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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华京知府孙舟远在任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十三?年前?, 华京还没有这般繁盛,低处偏远,人烟稀少,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饱受战乱和贫寒的百姓,缺衣少食是常态,连一天三顿的干粮都不能保证。
孙舟远走马上任的第一年, 首先带人开垦了周围数千亩的荒地,随后又牵线连通了一条横贯东西的商道, 百姓们才渐渐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这几年, 孙舟远见华京渐渐成了样子?, 又主张办起了私塾。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这是他们文人刻在骨子?里的意思。
私塾就办在知府孙舟远自己的府邸上, 全华京到了启蒙年龄的孩子?都可以进府听先生讲学, 授业的先生名气不大, 但品行耐心极好,也不收束脩。
时逢小寒, 是姜煦的生辰。
姜夫人在这一天做了许多油酥面,家中?人人分一碗,吃了个?热乎,还有许多一碗一碗的盛了,装在食盒中?,姜夫人说要去送给私塾里的孩子?吃, 往年也都是这么做的。
外面天色刚蒙蒙亮。
正好是念书的孩子?们刚上学的时辰。
傅蓉微念着姜夫人大病初愈,冬日里天寒地冻, 冷气袭肺, 便劝她歇在家里,自己走一趟孙府。
孙府与姜府在同一条街上, 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坐车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傅蓉微看着下?人们把食盒送进府中?,孙氏得了消息带着孩子?们迎她进府喝茶。
“怎好劳动少夫人亲自跑这一趟?”
“母亲身体不好。”傅蓉微笑着道:“不然,她也想来瞧瞧这些孩子?。”
“姜夫人当真是疼孩子?的人啊。”孙氏感慨了一句。
傅蓉微今日才刚听说孙舟远这些年的政绩,有种打心底里的敬重。
孙氏瞧着她道:“少夫人最近好像也清减了些。”
傅蓉微道:“等转过春就好了。”
孙氏笑了:“是啊,谁不盼着春天赶紧来呢。”
天色大亮了,却也昏沉沉的,厚重的云压在头顶上,北风撕扯着窗户。
孙氏道:“今年雪来的真晚。”
傅蓉微问道:“往年通常什么时候下?雪?”
孙氏道:“若是在往年啊,冬至日前?后就开始飘雪沫子?了,等到大小寒,街上的雪能与膝平齐……主要是孩子?们喜欢看雪、玩雪,一到下?雪,我这院子?里就乱糟糟的简直没法看。”
傅蓉微已经能想到那种场面了,她期待着雪,又不敢强求。
孙氏站在廊下?抬头瞧天色:“不过也许不远了。”
傅蓉微向北方眺望,那边连绵的山顶上,覆盖着一层霜白的雪,终年不化?。
私塾里的孩子?们吃了油酥面,到傅蓉微面前?拜谢,傅蓉微告辞离开时,看见了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孙府门?前?,是孙舟远回府了。
傅蓉微停伫了片刻。
孙舟远在门?前?下?了轿,傅蓉微与他彼此见到,隔着一段距离互相见了礼。
傅蓉微坐车又回到姜府,穿廊而过时,身边的迎春忽然惊呼了一下?:“少夫人,你?看,雪。”
零星几片洁白绵软的雪花落下?来。
傅蓉微伸出手?,等了很?久,才接到了一片。
冰凉晶莹的雪花触碰到人身上的温度,在她的手?心里化?做了一点濡湿。
傅蓉微疾步回到院子?里,在姜煦的书房中?找出了一张舆图,出门?对着图向北边张望。
迎春和桔梗被她的反常吓了一跳,亦步亦趋的跟着。
“少夫人,您找什么呢?”
傅蓉微双手?捧着舆图,在上面找到了玉关天堑的位置,目光定在了正北偏西的位置。
就是那里了。
玉门?天堑,那里的雪才叫真的纷纷扬扬,从昨夜里就开始落,很?快就覆盖了整个?营地。
姜煦在轻甲外套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口鼻也用?纱罩起来了,饶是如此,肺腑仍旧是不是犯病,呛得他一阵一阵的咳嗽。
裴青和裴碧提着酒和酥油面进帐,齐口同声道:“少将军,生辰吉乐啊!”
