被嫌弃地丢在陈宽身边, 刘静唇色惨白, 忍下喉咙直冒的恐惧去拽离地上的齐慧。
【他有白头发, 应该不年轻, 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李镇消失的那几天,陆行声初步对这栋楼的住户有了大概的了解, 他粗略匹配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是在我们这栋楼吗?”
【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时, 我好像遇见过他,但是我没有抬头看,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当时我没有多想】李镇冷静地讲述着,【第二次,是我撞见他从被害者那层楼下来,他可能是认出我,或者害怕我认出他,所以决定杀了我】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方第二次惊恐的表情和下狠心的狰狞,李镇都不一定能将他和凶手联系在一起。
“我们会找到他的。”
——沉默的建筑伴随他的意愿扭转、移动、变换。
“这是什么?”刘静看着周遭的一切以夸张的速度变化:墙壁闪动留下一片虚影,屋内的老人消失又出现,她的神态不变,嘴唇嗫嚅说着什么,仿佛这诡异的一切只有玩家才看得见。
陈宽呼吸粗重,用沾满鲜血的手猛然握住刘静的肩膀:“陆行声!是陆行声!”
“还有些人应该也是知道一点什么。”陆行声想到对方眼神里的不忍和叮嘱,不由对他们的身份起疑,“她是新搬来的租客,也是她让我注意一下807。虽然不明白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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