姜煦压下?了喉咙里的痒意,伸手?跟他们要酒。
烈酒入喉,肺腑难受不减,但身上却泛起了暖意。
裴青和裴碧围着火盆坐下?,摆好了碗筷,一人一小碗酥油面,扒了两口就塞进了肚子?里。
姜煦的那一碗却还没动筷,他靠在椅子?里,说道:“雪下?来了,北狄也该坐不住了。”
裴青抹抹嘴,道:“是啊,那帮蛮子?就喜欢在雪里动作?,这几天要警醒些了。”
裴碧道:“两年前?,玄鹰营一举灭了北狄最精锐的顺乌尔图部落,他们稍微消停了两年,但听说今年他们重建了顺乌尔图,首领是山丹王子?……也不知他们现在的战力如何。”
裴青道:“等今年交上手?不就知道了。”
姜煦这时出声:“战力不差。”
裴青、裴碧望向他:“您是怎么知道的?”
姜煦简单道:“了解过。”
山丹王子?是北狄最后的黄昏了。
上一世,是在山丹王子?掌政的第十年,姜煦彻底打散了北狄的部落。
姜煦说起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山丹十分了解汉人,他曾经专门?到中?原请了师父,学习我们的祖宗兵法。”
他长得倒是其貌不扬,个?子?小,身形不算壮,在他们北狄,崇尚力量和强壮,长成那个?样子?是会遭到嘲笑和欺负的。
山丹王子?就是在欺辱中?长大,然后凭借一身本事杀死了部落里的对手?,爬上了高?位。
可见他不是池中?物?。
裴青一顿骂:“什么玩意儿……他还学我们的东西?”
姜煦烤暖了双手?,捂了捂胸口,平缓道:“今年怕是要打硬仗了,诸位可得有个?准备。”
他走出营帐,一声鹰哨招来了他的海东青,给它喂了块冻肉,手?臂一扬,将它放飞到天上。
雪白的海东青滑翔在漫天的雪里,迎着寒风,越飞越高?。
华京城的雪从午后便开始不受控制,簌簌的落下?,天地间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傅蓉微搬了把椅子?,捂着手?炉,坐在廊下?看雪。
迎春和桔梗怕她着凉,轮番劝她回屋,她不肯。
驿官冒着雪送了信来。
傅蓉微眼前?一亮,问道:“谁的信?”
迎春把信护在怀中?,撑着伞回到廊下?,道:“少夫人,是华京来的信。”
傅蓉微眼中?的神采一黯,默默地拆了信,是颍川王妃林霜艳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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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信中?内容却是封子?行所写。
封子?行在信中?详述了有关南越来使的事情。
南越国?君亲笔手?书诚恳认错,并?应我朝要求,岁贡再加三?层,更遣送了一位皇子?进都为质,以示臣服。
封子?行还特意提了一句,是萧磐向皇上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的。
简短的一封信,封子?行字词斟酌,无一句废言,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意。
——萧磐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
傅蓉微一时不解其中?意思,但上了心。
值得一提的是,封子?行末尾说来信的火漆有拆过的痕迹,委婉地警告姜煦发疯不要拉他一起下?水。
傅蓉微把信压在枕下?,一头雾水的思量了片刻,靠着引枕睡过去了。
再睁眼是被一声鹰唳惊醒的。
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她踩着绣鞋推开窗,便见墙头上,一身白羽的海东青抓着柿子?树的枝头,正在啄树上的果子?,它不吃素,但却顽皮地把霜红的柿子?啄成一地的烂浆。
院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傅蓉微忽然惊觉,此情此景竟与她的前?几日做的画重合到了一起。
柿子?原来已经熟透了。
傅蓉微明白了海东青来的用?意。
她回屋翻出前?些日子?画的那一幅雪柿图,折了三?折,卷起来,用?油纸密密实实封住了,挂在海东青的爪子?上。
傅蓉微让人到厨房要了一盘生肉,学着姜煦之前?在家喂它的架势,把肉切成段抛到空中?,被它稳稳的接住,生吞进肚子?里。
海东青吃饱喝足,餍足地拍着翅膀回程。
姜煦接了海东青带回来的画,展平铺在桌子?上,将折损的地方压平,落款处引着“栖桐君”三?个?字,是姜煦曾送给她的印章。
笔墨浓艳的柿子?果下?,卧着一只?眼睛漆黑的白兔。
姜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雪白的兔子?,眉一弯,笑了。
华京城的雪终于停了,此时已经入了夜。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了头,雪月互相辉映,人间一片银光。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在家里燃气碳火,准备过冬。
孙舟远还在府衙里,听着手?下?回报城里的情况。
——“已经按家按户送去了今年的新?炭,过冬的棉衣也都准备妥当,粮仓里还攒了点富余,万一谁家粮不够,倒是能再支点……”
孙舟远在书房里踱着步,问道:“馠都拨下?的镇北军军饷呢?”
手?下?回道:“昨日刚到,可惜大雪封了路,进不了山,单独放着,等明日天晴了,我们扫清了山路,居庸关回派人回来运的。”
孙舟远点了点手?指:“入了冬,军饷就是前?线战士的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拨出兵力,好好守着,也告诉下?面的兄弟,任何人家里有困难,可以跟我讲,谁都不许占人家军饷的主意。”
手?下?回:“明白。”
孙舟远处理完了政务,才传了轿子?回家。
孙氏在府门?前?挂了灯笼等丈夫回家,一儿一女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院子?扑雪玩。
两个?孩子?咯咯地笑着。
丫鬟无奈地追着,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
孙氏踩着凳子?亲手?挂了四个?灯笼。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在她挂完灯笼下?来时,忽然拉长了一段寂静。
孩子?的闹声消失了。
丫鬟也没有任何声音。
孙氏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丫鬟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而两个?孩子?已不知所踪。
院子?里一片空寂,雪地上,除了刚刚孩子?打闹的痕迹,连一层脚印都没留下?。她的两个?孩子?,无声无息的丢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孙氏怔了须臾,颓然倒地,一声凄烈的哭叫撕破了静夜。
第72章
傅蓉微睡前照例盯着姜夫人用完了汤药。
姜夫人叹了口气, 愁容满面。
傅蓉微叫人把药丸撤下去,问道:“母亲何事愁眉不展?”
姜夫人道:“军饷到了,但时候不好, 大?雪封路,往关外不好走,只能等天晴清路, 也不知好耗几天,能不能及时送到。”
傅蓉微往窗外瞧了一眼, 道:“天已经放晴了, 月色很?好, 想必明日?是?个好天气, 母亲莫要担忧, 安心休息吧。”
姜夫人点头, 又放心不下, 嘱咐道:“等明早叫人去孙大?人那问一问。”
傅蓉微说记下了。
翌日?清晨,傅蓉微就嘱托了家?里?的管事走了一趟州府, 管事带回来?的消息也很?真诚,孙舟远说现在的山路实在不能走马,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分批送出去。
孙舟远为?官十三载的清风峻节,赚取了傅蓉微十分的信任。
傅蓉微没想到军饷会出问题,也没有格外去盯这件事。
三天后,夜里?一场大?火烧毁了北仓, 漫天的火光映得?夜如白昼。
傅蓉微睡梦中惊醒,一看那烧红了半边天的火, 当即心就凉了一半。
什么?样的地方能燃起这样大?的火?
不用想, 必定是?粮仓。
华京城自己的粮仓所剩余粮不多,烧不成这样的火势。
只有镇北军十万兵马的军粮了。
傅蓉微披了衣裳, 不顾府里?人的阻拦,到马厩牵了她的小红马,便纵马冲向了起火的北仓。
北仓外救火的人连成了一条长龙,州府里?的官差几乎全到了,孙舟远也在现场盯着,急得?满头是?汗,在一片乱糟糟中扯着嗓子嘶吼。
火烧得?太旺了,根本灭不了。
孙舟远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少夫人。”
傅蓉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孙舟远喉间一涩,道:“少夫人,此处不安全,还请您退远一些吧。”
傅蓉微向来?拎得?清,就算不能帮上忙,至少也不能白添麻烦,她依言退远了一些,瞧着一桶一桶的水运进去,泼进北仓的火场里?,却是?无济于事。
北仓的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平息,是?烧无可烧了。
姜府的管事得?到消息也带人赶到了。
傅蓉微走进北仓,刚熄灭的火场徒留了一地的焦黑狼藉。
孙舟远清点余下的军饷物资,捧住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连两行字都没有。
姜府的管事一把岁数软了腿,跪倒在地:“完了。”
孙舟远低着头,满身疲惫地来?到傅蓉微面前:“少夫人,此事下官会一查到底。”
傅蓉微踩碎了一根烧焦的横梁,道:“就算查出是?谁干的,也不能补上十万镇北军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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饷,孙大?人,请你多费心,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就近的门路,能弄来?一笔粮草救急。”
眼下的燃眉之急才是?最?重要。
孙舟远连连点头,道:“懂,我懂少夫人的意思,眼下,军饷不能耽搁,那事关十万大?军的性命,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姜夫人听?说了此事,也顾不上自己的病了,盯着风到北仓走了一回,亲眼目睹了火场的惨状,一言不发回家?给姜长缨去了一封信。
傅蓉微站在院子,盯着信鸽远去,听?到身后门扉响了,问道:“母亲现在可有想法?”
姜夫人摇了摇头:“等将军的意思吧。”
傅蓉微又去了姜煦的书房,对?着舆图出神。
华京往东北方向,背靠冀州,连着幽州,往西最?近的则是?楚州。如果紧急时刻需要粮饷,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里?做抉择。
冬天的粮食不好买。
而且买粮食需要钱,镇北军的钱已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姜夫人的信寄到了姜长缨的手中,一层又一层的传到关外,到了姜煦的耳朵里?。
营地里?一片死寂。
姜煦走出营帐,站在众军面前,道:“我们断粮了,北狄现在占尽了便宜,因为?我们耗不起,以后得?靠我们自力更生了。”
军饷到不了,还剩唯一的方法,那就是?以战养战。
姜煦看上去很?稳得?住,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军心。
他们在这短短十日?里?,已与?北狄交手了七回,不曾落下风。
裴碧奉命往玄鹰营走了一趟,回营后,向姜煦回禀道:“前两日?,陆续有一部分粮草送来?,还能撑一段时日?,尚不到最?艰难的时候,粮草可以再想想办法……大?将军现在忧虑的是?,粮仓毁得?如此轻易彻底,华京也许已经不安全了。”
裴青想了想,道:“是?啊,华京的军备,绝不至于如此,不声不响的就被人烧了粮仓,守仓的兵马可不是?吃素的。”
裴碧又道:“大?将军已派人回华京着手查此事了。”
姜煦道:“你也回去盯着,随时告诉我结果。”
裴碧接了军令,即刻动身回华京。
傅蓉微在府中呆了半日?,坐不住,又动身去了北仓,打?听?昨夜的伤亡情况。
“倒是?没什么?伤亡。”一位守仓的老兵道:“刚才已经清点完,重伤了七位兄弟,其他多数都是?轻伤。”
傅蓉微问:“昨晚那火烧起来?之前,没有人发现仓里?的异常?”
那老兵道:“实在是?太突然了,昨晚我下了值,刚回房间准备休息,便听?见有人嚷嚷着不好了,走水了,出门一看,才发现火是?从?东北角烧起来?的,事发突然,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傅蓉微听?了他所说,又往东北角落里?走了一回。
那里?作为?走水的起点,现在围满了人,有州府的官差正在取证,而且已经拿了几个人,以玩忽职守为?名,准备带回去审问。
傅蓉微在空地上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在某个瞬间,感到了一阵被窥探的不适。
那种感觉附着在脊背上,带着危险的寒意,让她想到那天出现在街角的不怀好意的身影,傅蓉微皱眉,转身寻找,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裴碧赶了半日?的路,回到华京,第一时间也是?来?查探走水的北仓。
傅蓉微远远见到了熟悉的铠甲,孙舟远跟在裴碧身边,向他解释昨夜的失火。
自从?裴碧出现后,傅蓉微那种被人盯着的不适感稍微散去了一些。
傅蓉微离开了北仓,骑马在回府的路上,忽然改变了主意,掠过了自家?的宅子,到了孙府门前。
孙府的私塾没因这场火受影响,孩子们诵读文章的声音传了出来?,门口小厮进门通报,傅蓉微被请进了孙府花厅中等候。
片刻后,孙氏急忙赶来?:“少夫人,久等了。”
傅蓉微一见她,心里?一惊,距离上一次见面才几日?的时间,孙氏整个人瘦脱了不止一圈,形容憔悴,敷了一层厚厚的妆容,也遮不住惨淡的气色。
傅蓉微关切了一句:“孙夫人您这是?病了?”
孙氏请她入座,道:“不是?我,是?两个孩子,天一冷,一个个闹起了风寒。”
傅蓉微道:“风寒倒不是?大?病,怎就把你累成这模样?”
孙氏轻声道:“确实不是?大?病,就快好了,等他们好了,我也就安心了。”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问道:“孩子现在怎样了?我能去看看吗?”
孙氏眼睛里?本就熬出血丝,提起孩子时,不自主的漫上了水气,更显得?双眼通红,她婉拒道:“两个孩子身上都发着热,莫过了病气到少夫人身上,多谢少夫人挂念了。”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好,稍坐了片刻,快到晌午时,私塾里?的孩子们也下学了,各自背着书篓向先生告辞,傅蓉微跟着孩子门一起出了孙府。
因着上回的一碗酥油面,孩子们都认识傅蓉微,在门口脆生生的给少夫人请安问好。
傅蓉微牵着马,耐心十足的给每一个孩子颔首回应,嘱咐他们早点回家?,莫贪玩。
孩子们笑闹着涌到了街道上。
华京城因为?一场意想不到的火,到处都显出了沉重的寂静,唯独这群孩子们什么?都还不懂,无忧无虑的闹腾。
傅蓉微牵马也来?到街上,一个卖饴糖小贩面前,有三个男孩吵得?很?凶。傅蓉微走近听?了一耳朵,原来?是?今天的饴糖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两块,那三个男孩为?了抢两块饴糖,吵得?不可开交。
傅蓉微经过,无奈劝道:“到底是?孩子,跟我走吧,我那有吃不完的糖,人人都有份。”
三个男孩见了傅蓉微,听?了这话,脸色一红,竟不好意思了起来?。
其中一个孩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孙姨家?的弟弟妹妹病了,每天吃药那么?苦,我想给他们送点糖,以前,妹妹最?喜欢吃街上刚熬的饴糖了。”
另一个瞥了他一眼,嘟囔道:“早跟你说多少遍了,孙姨的孩子不在府里?,你就是?不信,我偷偷去后院找过好几回,四?处都找不到人影……”
于是?,又吵了起来?。
傅蓉微神情晦暗了几分,懒得?再劝和?几个小孩了,回家?随口命府门口的小厮送过去一匣子的糖果和?点心。
裴碧在傍晚时候回到府里?。
傅蓉微就提着灯在廊下专门等他。
裴碧何曾受过这种厚待,整个人都局促了,问道:“少夫人可是?想问少将军的近况?”
傅蓉微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他好吗?”
裴碧回道:“少将军一切都好。”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但我不是?为?了问他,北仓失火一事,你今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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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怎么?样了?”
书房亮了起来?,迎春和?桔梗抬了火盆进屋取暖。
裴碧说起今天查到的线索:“审了几个昨夜北仓值守的人,一无所获,他们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被逼问得?急了,就下跪叩头嚷嚷着情愿以死谢罪。”
傅蓉微道:“他们说不知道未必是?假话,既然底下的人查不出东西,何不把目光放高一点,多关照一下上位的人呢?”
听?了这话,裴碧思量着问:“少夫人可是?发现问题了?”
第73章
第?73章
“现在只是怀疑, 查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傅蓉微稍微顿了一下,又放软了腔调,补充了一句:“假如你们暂时没找到更明晰的线索, 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傅蓉微曾仔细观察过姜家内眷的相处。
姜家其他亲眷与本家的血脉较远,平常往来也不多,傅蓉微最能观察到的, 就是身边的姜夫人。姜夫人几乎从不参与丈夫的外务,也许是性格内敛, 也许是姜家的门风如此。傅蓉微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容忍自己的干预, 所?以话中?充满了试探和?警惕。
不料, 裴碧下一句话说道:“回来之前, 少将军曾特意叮嘱过, 假如少夫人已有判断, 属下听从少夫人的任何调遣。”
傅蓉微颇为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裴碧说是。
傅蓉微低头?浅笑了一下, 道:“如此甚好,正?好一试便知。”
书房里灯一夜未熄灭。
傅蓉微坐在宽大的椅子里, 闭目养神。
迎春第?三次温了茶水,轻声劝道:“少夫人,回房休息吧,身体经不住真么个熬法。”
傅蓉微掀起眼皮,见迎春和?桔梗也陪着一起熬,她们两还小, 小脸已经困得皱成一团了。她说:“你们先回屋休息,不用陪着了。”
迎春和?桔梗站在屋里, 张口刚想说什么, 傅蓉微凌厉地扫过一个眼神,两个小丫头?顿时?不敢做声了。
傅蓉微对这两个丫头?的调教已经初见成效, 听话,乖巧。
她们两个给火盆里添了足够的炭,悄声退出书房,掩上了门。
傅蓉微轻轻抬手,从手心中?垂下了一个物件,是姜煦送给她的那?枚封门青的印。傅蓉微用碧玉的珠子串了起来,挂上了一串流苏,做成了手持,挂在腕上,时?时?把玩。
这有点像当年她身为皇后时?的习惯。
她喜欢将冰凉凉的东西攥在手心里,用身体的温度反复浸润,感受着它一点一点变暖,然后又在松手的一瞬间恢复冰冷,提醒着她不可?耽溺于虚假的温情,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傅蓉微用力一握,印章上刻的字硌进她的手心。
——石头?做成的心,一旦刻上了谁的名字,那?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天快亮的时?候,裴碧翻过围墙,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推开?了书房的门。
傅蓉微轻咳了一声,问?道:“怎样?”
裴碧扯掉脸上的面?纱,道:“属下查遍了孙府内外,确实没?找到两个孩子,而且,孙大人和?他的夫人也很奇怪,晚间用膳就寝都不在一起,甚至都没?有碰过面?,孙大人夜宿在书房,而孙夫人独自在卧房中?整夜抹泪,啜泣声没?停过。”
傅蓉微道:“照我的吩咐做了吗?”
裴碧回道:“属下按照少夫人的吩咐,故意在孙氏窗外显露了行迹,孙氏不仅没?有任何惧怕紧张,甚至迫不及待地追了出来,冲着我又哭又求,让我还她的孩子。”
傅蓉微并不觉得意外:“果然如此。”
裴碧沉默了一会儿,显得有些难过:“孙舟远在任十三载,躬行节俭,劳而不怨,给华京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天让他们安居乐业。曾经镇北军也有难熬的时?候,军饷不能及时?供上,孙大人会带着全城的织纺工做冬衣送到军中?……”
傅蓉微道:“听起来真是个难得好官,让人动容……可?见,人还是不能有软肋。”
裴碧道:“今日我见孙大人忙前忙后,脸上的心痛和?愤恨不像装出来了,也许这只是孙氏自作主张,孙大人并不知情呢?”
傅蓉微摇头?:“我不信,你猜一下,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森严的北仓纵火?”
裴碧自己心里也早有猜测:“要?么是高手,要?么有内应。”
傅蓉微道:“假如他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他用不着专门劫走孙舟远的一双儿女。假如他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有足够的手段帮他避开?北仓的巡防,甚至还能助他在成事后全身而退,多么可?怕啊。”
孙氏自己做不了这种主张。
华京城最大的权柄始终握在孙舟远的手中?。
裴碧没?法继续欺骗自己,道:“属下现在就可?以传信给大将军,扣押审问?孙舟远。”
傅蓉微抬眼问?道:“那?两个孩子的命能舍吗?”
裴碧立即明白,现在扣押了孙舟远,无异于打草惊蛇,那?两个被抓走当人质的孩子就没?命活了。
傅蓉微问?他两个孩子的命能不能舍。
稚子何辜,裴碧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傅蓉微又垂下眼:“既然不能舍,先想办法救人吧。”
裴碧道:“等明日,我私下去见孙舟远,问?一问?事情始末。”
傅蓉微熬了一晚,疲累极了,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日再说吧。”
裴碧送她回卧房休息,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傅蓉微站在屋门前,裴碧退后一步,道:“请少夫人保重身体,少将军日夜惦念着您呢。”
傅蓉微回头?看着他:“怎么?我的身体看上去不好吗?”
裴碧一时?语塞,他在军中?多年也没?遇见过这般刁钻的问?题,这位少夫人身上怕是长了刺,扎手。裴碧嘴角一耷:“属下不该多嘴。”
傅蓉微心烦意乱之余,没?有闲暇关注裴碧的神情。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她现在的丈夫是姜煦,不是皇上,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华京,不是馠都。她不再需要?踩着别人的骸骨来保自己的命。她应该低下头?多看一看那?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迎春和?桔梗已经歇过一觉,听见傅蓉微进门,同?时?起身,点了灯,伺候她把衣裳换下,又备好沐浴的热水。
傅蓉微泡进水里,靠在桶壁上合了眼,她也没?料到,就这一会的功夫,竟然也能睡过去,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中?的雪原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却有一道白浪冲了过来,带着飞扬的雪沫子,靠的进了,才看清是一骑精锐,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姜煦。
那?道白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眼前,梦中?的傅蓉微来不及躲,惶然抱紧了双膝,那?些铁骑像虚幻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身体,逐渐远去。
傅蓉微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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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转动了一下眼睛,却没?醒。
玉关天堑,姜煦今夜带兵发起了第?一次主动突袭。
雪已经比膝盖还要?厚了。
姜煦只带了小股精锐,狂卷了北狄驻在附近的一处营地,俘获近千北狄军士,大获全胜。
营地里点起了火把,姜煦斩杀了营地的将领,以及半数不肯降服的士兵,优哉游哉地下令:“搜,把能用能吃的都搬回去,今时?不必往日,咱们手头?紧,再不能大手大脚了,得学?着会过日子。”
北狄军中?过冬储备的牛羊冻肉都给抬了出来,还有几大坛子好酒,成箱的兽皮。
姜煦一声令下,全部带走。
他们退守玉关,正?好裴碧的信连夜传回了营地。
姜煦卸下战甲,伏在灯下拆了信。
裴青很是惊讶:“还不到一天吧,竟然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姜煦一目十行看完了信,递给裴青,道:“确实快,不简单。”
裴碧在信中?详细述说了今夜对孙府的试探,以及傅蓉微的猜想。
姜煦与裴青四目相对,渐渐笑不出来了。
裴青不可?置信:“孙大人,孙舟远,怎么能是他呢……孙大人多好的一个人啊。”
姜煦心里的复杂比裴青更甚。
上一世,没?出过这档子事。
上一世,孙舟远在华京守了近二十年,兖王造反攻破了馠都,姜煦带着小皇帝北上,国土割裂,北梁定?都于华京,他效忠于皇室正?统血脉,以后得仕途也算得上是平步青云。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嘀咕道:“一双儿女被绑,生?死不明,假如换做是别人,也会难以抉择吧……”
姜煦终于开?口,道:“他不该轻易去染指军饷,这已经是死罪了。”
他一双儿女的命金贵,镇北军十万将士的命也不贱。
假如筹谋烧毁粮饷的是北狄人,孙舟远的罪名上还要?再加一条里通外敌。
裴青道:“阿兄在信中?说,少夫人没?打算立即抓人治罪,怕误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他们想着尽量把孩子保下来。”
姜煦把信扔进裴青怀里:“你跑一趟玄鹰营,把信交给父亲,听他定?夺。”
裴青应了一声哎,揣着信出了营地。
山巅上已亮起了天光。
傅蓉微泡在微亮的水中?,睡梦里无知无觉的滑了下去,水没?进了口鼻,她挣扎着呛醒了。
被撵到外面?伺候的迎春和?桔梗急忙跑进来,慌手慌脚地用袍子裹住她的身体,扶着她出了浴桶。
迎春把火盆移到了床榻前。
桔梗用毛巾拧干傅蓉微的头?发上的水。
傅蓉微回味着方才的梦,发现根本压抑不住心底滋生?的想念。
分?离有一段时?日了,她真有点想他了。
裴碧次日等到快午时?,傅蓉微的院里才刚有了动静。
傅蓉微罕见多贪会觉,宅子里上下谁也不舍得去搅扰她,毕竟前段时?日她的辛苦众人都看在眼里,姜夫人多亏了她的照顾才能顺顺当当的养好病体。
裴碧递了话进屋,他要?去见孙舟远了,问?傅蓉微是否一起去。
傅蓉微原本没?想见的,经过裴碧这么一问?,临时?改了主意,见一面?也无妨。
既然一起见,便不必去州府了,傅蓉微直接下了帖子,将孙舟远请到了姜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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